《陶庵夢憶》與大運河文化

摘要：《陶庵夢憶》與中國大運河有著緊密的聯系。張岱一生主要寓居及游歷于江南運河流域，深受運河文化熏陶，書中涉及了揚州、蘇州、紹興等多座運河城市，從園林建筑、民間藝術、民間習俗、運河商業等方面生動具象地展現了大運河文化；同時，大運河也影響了《陶庵夢憶》的成書、刊刻及流通過程。當下，聯系研究《陶庵夢憶》與大運河文化有助于進一步豐富大運河的文化內涵，也為新時期大運河文化建設提供新的思路與方法。

關鍵詞：《陶庵夢憶》大運河文化張岱運河書寫當代價值

明清之際文學家張岱出生于浙江山陰（今浙江紹興），平生游歷江浙皖南一帶，見聞頗豐，受運河沿岸城市社會文化影響極大，晚年“遙思往事”，著成回憶性散文集《陶庵夢憶》（以下簡稱《夢憶》），共八卷正文并一卷補遺，收文127篇。該書以張岱早年間游歷的所見所聞為主要內容，生動詳實地描繪了明末紹興、杭州、蘇州、揚州、南京等運河沿岸城市的民俗民情和文化風貌。目前學界對《夢憶》的研究主要集中于創作心理、藝術風格、民俗文化等單個方面，或是將其泯于張岱散文的大框架中作整體分析，對于《夢憶》的運河寫作背景卻只是偶有提及，缺少將其與大運河文化相聯系的具體研究。另外，明清時期是京杭大運河發展的鼎盛階段，水運的暢通極大地促進了貨品及人員的流通，運河流域經濟空前繁榮，從而帶動了文化的碰撞和交流，催生出無數絢爛多彩的文學作品。當下關于運河文化和明清文學的研究主要聚焦于小說、詩歌等體裁，明清散文則涉及較少。《夢憶》是明末清初極具盛名的散文作品集，更是考察明晚期運河流域社會文化發展的重要材料，因此，本文將從《夢憶》的成書、流通、內容、影響等方面入手，探究其與大運河文化的內在聯系。

一、大運河背景下《陶庵夢憶》的成書與流通

張岱生長于顯赫的官宦世家，生活殷實，條件優越，個人好尚受家庭影響極大，其父輩皆有營建園林、出游訪友、蓄養聲伎等偏好，張岱則更甚之，曾自言：“少為紈绔子弟，極愛繁華。好精舍，好美婢，好孌童，好鮮衣，好美食，好駿馬，好華燈，好煙火，好梨園，好鼓吹，好古董，好花鳥，兼以茶淫橘虐，書蠹詩魔。”（張岱《自為墓志銘》）然張家又與普通的富貴人家不同，從遠祖張遠猷到其祖父張汝霖、父親張耀芳，世代耕讀，家學淵源深厚，張岱自小便耳濡目染，顯現出出色的文學才能。晚明時期，商品經濟快速發展，運河溝通南北，帶來飲食、娛樂、藝術等多方面的融會貫通，市井生活愈發的多姿多彩，部分文人士大夫的文化好尚開始產生變化，審美情趣從傳統“古文”轉向民間文化，張岱亦是如此，其廣泛的愛好遂成為主要的寫作內容之一。縱觀《夢憶》全書，無論琴書筆墨一類的高雅文化，還是街頭巷口的民俗藝術，張岱都自有一番獨到的見解，可謂是雅俗共賞。

明清時期大運河發展達到鼎盛，江南一帶的運河流域城市由于漕運的影響逐漸發展成為社會經濟和政治重心，南北物質資源和思想資源不斷地交流互滲，人們舊有的生活方式被打破，思想日趨解放，市民精神和大眾文化勃興，愈加趨向于追求精神生活。另外，運河交通為人們的旅行提供了很大的便利，使出門遠行更為便捷舒適；沿岸客棧、旅店也蓬勃發展，為百姓出游旅行提供服務。在此基礎上，旅游作為一種新穎、有興味的生活方式得到了士人階層的推崇而日益流行，并逐漸發展為一種全民性的出游風尚。受社會風氣影響，加之自身興趣使然，張岱也喜游歷，曾言：“余少愛嬉游，名山恣探討”。在約25歲之前，張岱大多居于家鄉浙江紹興，出游活動較少；之后至50歲出游活動較為頻繁。粗考其出游行跡，不難發現沿大運河中段及南段一線的城市群落張岱大都游歷過，具體為今日浙江之杭州、紹興、寧波、嘉興、諸暨，江蘇之蘇州、無錫、常州、鎮江、揚州、南京、淮安，還有山東的曲阜、泰安和兗州等地，其中以家鄉紹興和杭州居留時間最長，揚州、蘇州、南京、鎮江等城市也曾多次游歷過。張岱晚年時期遭逢家國巨變，無心游歷，隱居于浙江四明山中潛心著述，《夢憶》便是張岱對前半生所見所聞的回憶之作，亦是張岱在歷經世事后的內心獨白，在晚明生活圖景下婉轉的陳說。

