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浩然
詞垣是唐宋以來詞臣官署的總稱,負責撰寫朝廷的詔書制誥。宋代詞垣包括學士院與舍人院(元豐改制后為中書后省)兩處文書機構,前者為內制詞臣如翰林學士、直學士院的官署,后者為外制詞臣如知制誥、中書舍人的官署。關于宋代詞垣的研究,文史學界已然積累有較為豐富的成果,頗有論著就詞垣人員建制、制度運行、人事風尚、撰述文獻等方面的問題作出了具體的探討。(1)相關研究如楊果:《中國翰林制度研究》,武漢:武漢大學出版社,1996年;陳元鋒:《北宋館閣翰苑與詩壇研究》,北京:中華書局,2005年;施懿超:《宋四六論稿》,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5年;宋靖:《唐宋中書舍人研究》,哈爾濱:黑龍江大學出版社,2010年;楊芹:《宋代制誥文書研究》,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年;陳元鋒:《北宋翰林學士與文學研究》,上海:復旦大學出版社,2019年;等等。然而,將詞垣視為一種文學空間,進而予以整體性地觀照、機制性地探析此中文學活動、作品與情感的著述,目前似還較為缺乏。宋代士大夫階層在朝野之間進行詩文活動的文學空間種類繁多。詞垣作為其中的一種,其文學生態有其特殊之處:一方面,與皇朝官僚系統中事務性的衙署有所不同,撰述文辭本身即詞垣代言的職事,因此,詞垣主流的文學活動時時被籠罩在制度矩范的氛圍之中——其應制文本的撰述自是須凸顯皇權中正的政治立場與宮廷典雅的審美旨趣,而署中其他應景詩文的寫作亦多受此影響,傾向于規范性地表現詞臣侍從宮禁的清貴生活與雅致情趣。這些撰作篇什以文學研究看重抒寫情志性靈的本位立場來看,價值確實不高。然而另一方面,詞垣中的每一名臣僚作為承載士大夫文化的精神個體,人生閱歷又絕不僅局限于詞垣。他們的詞垣生涯短則數月,長則十數年,僅是其生命歷程中的一個段落。擔任詞臣期間,這些臣僚時而會在自覺不自覺間將漫長人生歷練中蘊積的個體情懷滲入詞垣的職事與生活,于某些撰述吟詠之中實現對制度語境的超越。此一跡象以文學研究的本位立場來看,又頗值得重視。
基于上述認識,筆者希望建構一種論述機制,通過制度規范與個體情懷兩種語境來整體觀照作為文學空間的宋代詞垣。具體而言,本文擬從宋代詞垣生活中選擇四個代表性的面相,探究上述兩種語境在這四個面相中的表現形態:其一,觀照詞臣的當行本職應制之務,擇要論述宋代文才超卓之士擔任詞臣、執掌制誥的事跡。這類才士的草制行為尤能反映制度與個性的互涉態勢,他們一面受到制度的籠罩,制詞撰述的政治意向絲毫不能逾矩,另一面又好尚展露個體情懷,揮灑文翰之際所顯露的氣概魄力往往超軼官場的守常氛圍。其二,觀照詞垣相對閑暇的值宿生活,擇取宋詩史上不同時段的三個詩歌流派——“西昆”派、詩文革新群體與江湖派,以這三派中曾有詞臣仕歷的人物的值宿詩作為對象,探析他們基于各自生平經歷而形成的詩風差異,尋繹此中制度矩范與個體情懷的消長之勢。其三,考察詞臣與其俯視、差遣的吏員群體之間的互動關系。吏員在詞垣供職的時間普遍長于詞臣,常常更能洞悉制度實際運行中的世態人心,他們對詞臣應制中的某些騁才之舉與文勝之跡提出指摘意見,頗能折射制度對詞臣個人才情的制約。