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啟蒙時代巴黎小人物的世界*
——阿萊特·法爾熱的民眾史研究

2024-01-03 23:59:16龐冠群
中山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 2023年5期
關鍵詞:研究

龐冠群

18 世紀的巴黎是哲人云集的啟蒙之都,是貴婦們爭奇斗艷的時尚之城。然而,當代法國著名史家阿萊特·法爾熱(Arlette Farge,1941—)感興趣的不是上流社會的流光溢彩,而是卑微者被輕視的人生境遇。半個世紀以來,她以豐富、細膩的著述呈現18 世紀巴黎民眾艱辛酸楚的城市生活軌跡。她的作品既體現了法國史學發展的傳承,同時也折射出從經典社會史到社會文化史的轉變。她既是推崇檔案魅力的典型史家,又是不走尋常路的學者,曾與福柯合作研究,共同發表著作,并深受福柯的理論影響。她師從年鑒學派第二代的代表人物羅貝爾·芒德魯(Robert Mandrou),芒德魯以其心態史研究著稱①芒德魯于1961 年出版了心態史領域的開創性著作《近代法國(1500—1640)導論:論歷史心理學》(Introduction à la France moderne 1500-1640:Essai de psychologie historique),1968年又出版了他的博士論文《17世紀法國的法官與巫師:一項歷史心理學分析》(Magistrats et sorciers en France au XVII e siècle,une analyse de psychologie historique),作者考察了17世紀針對巫術的司法訴訟逐漸消失的現象,揭示了這一時期法官們對于巫術現象所持態度的轉變。,但是法爾熱卻認為“心態史過于瑣碎,很難重現社會關系中的張力”②[法]阿萊特·法爾熱著,申華明譯:《檔案之魅》,北京:商務印書館,2020年,第31,32頁。。長期鉆研司法與警方檔案的法爾熱,看到的更多是分歧與對抗,講述這些社會沖突才是她孜孜以求的目標③[法]阿萊特·法爾熱著,申華明譯:《檔案之魅》,北京:商務印書館,2020年,第31,32頁。。國內史學界較為熟悉研讀巴黎警方檔案的羅伯特·達恩頓與善于描摹小人物的娜塔莉·戴維斯,但是對于深入挖掘司法檔案、極力展現小人物生活世界的法爾熱仍缺乏關注①戴維斯和達恩頓都很欣賞法爾熱的研究,戴維斯為《檔案之魅》英譯本撰寫了序言(參見“Forword by Natalie Zemon Davis”,in Arlette Farge,The Allure of the Archives,translated by Thomas Scott-Railton,New Haven and London:Yale University Press,2013),并贊揚了法爾熱對18 世紀巴黎城市生活的研究。達恩頓為《檔案之魅》的英譯本撰寫了書評(參見“ The Good Way to Do History ”,New York Review of Books,2014,Vol.61 Issue 1,pp.52-55)。在國內的法國史研究領域,洪慶明在論文中率先引介了法爾熱對于18世紀巴黎下層輿論的研究,參見洪慶明:《理解革命發生學的新路徑和新視閾——18世紀法國的政治、話語和公眾輿論研究》,《史學理論研究》2011年第3期,第92—93頁。。在法國,她雖然是非常活躍的歷史學家,但報刊上出現的更多是訪談,似乎尚未真正進入史學史研究的范疇。在筆者看來,法爾熱對于小人物日常生活的關注與新文化史有相通之處,然而她的問題意識與深層關切又包含了對新文化史的反思與超越,其作品體現了法國社會史發展演變的內在理路。

一、受福柯影響的年鑒學派傳人

(一)經典社會史視野下的偷竊與暴力研究

法爾熱在大學期間學習法律,博士階段才轉向歷史學。導師芒德魯引導她去查閱未被充分利用的警方檔案,其中包括幾千捆出自特派員和治安總監的手書信件,還有數千案件的逮捕記錄、審訊記錄、目擊者證詞。這些檔案不包括弒親、謀殺等重大刑事訴訟,而是審判盜竊、打架斗毆等犯罪活動的記錄,其中的犯罪分子明顯屬于弱勢階層。這一捆捆的檔案當時保存得并不太好,因為它們從來沒有被打開過②Arlette Farge,“Afterword to the English Edition”,in Disorderly Families:infamous Letters from the Bastille Archives,[compiled by] Arlette Farge and Michel Foucault,translated by Thomas Scott-Railton,Minneapolis :University of Minnesota Press,2016,p.268.。這些不涉及重大罪行的檔案以微不足道的事件為主,在法爾熱看來“每一頁都展示著最貧困人群的生活細節”,而通常窮人難以記錄他們的生活③[法]阿萊特·法爾熱著,申華明譯:《檔案之魅》,第5頁。。可以說,法爾熱在步入史學研究道路之初就致力于巴黎民眾史的研究。

法爾熱的博士論文聚焦于啟蒙時代繁榮的巴黎社會中偷食物的竊賊,這個群體處在社會的邊緣,他們所犯的只是小偷小摸的輕罪,因此也處在罪犯世界的邊緣。1974 年她通過了博士論文答辯,隨后出版專著《18 世紀巴黎的食物偷竊》④Farge,De?linquance et criminalite?:le vol d’aliments a? Paris au XVIII e sie?cle,Paris:Plon,1974.。作者首先描述了當時司法審判的不合理之處,接著提供了食品偷竊的變化曲線:1775—1790年法官宣布的食物偷竊判決數量是1700—1724年間的三倍多。當糧食短缺或小麥價格上漲引發生計危機之后,都伴隨著違法行為的激增,一旦糧食價格恢復正常,違法行為就會得到緩解。據法爾熱統計,75%的食物竊賊出生于外省,18 世紀的巴黎吸引了大量在農村無法生存的人,他們在巴黎的工作十分不穩定⑤Farge,Le vol d’aliments a? Paris au XVIII e sie?cle,pp.118-119.。對于大部分食物竊賊而言,偷食物只是為了生存。這一分析其實包含了她對于底層民眾的深切同情。從研究范式來看,這部作品充分運用計量手段,具有彼時法國史學家拉布魯斯所倡導的社會史研究的典型特征:以一個省份或城市大約一個世紀內的發展為考察范圍,以社會群體為主要研究對象,通過計量方法展現經濟趨勢與社會群體狀況之間的互動⑥關于拉布魯斯的社會史研究,參見龐冠群、顧杭:《馬克思主義影響下的法國拉布魯斯史學探析》,《史學史研究》2015年第1期。。這種研究范式也應用于她與奇斯伯格合撰的《18世紀巴黎暴力發生的場所》一文,此文1979年發表于《年鑒》雜志。作者考察了暴力發生的類型、時間、地點、施暴者的出生地、年齡以及暴力的模式等問題。論文指出,在大革命前二三十年巴黎每天發生暴力事件,主要分布在底層民眾聚居的區域,涉事者80%是外來人口,他們生活境遇凄慘,遭到剝削者蔑視。暴力是民眾對于惡劣生活條件的反應,同時也是一種與民眾社交相關的生活方式。民眾的暴力和革命的暴力采用的是同一種表達方式。在大革命中,暴力可以離開它的日常小劇場,突然進入社會與政治斗爭的大舞臺①Arlette Farge et André Zysberg,“Les théatres de la violence à Paris au XVIIIe siècle”,Annales.économies,Sociétés,Civilisations,34e Année,n°5,1979,pp.989,992,1000,1012.。這一結論實際上指向了大革命暴力起源的問題。

