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街二題

劉建超

旺子巷裁縫鋪

老街有個旺子巷，巷子口有棵千年古槐樹。古槐樹軀干粗壯滄桑，五個壯漢的胳膊也攏不住。古槐樹虬枝繁葉遮蔽著街口，老街人說古槐樹顯神靈，能送子送福。古樹身上被祈福求子的人掛滿了紅線，成為一道風景。

細長的旺子巷還有和古槐樹一樣出名的，就是巷子尾的馬家裁縫鋪。

馬家的祖上從南方搬遷至老街。老街地處洛河下游，水旱兩路五省通衢，上抵陜西山西，下通山東安徽。豫煤魯鹽，鐵器木材，土產雜貨，棉花布匹，南絲東綢，老街成了最為繁忙的商品集散地。

馬家在蘇杭有絲綢生意，常跟去販貨的老街客商打交道，馬家就有了去老街開絲綢行的念頭。

馬家人到老街考察，看到老街做布匹生意的店鋪不少，也有幾間做裁縫的小鋪子，主要是縫縫補補，沒有一家正規做成衣的鋪子，便在老街開了馬家成衣裁縫鋪。

早年的裁縫鋪簡單，鋪子里也不過是一塊燙熨衣服的橫板，一架老式的縫紉機，店里地方很小，師傅肩上通常掛著一根皮尺，腕上戴著兩個褪了色的袖套。一把竹尺、一包彈粉（劃粉）、一把烙鐵、一個煤球爐。看似簡單，靠的卻是手藝。

老街人逢年過節，愛穿著新衣裳到街上顯擺。互相對比攀扯，就顯出了衣裝制作手藝的高低，馬家裁縫鋪做出的活總是讓老街人翹大拇指。

馬家裁縫鋪沒把鋪子開在熱鬧繁華的街面，卻選在相對僻靜的旺子巷。

馬家的說法是做衣服不是販貨物，用不著門面熱鬧。居家住戶的一年也做不了幾套新衣服。手藝好，活做得地道，客戶自然口口相傳，酒香不怕巷子深嘛。

老街人覺得馬家把鋪子開在旺子巷是因街口的那棵古槐樹。

馬家生意做得順風順水，積攢的家底也厚實，可幾代單傳，人丁不旺。來老街做生意是想借福地期望多子多孫。

馬家每年不知道往老槐樹上掛了多少祈福，裁縫鋪生意傳到馬梳理這輩兒還是單傳。

老街人說，馬家掛再多的福條也不中啊，天天用剪子比比劃劃剪剪修修，剪子剪子，剪掉了兒子孫子嘛。

馬梳理白凈長臉，一雙眼睛總瞇著。就是這雙瞇瞇眼，精準得像把尺子，來做衣服的客戶，他一打眼就能測出個八九。

老街人說，別家的裁縫鋪是量體裁衣，馬梳理的鋪子是測體裁衣，本事！

馬梳理的高光時刻是給機械廠做工裝。

老街新建的機械廠給百十號人做工裝，原定給廠子做服裝的工廠因為突發火災停產。

新廠開業典禮的吉日早已定下，各方的邀請也早就送達了。機械廠廠長急得滿嘴起泡，找到了馬家裁縫鋪。

馬梳理瞇縫著眼睛還就把活接了。

馬梳理到廠子院里，讓工人按個頭高低排隊。馬梳理像檢閱部隊走了一遍，記下名字，嘴里還念叨著：加一減一，加二減二。在小本子上寫寫畫畫后就走人了。

馬梳理走遍老街，租到十臺縫紉機，請來針線活做得利落的幾十個女主，分成三班，人歇息機器不停。上袖上領上褲腰，挖兜鎖扣眼縫扣子。到了飯點，街口肖家鍋貼冒著香氣就端進了院子。

百十套工裝按時交貨，高低胖瘦的工人穿上服裝個個稱身得體，贊不絕口。

馬梳理把服裝加工費都發給了來幫忙的女主，自己分文不留。

有個給馬梳理幫忙做活的姑娘叫簡荷，身材單薄消瘦。她手頭的活計做得好，每天收工，她都要留下來，把屋子院子收拾干凈才靜靜離去。

馬梳理給機械廠做完工裝的活，留下了簡荷姑娘做幫手。

簡荷每天的話不多，馬梳理的吩咐她懂了就點點頭，她聽不明白了就會忽閃著大眼睛，馬梳理就再解釋一下，懂了，她就點點頭。

馬梳理說，你的話還挺金貴啊。

簡荷淺淺一笑。

馬梳理覺得日子過得歡暢了。

一日，簡荷拿了塊兒布料，說要做身衣服。家里給介紹了機械廠的男孩，要去相親。

馬梳理點點頭，接過布料說，我來做。

姑娘穿著馬梳理做的衣服去相親，回來后很失落。

機械廠的男孩說簡荷看著像根藤條，風一吹腰就折了。

馬梳理就偷偷地笑。

馬梳理的母親看出了他的心思，說，梳理啊，你是故意把人家姑娘衣服做得那么緊吧，她身子單薄，那衣服穿上能好看？你成心的吧？簡荷姑娘好，可這閨女也太瘦了，怕是以后不好生養呢。