《夢憶》成書于清朝初年，其刊刻、版本流變與傳播流通均與大運河有著直接或間接的關系。明中期之后，運河交通的發達帶動了沿岸城市的崛起，加快了文化交流與傳播，印刷業、出版業順應市場需求也隨之發展壯大，由胡應麟《少室山房筆叢》中“今海內書凡聚之地有四：燕市也，金陵也，閶闔也，臨安也”可知，當時的書籍刊刻中心已經轉向北京、南京、蘇州、杭州等運河流域的主要城鎮。這為《夢憶》的刊刻與流通提供了基礎的物質條件與技術支持。

運河流域城市文學氛圍濃厚，吸引文人聚集，文人之間的書籍互薦、互贈或交換也成為《夢憶》流通的渠道之一，例如王文誥便是從親友王竹坡、姚春漪處得到手抄本《夢憶》后重刻并點評。

《夢憶》面世之后曾有多次刊刻和重印，最早的應為鳳嬉堂鈔本，之后主要通行兩個版本：一卷本和八卷本。一卷本源頭是“學林胡氏藏本”，其原題為“陶庵老人手勒本”，應為乾隆年間鈔本，后來金忠淳刻《硯云甲編》一卷本（金山甌氏本）即是以此作為底本，光緒年間又據此有《申報館叢書》本。另外，有學者認為八卷本源頭是王堂藏本，今已不存，以此為底本，王文誥有點評《夢憶》八卷本及其在道光二年的重刻巾箱本《夢憶》。之后有伍崇耀刻《粵雅堂叢書》本，楊春森刻本、毛仰舒鈔本、劉履芳鈔本、雁來紅從報社的雁來紅叢報版《夢憶》鉛印本等。其中伍崇耀本刊刻精良，流傳最廣，近代以來的刻本大多以此為底本。

二、《陶庵夢憶》中的大運河文化書寫

大運河首先是以漕運為目的而修建的，其原始功能是運輸，貨物運輸與人員流動帶來了文化交流，于是產生了大運河文化。綜合學術界現有的解釋，可以將大運河文化大致定義為是人類在特定的社會歷史條件下，依托運河的通航、漕運功能，促使沿岸城市的興起、各文化區達到深層次交流而逐漸形成的多方面的物質和非物質文化遺產及思想領域的合成。

《夢憶》主要描繪了江浙皖南一帶的社會風貌，生動詳實地還原了江南運河、里運河以及中運河部分流域沿岸城市的歲時風俗、民情物態，有著極為明顯的地域特征。書中所涉及的大運河文化基本可以分成物質文化與非物質文化兩類，本文主要敘述前者中的園林建筑和運河城市，以及后者中的民間藝術、民間習俗和運河商業。

（一）物質文化

1.園林建筑

園林文化是大運河建筑文化中最為突出和耀眼的一部分，運河園林藝術的成熟和大運河有著密不可分的關系。一方面，建造園林所需的建設材料、綠植山石、能工巧匠、技術資金等等都因為大運河得以流通和積累；另一方面，運河流域生活富足、環境適宜，文化氛圍濃厚，吸引不少文人寓居，園林營建也因此更具人文特質，展現出文人墨客的匠心巧思。“越中園亭開創，自張內山先生始”（祁彪佳《越中園亭記》），張岱癡愛園林可謂是家族淵源，《夢憶》中有關園林亭臺的文章多達數十篇，紹興渾然樸素的筠芝亭、杭州草木蓊蔚的岣嶁山房、蘇州詩情畫意的范長白園、揚州“奇在磥石”的于園等等，每座園林都彰顯出了獨到之處。幾十座園林薈萃一書，勾畫出了江南運河園林的整體風貌和園林藝術之精華：自然山水與人文情志的貫通。縱觀書中園林，在造境布局各方面都強調師法自然、融于自然，栽植各類花草樹木，講求假山池沼的配合，如《砎園》中將水作為貫通園林的經絡，便是運河水文化中“理水”思想的一大顯現。崇尚自然的底色之上描繪著江南文人的審美情趣，范長白園中“地必古跡，名必古人”，愚公谷園林追尋大小米和黃、倪的山水畫意，瑯嬛福地則是獨屬于張岱的靈魂棲息地。

