個人影像資料館（外一題）

申平

已經安全著陸幾年的老單，在街上悠閑散步，不知怎么來到了一座從未見過的大樓前。樓門上方的幾個大字格外耀眼：個人影像資料館。咦，這樓是啥時候建的？個人影像資料都包含哪些內容？他索性邁步進去一探究竟。

一進門，就有身披綬帶的小姐引導他來到服務臺前。那里早有一個相貌出眾的小姐姐滿面笑容迎著他，甜美的聲音讓他心里發癢。

長者您好，我是美美，很高興為您服務。

老單不由在心里嘆了一聲，確實夠美的！如果我還在位的話……但是他臉上的表情卻很嚴肅，你好，我來了解一下，你們這個館是干什么的。

歡迎前輩垂詢。我們的影像資料館，是一家專門為社會各界成功人士服務的單位。主要業務，是通過提取人的DNA，把您從小到大儲存在記憶里的所有影像資料都提取出來，供您自己和家人欣賞，并作為永久的紀念。而且，我們的服務是免費的。

你是說，通過提取DNA，就可以看到我人生不同階段的影像了，包括兒時的？

是的，前輩您的理解能力很強。

會有這么神奇嗎？

是的，我館配有世界一流的儀器，完全可以做到。如果您感興趣，現在就可以試驗，影像立等可取。

哦，這么好。那我再問一遍，你們真的不收費嗎？

不收費，您只要同意把您的影像資料收藏一份在我們資料館里就可以了。諾，這是協議書，您簽名以后，馬上就可以做了。

老單仔細看了一下協議書，沒有發現什么貓膩，于是就簽上了自己的大名。

接著，美美小姐就帶他來到了一個密閉的房間，取出一個針頭，在他的頭皮上扎了一下。然后美美讓他在沙發上坐好，轉身出去了。房間里突然滅了燈，四周一團漆黑。老單正在緊張，眼前徐徐出現了一片銀幕。起初，銀幕上什么也沒有，漸漸開始出現圖像，從模糊到真切，從無聲到有聲。

老單一下子就看到了老家的茅草房，看見早已去世的媽媽正站在屋前，喊著他的乳名，讓他回家吃飯。接著就看到了那條讓他魂牽夢繞的小河，小河里，他正在和伙伴一起光著屁股洗澡、摸魚，在沙灘上飛跑……

哇，簡直太神奇了，太不可思議了！老單不由鼓起掌來。

這時候，美美的聲音在什么地方響了起來，親愛的前輩，從您有記憶開始，直到現在這一時刻的全部影像資料，我們已經為您提取完成了。因為資料數量龐大，不可能為您全部播放，請您確定幾個時間點，我們為您選擇播放。

老單說，那就播一下青年時期、中年時期、壯年時期這幾個階段的吧。

好的，請您繼續欣賞。看看您不同時期的風采，回憶那些難忘的時光。

鏡頭很快切換到了老單的青年時代，出現了他在草原上當知青的場面，有他騎馬飛馳的身影；然后就是他上大學時的景象，那時的他真是意氣風發；接著又出現了他參加工作，教書育人的畫面……

中年的他也隨即出現了，這時候的他已經在縣政府里當主任了，身體已經開始稍微發福，但是精神抖擻，表情沉穩，下鄉調研，夜里加班的畫面一一呈現。

壯年的他正在臺上講話，聲音洪亮，舉手投足，已經具有了領導范兒；接著他看見自己坐在寬大的辦公室里，一個漂亮的女秘書正在給他匯報工作，他忽然抓住了女秘書的纖纖玉手，女秘書一下子就坐到了他的腿上……再往下，就看見他出入高檔酒店，參加豪華宴會，身邊的美女換了一個又一個……

停，停！老單不由喊了起來。

燈亮了，影像消失了，美美小姐笑吟吟地出現了。

你們這個影像資料，有的好，有的根本就不真實！老單說，但是他聲音不高，顯然沒有底氣。

前輩，這些都是從您的記憶里提取出來的，不可能不真實。

那么，請把我的資料刪除吧，我不想做了。

前輩，咱們已經簽協議了。美美漂亮的臉蛋忽然變得嚴厲。

那……剪輯總可以吧，有的留下，有的刪除。美女你懂的。

這個可以。但是前輩，這個您就要付費了，而且費用比較高。

高，有多高？老單立即覺得自己掉進了人家設計好的陷阱里。

美美說出了一個天價，讓老單心里咯噔一下，不僅是錢多的問題，主要是這個數目和他卸任前收的一大筆錢對上了。他一向認為他做得非常隱秘，只有天知地知，難道……

老單好像是自言自語地說，怎么是這個數，不可以少一點嗎？

前輩，不可以。不然，我們這個資料館靠什么養活呢！

那……好吧，那你們就剪輯吧，我要精選版，可以給任何人看的那種。

這個沒問題，但是我們需要時間。再說，也要等您的錢到位哦！

這時候，老單抬頭再看美美的臉，好像一下子變得非常兇惡，她獰笑著，漸漸變成了一張鬼臉。再看周圍，更是鬼影憧憧。

老單嚇得大叫一聲，再睜眼，發現自己正躺在床上，全身都是冷汗。他捂著胸口喘息了很久，想了很久，最后也無法確定這個影像資料館是否真實存在。

不管它了，反正一直是心病，不如寫個交代材料吧。

黃馬褂

老牛自從花了數萬元，在古玩市場淘回來一件“御賜黃馬褂”，整個人就像打了雞血一樣興奮。那日回家，他在老伴惡毒的咒罵下，堅持把黃馬褂穿在身上，立馬覺得精神百倍，腰也直了，眼也亮了，他突然朝老伴一聲怒吼，你給我住口！就這么一嗓子，愣是把老伴給鎮住了。母老虎瞬間變成了一只小綿羊，從此對他百依百順，唯命是從。老牛相信，這就是黃馬褂的神奇力量。