馬梳理笑著說，我是真稀罕簡荷。娘放心，我會把她養得白白胖胖，給您生一堆孫兒。

馬梳理和簡荷成親了。婚后的簡荷日趨豐滿，越發窈窕。關鍵是肚子爭氣，頭一個男孩，接著是龍鳳胎。幾年后，馬梳理的老娘都是笑著走的。

馬梳理鋪子的生意好，日子也過得透美。

老街人說，馬梳理每年往古槐樹上纏的不是紅線，而是米尺。尺子尺子，就是賜子賜子嘛。

呵，正反話都讓老街人說了。

勒馬聽風陸簡荷

馬梳理看中了勒馬聽風巷的姑娘陸簡荷。

勒馬聽風巷長不到百米、寬約四五米。

巷子不大，巷子名稱卻充滿詩意還極具畫面感。說是三國時期，關羽和曹軍對壘在洛河兩岸。關羽在老街北岸察看地形，正見曹操在調兵遣將。關羽義薄云天，為人磊落，不愿靠近偷窺，便勒馬安坐于馬背，向對岸眺望，聽風聲識軍情。后來，有人家在此安居，繁衍生息，為紀念關羽，便把巷子起名勒馬聽風巷。

馬梳理的母親是不大愿意他同簡荷相好的。

簡荷身體太單薄了。常言說腚大腰粗，多子多福。簡荷身子干巴得像根枯柴，肚子癟得前后都貼到一塊了，這肚子能裝得住娃？老馬家到馬梳理是五代單傳了。

簡荷是在肖家鍋貼鋪碰到了馬梳理。

馬梳理安靜儒雅的風度立馬就吸引了簡荷，她都忘了手里捧的鍋貼，幾個鍋貼掉落到地上。

馬梳理蹲下身子，撿起掉在地上的鍋貼，吹吹粘在上面的土渣，這你也吃不得了，咱倆換換吧。馬梳理把自己買的鍋貼放到簡荷手中，轉身走入了深深的巷子。

簡荷烙燒餅似地翻來覆去睡不安穩了。馬梳理的影子總是在眼前晃，睜著眼有，閉上眼還有，攆也攆不走。急得簡荷輕輕地罵，馬梳理，你好煩人兒。她罵馬梳理，念叨馬梳理，窗外也就放亮了。

簡荷說自己要嫁給馬梳理，父母都說她神經。

簡荷可是用心思呢，要不就白瞎了住在勒馬聽風巷的名頭。

要嫁給馬梳理一個裁縫，自己也得會女紅才行啊。

簡荷拾掇出針線笸籮，穿針引線，練針腳。

母親白眼翻她，說她是走火入魔瞎張精。還真以為天上掉餡餅啊，天上就是真掉了餡餅也不會砸到你頭上啊。

簡荷噘著嘴不搭腔，一針一線走得極認真。常常被針扎了手指，她把指頭放嘴里嘬嘬，輕輕地罵一聲，馬梳理，你不要臉兒。整臉的滿足繼續做活。

馬梳理是老街有名的裁縫，自己不能成為名裁縫，但是可以把一些小的活計做精致做得比他名裁縫好。鎖扣眼、縫扣子、給旗袍盤扣，簡荷練得癡迷，閉著眼睛也能把扣子縫得結實好看。她盤的菊花扣、梅花扣、金魚扣、吉字扣、壽字扣連她母親都嘖嘖稱奇。

馬梳理接了機械廠的大單，簡荷也被招去臨時幫忙。簡荷鎖扣眼縫扣子的手藝，頭一天就引起了馬梳理的注意。

老街人做活有打晌的習慣。打晌就是中午吃完飯后，要消消食，喝喝茶，嘮嘮閑話。打晌也沒個時間長短，主家也不便催促上工。左鄰右舍的落下個催人干活的話癆，以后也就沒有人愿意上門幫工了。

馬梳理找來幫忙的都是女主，三個女人一臺戲，打晌嘻嘻哈哈斗嘴沒完沒了。

馬梳理過來給大家添茶倒水，安靜地笑笑。

簡荷就不聲不響地走到案臺旁，拿起針線開始做活。其他的人也不好再閑聊，都走過來趕活了。

一起來做活的女人嘴不饒人，說簡荷是馬家的催命小鬧鐘。

簡荷笑笑說，你們聊著啊，我是閑著手癢，賤唄。

簡荷的善解人意，讓馬梳理心里暖暖的。

機械廠的活做完，馬梳理就留下了簡荷做幫手。

端午快到了，簡荷要做身衣服，說是家里給提親了，去見面。

馬梳理靜靜地笑著，答應給簡荷做衣服，簡荷看到了馬梳理眼中閃過的失落。

簡荷相親回來，把衣服擱在案臺上，說，這衣服穿上更顯得俺瘦了，把人家都嚇跑了。

馬梳理笑著說，我來改改，我來改改。

簡荷故意噘著嘴說，人都跑了，改好了我穿給誰看？

馬梳理長臉上開了花，攥著簡荷的手，我看我看，我愛看。

簡荷紅著臉輕輕地罵，馬梳理，你好煩人兒。

簡荷歡天喜地嫁給了馬梳理。日子過得就像簡荷手里的針腳，密集質感有層次。

馬梳理是在小兒子上大學后，突然昏厥住進醫院的。

簡荷守在馬梳理身邊三天三夜，誰也換不走。

簡荷捧著馬梳理的手，給他講故事，說自己當姑娘時的心思，說老街模特隊漢服秀要在牡丹節開幕式上展演，十幾件漢服還等著你親手縫制呢，說自己肚子餓了，等著他去給買鍋貼……

馬梳理眼皮動動，慢慢地睜開了眼睛。

簡荷撫著馬梳理的臉頰，流著淚笑了，輕輕地說，馬梳理你好煩人兒。

簡荷伏在馬梳理的身上呼呼地睡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