(二)轉向巴黎街頭日常生活的考察

1979年法爾熱還出版了《18世紀巴黎的街頭生活》,此書對啟蒙時代巴黎下層社會生活進行了全景觀照。這本書的出版標志著作者開啟了超越社會史研究的探索,她接受了福柯的影響并嘗試以人類學的視角觀察街頭。作者指出,窮人生活在街頭,作為公共空間的街道其實就是窮人的生活空間,是展現其命運的場所。當時巴黎大部分人口是窮人,其中三分之二又是從鄉下來城里謀生的人。這些外鄉人可能是小客棧里匆匆停留的流動人口,他們是警方密切監控的對象。他們若流落街頭,沿街乞討,便可能因乞討罪被捕②Arlette Farge,Vivre dans la rue a? Paris au XVIII e sie?cle,Paris:Gallimard,1979,1992,pp.19-20,22,29.。18世紀的巴黎街道令同時代的人驚訝與恐懼,街頭無比嘈雜,各色乞丐與窮人把街道和廣場弄得亂七八糟。在亂哄哄的街上要格外小心,無論是勞作還是閑逛,事故都無處不在:“一塊瓦片、一輛華麗的四輪馬車、一根搖晃的橫梁、一把石匠錘、一匹馬、一只丹麥犬、一個聾啞的腳夫,都會讓人受傷、瘀青、骨折。”③正文引號內文字出自18世紀的作家梅西埃。參見Farge,Vivre dans la rue a? Paris au XVIII e sie?cle,p.46.塞納河岸吸引了大量的人,也常引發事故。有小船經常打撈河里漂浮的尸體。水對于巴黎的生活至關重要,塞納河邊也有許多洗衣女工在洗衣服。同時18 世紀的巴黎也是一個大港口,所有在其他地方找不到工作的人可以在河畔碼頭受雇裝卸船上的木材④Farge,Vivre dans la rue a? Paris au XVIII e sie?cle,pp.45,48-51,pp.62,64,p.69,pp.70-76,79,82,p.10.。啟蒙時代巴黎的街頭到處都是兒童,襁褓中的嬰兒被遺棄在教堂的角落里或者墻旮旯,這些嬰兒會被送往育嬰堂⑤Farge,Vivre dans la rue a? Paris au XVIII e sie?cle,pp.45,48-51,pp.62,64,p.69,pp.70-76,79,82,p.10.。法爾熱說:“人們在街上期待運氣與歡愉,但發現的只有痛苦和憂傷,大量的自殺事件常常被警方掩蓋,為了不讓易于激動的公眾知情,因此我們對于這些被殘酷結束的生命所知甚少。”⑥Farge,Vivre dans la rue a? Paris au XVIII e sie?cle,pp.45,48-51,pp.62,64,p.69,pp.70-76,79,82,p.10.18 世紀巴黎的街道上當然也有不少娛樂活動。孩子們經常在街上玩耍,他們占據公共空間,容易引起行人的憤怒或家長之間的糾紛。1746年警方不得不重審禁令,禁止在街道和廣場上玩可能使路人不便或受傷的游戲。小酒館是窮人的街頭娛樂場所,懶散的工人可以在那里慢慢喝上一天,這里爭吵不斷,經常大打出手。小酒館處在警方的嚴密監視之下,它里面也有不少告密者。18世紀的巴黎在節慶中要進行公共表演以娛樂大眾。令警方擔憂的是,街頭慶典可能引發災難。比如,1770年王儲(即未來的路易十六)舉行婚禮時,街頭人山人海等待表演,然而達官貴人的馬車卻沖入了人群,造成132 人死亡,許多人受傷⑦Farge,Vivre dans la rue a? Paris au XVIII e sie?cle,pp.45,48-51,pp.62,64,p.69,pp.70-76,79,82,p.10.。總之,我們從書中看到的是啟蒙時代巴黎街頭民眾日常生活中的痛楚與苦澀,即使歡笑的時刻也帶著淚水。

法爾熱從司法檔案中摘錄出經典案例,結合歷史背景加以分析,呈現出一幅幅筆觸細膩的巴黎市井圖。這樣的研究路徑基本脫離了倚重計量的社會史路徑,而帶有幾分人類學“深描”方法的色彩。這本書中的很多主題在其日后的研究中得到深化、單獨成書,此書預示了其未來的研究方向與寫作風格。

(三)接受福柯的引領與合作

法爾熱在《18世紀巴黎的街頭生活》的前言中指出,福柯關于知識與權力機構(比如收容所、醫院或監獄等規范化機構)的敏銳分析,促使人們以新的視角探尋這些史料⑧Farge,Vivre dans la rue a? Paris au XVIII e sie?cle,pp.45,48-51,pp.62,64,p.69,pp.70-76,79,82,p.10.。可以說,福柯的研究引起法爾熱的強烈共鳴,尤其是1975 年出版的《規訓與懲罰》⑨參見Arlette Farge,“Percevoir l’intolérable”,dans Fran?ois Caillat dir.,Foucault contre lui-même,Paris:Presses universitaires de France,2014,p.84.。其實福柯也頗為欣賞法爾熱的研究,因為《規訓與懲罰》引用的書籍很少,卻引了她的博士論文。1980 年,福柯主動聯系她尋求合作,兩年后共同完成了《家庭的混亂:18世紀巴士底獄檔案中的密札》。密札是由國王簽署的讓某個人不經司法審判就被逮捕入獄的密信,一般而言密札針對的是大人物,比如某些不服從國王的貴族。然而,在1720—1760年間出現了一種非常特殊的機制,身份卑微的人可以雇人代筆直接給治安總監寫信,甚至給國王寫信,請求獲得君主的密札以限制其家庭成員的自由(包括軟禁、流放,但更常見的是監禁)①Arlette Farge,Michel Foucault,“présentation”,Le désordre des familles:Lettres de cachet des Archives de la Bastille au XVIIIe siècle.Paris,Gallimard,1982. 另根據法爾熱的研究,18世紀60年代以后,國王已經厭倦了來自工匠階層的禁閉家人的請愿,同時精英階層中出現了對于家庭密札的反對意見,認為這是濫用權力的標志。參見Arlette Farge,La révolte de Mme Montjean.L’histoire d’un couple d’artisans au siècle des Lumières,Paris:Albin Michel,2016,pp.85-86。。因此就產生了一批與密札相關的請求書,其中鮮活地反映了巴黎民眾的種種日常家庭糾紛,往往是由酗酒②酗酒是家庭沖突的重要根源,2016 年法爾熱專門發表了一篇文章談18 世紀巴黎民眾的醉酒問題,參見Farge,“L’ivresse dans le Paris populaire du XVIIIe siècle”,Revue de la BNF,2016/ 2 no 53,pp.37-45。、放蕩、暴力、偷竊等問題引發的夫妻之間和親子之間的沖突。

作者選擇了1728和1758這兩個年份的100多封請求書③附錄的信件也包括要求釋放的信件,還有治安特派員(Rapport du commissaire de Police)的報告。,分門別類錄于書中,這些信件生動地體現了小人物支離破碎的家庭生活,這樣的生活因信的主人求助王權而被照亮,在檔案中留下了印記。福柯認為這些信件是“現實中的戲劇藝術”,或者說是“追蹤現實的話語碎片”,是“把日常生活搬上了舞臺”④Arlette Farge,Michel Foucault,Disorderly Families:Infamous Letters from the Bastille Archives.Edited by Nancy Luxon,translated by Thomas Scott-Railton,Minneapolis:University of Minnesota Press,p.14.。正如《18 世紀巴黎街頭的生活》一書中私人空間與公共空間界限不清,《家庭的混亂》中私人的行為、道德與名譽盡管未必妨礙公共秩序,但因公權力的介入而成為公共實踐與社會生活的一部分。