但同時在某些揚顯詞臣個體情感、才華的詩文中,吏員的角色往往又作為一種修辭性的符號元素托舉了詞臣個人化的形象。其四,考察宋代詞臣尊仰、追慕前朝詞垣賢臣的文化現象,其中白居易生平仕進、退閑二者兼容的心態對宋代詞臣群體尤具典范意義。宋代詞臣在制度矩范中稱述白氏的代言之功,按照皇權意志將其形象框定在黽勉仕位的工具意義之內;而在慰撫個人宦場失意的情懷之時,則將白氏的閑適風度作為一己的精神寄托。以上四個方面涉及宋代詞臣儕輩生活的“作”“息”“俯”“仰”,它們既各成畛域,又兩兩相對,頗能輻照詞垣撰述職事、吟詠生活的犖犖大端,呈現詞垣文學空間內制度與個性之間特有的張力。(2)近年宋史研究領域倡導“走向‘活’的制度史”,指出制度在明文規定之外,其實際運行的過程更存在人為主觀干預的環境因素,如“關系網絡、利益糾葛、不同角度的人對制度的理解以及他們所持的態度甚至謀慮”等,這些都應作為考量的內容(參見鄧小南:《走向“活”的制度史——以宋朝信息渠道研究為例》,北京大學人文社會科學研究院編:《多面的制度:跨學科視野下的制度研究》,北京:三聯書店,2021年,第128頁),提示出客觀制度與主觀人情之間存在的張力。本文以制度矩范與個體情懷兩種語境建構宋代詞垣的文學空間,頗有得于這一理念,并希求將之從史學研究的領域引入文學研究的領域。
草擬制誥文書及其他的應制文字是詞臣的當行本職。目前學界對宋代詞垣的應制之務已有較為充分的探討:在制度方面,已然總結出宋廷各類應制文本體式、行文的規范,這些規范要求詞臣以雅正的制詞彰顯朝廷的體面、威嚴以及治政的合理性;在個體意向方面,也已指出,詞臣個人在草制過程中亦會基于自身的主觀立場來具體把握制詞的輕重語氣及揚抑態度。(3)楊芹:《宋代制誥文書研究》,第48-66、181-190頁。可以說,詞垣的應制之務交織展現出制度矩范與個體情懷兩種語境。
有宋一代,頗有文才超卓之士進入詞垣任職,這類人物的卓越才華與詞臣的清貴位望相輔相成,受矚當時。然而,在他們的人生格局中,詞臣與才士這兩重身份又存在彼此對峙的張力:詞臣職事隸屬官僚系統,其所撰述時刻受到上層權力的支配牽引;才士則作為詩文領域的卓異文士,于揮灑文翰之際會在自覺不自覺間顯露個人的才性與情懷。這類人物撰作應制之文,于制度矩范與個體情懷兩種情境下,頗能展現其人作為詞臣與作為才士的差異性,在此我們可舉元祐年間蘇軾草制之事作一探討。
元祐年間,蘇軾進入詞垣,歷任中書舍人、翰林學士、翰林學士承旨的詞臣之職。首先來看蘇軾草制之務中制度矩范的一面。元祐二年(1087)朝政的實際統治者高太后領受尊號冊命,蘇軾以翰林學士草擬受冊制文,出現過一次制詞不當上意的事件。《石林燕語》載:
明肅太后(即仁宗嫡母劉太后)上徽號,初欲御天安殿,即今大慶殿也。王沂公(即王曾)爭之,乃改御文德殿。元祐初,宣仁太后(即高太后)受冊,有司援文德故事為請,宣仁不許,令學士院降詔。蘇子瞻當制,頗斥天圣之制,猶以御文德為非是。既進本,宣仁批出曰:“如此是彰先姑(指劉太后)之失,可別作一意,但言吾德薄,不敢比方前人。”聞者無不畏服。是歲,冊禮止御崇政殿。(4)葉夢得:《石林燕語》卷一,侯忠義點校,北京:中華書局,1984年,第6頁。