2.運河城市

中國大運河開鑿至今已有2500多年的歷史，對沿岸的城市產生了巨大的影響，運河水順著交錯的水系流入其中，滋養出一批富裕繁榮的運河城市，形成了獨具特色的大運河城市文化。張岱一生周游于江南運河流域，《夢憶》中提到的運河城市有十數個，集中在今日的浙江、江蘇與山東，其中以家鄉紹興著墨最多，杭州、揚州、蘇州、南京、鎮江等長期或多次游訪的城市次之，張岱通過《夢憶》向我們呈現了江南運河城市美輪美奐的自然與人文圖景。

其中揚州是最為典型的運河城市，位于長江和大運河的交匯口，是水路交通的重要樞紐、南北來往貨物的集散中心，唐代時就有“揚一益二”之稱，及至明清時期其經濟地位更是舉足輕重。《揚州清明》選取清明時節掃墓踏青的節點，寫極了市井街巷內的各色人等、各類活動，熙攘往來，熱鬧非凡，足可見揚州昔日繁榮之景。

另外，江南運河城市歷史悠久、底蘊深厚，沿岸景致秀美典雅、玲瓏精致，城中的不少名勝古跡在《夢憶》中也有記載。自然山水，如杭州西湖、無錫惠山泉、寧波日月湖、鎮江金山、紹興香爐峰、南京燕子磯等；人文建筑，如紹興巘花閣、天鏡園、嘉興煙雨樓、揚州于園、杭州雷峰塔、南京報恩塔、蘇州葑門、寧波阿育王寺等。

（二）非物質文化

1.民間藝術

《夢憶》中的民間藝術主要涉及工藝美術和表演藝術兩大類。

明清運河流域商品經濟繁榮，民間手工業也興旺發達。不同于尋常書籍所載的造紙一類的通俗工藝，張岱醉心于獨具巧思的精致工藝品，如《世美堂燈》中以珍珠、料絲、羊角等名貴植物精制的燈盞。在關注器物的同時，張岱更看到了背后的手工藝人與其匠心品質，如《濮仲謙雕刻》中不僅盛贊濮仲謙的竹雕絕技，更為其淡泊名利、不落凡俗的品格所傾倒。

書中所涉及的表演藝術集中于戲曲唱演。張岱本身對戲曲有著極大的興趣和出色的鑒賞能力，《夢憶》中有關篇目有二十多篇，囊括了昆曲、臺閣戲、雜劇等多個戲種，戲曲內容也頗為豐富，如歷史演義、宗教故事、鬼神傳說等等，還詳盡地描繪了戲曲演出的舞臺布景和演出場面，從中不難窺見南北曲藝融合的痕跡，體現了大運河對沿岸戲曲文化溝通交流的重要作用。另外，像《彭天錫串戲》《劉暉吉女戲》等篇目則更多的是對于民間曲藝藝人的描摹，向我們展示了戲曲藝人的真實生活。

2.民間習俗

《夢憶》中所記錄的民間習俗種類龐雜，總體上主要包括節日傳統、信仰活動和飲食習俗。

節日是中國傳統民族文化的重要寄托之一，節慶活動會受到特定的社會環境影響，具有強烈的地域特征，《夢憶》中描繪的節日習俗顯然也具有鮮明的運河地方色彩。例如《西湖香市》所載，每至花朝節開西湖香市，盡于端午，期間買賣雜物、歌舞不絕、熱鬧熙攘，足見運河沿岸城市杭州當時的繁榮之貌。

中國傳統社會之中向來存在著神鬼觀念，《夢憶》中也記載了一些有關信仰活動的內容，大致可分為兩類：一是由于科學認知不到位或流言訛傳而產生的鬼怪靈異故事，如《蘇州白兔》《草妖》；二是為實現美好愿望或寄托內心情感而產生的神靈崇拜思想，表現為祭祖、拜佛、夜夢等形式，如《鐘山》《泰安州客店》《祁世培》中所寫。從中可以窺見當時運河流域人民的精神需求與價值體系。

俗話說“民以食為天”，飲食之中最能窺見地方特色。明清運河流域人民生活水平提高，對飲食日益講究，張岱極好美食，更精于此。《蟹會》中的河蟹是江南地區的特有美食，張岱詳細地介紹了食用之法；《蘭雪茶》《露兄》等篇目則反映著大運河茶文化，時人好茶，江南文人也日益形成了獨特的茶俗茶禮。而《方物》一篇中陳列了南北各地的地方土特產品，不難推測大運河在其中所起的互通作用，體現大運河飲食文化溝通南北、兼收并蓄的形態。