法爾熱曾認為自己處在歷史學界的邊緣,人們認為她做的研究不屬于歷史學。然而,當她結識福柯,尤其是讀到其名作《聲名狼藉者的生活》——福柯稱閱讀警方檔案比讀一個短篇小說更能令人感受到身體的顫抖,她感覺自己被賦予以了這樣從事研究的特權⑤Arlette Farge,“Rencontre avec Arlette Farge:La vie de l’Histoire jaillit de formes inattendues”,La Cause du Désir,2018/3 No 100,p.206.福柯的《聲名狼藉者的生活》,又譯《無名者的生活》,參見Michel Foucault,“La vie des hommes infames”,Cahiers du chemin,n° 29,15 janvier 1977,Gallimard,pp.19-29。。法爾熱在1986 年出版的《脆弱的生活》一書導言中指出,此書完全是從司法檔案中得來的,檔案中充滿零星的碎片,只言片語、生活的片段以及那些不幸的人,正如福柯所言:“短短幾行或幾頁的人生;無數的不幸與意外,都凝聚在只言片語中……不光彩的人生就在幾行簡短的文字中了結了。”⑥Arlette Farge,Fragile Lives:Violence,Power and Solidarity in Eighteenth-Century Paris,Translated by Carol Shelton,Cambridge:Harvard University Press,1993,p.1.法爾熱在此引用的福柯的話語,出自Foucault,“La vie des hommes infames”,p.12。在這部深受福柯影響的著作中,法爾熱對巴黎民眾生活的描繪圍繞著三種空間展開:家庭空間中的兩性關系與親子關系;苦工們勞作的空間;以及人群流動的城市空間。在這些空間中展現的是平凡人生的一段段歷程,童年、婚姻、勞作、節慶、激情、反叛統統囊括其中。作者研究的重點并非巴黎的城市生活,而是城市中平凡個體的生活軌跡,這既包含了他們與周遭環境的關系,也包含了他們在政治生活中的位置。總之,通過仔細閱讀檔案中的社會生活,法爾熱完成福柯寄予厚望的事情,即“分析微不足道的情景,人與人關系的細節,重新發現最貧困人群的言語模式、手勢和身體”⑦Arlette Farge,“Relationships between the People and Things in Eighteenth-Century Paris”,https://www.sciencespo.fr/artsetsocietes/en/archives/266.末次訪問時間為2022年11月8日。。

福柯往往被視作影響新文化史研究的理論家之一,法爾熱的研究受其熏陶越來越具有新文化史的特征,21 世紀以來她的作品涉及身體、聲音、情感等主題,關注微小事件,成為新史學的開拓者。不過,法爾熱的研究始終具有鮮明的個人印記,筆者認為這就是透過司法檔案探尋那些常常是不可見的、難以捕捉的事物。

二、探尋司法檔案中小人物的微觀事件

在我看來,法爾熱的研究對象往往是那些不可見的事物,第一類不可見的事物是某些極其微小的事件,一般的研究者不予重視,法爾熱曾說自己使用了一些廢品材料搞研究①Arlette Farge,Ce?cile Wojnarowski,“Rencontre avec Arlette Farge,la vie de l’Histoire jaillit de formes inattendues”,La Cause du Désir,2018/3 No100,p.210.;第二類不可見的事物是難以捕捉或被忽視的東西,比如聲音(包括噪音)、情感、身體等問題。作為法國社會史教父的拉布魯斯曾號召年輕學者“關注那些集體性的大事件、那些群眾的大事件,那些其基礎本質上是經濟現象的大事件”②參見龐冠群、顧杭:《馬克思主義影響下的法國拉布魯斯史學探析》,《史學史研究》2015年第1期,第106頁。。然而,法爾熱很少關注群眾的大事件,她醉心于挖掘司法檔案中小人物身上的小事件,她甚至重新定義了歷史研究中的事件。

(一)描繪“低強度事件”

法爾熱認為歷史研究應該關注作為個體的小人物,探究微小事件與“低強度事件”,把日常生活中的微觀事件(microe?ve?nements)置于其歷史研究的中心③微小事件或“低強度”事件(les e?ve?nements minuscules ou de faible intensite?)以及微觀事件的表述,出自2018 年的訪談《歷史的生命以意想不到的形式出現》,參見Arlette Farge,Ce?cile Wojnarowski,“Rencontre avec Arlette Farge,la vie de l’Histoire jaillit de formes inattendues”,La Cause du Désir,2018/3 No100,pp.202-203。。那么,法爾熱研究的究竟是何種微觀事件?在此我們可以舉三個研究案例。

首先是法爾熱在《脆弱的生活》和《人民與事物》兩書中均闡述過的小瑪德萊娜案。1756年,住在巴黎圣維克多街的食鹽和煙草零售商,向警方專員控告一個18歲的賣酒伙計德尼侵犯其9歲的女兒瑪德萊娜并令她懷孕,商人夫婦還向專員提供了一名產婆的診斷證明。此事件馬上引起高層關注,驚動了治安總監,德尼未經審判便被送進了比賽特監獄。這個消息傳播全城,各色人物成群結隊地來到瑪德萊娜家一探究竟,警察不得不駐守街道維持秩序。女孩的母親把她安置在家門口的高腳椅上,讓那些想看懷孕進展的人帶著禮物來參觀。瑪德萊娜的故事被寫成文字四處傳播,然而隨著時間的流逝,最終證明懷孕是假的,賣酒伙計已死在獄中④Arlette Farge,Fragile Lives:Violence,Power and Solidarity in Eighteenth-Century Paris,pp.229-252;Farge,Le peuple et les choses:Paris au XVIIIe siècle,Paris:Bayard,2015,pp.37-39.。這個事件首先展現了18世紀巴黎人的輕信與盲從,夾雜著謠言的新聞觸及社會各個階層。其次,城市充當了一個劇院,奇聞逸事成了上演的劇目,權貴與百姓在日常生活中彼此分離,而在追逐城市荒誕劇的過程中卻融為一體。此外,當局對此事高度重視,王太子妃等大人物也都關注事態,甚至親自探望。如作者所言,當局力圖借此事件表明受傷害的女孩不應被拋棄,這是神圣的責任,兒童處于社會的核心。此事距離1750年的兒童綁架事件所引發的騷動僅6年,起義留下的創傷仍有影響⑤Arlette Farge,Fragile Lives:Violence,Power and Solidarity in Eighteenth-Century Paris,pp.230,242.法爾熱與雅克·勒韋曾合著《民眾的邏輯:兒童綁架事件》(Arlette Farge,Jacques Revel,Logiques de la foule,l’affaire des enle?vements d’enfants,Paris:Hachette,1988;中譯本為《謠言如何威脅政府:法國大革命前的兒童失蹤事件》,楊磊譯,杭州:浙江大學出版社,2017 年),該書梳理了1750 年前后因兒童被捕引起的民眾叛亂事件。當時,治安總監貝利葉命令警察清理巴黎街頭的乞丐,一些所謂不懷好意的兒童也被監禁,于是謠言泛濫,民情激憤,引發了暴力與反叛。。這一微觀事件折射了18世紀中葉巴黎人的心態、輿論與情感,同時也可觀察出此前巴黎警方與民眾沖突的深層影響。

如果說瑪德萊娜事件在當時引起轟動,攪動了輿論,那么后兩個事件則更具私人性,分別發生在兩對夫婦之間。2011 年法爾熱出版了《絲帶與淚水——18 世紀的通奸訴訟案》一書①Arlette Farge,Un ruban et des larmes:un procès en adultère au XVIII e siècle,Paris:Busclats,2011.,該書聚焦于1779 年巴黎的一個案件,經營馬口鐵器具的丈夫指控妻子通奸。17 個證人提供證言,詳細描述了妻子日常生活的腐化與放蕩。在法爾熱看來,這些證言塑造了一種工匠妻子不可能擁有的奢華生活。這對夫妻五年前便已經分居,1775年法院曾應丈夫的要求,將妻子禁閉于圣米歇爾修道院一年。1779年初,當丈夫發起通奸訴訟后,妻子又被囚禁于夏特萊監獄。她在獄中否認指控,并且暈厥、抽搐,身心遭受了極大痛苦,引起獄醫同情。隨后出現了戲劇性的轉變,在庭審對質過程中,證人們紛紛翻供,指責先前負責此案的專員歪曲證人陳述,編造證言,騙取簽名。至此,真相大白,這是一個家暴、多疑的丈夫買通辦案專員陷害妻子的案件。在描繪這個案件的同時,作者涉及了工匠的居住空間、謠言的傳播、主仆關系、司法程序、獄中醫療、那個時代醫學對于女性身體的認知等等問題。

