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曉桐 閆自兵
(新疆大學,新疆 烏魯木齊 830046)
回紇是中國古代北方草原的一個古老的游牧民族。 天寶三年(744 年),回紇首領骨力裴羅建立回紇汗國,并遣使告唐。 不久,唐朝冊封骨力裴羅為懷仁可汗。 由此建立了與唐保持藩臣關系的又一民族政權。 此后,回紇進入了快速發展時期,唐朝則因安史之亂國力衰落,欲借助回紇的力量實現平叛與安邊。 于是,和親成為唐朝加強與回紇的聯系的重要方式。
對于唐朝與回紇的和親,國內外學者已進行了比較深入的研究,出版了多部具有較大影響力的著作。 楊圣敏的專著《回紇史》[1]與林幹的專著《突厥與回紇史》[2]深入研究了唐朝與回紇和親的過程及其影響。 馬大正的專著《中國邊疆經略史》[3]論述了和親公主的歷史作用。 崔明德的專著《中國古代和親通史》[4]重點論述了唐朝與回紇和親的特點。 薛宗正的專著《回紇史初探》[5]則基于唐朝與回紇和親的史實,深入研究了唐朝與回紇的關系。 日本學者森安孝夫的專著《絲綢之路與唐帝國》[6]深入研究了和親公主的政治態度影響了唐朝與回紇雙方關系的走向。前輩學者對于唐與回紇的關系已有深入研究,但對于一些歷史細節的探索仍值得推進。 筆者擬從和親的視角對唐朝與回紇的關系進行研究。
天寶十四年(755 年),擁有胡人血統的安祿山①以討伐楊國忠為名于范陽起兵,迅速控制了河北,叛軍所經之地都望風而潰。 天寶十五年(756 年)六月,長安失陷,唐玄宗等人逃往四川,太子李亨等人北上靈武。 七月,太子于靈武即位,是為唐肅宗。 唐肅宗即位后力圖平定叛亂,但安史叛軍的兵力遠多于唐朝政府實際控制的兵力。 就在此時,回紇“使者來請助討祿山”[7],因回紇、吐蕃一同請愿助唐討賊,唐朝只“宴賜遣之”[8],并未應允任何一方。 直到至德元年(756年)九月,唐肅宗“遣故邠王男承寀,封為敦煌王,將軍石定番,使于回紇,以修好征兵”[9]。 回紇葛勒可汗大喜,遂“遣首領朝,請和親,封回紇公主為毗伽公主”[10]。 回紇封李承寀為葉護,又遣葉護太子率兵助唐,唐肅宗命廣平王接見葉護太子,雙方“約為昆弟”[11]。 葉護太子派達干等人至扶風見郭子儀,“子儀犒飲三日,葉護辭曰‘國多難,我助討逆,何敢食!’”[12]廣平王率領郭子儀軍隊到達香積寺以東二十里,而敵人埋伏于大營以東,欲突襲唐軍,是時“朔方左廂兵馬使仆固懷恩指回紇馳救之”[13],與鎮西、北庭節度使李嗣業聯合破敵軍,于至德二年(757 年)收復了長安。
李承寀與毗伽公主的和親拉開了唐朝與回紇和親的序幕,雙方在姻親關系之上又加有“兄弟”等倫理關系,進一步加深了唐朝與回紇的政治聯系。 唐朝經安史之亂,國庫空虛,國力衰敗,因回紇馳援唐朝,長安與洛陽才得以收復。 回紇也因助唐平叛,軍事實力得到了肯定,威望也有所提高,進一步加強了其在漠北地區的統治。
不過,在回紇助唐平叛的同時,雙方的藩臣關系也開始弱化,具體表現在以下兩方面:
