試論唐英的情感寄托

韓曉光，汪芳莉

（景德鎮學院， 江西 景德鎮 333400）

唐英，字俊公（又作雋公），自號蝸寄老人。出生于清康熙二十一年（公元1682 年），十六歲“供役于養心殿”，四十三歲任內務府員外郎，四十七歲以內務府員外郎銜駐景德鎮廠署， 督理窯務，前后近三十年。 他竭忠盡智，嘔心瀝血，為景德鎮陶瓷工藝與陶瓷文化的發展作出了極其卓越的貢獻。 他在景德鎮督陶期間燒造的瓷器被稱為“唐窯”，成為景德鎮制瓷史上一座難以逾越的高峰。

唐英從十六歲開始步入仕途，至七十五歲才因病請辭致仕。 南北奔波，宦海沉浮六十年，但他的內心深處始終保持著一腔赤子真情。 這種真情屢屢流露在他詩文的字里行間中。 如：“花甲周五年，童心老赤子。 ”“淡處率天真，濃中循轍軌。 ”（《秋山放歌行》） “以詩名家者，不更仆數……雖有豐腴寒瘦之不同， 要皆不失性情之真，如天籟自鳴，故同歷百世而不可磨滅也。 ”（《＜固哉草亭詩〉序》）“心貴真而正， 語貴清而雅。”（《＜西湖漁唱〉序》）“余惟文出于心，即心之語也。 清真雅正。 ”（《休寧汪碩余＜楚游草〉弁言》）可見,盡管歷經幾十年的宦海沉浮，唐英內心仍然保持他那純真的天性與深摯的情感。 細讀其《陶人心語》《陶人心語續編》中的詩文，我們可以清晰地感受到他的情感主要寄托于以下幾個方面。

一、情寄榷陶

唐英在景德鎮前后榷陶二十多年。 他禮賢下士，虛心求學，刻苦鉆研制瓷工藝，致力于制瓷工藝的理論總結和工藝改革，對清雍正年間景德鎮的瓷器制作及其發展創新，作出了不可磨滅的貢獻。 他熱愛榷陶事業，也與景德鎮結下了不解之緣。他的詩文中常常流露出這種情懷。

憶珠山

宦隱襟期別有天，居山不用買山錢。

身如夢里莊生蝶，環翠珠峰夜夜還。

這首詩寫于詩人已從景德鎮榷陶任上調離遠赴他任之后。詩人念念不忘他在景德鎮多年亦宦亦隱的榷陶生涯，也非常留戀珠山榷署那優美的自然環境。 這一切讓他常常魂牽夢繞，難以忘懷。字里行間流露出詩人對景德鎮，對珠山，對榷陶事業深摯的情感，讀罷讓人深深為之動容。

仲春珠山陶署即事

久客渾忘客，浮家且當家。

卷簾通燕壘，洗耳報蜂衙。

有限寒隨雨，無邊春到花。

陶漁成宦隱，須鬢任年華。

詩人遠離故鄉，久客昌南，竭盡心力榷陶務陶，在他心中，景德鎮已成為自己的第二故鄉。置身于榷陶衙署中，眼前燕子在簾邊壘窼，耳邊蜜蜂在嗡嗡排衙，春雨在窗外飄灑，春花在風中搖曳，這一切讓詩人感到分外的親切與愜意。 他非常喜歡自己眼下這種“陶漁成宦隱”的生活方式，一任須鬢斑白，年光流逝，不知老之將至。

唐英不僅為景德鎮陶瓷生產竭心盡智，作出了卓越的貢獻；同時也與景德鎮的陶工父老，山川草木結下了深厚的感情。 在他的心靈深處，早已把景德鎮當作了自己的第二故鄉。 在為《陶人心語》所撰寫的序言中，他甘以陶人自居，坦言此書：“無一不以陶人之心應之， 即無一不以陶人之心發之于語以寫之也。 ”也就是說，這本詩文集中的作品無一不是唐英自己作為一個陶人流露的心聲。 在《瓷務事宜示諭稿序》中他回顧了自雍正六年以來， 奉差來景德鎮督陶九載的親身經歷。 剛到任時， 對制陶一切事宜茫然不知，只能“日唯諾于工匠之意”。 為熟悉陶務，不負朝廷使命，他“用杜門，謝交游，聚精會神，苦心竭力與工匠同其食息者三年。 ”終于掌握了制瓷的全部過程與理要：“因于泥土、釉料、坯胎、窯火諸務，研究探討，往往得心應手，”但他并不滿足于此，作為督陶官，除了陶務有成之外，他還力行 “矜老恤孤與夫醫藥棺槥拯災濟患之事，”恤工憫勞，關注民生疾苦，以此作為自己“盡力宣勞之職”。 這不僅體現了唐英恪盡職守，盡心敬業的高度責任感與使命感。 也流露出他對榷陶事業，對陶工窯民深摯的情感。

