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磚小瓦馬頭墻,回廊掛落花格窗……徽州建筑美如水墨畫,建筑上的雕刻則如“神來之筆”。在徽州有句老話:“無雕不成屋,有刻斯為貴”,凡你目力所及之處,都裝飾著各類雕刻精品。而數百年來,徽州三雕之一的“磚雕”一直是徽州建筑裝飾藝術的重要部分。
徽州磚雕,俗稱“硬花活”。人物、花鳥、瑞獸、亭臺樓閣……刻刀之下,一幅幅圖案栩栩如生、躍然眼前,一塊塊平凡無奇的青磚也隨之被巧匠們賦予了鮮活的生命。
歙縣南部的北岸鎮是徽州磚雕的發源地,這里走出了許多技藝高超的磚雕名匠,國家級徽州磚雕代表性傳承人吳正輝就出生在這里。憑著對磚雕的熱愛,他一手復活了磚雕界失傳已久的九層鏤空雕技藝,從一名修復古磚雕的手藝人一躍成為行業內的領軍人物。
失傳多年的技藝被“復活”
在一塊尺余見方、厚僅及寸的青磚上,26個人物栩栩如生,樓閣回廊層層遞進,松樹梧桐遙相呼應,從近景到遠景,前后透視,層次分明——這個展示徽州民俗中祝壽場景的作品,便是吳正輝的9層鏤空磚雕代表作《全家福》。
“九層雕刻,就我所了解,是目前磚雕技藝中最為復雜的一種。這個技藝并不是我發明的。那是2001年,一個做古玩的朋友拿來了一套老磚雕請我修復,在其中我第一次看到了九層雕刻。”
那是一套民國時期的磚雕作品,一共五片,在修復過程中,吳正輝發現其中一片表現的內容特別豐富,空間層次也特別多,吳正輝數了數,驚訝地發現它的層次竟達到九個之多。由于青磚在雕刻中易斷,所以如今的徽州磚雕一般最多只有五到六層,他想起曾在一些資料里看到過古時曾有的磚雕九層技藝,也聽一些老師傅說起過,“這是目前磚雕技藝中最為復雜的一種,但早已失傳”。盡管這件罕見的磚雕作品也可能是古人的頂極之作,卻在吳正輝心里悄悄留下了一個念想。
2014年,央視紀錄片《徽之韻》正在籌備“徽州三雕”的選題,編導們在研究磚雕選題時,從資料中偶然看到了古代的九層磚雕技藝,對此產生了巨大的興趣,他們慕名找到了吳正輝,希望他能破解這項高深技法,并給了他一年的研究時間。這喚醒了吳正輝多年前埋在心里的那個念想,他決定試著啃啃這塊“硬骨頭”。
可要讓這一代表徽州磚雕最高技法的傳世“神跡”重現,談何容易?吳正輝向老一輩磚雕匠人詢問,又查閱了大量的磚雕資料,希望得到一些啟發,卻一無所獲。一籌莫展的吳正輝不得不靜下心來捋捋思路:要恢復古人的九層雕刻,不僅技法難點要解開,圖案設計也是關鍵,既然在技法上找不到突破口,那我何不先構思圖案,再邊做邊解決技法問題呢?
于是,吳正輝參考老磚雕的設計,構思出了一個九層雕刻的圖形。但動手嘗試時,他總不出意外地被卡在第6層——到了這一層,吳正輝就發現手中的刀具沒地方下手了,因為各個層次之間有透雕的地方,稍有不慎就會被折斷,刀具根本無法深入,更無法隨意移動。
一晃,時間過去了好幾個月,吳正輝依然沒有找到突破口,只能拿著古代磚雕作品反復揣摩。這天,他盯著磚雕側面的孔洞,突然發現一個規律:磚雕四周的孔洞似乎與雕刻的層次有關,打孔越多,層次就越多。過去,大家一直認為這些孔洞是為了便于安裝固定而設的,這會不會就是九層雕刻的關竅所在?