第一,回紇兵對唐朝增加了擄掠行為。 “初收西京,回紇欲進城劫掠,廣平王固止之。”[14]由此可知,回紇收復長安之后欲大肆搶掠,因廣平王阻止才作罷。 等到嚴莊與安慶緒棄洛陽北渡黃河之后,葉護太子跟隨廣平王、郭子儀等人進入洛陽,回紇兵又“大掠東都三日……廣平王欲止不可”[15],直到洛陽百姓主動拿出萬匹羅錦送與回紇,才停止抄掠。 究其根源在于唐朝與回紇密約:“克城之日,土地、土庶歸唐,金帛、子女皆歸回紇。”[16]回紇乃游牧民族,其生產生活依賴游牧業的興衰,生存上的需要驅使他們發揮馬背上的優勢,武力擄掠和軍事征服也就在所難免[17]。由此,回紇愿助唐平叛是因其看重中原城市的富庶。 早在唐高宗統治時期,回紇助唐朝擊敗阿史那賀魯,又隨王師征討高麗。 戰爭結束后,回紇兵便返回漠北,在此過程中回紇并沒有對物質財富表現出強烈的欲望。 與安史之亂前回紇協助唐朝開展軍事行動后的行為相比較,此時的回紇對唐朝提出了物質要求并且增加了擄掠的行為,其原因應為回紇進入了武功盛世,而唐朝勢力日漸沉隕,趨于“兄弟之國”②。
第二,回紇與黑衣大食“爭長”,唐朝對此妥協處理。 乾元元年(758 年)“五月壬申朔,回紇使多亥阿波八十人,黑衣大食酋長閣之等六人并朝見,至閣門爭長……”[18]從回紇出使人數來看,自天寶二年(743 年)二月,大將軍多攬等十五人入朝至此次出使,出使人數有所增加。 可以推斷,回紇增加出使人數,意在彰顯日趨上升的國力,以便與唐朝談取更多的有利條件,或欲獲得唐朝更多的封賞。 回紇與作為唐朝鄰國的黑衣大食共同朝見,說明了回紇認為助唐平叛能夠功標青史,可與黑衣大食等量齊觀,從而出現了“爭長”的局面。 見此,通事舍人“乃分為左右,從東西門并入”[19]。 唐朝雖解決了雙方的矛盾,卻模糊了敵國關系與藩臣關系的界限。 唐朝與回紇雖有所謂的“兄弟之國”關系,但是其中包含了很多藩臣的因素[20]。 而在藩臣關系中,也并不含有“兄弟之國”關系。 因此,這是一種特殊的關系,并非平等的兩國關系。 唐朝處在東亞封貢體系中心的地位,之所以肯承認有與自己地位平等的國家,無疑是在安史之亂時期國力下降情勢下的無奈選擇[21]。 唐朝應允回紇與黑衣大食“并入”,此舉一方面默認了回紇此行為,助長其氣焰,使得回紇后期敢于挑戰并欲顛倒藩臣關系的傳統次序。 另一方面,鴻臚寺官員有“凡四夷君長,以蕃望高下為簿,朝見辨其等位”[22]之責,此時卻出現了“爭長”與“并入”的局面,這應是統治者授意下的結果,而非鴻臚寺官員的失職,從中體現出唐與回紇的親疏關系。
寧國公主出嫁回紇原因有二:其一,將回紇助唐比作西漢時期的“烏孫之助”,以答謝回紇收復兩京;其二,為繼續向回紇借兵而鞏固關系。所以,寧國公主的使命顯得尤為重要。
乾元元年(758 年)秋,唐朝“詔以幼女封為寧國公主出降”[23],并以漢中王李瑀為冊立使,冊立回紇可汗為英武威遠毗伽可汗。 唐肅宗親送寧國公主至咸陽磁門驛,公主泣言:“國家事重,死且無恨。”[24]寧國公主出嫁,是轟動京城的大事,文武大臣與寧國公主的兄弟姐妹都來為其送行。 至李瑀護送公主到回紇牙帳,葛勒可汗身穿黃袍,頭戴胡帽,坐于中塌,對其進行反復盤問,并對李瑀進帳不進行跪拜而惱怒。 李瑀反駁道:“唐天子因可汗有功,故將女嫁與可汗結姻好。 比者中國與外番親,皆宗室子女,名為公主……可汗是唐家天子女婿,合有禮數,豈得坐于塌上受詔命耶!”[25]可汗遂起身下拜,接受詔書,冊立寧國公主為可敦。 冊罷,可汗派王子骨啜特勤和宰相帝德等三千人幫助唐朝平叛。 同年十二月,可汗又派三千婦人“謝寧國公主之聘也”[26],唐朝與回紇雙方之間的往來越來越頻繁。