仁宗朝劉太后領受尊號冊命,以禮儀規格較高的外廷宮殿文德殿作為受冊地點。高太后為示謙遜,不隨劉氏故事,改以規格較低的內廷宮殿崇政殿為受冊之地。蘇軾草制,對比兩朝規制,以一種微議的口吻評述劉氏舊事,《續資治通鑒長編》載其制詞原文云:“矧予涼薄,常慕謙沖,豈敢躬御治朝,自同先后?處之無過之地,乃是愛君之深。所有將來受冊,可只就崇政殿。”其中“常慕謙沖”“無過之地”二語含蓄表達了對劉氏的指摘。高太后認為此意彰顯劉氏之失,有損朝廷尊嚴,命諭改以他詞:“仰惟章獻明肅皇后,輔佐真廟,擁佑仁皇,茂業豐功,宜見隆異。顧予涼薄,絕企徽音,稽用舊儀,實有慚德。所有將來受冊,可止于崇政殿。”修改后的制文自稱己德不如劉氏,故才降用禮格,意在維護劉氏,進而維護朝廷的體面。蘇軾遵循詞垣故事,以制詞改易之事自請罷職,高太后下詔不允。(5)參見李燾:《續資治通鑒長編》卷三九六,北京:中華書局,2004年,第9646-9647頁。這一事例鮮明地顯示出朝廷規制對蘇軾詞臣身份的籠罩。蘇軾在制詞中微議劉氏,寄寓了其個人對前朝政事的道德立場,但其批評皇室人物的論調與詞臣應制的代言角色、朝廷治政的“政治正確”格格不入,故為高太后駁回,蘇軾本人亦須在公事程序中表現引咎自辭的姿態。
其次來看蘇軾草制之務中個體情懷的一面。元祐三年宋廷“以呂公著為司空、同平章軍國事,呂大防為尚書左仆射兼門下侍郎,范純仁為尚書右仆射兼中書侍郎”。(6)《宋史》卷一七《哲宗一》,北京:中華書局,1985年,第326頁。這是當時朝廷一件任命宰執的政治事務,高太后事先與呂公著、呂大防、范純仁商議決策,(7)《續資治通鑒長編》卷四○九據呂大防家所藏敕札及奏稿文獻,記載了此番任命之前高太后與呂大防的商議之語(第9964-9965頁)。揆諸情理,高太后當時亦必與呂公著、范純仁有所商議,只是相關文獻現已不存。對此三人皆有重用。其時蘇軾亦參與此事,不過他并不能參加決策,而是作為翰林學士負責草擬三人的任命詔書。相對于以上位居權力核心的宰執之臣而言,蘇軾屬于周邊人物的角色,只能在工具性的意義上履行詞臣的草制之務。然而,我們如果考察蘇軾本人關于此次草制之務的敘述及其所撰的制誥文字,就能于其公事程序之外發現一層別樣的文學情韻。與蘇軾同時而稍晚的王鞏在其筆記《隨手雜錄》中記載了蘇軾的這一草制之任:
子瞻為學士,一日,鎖院,召至內東門小殿,時子瞻半醉,命以新水漱口解酒。已而入對。授以除目:呂公著司空、平章軍國事,呂大防、范純仁左、右仆射。……子瞻親語余。(8)王鞏:《隨手雜錄》,戴建國、陳雷整理,《全宋筆記》第二編,鄭州:大象出版社,2006年,第6冊,第57-58頁。
王鞏稱此段內容出自蘇軾的“親語”,自可視為這是對蘇軾本人自敘之言的轉錄。《續資治通鑒長編》對這段內容有所征引,但對草制前蘇軾醉酒之事未予采錄。(9)《續資治通鑒長編》卷四○九,第9965頁。顯然,醉酒屬于較為私人化的敘述,并不適宜納入正統的政治史著。然而,正因為這種私人化敘述的獨特性質,益發能夠引起當今研究者探求古人心態的興趣。我們如果仔細體味蘇軾特意敘及此一情節的用意,或許就會聯想到唐代李白待制翰林時期的一則事跡:“李白在翰林多沉飲。玄宗令撰樂辭,醉不可待,以水沃之,白稍能動,索筆一揮十數章,文不加點。”(10)李肇:《唐國史補》卷上,曹中孚點校,《唐五代筆記小說大觀》,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年,第163頁。兩相比照之下,蘇軾醉酒草制與李白醉酒撰辭的情節可謂如出一轍。如此,則蘇軾自敘醉酒,當是存有自比李白的用意,或為其自矜文思敏捷之心態的一種表現。