二、情寄山水

唐英不僅是一位兢兢業業， 功績卓著的督陶官，也是一位多才多藝，志行高潔的風雅之士。 督陶之余他醉心詩文創作， 寄情山水林泉。 由于羈旅行役，南北宦游，他去過很多地方。 每到一處都要流連當地名勝景觀， 并吟詩賦文。 景德鎮的山水林泉佳處，如旸府寺、觀音閣、玉筍峰、文昌庵、環翠亭……，幾乎處處都留下了他的足跡與吟詠。

丙寅小陽月昌江泛舟

風塵鞅掌何妨老，問水尋山不礙閑。

佳興與人同此夕，蘭亭赤壁剡溪間。

這首詩寫的是與友人昌江泛舟時的美好感受：何妨風塵鞅掌，無須嘆老嗟卑。 得閑尋山問水，佳興與人同享。 就像當年王羲之、蘇東坡、王子猷那樣熱愛自然、熱愛藝術、熱愛生活。

仲春日登觀音閣

勝跡臨昌水，深幽入徑深。

蔦蘿新石壁，階砌老苔陰。

野鳥喧朝暮，山僧話古今。

閑情春極目，清曠豁塵襟。

觀音閣坐落在石埭山深幽處， 下臨昌江，是景德鎮著名的勝跡，也是唐英與友人經常登臨吟詠的佳處。 唐英有許多詩篇都寫到觀音閣。 這首詩寫詩人在仲春佳日登觀音閣的所見所聞所感。詩的首聯點題，“勝跡臨昌水，深幽入徑深”；頷聯描寫登臨之所見，“蔦蘿新石壁，階砌老苔陰”；頸聯描寫登臨之所聞，“野鳥喧朝暮，山僧話古今”；尾聯則抒發登臨之所感，“閑情春極目，清曠豁塵襟”。詩人登臨古閣，極目四望，風物宜人，禽聲悅耳，僧話清心。塵襟不覺為之豁朗，心中更添清曠閑情。 整首詩情景交融，引人入勝。

中秋日昌水泛舟文昌庵題壁

客里度中秋，西風汗漫游。

尋僧投野寺，問水放輕舟。

塔古明殘照，城荒聳戍樓。

芙蓉夾岸發，旅思望悠悠。

唐英是沈陽人， 奉朝廷之命在遠離家鄉的景德鎮督陶，每逢佳節倍思親。 這年中秋節，他邀約友人一道尋僧野寺，泛舟昌江，為的是排遣心中綿綿不盡的鄉愁。 可眼前的古塔戍樓，西風殘照、夾岸花草卻更加撩起詩人心中那悠悠難盡的旅思。

春夜青溪泛月

迢遞歸心切，蒼茫夜泛舟。

村煙迷晚樹，漁火點中流。

鷗鷺盟孤夢，桑榆入暮愁。

篷窗今夕月，汗漫載同游。

詩人于一個月朗風清的夜晚泛舟青溪，踏上迢遞的歸程。 雖然歸心甚切，但這并不妨礙他盡情地欣賞沿途的美景：“村煙迷晚樹， 漁火點中流。 ”“篷窗今夕月，汗漫載同游。 ”這種審美情懷，來自詩人對大自然，對生活無比的熱愛。

冬日歸自浮梁晚景即事

又向浮梁道，歸旌入夜時。

山空霸月白，路仄筍輿遲。

晚棹江搖火，孤村犬吠籬。

經行十七載，冷宦境相宜。

這首詩描寫一個冬天的夜晚，詩人于浮梁歸景德鎮途中的所見所聞與所思所感。 入夜時分，空寂的山頭掛著一鉤淺白色的新月， 詩人乘坐的竹轎在狹窄曲折的山路上緩緩地移動。 江船上點點漁火的倒影在江水中靜靜地搖曳， 遠處的孤村不時傳來一聲聲犬吠。 詩中營構出一種清冷孤寂而又幽邃的審美情境。 而這種情境恰好與詩人十七年來“宦隱于陶”的精神追求是一致的。 因此詩人在詩的結尾發出“經行十七載，冷宦境相宜”的由衷感嘆。