《蒙讓夫人的反抗:啟蒙時代一對工匠夫妻的歷史》,也是一幕家庭劇,講述了一個工匠的妻子向往上流社會生活,導致夫妻反目的故事②Arlette Farge,La révolte de Mme Montjean.L’histoire d’un couple d’artisans au siècle des Lumières,Paris:Albin Michel,2016. 此書中譯本剛剛推出,見[法]阿萊特·法爾熱著,楊書童譯:《蒙讓夫人的反抗》,北京:三聯書店,2023年。。這部書的核心材料是一本保存于國家檔案館的64頁日記,其中拼寫與語法錯誤頗多,不易閱讀③Arlette Farge,La révolte de Mme Montjean,p.145,pp.40-41,p.10.。日記作者蒙讓是巴黎的時裝制造商,他在1774 年3 月至1775 年1 月間記錄了妻子的生活。蒙讓夫人在父親家度過了一段充滿社交活動的歡樂時光,回家后她開始拒絕工作,并且和朋友們過起了宴飲作樂的生活。在18 世紀的巴黎,手工業師傅的妻子必須承擔其分內的工作,比如管理學徒、工人和店里的伙計。丈夫還希望利用妻子正直的品格和交際能力來吸引顧客。而妻子生活腐化不僅危及丈夫的財產,更會貶損他的聲譽。據法爾熱分析,從事時尚業的婦女更容易接觸到富人,這使她們沉浸于一個不屬于自己的世界中④Arlette Farge,La révolte de Mme Montjean,p.145,pp.40-41,p.10.。蒙讓對妻子既絕望又依戀,拒絕了岳父把妻子禁閉于修道院的提議,但夫妻關系常常陷入危機,不得不訴諸警方與法院。這對怨偶最終的命運如何,無人知曉,因為日記戛然而止,檔案中再無線索。作者從這個片段性的故事中看到的是一種反叛意識。法國革命、工業革命、休閑革命的時代尚未到來,但是這對夫婦的故事展現了在小人物身上“墨守成規”和“消遣的欲望”二者之間的糾纏與沖突⑤Arlette Farge,La révolte de Mme Montjean,p.145,pp.40-41,p.10.。蒙讓夫人想要擺脫的是一種社會秩序,其內心的騷動一如革命前法國社會的暗流洶涌。當這些小事件被插入到了更大的政治與社會背景中時,它們便不再是家長里短,而是啟蒙時代的縮影。

(二)關注只言片語構成的事件

法爾熱不僅關注微觀事件、“低強度事件”,她甚至聲稱“每一句話都是一個事件”⑥Arlette Farge,Ce?cile Wojnarowski,“Rencontre avec Arlette Farge,la vie de l’Histoire jaillit de formes inattendues”,p.203,p.202.。她認為,如果人們堅持研究這種微小的、獨特的事件,必須先對事件如何成為歷史做出解釋,“說出的話、書記官的法庭記錄和磕磕巴巴臨時拼湊的解釋都可以被稱為事件”⑦[法]阿萊特·法爾熱著,申華明譯:《檔案之魅》,第57頁。。在法爾熱看來,“這件事發生在它發生的那一刻,但只有經過了此后的歷史建構,它才能成為真正的事件”⑧Arlette Farge,Ce?cile Wojnarowski,“Rencontre avec Arlette Farge,la vie de l’Histoire jaillit de formes inattendues”,p.203,p.202.。換言之,歷史事件本身就具有一種人為建構的屬性,事件可以有多種形態。正如福柯所指出的,無名者的生活中的重重艱辛僅凝聚在只言片語中,那么這只言片語就構成了小人物生命中的事件。在對事件的認識上,她也受到雅克·朗西埃(Jacques Rancière)的影響,朗西埃將社會最底層人民關于日常生活的思想視為事件⑨法爾熱聲稱,她從朗西埃的作品中得到一些啟發,特別是他的第一本書《無產者之夜》,“將社會最底層人民關于日常生活的思想視為事件”。參見Arlette Farge,Ce?cile Wojnarowski,“Rencontre avec Arlette Farge,la vie de l’Histoire jaillit de formes inattendues”,p.203。。

法爾熱強調言語構成事件,這也與18世紀是一個口語時代的特性有關。窮人從父母那里學會了語言,“這種從出生就能聽到的聲音結構使他們不僅與家庭聯系在一起,而且直接與社會環境聯系在一起”①Arlette Farge,Essai pour une histoire des voix au dix-huitième siècle,Paris:Bayard,2009,p.236,p.40.。因此,口頭交流是民眾存在的方式,是他們與外部世界打交道的途徑。用作者的話說,“句子是事件:它們被用來買賣、工作、談情說愛、表達拒絕、說明現實、與他人協商、面對世界、表達恐懼與希望、祈禱或詛咒,用以擺脫日子中那些陰暗的東西,并可能從中提取幸福并加以分享”②Arlette Farge,“L’Existence méconnue des plus faibles”,études,2006/1 Tome 404,p.44.。概言之,生活中到處都是基于言語的活動,只言片語能夠反映人與人之間互動的慣例以及社會關系的復雜之處。

解讀口語世紀留下的印記頗為艱難,一個典型例子便是《檔案之魅》中提及的發生在1758年的托蘭案件。托蘭是一個中等貴族家中的青年男仆,他聲稱自己看到了已經逝去的女主人,并聽她指派了秘密任務。結果,他突然變成聾啞人,面對法官、主教和醫生的詢問,他承認秘密任務是暗殺國王。他在巴士底獄中被關押了20 年,最后變成瘋子。在反復的調查過程中,他寫下了幾百頁拼寫和語法都很混亂的材料。法爾熱依靠反復朗讀,通過音節破譯關鍵信息③[ 法]阿萊特·法爾熱著,申華明譯:《檔案之魅》,第41—44頁。關于托蘭事件的來龍去脈,可參[法]法爾熱著,陳旻樂譯:《法國大革命前夕的輿論與謠言》,上海:文匯出版社,2018年,第201—206頁。。民眾無法正確使用書面語言,但不意味著他們不能自我表達。托蘭的瘋言囈語反映了1757 年達米安事件后民眾關于刺殺國王的想象。法爾熱研究檔案,就是在傾聽檔案,傾聽那些通過檔案自我表達的人,他們的話語對她而言就是事件。

三、書寫街頭的聲音與窮人的身體

法爾熱不僅善于解讀檔案中民眾的語言,她還要描摹街頭的聲音。在各種嘈雜的聲音中也包括窮人的嘆息、呻吟與吶喊,這樣的哀怨之聲來自那些嚴重受損的軀體。因此,聲音的研究也包含了對于窮人身體的敘述。