順著這個思路,他開始嘗試側面打孔入刀,再一點點往內延展雕刻。“果然行得通!”吳正輝豁然開朗,原來,古人并不是從正面下手,而是通過側掏的方式,把刻刀從這些孔洞中穿插進去,才雕出九個層次來的。這也正是古代磚雕會在側面打孔,而且打孔越多,層次就越多的原因。
找到突破口后,為了配合側掏雕刻的需要,吳正輝又著手改進工具。終于,在嘗試“復活”磚雕九層技藝半年多后,吳正輝交出了滿意的答卷:九層磚雕《全家福》。作品的背后,探索和創作過程中的艱難遠非語言可以表述,“功到自然成”,就是最好的概括。
除了這件代表作品外,吳正輝還有多件作品獲得殊榮:《訪友圖》——第二屆中國(南寧)工藝美術精品展金獎;《七擒孟獲》——中國工藝美術創意獎金獎;《徽商故里》——中國工藝美術“百花獎”金獎;《琴棋書畫》被中國國家博物館收藏,這也是該館收藏的唯一一件磚雕作品。
2018年,吳正輝獲評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徽州三雕(磚雕)代表性傳承人,成為徽州磚雕大師級人物,然而,當年他走上磚雕這條路,卻并非一條坦途。
人生“拐了一個彎”
徽州人“無宅不雕、無處不刻、無木不圖”,吳正輝的父親又是一名精工磚匠,也許是耳濡目染,也許是天賦,吳正輝自幼就對雕刻有著濃厚的興趣。在北岸中學讀書時,他就學起了雕刻版畫,可畢業后,吳正輝卻陰差陽錯地考上了省重點職業中學行知學校的園林花卉班。
老話說,“人貴有三得:沉得住氣,靜得下心,拐得了彎。”在園林花卉班學習的吳正輝一直沒有放棄自己的愛好。在這里,他幸運地遇到了實用美術專家吳慕良和國畫名家王錦湘先生。他早前打下的美術底子,讓老師對他另眼相待,一有空便悉心指導。第二年,行知學校首屆工藝美術班招生,其中有硯臺雕刻實操課。興奮不已的吳正輝牢牢抓住機會,雖是不同年級不同專業,卻不妨礙他如饑似渴地學習自己喜歡的專業。幾個月下來,他這個園林花卉班的學生干起硯雕來,就連正兒八經的工藝美術生都望塵莫及。
畢業時,吳正輝拒絕了老師推薦的專業對口的園林工作,決定“去雕硯臺”。就這樣,他進入硯雕大師方欽樹開辦的徽城文化服務部,從事硯雕工作。
起初,他每天的工作就是把硯石畫稿畫在一方方硯上,再交給硯雕師傅雕琢。閑暇之余,吳正輝便會拿起刻刀,在一方硯石上“犁耕”。刀鏟在石頭上劃過的“吱吱”聲,在他聽來就是世間最美的樂章。
兩年后,歙縣工藝廠分部行知工藝廠成立時,吳正輝成了分部的技術指導。在行知工藝廠的三年里,吳正輝挑起了制作硯石的重擔,時常也接一些磚雕的活兒。
1992年,順應改革浪潮,吳正輝下海創辦了自己的硯石雕刻作坊。幾年后,北岸鎮大阜古玩街成立了,古玩商客云集大阜,常有客戶拿著破損的老磚雕找到吳正輝,問他能不能修復。“第一次接觸磚雕,還是剛工作那會兒。時隔多年之后,我才重拾起原來的手藝。”
這一拾,便一發不可收,這些老磚讓沉浸在磚雕世界里的吳正輝如獲至寶。每次修復都是一個重新認識和學習的過程,他悉心探究每一塊青磚的歷史,了解磚雕題材,揣摩古代匠人的構思,研究傳統磚雕技法,悟其精髓。《古城會》《負薪苦讀》《太白醉酒》《百子圖》《漁耕樵讀》《趙子龍救主》《郭子儀獻壽》……那些或以歷史人物、戲曲故事,或以琴棋書畫、花草園林等為題材的徽州老磚雕,經過匠人之手,通過平雕、浮雕、立體雕等技法的運用,呈現出別樣的韻味……吳正輝看得如癡如醉。
