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向春華
分析法學認為,法律是一種社會建構,法律和法律體系不是自然物而是人造物。作為人類的理性建構,任何一種法律規范都不應是恣意的,應當符合社會規律。受制于法律條文本身的抽象性,加之傷殘職工及其家庭的壓力、社會輿論的影響,目前工傷保險法律適用爭議較大。法律是一門科學,化解爭議、統一法律適用不僅是法律科學性的要求,也是實現讓人民群眾在每一個司法案件中感受到公平正義的基本要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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工傷保險法律規范適用的不統一,首先體現在司法機關之間法律適用的不統一。例如對于工傷構成的舉證責任、非法轉包等特殊情形下認定工傷是否需要先行確認勞動關系、“腦死亡”是否構成死亡事實、因工外出期間突發疾病死亡工傷的判斷、工作場所感到身體不適回家后突發疾病死亡工傷的判斷,不同法院之間認知差異較大。其次體現在司法機關與行政主體之間的判斷標準差異較大。不僅導致行政主體與司法機關之間的矛盾,亦導致行政主體法律適用的困境——一方面,不與司法機關觀點一致,一旦發生訴訟將面臨敗訴,對行政主體的行政考核、社會評價均產生不利影響;另一方面,如果與司法機關保持一致,如超過48 小時仍然視同工傷,則行政主體可能會遭受審計、巡視等方面的質疑。這種法律適用的不統一,破壞了法律的權威性,損害了行政主體和司法機關的公信力,并對社會主體的行為評價產生不利影響。
正確適用工傷法律規范,需要科學解釋法律。任何法律規范都是抽象的,法律規范適用的基本方法是三段論,即大前提是T,小前提是S,如果T 具有法律效果R,則當S 與T 相符合時,也能夠產生R 的效果。當案件事實符合法律規范的事實要件時,即產生法律規范的法律結果,其中特別重要的就是對法律規范的事實要件進行解釋。如《工傷保險條例》第十四條第(三)項的事實要件是工作時間前后在工作場所內,從事與工作有關的預備性或者收尾性工作受到事故傷害,那么,用人單位的食堂是否屬于“工作場所”,勞動者在單位食堂吃午飯是否屬于“工作時間”及“從事與工作有關的預備性或者收尾性工作”?如果答案是肯定的,則勞動者在吃飯時受到傷害,如被魚刺刺傷咽喉就屬于工傷,否則就不屬于工傷。法律解釋的基本方法是文義解釋,對法律條款的解釋,在通常情形下不應背離法律條文的含義。從文義解釋出發,除了食堂工作人員外,食堂以及勞動者在食堂吃飯的時間和行為均難以稱之為工作場所、工作時間和工作行為。
正確適用目的解釋。在司法實踐中,很多法院存在擴大目的解釋的現象。其典型表現是,將《工傷保險條例》第一條直接作為具體條款的立法目的,甚至僅僅將“醫療救治和經濟補償”作為立法目的。這是對目的解釋的機械理解和簡單適用,是不恰當的。目的解釋是從法律文本的規定出發探究立法目的,既有微觀的觀察,即從規范本身探究立法目的,又有宏觀觀察,即從特定法律制度甚至整部法律的立法目的出發探究特定規范的立法目的。《工傷保險條例》第一條系立法目的,而非特定制度、更非特定規范的立法目的,不應在規則解釋中簡單適用。
謹慎對待“息訪息訴”,堅持依法辦案、準確適用法律。實踐中,司法機關擴大工傷保險法律規范適用范圍,將一些不屬于工傷范圍的傷病納入工傷范圍,其主要動機來源于“息訪息訴”,即擔心勞動者一方敗訴后繼續上訪從而“案結事不了”,而將此類傷病納入工傷范圍后可以由工傷保險基金買單,使勞動者一方獲得滿意的結果。這種做法實質上損害了工傷保險基金,進而實際損害更大范圍的勞動者和用人單位的權益,是違背法治要求的。2023 年8 月2 日,最高人民法院召開發布會,發布人民法院抓實公正與效率、踐行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典型案例,最高人民法院強調,“堅決防止誰鬧誰有理、誰橫誰有理、誰受傷誰有理等‘和稀泥’做法”。如果能真正貫徹這一要求,在合法的基礎上謹慎對待“息訪息訴”,工傷保險法律適用的統一性將會得到極大的增強。