(一)嘗試寫作聲音的歷史

口語時代巴黎的街頭眾聲喧嘩,充滿噪聲。法爾熱試圖勾勒18 世紀的聲響世界。“聲響的‘重磅炮彈’:噪音、話語和聲音”,為2007年出版的《流露與折磨:身體的敘述》一書第二章的標題,在此法爾熱勾勒了巴黎震耳欲聾的喧囂。兩年后,她推出了《18 世紀聲音歷史散論》一書,進一步嘗試描繪啟蒙時代巴黎的聲音④Arlette Farge,Essai pour une histoire des voix au dix-huitième siècle,Paris:Bayard,2009,p.236,p.40.。那個時代巴黎的喧囂震耳欲聾,街上不僅有行人、馬車,還有各種快速移動的動物。馬嘶、車響、軍鼓聲、樂聲,喊叫、咒罵、叫賣聲、歡笑聲相互交織⑤Arlette Farge,Effusions et tourments,le récit des corps.Histoire du peuple au XVIIIe siècle,Odile Jacob,2007,pp.55-64;Farge, Le people et les choses,p.46.。法爾熱往往借助時人的記錄來體會噪音的沖擊力。比如,1763 年,紡紗工人路易·西蒙為了周游學藝,要在巴黎待上三個星期,然而,他在回憶錄中寫道:“我離開了巴黎,因為我受不了噪音。”⑥Arlette Farge,Essai pour une histoire des voix au dix-huitième siècle,Paris:Bayard,2009,p.236,p.40.作家梅西埃在《巴黎圖景》中對于巴黎的叫喊聲的描繪是她倚重的材料。她曾引用梅西埃的描述介紹叫賣聲:商販們尖銳而高亢的聲音在屋頂上空翱翔,“他們的喉嚨蓋過了十字路口的噪音和喧鬧,外地人不可能理解,巴黎人則習以為常地分辨叫賣聲,所有這些不和諧的叫喊聲形成了一個整體”⑦Arlette Farge,Effusions et tourments,le récit des corps.Histoire du peuple au XVIIIe siècle,Odile Jacob,2007,pp.56-57.。

在噪音之外,大街上也有樂音與歌唱。法爾熱寫道,巴黎隨時隨地都有音樂,在教堂前的空地上人們唱著圣歌或贊美詩,雙簧管吹奏的歡快的曲調在街上飄蕩。歌唱吸引著老主顧買東西,印著新聞消息、逸聞趣事的傳單也是被邊唱邊散發。在小酒館里,人們尖聲唱歌,飲酒作樂。她還指出:“有時,唱歌可以減少恐懼,居無定所的人、流浪者在街上哼唱,來馴服黑夜。那些在勞作中要付出巨大體力的人也喜歡唱歌:補鞋匠、洗衣女工、漂送木材的工人經常大聲高唱。”①Arlette Farge,Essai pour une histoire des voix au dix-huitième siècle,p. 39,p. 150,p. 156,p.159,pp.160-163.Arlette Farge,Effusions et tourments,le récit des corps,pp.14-17,pp.209-211,p.218.

法爾熱談論街頭的歌唱,意在關注漂泊的底層民眾、勞動中的工匠。在《18世紀聲音歷史散論》中,她專門探討了底層人物的聲音:窮人的身體發出的嘆息、尖叫與呻吟。透過警方檔案以及梅西埃、書商阿迪等人的描述,法爾熱發現了工場中石膏工人、制鏡工人因有害的環境而受損的聲音,教堂里悲傷的哭泣聲,乞丐夜間被捕時發出的尖叫,監獄般的收容院中憤怒的吶喊。這其中首先是因勞作損傷的聲音。無論打嗝的馬車夫、喊破喉嚨的小販、送水的人,他們的聲音都被卡住了,有時還是沙啞的。作坊和工廠的情況無疑更糟,因為有毒有害的蒸汽日復一日地滲入喉嚨和肺部。石膏工人、建筑工人、制鏡工人、制作玻璃器皿工人的聲帶都受到疫氣、煙熏、汞蒸氣的影響②Arlette Farge,Essai pour une histoire des voix au dix-huitième siècle,p. 39,p. 150,p. 156,p.159,pp.160-163.。

法爾熱也描述了哭泣聲以及種種不幸的叫喊聲。阿迪日記《我的閑暇》中便記錄了民眾的眼淚。比如,巴黎人民遇到困難常常會求助巴黎的主保圣徒熱內維耶芙。1785 年,巴黎大主教因旱災為圣熱內維耶芙舉行儀式,阿迪驚訝地注意到,鄉下人每天都來參加游行儀式,流下了大量的眼淚③Arlette Farge,Essai pour une histoire des voix au dix-huitième siècle,p. 39,p. 150,p. 156,p.159,pp.160-163.。梅西埃的《巴黎圖景》中出現了92 次“叫喊”一詞,主要描繪人們在收容院、監獄等壓抑的環境中以喊叫聲擺脫痛苦。梅西埃對于聽覺很敏感,他將這些苦痛的聲音語調劃分為“可怕的”“悲傷的”“哀怨的”“痛苦的”和“凄厲的”④Arlette Farge,Essai pour une histoire des voix au dix-huitième siècle,p. 39,p. 150,p. 156,p.159,pp.160-163.。此外,18 世紀的小說家拉布勒托內(Rétif de La Bretonne)描述過主宮醫院分娩室中少女產子時駭人的尖叫聲。法爾熱還利用時人的記錄刻畫乞丐在夜間被捕時悲痛的叫喊、爆發騷亂前比賽特監獄中憤怒的吶喊⑤Arlette Farge,Essai pour une histoire des voix au dix-huitième siècle,p. 39,p. 150,p. 156,p.159,pp.160-163.。總之,她呈現了由痛苦的聲音形成的畫面,使讀者從情感上更加接近那個時代的底層民眾。

(二)關于窮人身體的研究

窮人的聲音是由他們的身體發出的,與他們受損的身體密不可分。法爾熱也強調對于窮人身體的研究,認為身體是窮人最寶貴的財富,是其生存與斗爭的手段,本身具有政治性⑥Arlette Farge,Effusions et tourments,le récit des corps,pp.14-17,pp.209-211,p.218.。法爾熱明言,她關于身體的研究是受了布爾迪厄的影響,尤其是其著作《帕斯卡爾式的沉思》第四章“通過身體的認識”給她以啟發。布爾迪厄提出“身體通過直接接觸與外部世界相連”,這一點讓法爾熱意識到這正是在戶外生活的下層階級的現實處境⑦Arlette Farge,“ From the Reading of 18th-Century Police Archives to the Construction of Objects of History Study”,Cultural History in France:Local Debates,Global Perspectives,edited by Evelyne Cohen,Ana?s Fléchet,G?tschel;Laurent Martin,and Pascal Ory,New York and London:Routledge,2020,p.125.。布爾迪厄稱,“身體(不同程度地)在這個世界上暴露、活動、冒險、面臨感情波動、傷害、痛苦、有時是死亡的風險”⑧[法]皮埃爾·布爾迪厄著,劉暉譯:《帕斯卡爾式的沉思》,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09年,第164頁。,法爾熱則意識到“窮人將自己的身體投入到俗世的斗爭中,他們選擇最少,風險最大,付出最多,而且經常遭受苦難”⑨Arlette Farge,“ From the Reading of 18th-Century Police Archives to the Construction of Objects of History Study”,p.125.,因此她甚至將身體作為政治的場所⑩Arlette Farge,Le bracelet de parchemin.L’écrit sur soi au XVIIIe siècle,Paris:Bayard,2014,p.102.。窮苦的人面對種種逆境,身體可能遭受疲勞、工傷、暴力,因此,法爾熱尤其關注飽受痛苦的身體以及悲慘境遇在身體上留下的累累傷痕。警方的犯罪分子檔案中有許多關于受損的身體的記述,比如,面部因事故或疾病造成的傷疤、唇裂、盲眼等可見的缺陷。閱讀這些報告可以看到一幅陰暗,甚至可怕的畫面,這些身體往往很年輕,卻由于過度的疲勞和疾病的打擊而嚴重受損○1Arlette Farge,Essai pour une histoire des voix au dix-huitième siècle,p. 39,p. 150,p. 156,p.159,pp.160-163.Arlette Farge,Effusions et tourments,le récit des corps,pp.14-17,pp.209-211,p.218.。

