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傅剛


《〈文選〉版本研究(增訂本)》傅剛 著北京大學出版社2023.6/140.00元
與明代藏書家相比,清代藏書家的著錄更加專業化,除了書名、作者、卷冊外,清人于版本一項所記更為詳細,如宋版、元版、明版、宋元抄、舊抄等都一一記敘明白。此外,清人藏書并不僅限于藏,而多親自校訂、整理,故藏書家兼學問家的傾向十分明顯。以《文選》為例,藏書志除了記其為某版之外,往往還記其與其他版本的異同、優劣,這為后人進行版本研究提供了方便,也是我們做清代《文選》版本存藏研究遠勝于明代的地方。
清初私家著錄的宋元版《文選》,當以錢曾《述古堂藏書目》《也是園藏書目》,以及季振宜《季滄葦藏書目》、徐乾學《傳是樓宋元本書目》等最為明確。其中錢曾《述古堂藏書目》著錄兩部宋版,一部李善注,一部六臣注。除此之外,《也是園藏書目》又著錄有《五臣注文選》一部。關于李善注本和五臣注本,錢曾《讀書敏求記》有詳細的解說,他說李善本有元人跋語,但從現有的材料看,似乎不見有元人跋語的李善本。案,錢遵王所藏李善本,馮武和陸貽典曾借校過,張金吾《愛日精廬藏書續志》卷四“文選六十卷”條錄馮、陸二人跋語,馮武在己亥歲(即順治十六年,公元1659 年)校過一次,陸貽典則在次年校過。陸跋說:“庚子(即順治十七年,公元1660 年)正月二十四日,借遵王宋刻本校。”馮、陸校本后為顧廣圻所得,嘉慶元年(公元1796 年)顧氏又借得同鄉周錫瓚(香嚴)藏殘宋尤袤刻本重為細勘。據顧廣圻說,馮、陸所據本即周香嚴藏尤刻本,而馮、陸二氏在與錢曾藏李善本相校后,并沒有說錢氏藏本與尤刻本有何差異;其后顧廣圻在用馮、陸校本與周氏藏本相校后,也沒有說這兩個本子與錢氏藏本有什么差異,這說明錢氏述古堂藏李善本可能就是尤刻本。至于錢曾所說有元人跋語的話,很可能是他將尤刻本后作跋的袁說友當作了元人。《錢遵王讀書敏求記校證》卷四于“述古堂注宋板二字入宋板書目”下,章鈺引黃丕烈說:“此宋刻毛氏曾以勘家刻本,秉筆者陸敕先(貽典)也。此校本今歸予家,丙寅夏予亦得宋刻,與此甚合。以陸校知之,后有宋人跋。”章鈺案稱:“此宋人跋,陸敕先據尤本校汲古本時曾見之,文已不全。胡克家覆刊尤本,據跋中‘尤公親為讎校,有補’云云,證明尤刻之顯有改易,并照錄其文,入《文選考異》卷十之末。”據此,陸校本后入黃丕烈士禮居,而從陸氏校語得知,述古堂藏李善本后有宋人跋語;又據章鈺說,這個宋人跋語即胡克家《文選考異》卷十末所附“尤公親為讎校”一段文字,亦即袁說友之跋。看來,的確是錢曾誤將宋人當作元人了,而他所藏的李善本也的確是尤刻本。

陳八郎本《五臣注文選》卷第一

臺北中央圖書館影印陳八郎本《文選》目錄