蘇軾在此草制職事中撰有《除呂大防特授太中大夫守尚書左仆射兼門下侍郎加上柱國食邑實封余如故制》,中有兩句云“果藝以達,有孔門三子之風;直大而方,得坤爻六二之動”。(11)《蘇軾文集》卷三八,孔凡禮點校,北京:中華書局,1986年,第1095頁。《苕溪漁隱叢話》引《東皋雜錄》對此有一段相關記載:
東坡善嘲謔,以呂微仲(即呂大防)豐碩,每戲曰:“公真有大臣體,《坤》六二所謂直方大也。”后拜相,東坡當制,有云:“果藝以達,有孔門三子之風,直方而大,得坤爻六二之動。”……微仲不悅。(12)胡仔纂集:《苕溪漁隱叢話·后集》卷二六,廖德明校點,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62年,第191頁。
《易·坤》六二爻辭有“直方大”之語,(13)《周易正義》卷一,阮元校刻:《十三經注疏》,北京:中華書局,1980年,第18頁。蘇軾在制詞中用此語典戲謔升任左仆射的呂大防身材的肥碩,在莊嚴的制誥文本中寓以詼諧的嘲哂之語,這一特立之舉頗令呂大防感到尷尬不快。其實,如此舉動在蘇軾的元祐仕歷中并非個例,考察此期蘇軾事跡,有一個現象令人印象深刻,即蘇軾立于朝臣之列,特喜為戲謔嘲哂之語,相當明顯地表現出矜才壓眾的氣魄。如他以“司馬牛”之號戲謔左仆射司馬光為政執拗,(14)蔡絛:《鐵圍山叢談》卷三,馮惠民、沈錫麟點校,北京:中華書局,1983年,第59-60頁。以“顧屠”之號戲謔翰林學士顧臨體貌肥壯,以“奉大福以來綏”之句戲謔翰林學士許將舊時程文,以“九子母丈夫”之號戲謔知開封府事錢勰家有九子,(15)蘇軾戲謔顧臨、許將、錢勰之事,參見曾敏行:《獨醒雜志》卷五,朱杰人整理,《全宋筆記》第四編,鄭州:大象出版社,2008年,第5冊,第160頁。以“搗殘姜桂有余辛”之句戲謔中書舍人曾肇詩韻連綿,(16)蔡絛:《西清詩話》卷下,劉德重、張培生點校,吳文治主編:《宋詩話全編》,南京:鳳凰出版社,1998年,第2515頁。以“避夫子塔”之喻戲謔中書舍人劉攽所得風疾,(17)何薳:《春渚紀聞》卷六“蘇劉互謔”條,張明華點校,北京:中華書局,1983年,第95頁。以“燠糟鄙俚叔孫通”之號戲謔崇政殿說書程頤固守禮法,(18)孫升述、劉延世錄:《孫公談圃》卷上,趙維國整理:《全宋筆記》第二編,第1冊,第143頁。等等。對此蔡絛《鐵圍山叢談》有云“東坡公元祐時既登禁林,以高才狎侮諸公卿,率有標目(指起綽號)殆遍也”。(19)蔡絛:《鐵圍山叢談》卷三,第59頁。蘇軾曾撰《李太白碑陰記》,對李白立朝“陵轢卿相,嘲哂豪杰”的風范頗為神往。(20)《蘇軾文集》卷一一,第348頁。由上述事例來看,他的元祐行止即相當充分地展示了這一風范,而嗤哂呂大防之事尤能顯示其戲謔舉動已由私下言行延伸到了應制公務之中。就此事件的文學情韻而言,蘇軾是彰顯文采、標舉特立的中心人物,他的個人情懷超越了工具性質,彰顯出文章才士以文自賞、嗤哂卿相的風度,而位高職重的宰執之臣則儼然成為他揮灑文翰的陪襯。頗堪玩味的是,皇權在此事中對蘇軾采取了寬容的態度,并未詬病這篇制詞的出格之處。這或許一則因為此中謔語與政治意向無涉,只是無甚深意的玩笑之辭;一則因為呂氏雖然仕至宰相,但仍屬士大夫階層,嗤哂其人并無傷皇權本身的尊嚴。以此事件與前述草擬受冊文書之事相參,我們或可揣摩出一道皇權意志寬容超卓才士特立之舉的心理界限。