寧國公主是出嫁回紇的第一位真公主。 由此可見,唐朝統治者非常重視維系與回紇之間的關系。 在和親之后,回紇繼續協助唐軍作戰,加快了唐朝平定安史之亂的步伐。
雖然此次和親使唐朝在軍事上有所獲益,但是雙方的藩臣關系也進一步弱化,具體表現在以下三個方面。
第一,和親公主的地位有所下降。 《唐大詔令集》所記載的《封寧國公主制》中明確指出,此次和親之目的為“答勤王之志”[27],并且在和親之時,葛勒可汗欲讓隨行人員向其行跪拜唐天子之禮,最終在李瑀的辯駁下化解,雙方的地位有顛倒的趨勢。 可見寧國公主初到回紇時并不受重視,從而成為了為完成“冀定四方之業”而付出的犧牲品[28]。
第二,乾元二年(759 年),回紇對外作戰失敗,肅宗仍以獎勵慰之。 因唐朝還需借助回紇的力量開展軍事行動,所以對此次戰爭的失利表現出不以為意,繼續維持雙方同盟的現狀。
第三,葛勒可汗去世后,回紇上層官員欲讓寧國公主殉葬。 對此,寧國公主曰:“我中國法,婿死,即持喪,朝夕哭臨,三年行服。 今回紇娶婦,須慕中國禮。 若今依本國法,何須萬里結婚。”[29]最終,寧國公主依回紇習俗“婺面大哭”。 寧國公主無子,于同年八月回到長安。 從回紇官員脅迫寧國公主殉葬的史實可以得出,因寧國公主是在唐朝衰落時派往和親的,且《磨延啜碑》中有“把其二女作為獻禮”的表述,其在回紇的身份地位并不高,僅有可敦之名,卻無可敦之實。 由“北蕃夷俗,可賀敦知兵馬事”[30]知,可敦在游牧政權中占有舉足輕重的地位,可操控司法和軍政。 因此,回紇內部的反唐勢力與守舊勢力相互勾結,欲鏟除作為回紇可敦的唐朝真公主[31]。 但守舊、反唐勢力相對弱小,未能引起巨大風波。
綜上,回紇雖臣屬于唐朝,可汗由唐朝冊封,藩臣關系仍然存在,但唐朝因國力吃緊,無法有效地控馭回紇,從而引起了回紇可汗乃至回紇內部對唐朝的輕視。
寧國公主出嫁回紇時,唐肅宗又將榮王之女以陪嫁身份嫁與回紇可汗,被回紇人稱為“小寧國公主”。 葛勒可汗去世后,依照回紇收繼婚習俗,小寧國公主又嫁牟羽可汗。 至武義成功可汗即位,小寧國公主出居在外,生有兩子,但都被可汗所殺。 頓莫賀以血腥手段奪取政權,并且將擁有唐朝貴族血統的前可汗子嗣殺死,以穩固自身的統治地位。 小寧國公主也于貞元七年(791 年)去世。 小寧國公主在回紇生活的時間較長,與回紇人共同生活,深得回紇人崇敬。 回紇人稱她為小寧國公主之外,還尊稱她為“毗伽公主”。 雖然小寧國公主的和親在政治上的作用相對較小,但她作為第一位在回紇生有子嗣的和親公主,無疑促進了雙方民族間交流與融合。
回紇葛勒可汗出兵助唐平叛,唐朝統治者為了酬答回紇,滿足了回紇和親的要求,將仆固懷恩三女嫁與葛勒可汗次子移地健。
史書記載仆固懷恩有三女遠嫁回紇,一女被封為光親可敦。 乾元元年(758 年),在寧國公主出嫁回紇時,葛勒可汗又為其次子請婚,唐肅宗以仆固懷恩之女嫁與可汗次子,葛勒可汗死后,因“葉護太子前得罪死”[32],由次子即位,為牟羽可汗,并立仆固懷恩之女為可敦,代宗加冊其為婆墨光親麗華毗伽可敦。 一女身份不詳,或許是作為光親可敦的陪嫁,一同嫁往回紇。 幼女崇徽公主在仆固懷恩死后嫁入回紇。