述古堂所藏六臣注本,《讀書敏求記》沒有說明,不知是何種版本。至于《也是園藏書目》所載五臣注本,《讀書敏求記》僅說是“宋刻五臣注《文選》,鏤版精致,覽之殊可悅目”,然而到底是陳八郎本,還是杭州貓兒橋本,不可詳知。查錢謙益《絳云樓書目》,有李善注《文選》六十卷,及六臣注《文選》三十卷。案,《書目》所稱六臣注本三十卷當為誤記。錢牧齋在此條后有小字注稱:“袁尚之、田叔禾家皆有翻宋刻本。”袁即明人袁褧,曾翻刻北宋廣都裴氏六家本;田即田汝成,所刻為元茶陵本(見孫星衍《平津館鑒藏書籍記》),二書都是六十卷,不知牧齋所藏為何本?若是宋本,則不聞宋本六臣注《文選》有三十卷者。至于李善注本,不知是否即也是園所藏本。
與錢遵王同時,季振宜藏書亦甲海內。據錢曾《述古堂藏書目序》說:“丙午、丁未之交,胸中茫茫然,意中惘惘然,舉家藏宋刻之重復者,折閱售于泰興季氏。”是知錢遵王部分宋版書曾在康熙五、六年間轉售給季振宜,但這轉售書中是否有《文選》就不得而知了。據季振宜《季滄葦藏書目》,季氏所藏《文選》共有五部:
六臣注《文選》六十卷(六十本)
六臣注《文選》(六十本)
集注《文選》三十卷(十五本)
宋板李善《文選》六十卷(三十一本)
宋刻六臣注《文選》六十卷
以上五部《文選》版本中,起碼有四部是宋版,除了《書目》標明的兩部宋刻外,集注《文選》三十卷本即宋杭州貓兒橋河東岸開箋紙馬鋪鍾家刻五臣注本。此本流傳至今,僅存第二十九、三十兩卷,一存北京大學圖書館,一存中國國家圖書館,鈐有“御史振宜之印”。《書目》中沒有標明年代的兩部六臣注本,起碼有一部是宋版。據《天祿琳瑯書目》卷三著錄,季氏藏宋版六臣注《文選》有兩部:一部曾經宋趙孟堅所藏,其后遞藏于文徵明、項篤壽、王寵及季振宜;一部是署為寶應縣官書的北宋本,曾經文徵明、項篤壽、王寵所藏。此外,《天祿琳瑯書目》卷十明版部還著錄季振宜所藏一部明袁褧刻本,這數目似乎正合《季滄葦藏書目》的著錄,但其實季振宜所藏《文選》版本不止這五部。據《天祿琳瑯書目后編》卷七宋版部著錄,有季振宜藏印的還有三部:一部是宋贛州州學刻六臣注本,一部是六家本,還有一部是南宋紹興二十八年(公元1158 年)明州刻本,曾經慈谿楊氏、文徵明、毛晉及季振宜遞藏。《后編》著錄的宋版并不可全信,如第二部六家本即明袁褧刻本,但如贛州本和明州本卻是可信的。這樣一來,季振宜所藏宋版《文選》不是四部,而應是六部了,而總數也達到了八部而非五部。
季氏所藏的李善本未被《天祿琳瑯書目》著錄,可能沒有進呈內府,其書后為阮元所獲。阮元《南宋淳熙貴池尤氏本〈文選〉序》說此書在明曾藏吳縣王氏、長洲文氏、常熟毛氏,至清則有句容笪氏、泰興季氏、昭文潘氏和吳氏,阮元即從吳氏手中獲得。從這遞藏線索看,季振宜此書后售與昭文潘家,潘家又售與同縣吳氏,吳氏又轉售與阮元。清邵懿辰《增訂四庫簡明目錄標注》說宋尤刻本傳世有二,一即胡果泉(克家)重雕所據,一即阮元文選樓藏本。胡克家所據本出自周香嚴,阮元藏本即出自季振宜家。季振宜藏五臣注本,遞藏不甚清楚,至清末王懿榮始見,今北京大學圖書館和中國國家圖書館分別藏有第二十九和三十兩殘卷。據蕭新祺《宋刻本〈文選〉五臣注殘帙簡介》說,此本有清王懿榮題簽,季振宜舊藏。今見卷第二十九有“御史振宜之印”及“閟芳齋”兩鈐記。據雷夢水《書林瑣記·隆福寺街書肆記》介紹,原由修綆堂主人孫誠儉于上海收得第三十卷,又從青島收得第二十九卷。雷氏稱此書即南宋紹興三十一年刻本,則是與陳八郎本混淆了。案,又據《黃裳書話》記載,20 世紀50年代黃氏于上海溫知書店曾見到第三十卷,是孫助廉從朱遂翔處收得,朱則從九峰舊廬主人王綬珊處收得。這是迄今所知杭州本《文選》兩殘卷的來歷。