古代官僚機構普遍存在宿夜值班制度,此點之于詞垣亦然。詞臣值宿詞垣,以備隨時應承朝廷的草制之命及皇帝的垂詢之務。不過,就一般情況而言,在值宿的大多數時間里,詞臣群體其實并無具體的職事,故多有閑暇從容品味光景流轉,以至發于吟詠之什。
宋詩史上,頗有不同時代不同詩歌流派的人物進入詞垣、擔任詞臣。這些詩人基于各自特有的生平經歷而詩風取向互有差異,投射于詞垣值宿吟詠之什的寫作上亦不例外。如以探究不同社會階層相異審美風貌的視角來審視宋詩史上的各個流派,“西昆”派、詩文革新群體與江湖派頗值得注意:“西昆”人物長期任職朝廷的館閣詞垣,多以辭藻縟麗、典實繁復之詩彰顯宮廷式的審美趣味;詩文革新群體在中央、地方任職的經歷皆很豐富,更能以一種平易的風格表現廣闊的士人社會的審美風尚;江湖派詩人的身份則較為邊緣,多為長期在基層生活的江湖謁客、里居士人或低級官員,詩風趨尚淺白野俗。這三個流派的代表人物楊億、歐陽修、劉克莊皆有過任職詞垣的經歷,三者的詞垣值宿詩什的風格差異頗能見出制度矩范與個體情懷兩種語境的消長之勢。
首先來看楊億。作為“西昆”派的代表人物,楊億少時即以神童之才授秘書省正字,以后人生的大多數時光在館閣詞垣中度過。他的詞臣生涯是自咸平四年至景德三年(1001—1006)任知制誥,自景德三年至大中祥符六年(1006—1013)及天禧四年(1020)任翰林學士。(21)參見李一飛:《楊億年譜》,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第74、149、185、211頁。檢視楊億存世詩什,頗能發現相當數量的詞垣值宿詩作,依次為《省中當直即事書懷兼簡閣長李舍人》《中伏日省中當直》《省中當值書懷呈諸同舍》《直夜》《李舍人獨舍》《直夜二首》《禁直》。(22)參見北京大學古文獻研究所編:《全宋詩》,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91—1998年,第3冊,第1345-1346、1355、1408、1410-1412、1416頁。這些詩作的體裁皆為律詩,其寫宮殿樓宇,有“阿閣凌空瓦起煙”“繚垣峣闕慶云深”“閣鳳巢高拂彩霓”“鳳樓鴛瓦蟾波濕”“魚鑰建章開萬戶”之句;寫值廬內景,有“滄波滿壁浮蘭橑,修竹當軒蔭綺疏”“畫燭熏爐對擁衾”“鑢銷香篆靄余芬,宴坐氍毹日易曛”之句;寫值宿飲饌,有“何處賜冰和郢酒,誰人割炙動鸞刀”“寒水浮瓜散郁陶”之句;寫草制文思,有“彩筆時批尺一詔”“十行漢札如絲出,六幕堯天倚杵低”之句。詩中華美縟麗的宮廷意象與密集繁復的語詞典故互為映襯,處處炫示著詞臣的清貴位勢與淵深學識,可謂是詞垣制度語境詩意化的呈現。與此制度語境相區別,其中有三首尾聯道及退歸之志:“只恐承明難久戀,長安桂玉苦相煎”;“欹枕便成魚鳥夢,豈知名路有機心”;“誤濯塵纓成底事,巖阿千古有移文”。