浮梁拜客，過楊家塢，村店啜茗，口占一絕。

野菊花黃楓桕紅，浮梁道上又匆匆。

楊家塢里山茶好，一飲疑生兩腋風。

詩人在景德鎮督陶數十年， 結識了許多當地的朋友，他們當中有官員僚屬、有文人墨客、也有陶工農人。 這首詩就是寫到浮梁鄉村拜訪朋友途中的情景。詩人不僅著力描寫出浮梁鄉間秋天“野菊花黃楓桕紅”那色彩斑斕的美景，更由衷的贊美浮梁山茶那種“一飲疑生兩腋風”的美妙感覺。

翻閱《陶人心語》卷首的目錄，映入眼簾的有許多吟詠山水林泉的詩題，如《昌江夜泛過玉筍峰》《春日山行即事》《九日偕王少尹、 章縣尉暨幕中諸友觀音閣登高即事》《丙寅小陽月昌江泛舟》《冒雨游棲賢寺》《月夜環翠亭納涼聽幕中諸友度曲有作》等等，由此可見唐英熱愛自然，寄情山水的淡逸情懷。 清代詩人鄭庭桂在其組詩《浮梁竹枝詞》中寫道：“秋尋野寺閑題石，春看桃花曉進城。 羨煞風流唐榷使，一篇心語署陶名。 ”這正是唐英情寄山水與陶榷的生動寫照。

三、情寄親友

唐英是一個感情非常豐富而真摯的人。 雖然長期躋身爾虞我詐的官場， 但他始終保持著初心。 無論是對親人還是朋友；也無論是對同事還是陶工，他都懷著樸實深厚的情感。妻子去世，他悲痛地哀吟：“銜命寧遑顧室家， 幾番炊臼夢天涯。盆當再鼓莊生老，灶已生風慧婦嗟。妝境影留殘月暗，嫁衣香散落花斜。遙知易簀臨岐眼，欲瞑還開望使車。 ”（《悼亡》）同事不幸辭世，旅櫬北歸故土。 詩人與其兩代世交，三年同事，感情深摯。 臨行前強忍悲慟，作哀詞二章哭送之：“斯人死矣枉呼天，腸斷官亭湖上船。故國魂歸應化鶴，珠山月落怕聞鵑。 君承陶鑄方三載，我長疲癃更十年。 老淚紛紛無限意，陽關聲可達重泉。 ”（《默同事旅櫬北歸，成哀詞二章哭送之。情神慘淡中，不暇計工拙也》）詩中贊頌了友人的生平功業；表達了自己難言的哀思。尤其是“故國魂歸應化鶴，珠山月落怕聞鵑”一聯寫得情景交融，如泣如訴，感人至深， 催人淚下。 他將乳媼視作親生母親：“乳媼不知老，天涯戀我來。 乍逢啼更笑，久別認還猜。 肥瘦較今昔，家鄉說苦災。 劬勞曾代哺，益重北堂哀。 ”（《乳媼》）對兒子寄予殷殷期望：“文也汝來前，貽謀宜勉旃。 拙寧同父老，巧勿逐時賢。 志苦堪移命，心誠可格天。 從龍家訓在，忠孝外無傳。 ”（《語文兒》）語重心長地勉勵兒子寧拙勿巧，苦志誠心，牢記家訓，進忠盡孝。 每當與友人離別時，他都要賦詩相贈，以表達惜別之情。如“漫道關河成間隔，夢魂無日不纏綿。 ”（《去淮留別程夔州二首》）“故人有信秋風到， 思落蒹葭白露間。 ”（《和翼庭留別原韻》）“海月依人無近遠，清光兩地照孤圓。”（《將赴潯陽，馬羲文都統以詩預送，情詞慨切，不勝黯然焉。 口占一律，亦預為留別耳》）沈嘉徵是浮梁歷史上著名的廉吏，因政聲卓著由浮梁縣令擢任廣西象州牧。唐英與沈嘉徵在浮梁（景德鎮為浮梁所轄）共事十四年，也是同氣相求，相互勉勵的摯友。 他懷著喜悅而又難舍的心情賦七律二首贈行。詩中贊頌了友人在浮梁“口碑已墮西江淚”的杰出政績，更表達出對友人赴新任后能“肺石行鐫百粵功”的熱切期盼。同時還殷切希望分手后兩人能“青天白水自鱗鴻”，繼續保持書信往來。 其深摯的友情溢于言表。 小妾可姬出身貧寒而深明大義，聰慧可人且勤勞賢惠，故深受唐英的鐘愛。令人嘆惋的是紅顏命薄，在產后不幸遽然辭世。 唐英悲慟難抑，寫下了一篇感人肺腑的《可姬小傳》以訴衷情。 在文章中，作者一連列舉出可姬許多可人之處：“灑掃潔則可之，力作勤則可之。 不事妖冶，安于恬澹則可之。敏捷可以備使令，服御可以慰寒暄，情性之平可以洽儕伍，巾幗之見可以侔丈夫。生而鬻身，可以報其大父；死而遺子，可以酬予主人。 ” 字里行間流露出深深的憐愛與痛惜之情。