梁昭明太子選、唐李善注 文選六十卷
季振宜所藏的明州本后入內府,為《天祿琳瑯書目》所著錄。據傅增湘先生《藏園訂補郘亭知見傳本書目》卷十六說,丙寅年(公元1926 年)傅氏清點故宮藏書時,宮中尚存五十一卷,佚去九卷。其中八卷光緒中佚出,為盛昱收得,民國初年歸袁克文。袁氏析出第二十六一卷與傅氏易書,其余七卷不知飄轉何所。剛案,傅氏所言九卷者,當是第二十至第二十八卷,但是1927 年所印《故宮善本書影初編》又稱佚去十卷,即卷二十到二十九。此本今藏臺北故宮博物院,據臺北故宮博物院1983 年編印的《“國立”故宮博物院善本舊籍總目》介紹,此本今存五十卷,正缺卷二十至二十九。此九卷的遞藏情況大約是:前八卷自宮中佚出后,為盛昱所得,其后為袁克文收去。袁氏以其中的第二十六卷與傅增湘易書,其余七卷亦分散于各家。其中第二十二至第二十五卷為潘宗周寶禮堂收去,見潘氏1939 年所印《寶禮堂宋本書錄》。潘氏之外,周叔弢得到了其余的四卷,即第二十、二十一、二十七、二十八四卷。這九卷殘本今皆存于中國國家圖書館,此明州本雖多經分散,最后仍能歸于一處,是為幸事。唯何時能與臺北所藏合為一帙,以成完璧,俾寶物不損,則是關心《文選》版本的學者所企盼的。不過,從以上介紹的民國以來各藏家所著錄的情況看,似乎都不見有第二十九卷,又不知此卷最終飄零何處了,這仍然是一大憾事。
季振宜藏宋本六臣注《文選》有一部是建刻本。王文進《文祿堂訪書記》“六臣注《文選》六十卷”條記,宋刻建本,半葉十行,行十八字,注雙行二十三字,線口,宋諱避至“慎”字,有“季振宜”“滄葦”“汪士鐘”“閬源真賞”“孫朝肅”“恭生”“孫孝若圖書記”“臨清徐坊三十六歲后號曰蒿庵”“譚錫慶學看宋板書籍”各印。案,孫朝肅,明代藏書家,萬歷進士,是著名藏書家孫七政的孫子。但他字恭甫,因此王欣夫認為王文進所記此印的“生”字應是“甫”字之誤。孫孝若,據葉昌熾說,應是孫朝肅的兒子。徐坊是近代藏書家,有藏書堂名“歸樸堂”,1916 年去世后藏書散出,為傅增湘及一些書賈購去。印中的譚錫慶即當時的大書賈。此本從徐坊家流出后,為傅增湘用六千金購得。傅氏稱此本完整,僅抄補二十余頁(但王文進卻說季振宜補抄五十余頁),遠勝張元濟涵芬樓藏本。又據傅氏說,此本還有明人陳淳之印。據以上所說,可略知此本的遞藏為陳淳—孫朝肅父子—季振宜—汪士鐘—徐坊—傅增湘,至于譚錫慶則是經手賣書的人,又其中由汪士鐘至徐坊間的遞藏已不甚清楚了。
徐乾學也是清初著名藏書家,與錢遵王、季振宜同時。徐氏藏書樓名為傳是樓,因編有《傳是樓藏書目》和《傳是樓宋元本書目》。據《傳是樓宋元本書目》著錄,徐氏藏宋本《文選》有:
宋本《文選》六十卷 六十本
又 三十本
又 三十一本
宋本六臣注《文選》六十卷 六十本