至唐肅宗駕崩后,回紇“十有五人犯金口光門,突入鴻臚寺,門司不能禁”[33]。 此次回紇對唐朝官屬機構的沖擊,筆者推測應與唐朝新帝繼位,統治基礎根柢未深,以及牟羽可汗被史朝義以“唐家天子頻有大喪,國亂無主,請發兵來收府庫”[34]所誘有關。 回紇此舉或許是為了試探唐朝態度。 事實證明,唐朝對此并沒有采取有力的措施。 牟羽可汗即偕同光親可敦率眾南下,兵至太原時,可汗與可敦要求與仆固懷恩相見,仆固懷恩心存顧慮不敢去見,唐代宗“因賜鐵券,手詔以遣之”[35]。 仆固懷恩見可汗,勸其不可違背恩信,于是可汗轉變策略,協助唐朝攻討史朝義。牟羽可汗在仆固懷恩的勸說下輕易改變策略的原因,雖然在史料中未曾提及但有跡可循。 回紇的對外行動一直以獲取財帛、奴隸等為目的,在助唐朝收復兩京之時就有過搶掠行為,加之仆固懷恩到達河東之時,河東節度使辛云京認為回紇“每入我界,必肆貪狼之性”[36],以回紇與仆固懷恩或相互勾結為由閉城自守,雙方原定于太原城中的會談移至郊外。 在仆固懷恩與牟羽可汗的談判中或許有出賣河東人民利益的內容[37]。 因河東處于唐朝西北的第二道防線之上③,有著非常重要的政治作用,回紇可借此削弱河東地區的力量。 所以,牟羽可汗舍棄了史朝義的重金誘惑而協助唐朝。
安史之亂平定后,唐代宗不再信任少數民族武將,是時宦官誣告仆固懷恩謀反,仆固懷恩想到“女嫁絕域,再收兩京”[38]卻遭到猜忌,隨后反叛唐朝,并在其女光親可敦的協助下“與回紇、吐蕃進逼奉天,京師戒嚴”[39]。 光親可敦先助安史叛軍反唐,再到助唐平叛終至助父反唐的政治態度變化,深刻影響著唐與回紇之間的關系[40]。 仆固懷恩暴斃后,回紇請降,卻提出了“然懷恩子,可敦兄弟,請勿殺之”[41]的請求。 郭子儀為穩定回紇對唐朝的藩臣關系,以達到共同抗蕃的意圖,對回紇作出“若起負心違反盟約者,身死陣前,家口屠戮”[42]的警告。
從牟羽可汗與唐朝的交涉行為來看,此時的回紇與唐朝皇室成員的關系也極為緊張,表現在以下兩個方面。
第一,牟羽可汗繼位之初就欲殺寧國公主殉葬,并打擊內部親唐勢力。
第二,雍王李適④在前往回紇謁見可汗之時“可汗責雍王不蹈舞”。 唐朝使者藥子昂辯解道:“王,嫡皇孫,二宮在殯,禮不可以蹈舞。”[43]回紇宰相堅持讓藥子昂等人行胡禮。 遭拒后,將藥子昂等人“各搒捶一百”[44],這使雍王受到了極大的侮辱。 牟羽可汗對唐朝皇族的態度與前代可汗大相徑庭,足以說明回紇內部的反唐勢力有增長的趨勢。
綜上,在光親可敦和親的這段時期,因唐朝內部大喪,統治基礎不牢固,致使敵人有機可趁,策動破壞雙方關系。 加之仆固懷恩叛唐,導致了唐朝與回紇之間的藩臣關系趨于破裂。 仆固懷恩死后回紇請降,使者請唐朝勿殺仆固懷恩之子。 由此可知,在光親可敦出嫁回紇、仆固懷恩引回紇叛唐之時,仆固家族的勢力與影響在已在回紇內部逐漸擴大,并深入至統治階級內部。 隨著仆固懷恩叛亂與暴斃,光親可敦不再能幫助唐朝控馭回紇,和親的政治作用逐漸減弱,也說明了因吐蕃進攻的加劇,唐朝并不想失去這個可靠盟友。 因此,唐朝在接受回紇投降,對其口頭警告之后,也盡量滿足回紇的請求。
仆固懷恩死后,唐代宗將其幼女收養于宮中。 大歷三年(768 年),光親可敦去世,唐代宗將“幼女”封為崇徽公主和親回紇。 據常袞所作的《冊崇徽公主文》中記載:“肅雍之道,能中其和,縟麗之功,自臻于妙。 不資姆訓,動會禮經。 甫及初笄之年,眷求和鳳之對,用開湯沐,方戒油軿。我有親鄰,稱雄貴部,分救災患,助平寇虞。”[45]不僅描述了唐代宗視崇徽公主為親女,崇徽公主的性格人品,還清楚地闡釋了此次和親的原因與目的:為答酬回紇“分救災患,助平虞寇”。 除此之外,回紇怨唐不及時償還馬價,唐朝為了平穩回紇的情緒,也是促成了此次和親的原因之一[46]。