底層民眾即使沒有流浪漂泊或違法犯罪,其“勞作的身體”也充滿了苦難的景象:不少男女在玻璃制品作坊里吐血或窒息,非常年輕的金匠腿和手臂腫脹,手和頭普遍顫抖,突然暈厥○12Arlette Farge,Effusions et tourments,le récit des corps,pp.14-17,pp.209-211,p.218.。2013 年法爾熱出版了《裂口:18 世紀的苦痛與社會的開裂》一書,探討18 世紀的人身心的痛楚,其中有一節專門闡述“勞作中的苦痛”。在此,法爾熱指出,巴黎的慈善醫院在1774—1775年間,共接收了272個磨顏料的工人和油漆工,他們病得很重,因為他們吸入的霧氣有毒,其中超過三分之一的人在此期間死去①Arlette Farge,La déchirure:Souffrance et déliaison sociale XVIIIe siècle,Paris:Bayard,2013,p.152,pp.152-155.。當時,制帽匠、補鞋匠、手套匠往往因使用膠水而慢性中毒;磨鏡子工人則因長期暴露于水銀蒸汽和玻璃粉塵中而損害呼吸系統;制毯工則因撕扯織物、接觸紗線而影響舌頭和黏膜;制針的童工則因手掌不斷被針刺而飽受反復感染、腫脹的苦痛。在各種作坊中,工匠們常常出現水腫、牙齒脫落、頭暈和惡心。金屬熔煉工、采石工、砂巖切割工、建筑工人、木材漂送工都可能遭遇嚴重的事故,甚至搭上性命。很多慢性中毒導致的疾病初期很難察覺,一旦有了明顯的癥狀便已無法治愈②Arlette Farge,La déchirure:Souffrance et déliaison sociale XVIIIe siècle,Paris:Bayard,2013,p.152,pp.152-155.。

法爾熱除了關注窮人身體的傷殘與病痛,還曾研究他們流離失所、遭遇橫死的身體。2003 年她出版了著作《羊皮紙腕帶:18世紀的自我書寫》,兩年后又發表了《在手腕上書寫》一文③Arlette Farge,Le bracelet de parchemin.L’écrit sur soi au XVIIIe siècle,Paris:Bayard,2003;Farge,“L’écrit au poignet”,Société & Représentations,no 19,Avril 2005.。羊皮紙腕帶就是保留在檔案館中記錄著死者信息的尸體腕帶。在18世紀的法蘭西島地區,當人們在道路、田野、河邊等公共空間發現尸體后,就啟動了一套程序,醫生、檢察官、書記員參與尸檢。逝者大部分死于寒冷、饑餓、溺水或年老。腕帶上記錄尸體的性別、年齡、身體特征、衣服、隨身物品等信息④Farge,“L’écrit au poignet”,Société & Représentations,no 19,Avril 2005,pp.34-35;Arlette Farge,Le bracelet de parchemin,p.17.。

腕帶的檔案中也包含著死者攜帶的信件、字條等材料,這些材料對于法爾熱來說非常珍貴,她視其為“內心的與情感的痕跡”。有些信是寫給父母甚至整個社會的,祈求原諒或同情⑤Arlette Farge,Le bracelet de parchemin,pp.90,93,p.95,pp.95-97,p.103.。還有些信件則揭露了脆弱的生命如何走上了絕路。有個9歲的小女孩凍死在戶外,她身上帶著一個難以辨認的字條,上面有其父母的簽字。通過紙上的幾句話,法爾熱推測這是家長寫給國王的信,請求國王把女孩關起來,她看到了信,驚慌逃跑,凍死在外面。還有些信滿懷絕望,比如有女人要求自己丈夫的行為能溫和些,最終她無法忍受殘酷的折磨而選擇了逃跑⑥Arlette Farge,Le bracelet de parchemin,pp.90,93,p.95,pp.95-97,p.103.。這些信件中呈現的既有家暴的丈夫,也有深愛妻子的男人。比如,1755年發現一名原本駐守敦刻爾克的28歲士兵死在河邊,從攜帶的家書來看,他似乎是為了處理夫妻間的問題而請假回家。雖然詳情無法還原,但是可以肯定,過著顛沛流離生活的士兵渴望家庭團聚。又如,有個制假發的伙計在圣克魯的森林中上吊身亡,身上帶著1749 年的婚姻契約和1759 年簽發的分居判決。身上的官方文件體現了他的絕望,他因與妻子分居而悲傷不已⑦Arlette Farge,Le bracelet de parchemin,pp.90,93,p.95,pp.95-97,p.103.。隨身攜帶的家書或婚約體現了個體與外部世界的關系,透露了其隱匿的情感。作者感慨:“身體是一個充滿風險和痛苦、期望和悲傷的所在,它講述自己的故事。”⑧Arlette Farge,Le bracelet de parchemin,pp.90,93,p.95,pp.95-97,p.103.從司法檔案出發研究啟蒙時代的巴黎民眾,法爾熱賦予歷史中沉默的群體以聲音和肉體。

20 世紀八九十年代,在西方社會學領域產生了“身體的轉向”,身體史研究也隨之興起。福柯的一系列研究都關注現代社會形成過程中權力對于身體的控制,直接推動了身體史研究。根據羅伊·波特的說法,各種身體史研究并非是關于作為物質實體的身體的歷史,而是關于在歷史上不同時期、不同的宗教與社會價值體系如何看待身體的歷史⑨Roy Poter,“History of the Body Reconsidered”,in Peter Burke ed.,New Perspectives on Historical Writing,Pennsylvania:The Pennsylvania State University Press,2001,pp.233-259.。然而,法爾熱關于身體的敘述關注的正是有血有肉的身體,尤其是底層民眾的身體,她把身體的折磨作為窮人生存境遇的鏡像。

四、在法國社會史的發展脈絡中理解法爾熱

法爾熱的研究雖然有接近新文化史之處,但她始終被視為社會史研究者。年鑒學派倡導總體史意義上的社會史,法國社會史的發展受年鑒學派的影響。要理解法爾熱史學研究的特性與創新,應放置在法國社會史的發展脈絡中來看,尤其應當考察她對年鑒派史學理論的繼承與反思。

(一)疏離結構、進程與長時段

按法爾熱的說法,法國社會史隨著《年鑒》雜志的創辦而降生,這種社會史以研究社會群體為基礎,考察其構成以及不同社會群體之間的關系問題①Arlette Farge,“L’histoire sociale”,L’Histoire et le métier d’historien en France,1945-1995.Sous la dir.de Fran?ois Bédarida,Paris:éd.de la Maison des sciences de l’homme,1995,p.282.。其實,在年鑒學派的創始人看來,社會史幾乎就是歷史學的同義詞②費弗爾認為“歷史從定義上來說完全是社會的”,正是社會一詞的模糊性推動了一種富有活力的史學。相關討論參見:[法]克里斯蒂昂·德拉克魯瓦等著,顧杭、呂一民、高毅譯:《19—20 世紀法國史學思潮》,北京:商務印書館,2016年,第229—231頁。。二戰后的二三十年間,拉布魯斯史學支配著法國社會史領域,此時出現了大量研究農村社會的作品。到了20世紀60年代中葉以后,城市研究逐漸受到了青睞,產生了一批城市社會史專著,這些作品深受此前關于農民研究的影響,關注農村人口外流、社會流動等問題。正如法爾熱所說,城市被視作是產生運動、張力和沖突的地方,學者們主要憑借定量研究,厘清了那些支配社會機制、構建社會關系并形成重大變革的結構性因素,“但卻幾乎沒有涉及個體的感知與意圖”③Arlette Farge,“L’histoire sociale”,L’Histoire et le métier d’historien en France,1945-1995,pp.285-286.。法爾熱正是在法國社會史研究轉向城市的階段,投入到了巴黎城市的研究,其早期作品也帶有關注人口流動、倚重計量方法的特征。此時的法國社會史也處在布羅代爾所倡導的“長時段”理論影響之下。根據布羅代爾的觀點,“結構一詞在長時段問題中居首位”,“結構是指社會現實和群體之間形成的一種有機的、嚴密的和相當穩定的關系”④參布羅代爾在1958年第4期《年鑒》雜志上發表的《歷史學與社會科學:長時段》一文(Fernand Braudel,“Histoire et Sciences sociales:La longue durée”,Annales.économies,Sociétés,Civilisations,13e Année,n°.4,1958,p.731)。。與此同時,社會史領軍人物拉布魯斯也側重近代法國社會的轉型問題,致力于思考法蘭西是如何從舊制度轉變為現代社會的⑤龐冠群、顧杭:《馬克思主義影響下的法國拉布魯斯史學探析》,《史學史研究》2015年第1期,第105—106頁。。因此,考察經濟結構、社會結構、人口結構、文化結構等問題的形成與演進成了社會史家關注的重點問題。