以上四部《文選》,除最后一部標明為六臣注外,其余三部當有一部李善注本和一部五臣注本。黃丕烈《士禮居彙抄書目》(鈔本)在所載《傳是樓藏書目》著錄的“又三十本”條下注“李善”,又題注說:“此李善本今歸士禮居。”這說明徐氏《書目》著錄的這一部是李善注本,大約在嘉慶十一年(公元1806 年)歸于黃氏士禮居。又今藏中國臺灣地區的南宋紹興三十一年(公元1161 年)陳八郎刻五臣注本,鈐有“乾學徐健庵”印記,是徐氏藏書亦有五臣注本。徐乾學的傳是樓在清初號稱“藏書甲天下”,黃宗羲《傳是樓藏書記》說:“喪亂之后,藏書之家多不能守。異日之塵封未觸,數百年之沉于瑤臺牛篋者,一時俱出,于是南北大家之藏書,盡歸先生。先生之門生故吏遍于天下,隨其所至,莫不網羅墜簡,搜抉緹帙,而先生為之海若。”于此可見徐乾學當明清之際,搜求故家圖書的不遺余力,也可見出他在喪亂之后搶救圖書所做出的貢獻。又據陸心源《宋槧婺州九經跋》說:“絳云樓未火以前,其宋元精本大半為毛子晉、錢遵王所得。毛、錢兩家散出,半歸徐健庵、季滄葦。徐、季之書,由何義門介紹,歸于怡府。”據此知徐氏藏書多出于毛、錢二家,比如陳八郎本五臣注《文選》就是從毛氏汲古閣收得。
清初著名的藏書樓還應該算上常熟毛氏汲古閣。汲古閣創建于明末毛晉之手,毛晉是著名的藏書家和書商,藏書多達八萬多冊,多宋元善本書,我們從《天祿琳瑯書目》著錄的圖書多有毛氏藏印可以看出。毛晉死后,其子毛扆承繼父志,節衣縮食,甚至變賣田產以購書、刻書。毛氏雖藏書精富,卻沒有留下一份目錄。世傳《汲古閣珍藏秘本書目》卻是毛扆的售書目錄,這當中沒有《文選》。事實上毛氏不僅刻過一部李善注本,而且其所藏《文選》宋元版本種類既多且精。
清初還有一位特殊的藏書家,即怡親王允祥。允祥是清圣祖十三子,世宗即位封怡親王,嗜典籍,廣為收藏,徐乾學、季振宜藏書經何焯介紹,全歸怡府。乾隆三十七年(公元1772 年)四庫館開,各藏書家均奉旨進呈,唯怡府以親王原因未獻。怡府藏書多秘籍精槧,僅宋本《文選》就有四種十九套之多。據《怡府書目》著錄,怡府所藏《文選》版本有:
《文選》 元板 三十本
《文選》 明板 二十四本
《六臣文選》 宋板 六套 計五十九本
《六臣文選》 宋板 六套 計六十本
《六臣文選》 明板 六套 計六十本
《六臣文選》 明板 六套 計六十本
《昭明文選》 明板 六套 計六十一本
《六家文選》 元板 六套 計六十一本
《六家文選》 宋板 六套 計六十本
《昭明文選》 明板 四套 計十六本
《文選》 宋板 六十冊 不全
怡府藏書歷經百年,后其曾孫載垣于咸豐十一年(公元1861 年)被誅,書始散落。山東楊紹和、吳縣翁同龢、潘祖蔭、杭州朱學勤等人都收有他的藏書,但各家所得《文選》并不多,這么多的宋版《文選》最終流落殆盡。