崇徽公主雖出嫁回紇,可汗卻派人傳語:“唐約我為市馬,既入,而歸我賄不足,我于使人取之。”[47]由此可見,可汗的首要目的是獲得絹馬貿易的資財,而將和親置于次要。 對此時的回紇來說,所謀取的經濟利益要遠遠大于政治利益。唐朝在《冊崇徽公主文》中有意強調回紇的貢獻,使回紇更加有恃無恐。 大歷六年(771 年)“回紇于鴻臚寺擅出坊市,掠人子女……以三百騎犯金光門、朱雀門”[48];七年(772 年)“回紇出鴻臚寺,進坊市強暴,逐長安令邵說于含光門之街,奪說所乘馬將去”[49];十年(775 年)“回紇白晝刺人于東市,市人執之,拘于萬年縣……劫囚而出,斫傷獄吏”[50]。 不僅如此,雙方還展開了軍事行動,如十三年(778 年)“回紇寇太原,過榆次、太谷……我師敗績,死者千余人”[51]。 同年,代州都督張光晟與回紇戰于羊武谷,回紇兵敗。 基于上述,回紇擾亂坊市,輕視唐朝官吏及法制體系,多次擊傷官員,證明回紇國力如日中天,崇徽公主也無法有效干預回紇的行為。 唐代宗對這些行為都予以容忍,但引起了朝廷反回紇勢力的興起。
除上述回紇的侵擾行為外,絹馬貿易也是損害唐與回紇關系的因素之一。 早在乾元年間,唐朝與回紇就展開了絹馬貿易。 因吐蕃占據隴右,阻斷商路,唐朝不得不取道回紇,加之隴右地區原為唐朝養馬基地,失去隴右后,馬匹供應不足,而回紇產良馬,唐朝統治者為了獲得更多的戰馬,雙方達成一致,開展絹馬貿易。 回紇將輸入的布帛輸出至中亞、西亞獲得暴利,從而加大了對唐朝的馬匹輸出,以獲取大量財帛。 但安史之亂后,唐朝經濟衰退,勞動力銳減,自然災害頻繁,進而無法支撐龐大的布帛生產,加之對于馬匹的需求逐漸減小,回紇又存在強賣馬匹的行為,致使唐朝未能如數支付絹款。 因此,唐朝與回紇在經濟貿易上也產生了矛盾。
從唐朝與回紇和親的整體歷程來映照雙方關系,從李承寀與毗伽公主和親到咸安公主和親之前的這段時期,無論是在政治、經濟方面,還是在軍事方面,唐朝與回紇矛盾重重。 雙方傳統的藩臣關系持續弱化并趨于破裂。
唐德宗剛繼位時就遣使回紇,牟羽可汗卻“不為禮”。 回紇內部的九姓胡又乘代宗駕崩之時,策誘牟羽可汗南下攻唐。 回紇宰相頓莫賀達干上諫請求停止攻唐行為,牟羽可汗不為所動。于是,頓莫賀達干發動政變,殺牟羽可汗及親信,并自立為可汗,唐朝封其為武義成功可汗。 可汗初立,因先前的宮廷政變,導致內部統治基礎不牢固,并且因重用傳統貴族,致使財政大不如前,而外部又有吐蕃聯合葛邏祿加劇對北庭的進攻。在這內憂外患的局面之下,武義成功可汗竭力與唐和解,并多次向唐請求和親,欲得唐朝之支持,但德宗并未應允。 唐德宗之所以屢次不應,并且實行“德懷吐蕃”政策來打壓回紇,是他對前代可汗及部眾對唐朝輕視行為的考慮,以及他本人與回紇的恩怨,即上述雍王謁見回紇可汗之事。
此時唐朝內部藩亂嚴重,多數藩鎮趁此聯系回紇,欲得其助,極大威脅了唐朝的統治。 唐德宗洞悉回紇并非真正想與自己為敵后,經平涼劫盟⑤事件發酵,徹底打消了“懷德吐蕃”的想法,重新恢復了與回紇結盟共抗吐蕃的策略。 貞元三年(787 年)八月,回紇可汗請和親,李泌勸說唐德宗同意和親,唐德宗在權衡利弊后許之。 貞元四年(788 年)十月,唐德宗將第八女咸安公主嫁與武義成功可汗,并加封可汗為汨咄祿長壽天親毗伽可汗。 由此可知,咸安公主的和親,是唐朝與回紇共抗吐蕃的政治、軍事意圖共同促成的結果,也是唐朝統治者希望能達到“安邊”與“穩定”的結果。 長壽天親可汗奏請改名“回鶻”⑥并派回鶻公主等人迎娶咸安公主。 一年后,可汗病死,依回鶻婚制,咸安公主又相繼嫁與忠貞可汗、奉誠可汗、懷信可汗。 至元和三年(808 年)咸安公主薨。