老牛這一輩子，無論在家里還是在外面，其實活得都很窩囊。不說別的，他一個國家恢復高考后的第一批大學畢業生，當公務員多年，到退休的時候，還只是個科級干部，而且還是非領導職務。放眼看看自己的同學，隨隨便便都是縣處級干部，甚至有當市地級和省部級領導的；沒有從政的，要么是名校教授，要么是著名作家和記者，反正個個都比他混得好。就為這個，老伴和孩子都有點瞧不起他，他在家里一點地位都沒有。退休以后，就更是里外不受待見了。

幸虧老牛過去攢了一點私房錢，退休后他就天天往古玩市場跑，說是要搞收藏。這一天，他看見了一件黃馬褂，立刻就像著了魔一樣，非要把它買到手里。因為他在電視劇里看過，古代穿黃馬褂的人都有一定權威，別人不敢欺負。沒想到穿上它，效果立竿見影！

從此，黃馬褂就成了老牛形影不離的寶貝。起初他每天只是在家里穿，不僅白天穿，有時候夜里睡覺，也舍不得脫下來。讓他越來越感到奇妙的是，自從有了黃馬褂，他吃得飽，睡得香，全身充滿力量，說話中氣十足，走路如踩彈簧，整個就像是變了一個人。他仔細回憶了自己的過去，痛恨自己以前為什么總是那么膽小怕事，患得患失。在一些關鍵時刻，硬是掉鏈子！否則的話，他老牛絕對不是今天的老牛了。越是這么想，他越是覺得自己與黃馬褂相見恨晚。

老牛身穿黃馬褂，整天在家里吆五喝六，作威作福。說也奇怪，不知道老伴和孩子是有意讓著他，還是真的對黃馬褂心存敬畏，反正他們每天低眉順眼，不敢反抗。老伴不但每日要小心地為他做飯洗衣，端茶倒水，還要隨時聽候他的傳喚，稍有拖延，便是一頓怒罵。兒子和女兒有時候也想跟他理論，但是他把黃馬褂一拍，把眼一瞪，他們立馬沒電。老牛愣是憑著一件黃馬褂，把自己在家里經營成了一個土皇帝。

后來，老牛就開始穿著黃馬褂外出了。當然是套在衣服里面，不過在與別人談話時，他總是往黃馬褂上引。也虧老牛在家里做足了功課，一說到這個，他就口若懸河，滔滔不絕，把黃馬褂的種類，穿著的講究，都說得頭頭是道。他說在民間流落最多的是一種“武功褂子”，這是皇帝獎給各種有功人員的，當年誰家若是有它，那可是光宗耀祖的事情，誰能穿上它，無論官員庶民，都要敬讓十分。

老牛開始講黃馬褂的時候，大家還覺得挺新奇，后來聽他講多了，就不愛聽了。老牛很生氣，每每想發作，訓斥這些“愚民”。無奈這不是在家里，現代也不是清代，他只能隱忍。

那日，老牛去參加一個婚禮，見到了許多親朋舊友。大家難得一聚，見了面就高談闊論，講國內外大事，說健康保健知識。過去一直只配當聽眾的老牛，再次憑借豐富的黃馬褂知識，成為酒桌上的中心人物。他眉飛色舞，妙語連珠，儼然是大師一尊。

在座的人中，有位老馬同事，以前是老牛的上級。老馬見老牛如此搶風頭，目無尊長，心中便有不悅。老牛正說到興頭上，他突然說道，老牛啊，咱們可都是黨的干部，你怎么會對一個封建社會的黃馬褂如此迷戀呢？

老牛猛遭一擊，如果以前肯定就完了，但是現在他卻很快回擊道，馬處長，你有沒有搞錯，現在咱們都退休了，我喜歡說什么，難道還要請示您嗎？黃馬褂，這也是中華文化，里面值得研究的東西多了去了！

老馬壓根沒想到老牛會當眾反駁他，更不高興了，他說，什么黃馬褂，你有嗎，拿出來讓大家看看！

他這一激將，正中老牛下懷。他突然站起身，猛地脫去外衣，露出里面的黃馬褂來，轉著圈讓大家觀看。眾人一片驚呼，紛紛上前零距離欣賞，嘖嘖稱贊，都說老牛啊老牛，原來你真的有黃馬褂呀！

只見老馬的臉更陰沉了，他也走上前去說，老牛，麻煩你把黃馬褂脫下來，我給你鑒定一下！

老牛本想拒絕，又怕人說他心虛，就沒好氣地把黃馬褂脫下來遞給他。老馬里里外外、上上下下檢查一遍，開口說道，老牛，不管你喜不喜歡聽，我都要告訴你，你這黃馬褂是假的。

什么？你……怎么敢說……

你聽我說哈，第一從布料上看，這根本就不是幾百年前的布，如此細密結實，一看就是機器織出來的；第二呢，這針腳分明是縫紉機軋出來的，請問清代有縫紉機嗎？

眾人聽了，仔細察看，紛紛點頭。

老牛感覺自己像是突然被人當眾剝光了衣服，頭上瞬間冒出大顆的汗珠來。他突然奪過黃馬褂，怒叫了一聲，老馬，你嫉妒！然后憤然離席而去，任誰都叫不住。

這日回家，老牛的腰不覺又彎了。他手拿黃馬褂在屋里反反復復地看，反反復復地自言自語，難道真的是我錯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