唐英在景德鎮生活工作近三十年，督陶之余他還盡其所能為地方上做了不少善舉， 與景德鎮，與當地士民結下了深厚的情誼，也因此受到當地士民的愛戴。 當他從九江任上奉調回景德鎮榷陶時， 闔鎮士民工賈在昌江兩岸熱情歡迎他：“童叟道旁掙識認”“歡騰鼓舞， 頗有故舊遠歸之意。 ”這是一幕極為感人的情景。 由此也可以看出他與當地父老的深厚感情。

四、情寄翰墨

唐英不僅是一位卓有建樹的陶人，而且還是一位在文學與藝術領域多有建樹的奇才。 他將內心的情感融注于文字筆墨之中， 在詩文、繪畫、書法、音樂、戲劇等各個文藝領域都有很深的造詣。 清李紱《陶人心語》序云：“內務府唐公少負奇質， 工詩與畫。 公暇不廢翰墨， 詩文盈帙。 ”唐英在為友人張堅《夢中緣》撰寫的序文中也自述其心志：“余陶榷西江二十年， 量德來珠山湓浦間，無民社之責，案牘之勞，故樂與文人學士相晉接詠。 靜處一室，唯優游情事于筆墨。知我者或目為老秀才。 ”在榷陶余暇，唐英創作了大量的詩文作品，先后輯錄成《陶人心語》《陶人心語續編》及《陶人心語補軼》。 在這些詩文中， 詩人盡情地抒發了他對榷陶事業的深心熱愛，對山川風物的深情贊美，對宦隱生涯的深切體驗以及對親人朋友的深厚情誼。 許多佳句才思兼美的。 如“春雨人嫌泥路滑，長途我喜潔身歸。 ”（《丙寅閏春巡視窯工山行口占》）“心田培雨露， 宦海靜風波。 ”（《書懷》）“風搖湖口千波月，崖掛僧庵一點燈。 ”（《深秋夜過石鐘山》）“風塵蹤跡煙霞骨，陶榷頭銜山水人。 ”（《巡視孤塘關榷， 歸途輿中口占一律》）“廿載榷陶官似隱，一身形影客為家。 ”（《秋日舟行即事》）“村煙迷晚樹，漁火點中流。 ”（《春夜青溪泛月》）這些詩句意境優美，語詞典雅，情感真切，韻致悠長，被后人廣為傳誦。

唐英學識淵博，興趣廣泛，在其他藝術領域也多有建樹。 他擅長音樂，精通戲劇，在繪畫、書法、篆刻等方面也有很高的造詣。 唐英雖然一生棲身官場，凜心戰兢；但他內心深處始終保持著真摯的性情。 一方面，他“心力經年忙事業”，為景德鎮陶瓷生產與陶瓷文化作出了卓越的貢獻；另一方面，他又“心空性直忘機械”，具有普通人的初心真情與文人的閑雅逸致。 他盡心盡責地榷陶藝陶，興致盎然地流連山水，一往情深地摯愛親友，風神瀟灑地醉心翰墨。 這一切，就是他終生不渝的情感寄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