3.運河商業

大運河的貫通使得地域之間的商業往來更為便捷，促進著沿岸地區的商業發展，更催生了如揚州、蘇州等一批商業城市，形成了獨特的運河商業文化，《夢憶》中多有體現。《西湖香市》中就有對商業活動的描寫，“三代八朝之古董，蠻夷閩貊之珍異，皆集焉”。《揚州清明》與《二十四橋風月》中都提及揚州的“鈔關”一地，乃明清兩代收取關稅之所，全國共有八大鈔關，有七個都設置在大運河沿岸，足可見大運河在商業貿易中的重要地位。另外，商業的繁榮也對傳統的價值觀念造成不小的沖擊，市民階層逐漸追求物質享樂，娛樂活動勃興；但同時也形成了一些畸形的社會現象，比如所謂的“要娶小，揚州討”，《揚州瘦馬》對這種罪惡的人口買賣行為進行了詳細記錄，向讀者展現了社會繁榮之下的人間悲劇。

總體來說，大運河溝通南北，促進地域經濟文化交流，繼而帶動了沿岸城市的繁榮。物質生活上的富足使人們更多地注重精神世界的追求，于是出游、娛樂、飲食、商業等領域不斷發展；文人在此聚集，形成地域文人群體，對建筑、文學、音樂等各方面產生重要影響。由此，大運河文化得以興盛，呈現出《陶庵夢憶》中欣欣向榮的具體景象。

三、《陶庵夢憶》對研究與發展大運河文化的當代價值

《夢憶》為當下研究運河城市的民俗文化、景觀地理等提供了可參考的素材，對大運河文化研究具有豐富的文獻史料價值。可以說，《夢憶》不僅是張岱晚年的一部回憶錄，更是具象化大運河文化的一幅水墨長卷，充分發揮了文學寫人記事、狀物繪景方面的優勢，形象地描摹了大運河流域的自然人文景觀、民間傳統習俗、文學工藝美術和宗教信仰思想等，展現了大運河流域（尤其是江浙皖南一帶運河流域）固有的文化特色。張岱原本的寫作意圖很大概率上并非存錄社會歷史，但客觀上來看，《夢憶》確實記錄下了大量的歷史信息，我們能夠從中直接地窺見運河城市的民俗風情與社會百態，也可以間接地揣摩出運河流域市民及士人階層的精神風貌和生活狀態。例如《及時雨》描寫江浙一帶禱雨而演戲的民間習俗，既娛鬼神又娛民眾；《泰安州客店》則寫因泰山香客眾多而生意繁榮的客店；《鐘山》詳述崇禎十五年中元節太常寺祭祀之景。從村落自發組織的娛樂性質祝禱表演，到社會中蔚然成風的神靈崇拜，再到統治階級的官方祭祀儀式，《夢憶》表現了不同階級、不同種類、不同規格的宗教信仰活動，為大運河宗教文化提供詳實可信的史料支撐。

京杭大運河是中國古代勞動人民的智慧結晶，在水路交通和運輸的基本功能之上更促進了思想文化的交流和繁榮，成為中國社會文化的一部分。2014年6月22日，中國大運河成功入選《世界文化遺產名錄》；2019年2月，《大運河文化保護傳承利用規劃綱要》印發，指出要保護好、傳承好、利用好大運河這一寶貴遺產，深入挖掘以大運河為核心的歷史文化資源，打造大運河文化帶。昔日的大運河催生了絢爛的明清文學，現如今則可以于文學作品中尋覓運河印記，如何讓文學反哺于大運河的傳承與發展？《夢憶》不失為一個良好的切入點。書中蘊藏著江南運河城市深厚的文化底蘊，所記錄的大部分內容在當下依舊可見，景觀如鎮江金焦二山、紹興梅花書屋，習俗如元宵張燈、清明踏青，文藝如昆曲女戲、砂罐錫注，這些寶貴的文化遺產因《夢憶》添上一層文學色彩，暈染上空靈古典的氣質。近年來，“國學熱”不斷升溫，依托《夢憶》這一國學名著，能夠為弘揚運河文化提供新的思路，為新時期運河城市文化建設增添濃墨重彩的一筆，令優秀的傳統民俗文化煥發生機。例如利用科技手段制作三維動畫，重現《夢憶》中運河城市的風情百態，展開運河城市的明清歷史畫卷；或是參考《夢憶》里張岱的游覽行蹤特別定制研學旅游路線，助力運河城市文旅建設；又如將《陶庵夢憶》空靈晶映、雅俗共生的審美品格融入大運河的風格氣質，塑造運河新形象。

四、結語

中國大運河是中華民族寶貴的文化遺產，如何深入挖掘其中的歷史文化資源，傳承與發揚大運河文化逐漸成為一個重要的課題。應當把握像《夢憶》這樣帶有運河印記的經典著作，對其文本內容與審美特質進行再研究，借助信息時代下的新媒體手段，結合當前大運河文化發展的新要求與新態勢，將兩者有機結合，從文學典籍中汲取靈感，講好運河歷史，說好運河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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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本文系2023年揚州大學大學生學術科技基金資助項目“《陶庵夢憶》與大運河文化”（編號：XCX202300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