除了上述諸家外,著錄有宋版《文選》的藏書家還有孫從添上善堂、許宗彥鑒止水齋、黃丕烈求古居等。孫從添,江蘇常熟人,其《上善堂宋元版精鈔舊鈔書目》著錄兩種《文選》:一是宋版三十卷本,原為錢求赤藏書;一是歸震川手批本。許宗彥《鑒止水齋書目》著錄宋版《文選》一部。這兩家所藏《文選》究竟是什么來歷,尤其是錢求赤藏本,是否與錢謙益或錢遵王藏本有關呢?限于史料,不好臆測。黃丕烈《求古居宋本書目》著錄了三部《文選》:《文選》李注本(四十八冊)、《李注文選》殘本(二十三冊)、六臣注《文選》。據江標《黃蕘圃先生年譜》:黃丕烈于嘉慶元年(公元1796 年)以重價收得馮竇伯(武)、陸敕先(貽典)手校本《文選》,當即《書目》著錄的殘本二十三冊;又于嘉慶十一年(公元1806 年)孟夏收得宋本李注《文選》,即《書目》著錄的四十八冊本。
稍晚于黃丕烈的張金吾、汪士鐘是清代中期最有影響的兩位藏書家。張金吾《愛日精廬藏書志》及《續志》分別著錄有兩部宋刊:前者是紹興二十八年明州本,原為明句容縣官署藏本,缺六卷;后者即原藏黃丕烈士禮居的馮武、陸敕先校宋本,看來是從士禮居流傳而來。汪士鐘《藝蕓書舍宋元本書目》著錄有宋版《文選》四部和元版兩部:



宋尤袤刻本《文選》卷第一
先是,江南四大藏書家黃丕烈(蕘圃)、周錫瓚(香嚴)、顧之逵(抱沖)、袁廷梼(壽階),嘉慶后盡歸汪氏藝蕓書舍。這四家中,黃、周二家均藏有宋本《文選》,其中黃氏是兩部李善注本,一部六臣注本。李善注本有一部是馮、陸校殘宋本,后入張月霄愛日精廬;另一本不知是否即汪氏著錄之本。周錫瓚則有一部殘宋尤本,顧千里曾借校過,或即汪氏著錄的“又三十卷”本。六十卷本李善注后歸于張鈞衡適園,據張氏《適園藏書志》說,此本出自揆敘,則汪氏得自揆敘謙牧堂。至于此書目中的《六臣注文選》,即南宋建本,曾藏季振宜處,汪氏以后,歸于傅增湘。元版李善《文選》即元張伯顏本,繆荃孫編《清學部圖書館善本書目》及《京師圖書館善本書目》有著錄,稱有“汪士鐘字春霆號朖園圖書畫印”白文長方印。但據《京師圖書館善本書目》著錄,僅存十一之六十,凡五十冊。
近代以來收藏宋、元本《文選》的藏書家,根據我所見到的藏書目錄和藏書志、訪書志等,有丁日昌持靜齋、瞿氏鐵琴銅劍樓、趙宗建舊山樓、方功惠碧琳瑯館、沈德壽抱經樓、楊氏海源閣、陸心源皕宋樓、蔣鳳藻秦漢十印齋、李盛鐸木樨軒、潘宗周寶禮堂、葉德輝觀古堂、張元濟涵芬樓、鄧邦述群碧樓、張鈞衡適園、傅增湘雙鑒樓、劉承干嘉業堂、周叔弢自莊嚴堪、沈知方粹芬閣等。在這些藏家中,有的可以看出遞藏的線索淵源有自,有的則不記來歷。前者如楊氏“海源閣”所藏元張伯顏刻本,據楊紹和《楹書隅錄》所記,此書為楊以增從甪直嚴氏處購得,書首有孫星衍跋語,稱原藏大興朱少河家。案,朱少河即朱錫庚,其父朱筠,父子都是藏書家。朱錫庚《李善注〈文選〉諸家刊本源流考》記載此書頗詳,稱是張伯顏初刻本,在余璉所序的三黑口本之前。據孫星衍跋語稱,他的跋語是在朱少河家觀賞了此本之后所題,而非其購書后題。但是孫氏亦藏有一部元張伯顏本,見《孫氏祠堂書目》及《廉石居藏書記·內編》,不知二書是否相同。此本今歸中國國家圖書館,但據《中國版刻綜錄》介紹,它并非元刻本,而是明嘉靖元年汪諒刻本,因為目錄后鐫有北京書肆汪諒鬻書廣告。不過這樣明顯的標志,為什么朱錫庚、孫星衍、楊氏父子等都沒有發現呢?