正因為法律適用會產生嚴重的法律后果,人們通常會將法律從業者與醫生相對比。工傷保險法律法規的適用雖然不會對人的生命直接產生“生殺予奪”的后果,但鑒于工傷與非工傷待遇的巨大差距,其對勞動者及其家庭的影響較大,工傷是否成立、勞動者是否應當獲得工傷保險待遇對其家庭基本生活的維持、是否會陷入貧困具有重要意義。但是,法治的基本理念是“以事實為根據,以法律為準繩”,在法律規則明確的情形下,對死傷者的同情不應成為曲解工傷保險法律規則的理由。
概念是人類思維的基礎。對概念的認知和判斷,應當遵循社會觀念,應當與社會觀念相一致。一旦司法人員的認知偏離了社會觀念,看似在個案中保護了個人,長遠來看則是踐踏了法律,損害了絕大多數人民的權益。在工傷認定實踐中,存在大量所謂“合理延伸”的認知,如將食堂、上下班途中、因工外出期間睡覺時的酒店客房和衛生間“合理延伸”為工作場所。在這種認知中,“工作場所”不再是一個確定的概念,而是可以人為設定的任何空間。在工傷認定中另一個極其典型的、拋棄了概念的名詞就是“腦死亡”。為了應對死亡判斷標準的矛盾,有司法人員提出,工傷認定屬于行政法規制范圍,且屬于工傷保險法律規制范圍,既不同于民事法律關系,也不同于其他行政法律關系。因此,在工傷認定中可以采用“腦死亡”作為確定自然人死亡的標準,而在其他法律關系中則依然采用“心跳死亡說”。亦即,雖然某位勞動者在工傷認定中已經認定其死亡,但是在民事法律關系、其他行政法律關系如養老保險中仍應認定其活著,這是不恰當的。乃至有業內人士指出,這一觀點的矛盾在于,在工傷認定中該人員已經“腦死亡”,故其家屬可以獲得工亡待遇,同時該人員“腦死亡”后繼續搶救治療的費用仍然應當由工傷保險基金支付,因為該治療費是按照“心跳死亡”確定的,仍然是對活人的治療,而非對“腦死亡”的治療,故應當由基金支付。
死亡是一個法律事實,任何事實真相只有一個,司法機關基于既定證據的考量可以確定某一種事實——哪怕它并非真實歷史中的事實,但是不能在確定該事實的同時,又確定一個完全相反的事實。這既違背了“以事實為根據”的基本原則,也違背了常識觀念。司法裁判觀念一旦違背常識性認知,會產生災難性后果,嚴重損害法治。尊重社會觀念,明晰概念,是準確并統一適用法律的基本前提。
毫無疑問,民意對立法的影響很大。在強調司法獨立的背景下,一般認為,司法裁判應當不受輿論及社會因素影響。但是事實上,在我國現實狀況下,民意對司法實踐仍然存在較大的影響。
從法理來看,公民享有哪些特定的權利,是有爭論的。民意對于確定社會認知、探究民眾意愿、了解公民權利訴求具有積極意義,在法律規范不夠健全、法律規范存在歧義和漏洞的情形下有利于更好地適用法律,有利于實現法律適用社會效益的最大化,糾正法律適用的謬誤。但是,應當正確理解民意對法律適用的功能價值。
首先,準確把握民意。無論是傳統媒體還是網絡意見,并不一定代表民意。
其次,尊重制度規律與制度原理。就社會保障制度而言,民眾無疑希望獲得更高的待遇,且一旦待遇上調后難以下降,正所謂待遇的“剛性”。而基于社會保障制度自身的特點——其核心在于財務的可持續性,因此,在滿足人民對于更高、更寬范圍社會保障覆蓋的需求,與實現社會保障制度的可持續性之間應達致平衡。在工傷保險中同樣如此,大幅度拓寬突發疾病認定工傷的范圍等并不具有現實可行性。
再次,尊重法官的自由裁量權。由于個案及其證據的差異,以及法律規范本身的不健全,法官基于良知及專業經驗對個案所作出的裁判,即便與民意存在差異,只要沒有背離基本的法律認知與邏輯,應當予以尊重。
第四,順應民意,積極推進法律的“廢、改、立”。對于符合發展規律要求的民眾意見,如果在法律適用層次上難以較好地保障權益,如超齡人員的工傷保障、在校生勞動者工傷保障,以及“過勞死”這一系列疑難問題,應當積極修改、完善現行規范,更為主動地推進工傷保險法律體系的自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