咸安公主嫁入回鶻與可鶻可汗生兒育女,促進了雙方民族融合。 公主的陪嫁侍女、仆從也有可能與回鶻當地百姓通婚,繁衍后代,加速血親的融合[52]。 “或衣華服,誘取妻妾”[53]證明在和親后,回鶻有很多商人留居中原城市,并在統治階級的示范下與中原人通婚[54],繁衍子嗣。 由此可見,當時已流行回鶻人入唐娶居。
咸安公主嫁往回鶻,對于維系唐朝與回鶻關系起到了非常重要的作用。 唐朝與回鶻實行的絹馬貿易此時有回鶻埋怨絹布尺寸不夠,唐朝不滿回鶻馬匹瘦小無用的棘手問題。 《白氏長慶集》記有:“咸安公主號可敦,遠為可汗頻奏論。元和二年下新敕,內出金帛酬馬值。 仍詔江淮馬價縑,從此不令疏短織。 合羅將軍呼萬歲,捧授金銀與縑采。”[55]的描述。 咸安公主在雙方經濟關系上起到了調解斡旋的作用,減少了雙方矛盾沖突,為各族人民爭得了更多的安定生活[56],回鶻也得以繼續在絹馬貿易中獲利,這也使咸安公主在回鶻的地位有所上升。
咸安公主出嫁回鶻之時,回鶻正面臨著內憂外患的局面。 據《新唐書》所記:“可汗上書恭甚,言:‘昔為兄弟,今婿,半子也。’”[57]武義成功可汗向唐稱兒稱臣,對唐推行友好政策,一是為了保證穩定的財富收入[58],二是為了鞏固其憑政變上位的脆弱統治地位。 回鶻在經濟與政治上對唐朝有極大的需求,所以由先前的“居功自傲”變為了“辭尊居卑”。 唐德宗以和親的方式順利地將雙方“兄弟之國”關系還原為藩臣關系。 但此時的藩臣關系較之前有所差別,體現在唐朝逐漸失去對回紇的控馭。
自元和三年(808 年)咸安公主去世后,回鶻多次要求和親,究其原因有以下幾點:第一,從回鶻多次遣摩尼教徒入唐請婚可知,回鶻重視摩尼教,意在重視信仰摩尼教的粟特胡,且欲通過和親鞏固絹馬貿易,彌補戰爭虧空;第二,此時的回鶻已經由盛轉衰,面對四方壓力,急需獲取唐朝支持。 然而,唐朝的軍事行動重點已轉移至內部,對藩鎮的全力討伐造成了資金困難,所以多次未允。 但回鶻沒有氣餒,終以“憲宗以北虜有勛勞于王室,又西戎比歲為邊患”[59]為由,使唐憲宗同意和親。 適值唐憲宗駕崩,和親未成。 唐穆宗即位后,回鶻再次遣使請求和親,唐穆宗許諾“封第九妹為永安長公主,降嫁回鶻可汗”[60],但適值保義可汗去世,雙方和親被擱置。 至崇德可汗繼立,唐朝依約封第十妹為太和公主和親回鶻,“宜特置府,其親屬宜視親王例”[61]。 可汗派摩尼教徒、公主等入唐迎親。 唐朝的送親規模也非常高,以左金吾衛大將軍胡證為主使,李憲加為副使,殷侑為判官護送公主。 這說明了雙方對于此次和親的重視。
據《九姓回鶻可汗碑》記載:“至于賊境,長驅橫入,自將數騎,發號施令,取其必勝,勁敵果摧,追奔逐北,直至大敗,殺萬人有余。”[62]太和公主出嫁回鶻激化了回鶻與吐蕃之間的戰爭,且戰爭以回鶻失敗告終,從而極大地削弱了回鶻的力量。 回鶻在與吐蕃的戰爭后,對唐朝的經濟依賴性日益增強,史料記載“八月丙子,對入朝回鶻安寧四十人于麟德殿,宴賜有差”[63];“文宗初,又賜馬直絹五十萬”[64]。 由此可知,朝貢所得與絹馬貿易已經成為回鶻的主要經濟來源。