明汪諒刻本出于張伯顏本,前人往往將其廣告刪去以充元刻,不僅海源閣此本,又陸氏皕宋樓所藏元刻本據傅增湘《藏園群書經眼錄》說也是明汪諒本,而陸心源誤題元刻。陸氏所藏,今已歸日本靜嘉堂。

北宋天圣明道間刻本

天圣明道本《舞賦》 《文選》卷十七

昭明太子 撰 文選六十卷
除此以外,張鈞衡適園所藏南宋尤袤刻本也很值得注意。據張氏《適園藏書志》說,此本有“謙牧堂藏書記”印,是揆敘舊藏。又據其子張乃熊《芹圃善本書目》說,原為汪閬源舊藏,則此書是從謙牧堂傳入藝蕓書舍。張氏此本是六十冊,與瞿氏鐵琴銅劍樓所藏二十九卷殘本不知是什么關系。因為據傅增湘《藏園訂補郘亭知見傳本書目》說,瞿氏藏本出自揆敘,則二家所藏是同一出處。
以上諸家所藏《文選》最有來歷的,當屬方功惠所藏贛州本。方功惠號柳橋,巴陵(今屬湖南)人,清末藏書家,在廣州任職三十余年,藏書達二十余萬卷,建碧琳瑯館藏書,撰有《碧琳瑯館書目》四卷,又撰《碧琳瑯館藏書記》一冊。但是方氏所藏贛州本不見于《碧琳瑯館書目》,當是方氏撰寫《書目》時尚未收購此本。據李希圣《雁影齋讀書記》記載,方氏收藏的贛州本,該書卷首有“宋本”二字,藏印有趙子昂、俞守義、沈君度等印,又稱卷末有陳蘭甫跋。李希圣述此本遞藏情況說:“此本自趙氏、文氏以后,展轉歸番禺侯君謨康,由侯氏歸陳蘭甫。沈君度從陳氏購之,方氏又得自沈氏。”案,文氏當指文徵明,其藏書印有“停云”。陳蘭甫即陳澧,其《跋〈文選〉南宋贛州本》即稱此本得自侯康。案,此本出自趙松雪所藏,彌足珍貴。世藏宋贛州本當以《天祿琳瑯書目》著錄之趙松雪藏本最為珍貴,可惜毀于清嘉慶二年(公元1797 年)宮火。據傅增湘《藏園訂補郘亭知見傳本書目》卷十六說,他所見到的贛州本,日本靜嘉堂藏有全帙,張之洞遺書中亦有一帙。靜嘉堂所藏本原出陸氏皕宋樓,據《皕宋樓藏書志》介紹,書中藏印有毛晉、朱之赤等人。張之洞藏本下落不明。除了這兩家藏本外,劉承干嘉業堂和瞿氏鐵琴銅劍樓也都各藏一部。劉氏所藏是殘本,據莫棠跋嘉業堂藏贛州本《文選》說,此本原藏湖南某氏,為完帙三十冊,后被其拆出四冊由輪船運送至上海出售,不料輪船沉沒于江,遂成斷璧。剩下的二十六冊,繆荃蓀得其六,書賈柳蓉村得其余二十冊。瞿氏所藏,據《鐵琴銅劍樓藏書目錄》說,與內府所藏趙松雪本同出一版,“而摹印稍后,字畫未能清朗,然大小字俱有顏平原筆法,楮墨古香,固自可珍。潛研錢氏所見僅六卷,即此本也”。文中所說的錢氏,即錢大昕。錢氏所見贛州本《文選》,參見《竹汀先生日記鈔》。