然而,作為年鑒學派弟子的法爾熱和“結構”保持距離,她要在檔案中傾聽個體的言說,同時她也明確拒絕“長時段”。她指出,“我喜歡研究一些時刻,一些瞬間,它們突然就意味著某種事物,我不研究長時段”;“我并不探尋演進、變革和轉型,我研究的是,人們如何容忍和接受發生在他們身上的事情,并采取行動”⑥Arlette Farge,“Une véritable historienne:voir et entendre sous le contr?le du document ”,Entretien réalisé par Camille Bloomfield et Bérenger Boulay,Littérature,Juin 2012,No.166,pp.93,100.。可見,法爾熱并不關注長時段、結構、轉型等法國社會史中的核心概念,她從事的并非結構史與進程史研究。她偏好的是小人物的人生經歷,在她看來查閱檔案,如同“穿行于這些極其普通的生命之間,我們聽到了很難被察覺(有時甚至并不光彩)的人性之聲”⑦[法]阿萊特·法爾熱著,申華明譯:《檔案之魅》,第33頁。。她力圖避免讓鮮活的個體淹沒于社會結構之中,這樣的研究理念與新文化史有相通之處。

(二)關注感受與情感——反駁心態史的論斷

她不僅與年鑒派倡導的長時段保持距離,而且對屬于長時段研究的年鑒心態史學中的某些觀點也有不同意見。20世紀七八十年代見證了心態史的發展,菲利普·阿里耶斯、米歇爾·伏維爾和羅貝爾·法夫爾關于死亡心態史的著作尤其引人注目①Philippe Ariès,Essais sur l’histoire de la mort en Occident du Moyen Age à nos jours,Paris:Seuil,1975;Michel Vovelle,Mourir autrefois,Paris:Gallimard,1974;Robert Favre,La Mort au siècle des Lumières,Lyon:PUL,1978.。法爾熱指出,這些作品導致人們認為,死亡在過去比今天更容易被人接受,不那么令人悲傷,因為它是儀式化的、象征性的。然而,在她看來“對死亡的‘熟識’并不能阻止痛苦或恐懼,每個時代、每種文化、每個社會階級,無論男女,都用言辭喊出憤慨,說出恐懼,抑制悲傷。圍繞著死亡的實踐、儀式和信仰并不能阻止產生肝腸寸斷之感”②Arlette Farge,“De la souffrance”,Deux lieux pour l’histoire,Paris:Seuil,1997.。

法爾熱不認為對痛苦的容忍度取決于時代,她表示:“一直對這種流行的說法感到震驚,即在過去,孩子死得越多,父母對此的敏感度就越低。仿佛在如此岌岌可危的生活中,窮人感覺不到痛苦”③Damien Almar & Julia Zortea,“Le corps comme événement:Entretien avec Arlette Farge”,4 Juin 2012.https://www.article11.info/?Le-corps-comme-evenement-Entretien,末次登錄時間2023年1月15日。。在某些18世紀的作家、編年史家的筆下,底層民眾如同牲畜、麻木不仁。18世紀的作家往往把底層婦女描述得與動物差不多,她們失去了一切人性的痕跡,往好處說也只是剽悍具有男子氣④Arlette Farge,Fragile Lives:Violence,Power and Solidarity in Eighteenth-Century Paris,p.24.。啟蒙時代的編年史家們穿越法國,看到勞動者筋疲力盡時,他們卻寫道:“無論如何,勞作的人已經徹底習慣了,他們不會感覺到冷熱。”這些在18 世紀發表的言論又被史學編纂的話語所傳達⑤Damien Almar & Julia Zortea,“Le corps comme événement:Entretien avec Arlette Farge”,4 Juin 2012.https://www.article11.info/?Le-corps-comme-evenement-Entretien,末次登錄時間2023年1月15日。。然而,法爾熱關注的正是底層民眾的感知能力,是他們生活片段中的苦難,痛苦的言說,無助的吶喊以及他們的情感體驗。

法爾熱在《城市中的兒童》一書中指出,18世紀的兒童在10歲之前要遭遇很多疾病,成長非常艱難,父母可能失去好幾個孩子,他們承受著巨大的痛苦;并非如一些史家所說,那時候父母有很多孩子,死一個無關緊要⑥Arlette Farge,L’enfant dans la ville,Paris:Bayard,2005,pp.30-32.。法爾熱在檔案材料中看到:1765 年一名巴黎女仆將自己剛生下的男嬰送至里昂山區的保姆家寄養,因為她的丈夫也從事家仆工作,夫妻無法共同養育孩子。之所以選擇里昂,則因那里花費較低。次年,當得知孩子病重時,女仆驚慌失措,孩子后來死在回巴黎的途中,她淚流滿面。這名女仆沒有見證孩子的成長,自己無法書寫,但她堅持托人代筆與遠方的保姆保持聯系,支付各種費用,對孩子懷有深深的情感⑦法爾熱在《城市中的兒童》和《脆弱的生活》中都舉了這個例子,兩書交代的細節可以互相補充,參見:Arlette Farge,L’enfant dans la ville,pp.34-39;Arlette Farge,Fragile Lives,pp.52-53。。法爾熱在與雅克·勒韋合著的《民眾的邏輯:兒童綁架事件》一書中,則展現了民眾由對抓捕兒童的憤怒演變成了暴力反抗。她的種種研究都表明,父母對于孩子的愛在人類歷史中是恒久不變的,并非突然產生的事物。她尤其反對阿里耶斯在《兒童的世紀》中所提出的觀點——“家庭是一種道德和社會現實,而非情感的現實”;“對于窮人而言,作為情感生活中心的家庭幾乎不存在”。她用玻璃工梅尼特拉的例子反駁,梅尼特拉在他的日記中寫道,他兩歲喪母,對祖母懷有強烈感情,他幾乎無法忍受與祖母分離⑧Arlette Farge,Fragile Lives:Violence,Power and Solidarity in Eighteenth-Century Paris,p.48.。前文所提及的《家庭的混亂》《絲帶與淚水》和《蒙讓夫人的反抗》等著作關注的都是家庭中的情感與沖突,而非社會史領域中側重家庭規模、家庭結構的家庭史研究。