寶歷元年(825 年),崇德可汗死,太和公主嫁與昭禮可汗。 大和六年(832 年),昭禮可汗被部下所殺,其侄胡特勤被立為可汗,唐朝封其為彰信可汗,太和公主繼為其可敦。 在李昂所作的《冊彰信可汗文》中有“兩國咸歡”、“慎固封疆”、“愿申永好,彼無侵軼”[65]的字眼,這說明因回鶻的衰落,唐朝竭力提高自身的宗主地位,并欲以和親得方式來穩固雙方藩臣關系,以達到“天下一家,與我同軌”[66]的政治格局。
至開成四年(839 年),掘羅勿殺彰信可汗,盍馺特勤成為回鶻可汗,太和公主又為盍馺特勤的可敦。 在此期間,回鶻遭受了天災疫病,“運屬天亡,歲久不稔,畜產大耗”[67]。 自然災害打擊了草原的農牧生產,致使百姓流離,人心四散。 開成五年(840 年),“黠戛斯破回鶻,得太和公主”[68]。 黠戛斯自稱李陵⑦之后,與唐朝同姓。由此可知,此時的黠戛斯欲得到唐朝的支持,取代回鶻在漠北的統治地位。 在黠戛斯破回鶻之后,其首領“阿熱”派達干等人護送公主返回長安。 但在途中,達干等人被烏介可汗與所屬的回鶻兵攻殺,太和公主為烏介可汗所劫留。 至回鶻受災,烏介可汗挾太和公主“南渡大磧,至天德界”[69],而后又挾太和公主南進,“頻劫東陜以北,天德、振武、云朔,比罹俘戮”[70],回鶻從此拉開了向唐索援的序幕。 烏介可汗挾持公主逼近邊城,使百姓人心惶惶,與南下回紇嗢沒斯屈身請求唐朝庇護的行為形成了鮮明的對比,加之“伏以自古御戎,只有兩道:一是厚加撫慰,二是以力驅除”[71]的傳統思想,促使唐朝統治者對回鶻從望其漸復舊疆,到勸其早務歸還舊地,再到計會驅逐的策略轉變。
唐武宗始終心系太和公主,關注其在回鶻的一舉一動。 李德裕在《論討襲回鶻事宜狀中》建議:“令石雄以義武馬軍一千騎……銜枚夜襲,必易成功。”[72]會昌三年(843 年)烏介可汗與盧龍節度使張仲武“約以太和公主歸幽州”[73]。 可見回鶻想以太和公主送于幽州為條件與幽州結好。張仲武“使密賂其下,盡得陰謀”[74],欲出兵回鶻。 但劉沔之軍已屯于云州,劉沔召派石雄夜襲烏介可汗。 石雄所派間諜發現可汗牙帳,并轉告公主:“天子取公主,兵合,第無動。”[75]夜晚,石雄突襲回鶻牙帳,搶先一步救出太和公主。 但根據《全唐文新編》所記:“(蔡)襲入帳中,挾公主于馬上……石雄聞,以步卒三十人奪之歸。”[76]證明最先救出太和公主的應是蔡襲,石雄為搶功加爵從蔡襲處奪取了公主[77]。 隨后烏介可汗倉皇而逃,投奔室韋,“(二月)廿五日,和蕃公主入城”[78],預示著烏介可汗索援意圖的終結。
太和公主雖未完成唐朝統治者交予的任務,但是隨著唐朝與回鶻的和親程度不斷加深,回鶻人深受唐朝文化的影響,如居住在長安的回鶻人有“筑宮殿以居,婦人有粉黛文繡之飾”[79]之例。不僅如此,回鶻的日用品也進入唐朝,給唐朝百姓提供了琳瑯滿目的商品,豐富了其日常生活,加深了其對唐朝作為統一的多民族國家的感知。太和年間,“入朝回鶻進太和公主所獻馬射女子七人,沙陀小人二人”[80],太和公主作為中間使者將回鶻的日常娛樂活動引入了唐朝,加深了唐人對回鶻人的認知。