在近代諸藏書家所藏的《文選》版本中,有幾家藏本是很值得注意的。一是楊守敬得自日本的尤袤刻本,是計衡紹熙三年(公元1192 年)補修本。此本后歸李盛鐸,今藏北京大學圖書館。二是蔣鳳藻所藏南宋紹興三十一年(公元1161 年)陳八郎刻五臣注本。此本不見蔣氏《秦漢十印齋藏書目》和《鐵華館藏集部善本書目》,但不知名撰《蔣香生先生所藏善本書目》卻有記錄(該《書目》記:文選注 十六本 宋刻)。蔣氏曾據宋本影刻一部,后歸李盛鐸,今亦藏北京大學圖書館。三是張元濟和傅增湘所藏之南宋建本六臣注。張氏藏本后印入《四部叢刊》。此本據張氏《涵芬樓燼余書錄》說,得自端方處,但卷三十至三十五為抄配。傅氏藏本是完帙,本是明陳淳所藏,后依次為季振宜、汪士鐘、徐坊所藏。四是周叔弢所藏之北宋天圣明道年間(公元1023 年—公元1033 年)國子監刻本,這是最早的李善注刻本,原藏內閣大庫,不知何時散出,劉啟瑞曾收得十六葉,傅增湘也曾收得數葉。周氏所藏為二十一卷。又臺北故宮博物院也藏有十一卷,正是周氏藏本的前半部分,應該是同一帙。
從以上介紹看,清代以來民間所藏宋、元本《文選》并不多,就連傅增湘那樣淵博的目錄和版本學家所見也不多。他在《藏園訂補郘亭知見藏本書目》中說世藏宋尤袤刻本僅有楊氏寶選樓藏一帙,最全;其余如李木齋(盛鐸)所藏,有紹熙補版;瞿氏鐵琴銅劍樓和南皮張氏所藏均為殘本。案,楊氏寶選樓藏本,今存中國國家圖書館,1974 年中華書局影印行世。當然,傅氏所見也并不完全,如張鈞衡藏本他似乎就沒有見到過。但民間諸本,轉相遞藏,各家著錄,往往是同一書,加上世寶宋本,藏家惡習,每有拆贈,如袁寒云曾將宋明州本(天祿琳瑯藏本)中的第二十六卷拆出與傅增湘易書;又如湖南某氏將宋贛州本拆出四冊運至上海出售,結果竟沉于水。因此流傳至后代,宋本越來越少。與民間藏本相比,內府藏書相對來說比較可靠,但是最可靠的藏書可能就是最危險的藏書,過分集中,一旦發生變故,那是一點挽救的余地也沒有的。如清代嘉慶時的宮火就將天祿琳瑯藏書全部焚燒,這是令后人痛恨不已的事。自然的災禍出于無奈,而出自人為的破壞則尤為可惡。曾見《故宮已佚書籍書畫目錄四種》載有《賞溥杰書畫目》一冊,是溥儀1922 年9 月賞賜溥杰的書畫目錄,其中僅宋版《文選》就有八部,說明清宮當時尚有為數不少的宋本珍品,但這些書后來已不知下落。1925 年查點清宮時,發現有四種借書及賞書名單,內計宋、元、明版書籍二百余種,唐、宋、元、明、清五朝字畫一千余件,皆屬琳瑯秘籍縹緗精品,天祿書目所載寶笈三編所收,擇其精華,大都移運宮外,國寶散失,至堪痛惜。這些人為的破壞是深令后人扼腕的。
以上是我們對明、清以來官、私所藏《文選》宋、元版本遞藏情況的大致調查,由于所見不多,難免掛一漏萬;不過,明、清兩代主要藏書家的書目、書志,大體皆曾寓目,有的因為沒有宋、元本《文選》,所以未作介紹。唯對各藏家的傳承線索勾勒甚難,文中所論難免有誤。雖據藏書史料所記,某家書入某家,但這并非是說前者的全部藏書都已歸入后者,所以不能據此做出判定。因此本文所論遞藏主要依據書目、書志已有明確記載的事實,以及書中所鈐的藏印。進一步的討論,當待來日有更多更細致的材料。所論錯謬之處,敬請讀者批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