那些日子,經他手的古磚雕不計其數,他的雕刻技藝也突飛猛進。拐了一個彎,吳正輝的人生終于回到了他夢想中的軌道上來。
“硬花活”靠的是硬活
“門罩迷藻悅,照壁變雕墻。”說的就是徽州三雕中俗稱“硬花活”的徽州磚雕。而這“硬花活”的打造,靠的是匠人們手中的硬活。
“要說傳承,對技法的傳承一定是首要的。”吳正輝常告誡徒弟們,“一個匠人要以自己的作品說話,必須先有過硬的技藝,才能行穩致遠。”對于創新,吳正輝也有自己固守的原則,“作品的內容和技法一定會受到時代的影響而發生變化,可無論怎么變,徽州磚雕獨特的風格和韻味不能變。”
這些年,吳正輝一直在磨礪中前行。為了看見更大的世界,觀摩學習也好,制作修復也好,一有機會他便會走出去。然而2009年之前的他,還完全不是這樣。“那時候,我成天窩在工作室里做自己的磚雕,鮮少接觸外界,要說技法,自己已經有了游刃有余的感覺。”
就在那一年,他在朋友的強烈建議下,去觀摩了深圳的一場博覽會,那次經歷讓他大開眼界。“比如一件玉雕‘球中球’的作品,鏤空雕的精細程度已經超過了我之前的認知,這些技法不都是我可以借鑒的嗎?我才發現,原來技藝的提高永無止境。”
在歙縣正輝磚雕藝術研究所內,吳正輝手中的刻刀嫻熟地在方磚上游走、雕琢,磚屑紛飛間,細膩流暢的線條在刀鋒下緩緩而出,將作品勾勒得活靈活現。
磚雕的整個過程包括選材、畫稿、放樣、打坯等八大工序。被問及哪一道工序最為關鍵時,吳正輝認真地說:“每一道工序都是關鍵!它們環環相扣,不但不能有所松懈,甚至越到后來越要全神貫注。”
徽州磚雕選用的是當地盛產的質地堅細的青灰磚,僅是磚材的準備,就是一個漫長繁復的過程。徽州磚雕的用料與制作極為考究,相比普通建筑用磚,用于磚雕的青磚更為細密,“要選用細泥,還要經過淘洗等步驟……光是胚的燒制,冬天需要半年,夏天要3個月。”
在青磚上雕刻是慢工才能出的細活,非常考驗手藝人的耐心和定力。就像書法講究筆法氣韻,磚雕刻線從淺到深、從粗到細,要保證線條的流暢,必須掌握好力度。要練就能在寡淡青磚上“生花”的一雙巧手,不經過成千上萬次的練習根本無法做到,吳正輝那由于常年握刻刀而彎曲變形的手指就是最直觀的印證。
徽州磚雕注重層次感,講究構圖和細膩的雕刻。在徽州三雕中,磚雕幾乎囊括了木雕和石雕的所有技法。“青磚太脆了,稍不注意就會崩掉。每一刀下去,每一寸推進,都講究個匠心獨運。”雕刻有5個層次的《豐收圖》,就花了吳正輝20天的時間才制作完成。
正是憑借著這種精益求精的精神,吳正輝先后獲得了安徽工匠、中國工藝美術行業藝術大師、中國當代藝匠、全國磚雕“大國工匠”等稱號。
歷經1300多年歷史走到今天,一代代的傳承者最不忍看到的,是徽州磚雕技藝湮沒在歷史的洪流里……后繼乏人,這也是吳正輝所擔憂的。“非遺傳承的核心是人,我很期盼的一件事,就是把徽州磚雕一代代地好好傳承下去。”希望他這個質樸的心愿能夠實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