由此可見,法爾熱反對流傳甚廣的窮人麻木不仁、感覺不到痛苦的觀點。她關注窮人的喜怒哀樂,尤其是他們關于痛苦的感受,在法爾熱關于聲音、身體的研究中都包含了對底層民眾痛苦的描摹。在她看來,檔案能夠提供微小的歷史研究客體,“可以像顯微鏡一樣把個人情感的表達放大而成為研究對象”,透過檔案所記載的文字,可以聽到譴責、憎恨和嫉妒等多種情感的表達⑨[法]阿萊特·法爾熱著,申華明譯:《檔案之魅》,第32頁。。關注情感,這一點其實也受到了呂西安·費弗爾和芒德魯的影響。早在1941 年,費弗爾就發表了《感受性與歷史:如何重建過去的情感生活》一文,他建議研究“有關憎恨、恐懼、殘忍以及愛欲的歷史”,倡導廣泛考察“歷史中的感受性(La Sensibilité)”①Lucien Febvre,“La Sensibilité et l’histoire:Comment reconstituer la vie affective d’autrefois?”,Annales d’histoire sociale,T.3,No.1/2,1941,pp.19-20.。18 年后,芒德魯高度評價此文,認為它是費弗爾最精彩的文章之一,因為它迫切地呼吁史家研究集體或個體的情感、激情或情緒。然而,令芒德魯遺憾的是費弗爾的呼吁沒有引起應有的反響,因此他繼續撰文強調建設一種“感受性的歷史”,即研究情感的歷史②Robert Mandrou,“Pour une histoire de la Sensibilité”,Annales.économies,Sociétés,Civilisations, 14e Année,n°3,1959,pp.581-582.。法爾熱的情感研究與其說契合近年來的情感轉向潮流,不如說繼承了費弗爾與芒德魯的衣缽③法爾熱也指出,費弗爾和芒德魯都可算作倡導情感史的先驅。參見La révolte de Mme Montjean,p.150。。法爾熱關注情感,但并不單獨書寫情感的歷史,而是探討家庭成員之間的情感、底層民眾對于痛苦的感知,其研究本質上仍從屬于社會史。

(三)呈現社會關系中的張力

如前所述,法爾熱曾提出心態史很難重現社會關系中的張力,她重視展現司法與警方檔案中社會生活的分歧與對抗。比如,在關于巴黎街頭生活的研究中,法爾熱揭示出統治階級的目標之一是“控制”窮人生活與活動的街道,窮人們“占據”了這個空間,而統治階級及其鎮壓機構則試圖“管理”這個空間④Farge,Vivre dans la rue a? Paris au XVIIIe sie?cle,pp.89,191.。作者正是依此邏輯設定全書結構,三章標題分別為“用于生活的街道”“占據空間”“控制街道”,由此可見這本書看似只是描述巴黎街頭生活的書籍,實則展現了社會階級間的緊張關系。又如,前文提及的《民眾的邏輯:兒童綁架事件》,更是直接展現了18世紀中葉的巴黎圍繞兒童失蹤傳言產生的社會沖突。

法爾熱在《脆弱的生活》中也專有一章研究“騷亂的人群”,其中展示了啟蒙時代工匠的世界亦是沖突不斷,各種陰謀活動明顯增多,即使沒有引發起義,也幾乎每天惹是生非。比如,1724 年織襪工因降薪引起的罷工與騷動,又如1731 年馬蹄鐵匠行會的頭腦們對雇工搞大規模的秘密活動感到害怕,于是向治安總監提交了多份請愿書,請求警方介入行會的集會活動,因為工人們有騷亂的風險。到18 世紀60年代,罷工和陰謀活動以驚人的速度增長,學徒不服從師傅的情況普遍增加⑤Arlette Farge,Fragile Lives:Violence,Power and Solidarity in Eighteenth-Century Paris,pp.268-271,p.260.。在關于婦女與兒童的研究中,法爾熱也關注他們與騷亂人群的關系。她發現母親和孩子在騷亂人群中格外顯眼,經常出現在隊伍的前列,例如,1725 年,由于糧食嚴重短缺導致了街頭騷動和搶劫面包店的行動,各種證詞和審訊都表明,母親們帶著孩子在喧囂混亂中獲取面包。這種參與意味著婦女和兒童在街頭騷亂中扮演著共謀的角色,同時他們承擔更少的刑事責任⑥Arlette Farge,“L’enfant dans l’espace public au XVIIIe siècle”,dans L’enfant,la famille et la Révolution,sous la direction de Maire-Fran?oise Levy,Paris:Plon,1989,pp.46-47.。法爾熱通過研究警方檔案中民眾反叛行為發現:“起義可能并不像人們所認為的那樣,是事物秩序的崩潰或是與之決裂。民眾的情緒如同一個必要的連接點,連接著正在崩潰的秩序和不確定的未來。在這種混亂中,存在著秩序——對正義和榮譽更強烈的渴望……偶爾的混亂、憤怒的表達和反抗的開端,都遵循著一種邏輯和理性。”⑦Arlette Farge,Fragile Lives:Violence,Power and Solidarity in Eighteenth-Century Paris,pp.268-271,p.260.總之,法爾熱探求社會關系中呈現的沖突與緊張,并試圖理解民眾的邏輯,而非簡單地視其為非理性的暴力。

法爾熱對于聲音的研究,大大拓展了社會史的研究對象,她關注的不僅是巴黎街頭的噪音、民眾的低語與哀嘆,還包括聲音世界的等級關系。她認為,在一個由君主統治的城市中,聲音也是等級森嚴的,透過嘈雜的表象感知到的是等級化的音調。她聲稱:“聲音不僅僅是呼吸在空氣中的痕跡,它一方面服從于來自教會或君主的更高層的命令,另一方面應該服從于對誰應該說什么、做什么以及面對某個事件的腔調的類型。”⑧Arlette Farge,Essai pour une histoire des voix au dix-huitième siècle,pp.43-44.因此,不同聲音之間的關系反映了言說者的地位以及等級化的社會結構。

可以說,法爾熱勾勒的底層窮人的世界,不是靜態的畫面,而是由對立、沖突組成的世界。她曾指出:“歷史學家忙于擺脫束縛過重的馬克思主義,卻沒有注意到自己常常忘記了沖突和緊張、斗爭和角力所組成的世界,這個世界就像是最底層的畫布,行為、習慣和情感都是在它的基礎上加進去的。”①[法]阿萊特·法爾熱著,申華明譯:《檔案之魅》,第31頁。由此可見,她似乎并不贊同新文化史急于擺脫馬克思主義史學的影響,就此而言,她的社會史多少保留了一些拉布魯斯社會史的底色。

結 語

20世紀中葉,尤其是1968年五月風暴之后,法國史學界日益關注底層民眾,熱衷于探討城市邊緣群體的歷史。然而,大量的歷史研究傾向于基于統計數據描述群體的狀況,作為個體的窮人形象在此類研究中是模糊的。法爾熱首先要避免的是,僅憑18 世紀精英的描述形成對于窮人的刻板印象②Arlette Farge,“From the Reading of 18th-Century Police Archives to the Construction of Objects of History Study”,p.121.。她通過鉆研警方與司法檔案發現貧困人口的生活細節,并將這些細節放置于大的時代背景中理解其意義。她關注個體身上的小事件,小人物的生存境遇——他們的家庭生活、親子關系、夫妻關系;她描述街頭的暴力、謠言與聲音,刻畫一個口語時代巴黎的街景;她考察民眾的身體、情感與邏輯,理解他們的生存狀態。她刻畫有血有肉、感知痛苦的窮人形象,與彼時年鑒學派的心態史學拉開距離,但同時她又遵從了費弗爾和芒德魯對于情感研究的倡議。

法爾熱的研究如同一束光,照亮歷史上卑微者的生命之旅,呈現那些難以捕捉的事物,有助于我們從細微處理解貧困以及窮人的世界。這樣的研究看似碎片化,但其實卻也能在個體中發現普遍性,比如蒙讓夫人的反抗反映了等級秩序的松動,工匠階層艷羨上流世界的生活。這些碎片有助于拼出大的時代圖景。她的研究深受福柯影響,也從布爾迪厄等理論家那里汲取資源,她以人類學的視角將街頭作為研究對象,這些特征使其研究靠近新文化史。然而,法爾熱又從未脫離社會史,她只是擴大了社會史的內涵與研究邊界,她展現的不僅是靜態的畫面,而是充滿張力的社會關系。她的研究一直沒有脫離年鑒學派的總體史理念,刻畫了關于民眾的總體史。她研究婦女、兒童、身體、聲音、情感等主題,都只是其民眾的總體史的一個方面,服務于民眾史研究的主旨。此外,她也找到了一種適合時代背景與研究對象的寫作風格——輕快、簡潔,又有叩擊心靈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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