綜上,太和公主和親前后,回鶻內部的頻繁政變,導致原有的繼承原則被破壞。 對外戰爭屢屢失敗,國庫虧空,遂寄希于唐朝,使傳統有序的藩臣關系得以短暫恢復。 杜笑倩在《唐朝回紇“化俗”政策研究——以德宗時期為重點》中進一步將德宗之后的雙方關系描述為“子婿關系”[81]。其實,在漠北回鶻政權的瓦解前,唐與回鶻關系已經逐步恢復為傳統的君臣關系。 在回鶻瓦解后,盡管西遷與南下的回鶻相繼建立政權,可因地域的限制,雙方再未形成強有力的藩臣關系。回鶻的衰落對于唐朝而言有利有弊:其有利方面,意味著與回鶻的絹馬貿易逐漸停止,減緩了在大規模貿易活動下百姓的生活壓力;其不利之處,第一,回鶻的衰落,使唐朝失去了抵御外族的可靠盟友;第二,對于和親公主而言,無疑是給她們的生活以沉重打擊,且其作為可敦,在混亂的回鶻社會中話語權也無法發揮作用。
在唐朝與回紇的和親中,體現出了藩臣關系的變化:在李承寀至崇徽公主的和親中,和親人員多以“獻禮”、“答謝”的身份和親回紇。 由此可以推斷,因唐朝的國力衰弱,需借兵回紇以平叛,使臣屬于唐朝的回紇有了輕唐之色,回紇在助唐平叛之時不斷地挑戰著唐朝的底線,但還需唐朝的加持來穩定對漠北的統治,這使雙方保持著微弱的藩臣關系。 從咸安公主與回紇和親史實可知,回紇的武功盛世逐漸結束,隨之而來的是回紇內部政治的動蕩,這給唐朝提供了一個加強藩臣關系以達安邊目的的契機。 而后太和公主前往和親,但此時回紇處于衰弱的態勢,隨著漠北回紇的滅亡,回紇部眾的四散,因路途遙遠,信息閉塞,雙方的藩臣關系逐漸停止。
就唐朝與回紇的關系而言,雙方的關系經歷了“君臣”、“兄弟”、“父子”再到“君臣”的過程。由此可知,唐朝與回紇結成的多種關系,并非唐朝單方面強制的產物,而是唐朝與回紇基于各自內政的需要和切身利益共同構建的[82]。
縱觀唐朝與回紇和親史,雙方的和親都服務于政治且影響了對周邊政策的制定。 無論如何,和親本身都加速了人員的流動,促進了不同民族之間的交往、交流與交融,加之回紇對唐朝“藩臣”關系的認同,推動了唐朝統一多民族國家的發展。
注釋:
①據《舊唐書》卷200《安祿山傳》中記載:“安祿山,營州柳城雜種胡人也,本無姓氏,名軋犖山。”
②據司馬光:《資治通鑒》卷223《唐紀四十九》唐德宗貞元三年八月條中記載:“自至德以來,與為兄弟之國,今一旦欲臣之,彼安肯知乎?”唐與回紇存在“兄弟之國”關系,是唐德宗的認識。
③馬俊民在《論唐代馬政與邊防的關系》中將唐朝西北防線劃分為兩道:安西、北庭為第一道;河西、隴右、朔方、河東為第二道。
④李適:唐代宗李豫長子,最初封為奉節郡王,寶應元年(762 年)改封魯王、雍王。 大歷十四年(779年),李適即位,為唐德宗。
⑤據《舊唐書》卷196《吐蕃傳》記載,平涼劫盟是指貞元三年(787 年)吐蕃大相尚結贊詐降,圖謀劫獲唐朝使臣與隨行官員之事。 參與會盟的唐朝主盟者渾瑊乘亂逃脫,其余會盟使及唐朝將士多人被俘。 平涼劫盟事件發生后,唐朝與吐蕃關系惡化,戰事再起。
⑥《舊唐書》卷195《回紇傳》中記載,貞元四年(788年),武義成功可汗奏請改名回鶻,取“回旋輕捷如鶻”之義,得到了唐德宗的許可。 因本文需要,自此之后使用“回鶻”一詞。
⑦李陵,字少卿,李廣之孫,據《漢書》卷54《李陵傳》中記載,天漢二年(公元前99 年),李陵隨李廣利出征匈奴,被匈奴單于所率的八萬騎兵包圍,因救援不及而投降匈奴,單于以女嫁與李陵,后居匈奴二十余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