不可否認,退歸意向超越制度籠罩,可視為一種個體情懷的滲入。然而,楊億對于這種情懷的表述只是以典故的堆砌帶出退隱之旨,略無具體深入的描寫與敘述。因此與其說是內容的突破,不如說是形式的點綴——“西昆”體詩的寫作,其主體部分在鋪陳濃重的富麗氣氛之后,結尾往往須以一種淡化的模式來平衡。由是可以說,在楊億的值宿吟詠中,個體情懷的表達只是作為一種程式性的詩歌元素,一直被制度化的詩境所掩抑。
其次來看歐陽修。歐氏為北宋詩文革新的核心人物,平生在中央、地方仕歷豐富。其個人總體的文學取向是提倡平易之風,與“西昆”人物制度化的縟麗格調判然有別。(23)南宋陸游曾有《跋〈西昆酬唱集〉》(馬亞中、涂小馬:《渭南文集校注》卷二六,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2015年,第3冊,第161頁)一文,戲稱當時一部《西昆酬唱集》的意外毀壞,是“歐、尹諸人亦有靈”所致。頗能見出宋人對“西昆”格調與歐氏文風分野的認識。然而,當他晚年仕至高階宦位,詩文寫作卻又不免沾染上“西昆”氣象,即如葛立方《韻語陽秋》所論,歐氏翰苑、宰執時期的詩文好言彰顯顯宦服色等級的“金帶”,“未免矜服炫寵”。(24)葛立方:《韻語陽秋》卷一一,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4年,第138-139頁。兩相比照之下,頗可見歐氏文學品位中個體情懷與制度矩范的并峙態勢。這在其詞垣值宿詩作中亦有呈現。
歐氏自慶歷三年至四年(1043—1044)任知制誥,自至和元年至嘉祐五年(1054—1060)任翰林學士。(25)劉德清:《歐陽修紀年錄》,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年,第153、169、258、349頁。翻檢歐集,在其知制誥時期的詩什中并未發現值宿之作,但在其翰苑時期的詩什中卻能發現相當數量涉及值宿內容的作品,依次為《內直晨出便赴奉慈齋宮馬上口占》《內直對月寄子華舍人持國廷評》《內直奉寄圣俞博士》《久在病告近方赴直偶成拙詩二首》《奉答圣俞宿直見寄之作》《子華學士儤直未滿遽出館伴病夫遂當輪宿輒成拙句奉呈》《雪后玉堂夜直》《和武平學士歲晚禁直書懷五言二十韻》。(26)以上詩作的搜集與排列,參見劉德清等:《歐陽修詩編年箋注》,北京:中華書局,2017年,第3冊,第1166、1222、1274、1389、1399、1427頁;第4冊,第1574、1578-1579頁。這些詩作的體裁亦皆律詩,其寫宮殿樓宇,有“禁署沉沉玉漏傳,月華云表溢金盤”“水精宮鎖黃金闕”“千門鑰入斷人聲,樓閣沉沉夜氣生”“金闕云開滄海日”之句;寫值廬內景,有“蓮燭燒殘愁夢斷,蕙爐薰歇覺衣單”“玉堂影亂燈交晃”之句;寫值宿飲饌,有“莫惜宮壺酒屢傾”“俄頃列瓊琚”之句;寫草制文思,有“號令存寬大”之句;此外,更有一句述及詞臣服色:“萬釘寶帶爛腰镮”,其意正同于前述之“金帶”。就詩歌意象而言,上述詩句所展現的依舊是宮廷式的縟麗,顯示出歐氏后期詩風在高階宦位的制度語境中沾染“西昆”的跡象。
然而,除去制度語境,上述值宿歐詩還有相當的篇幅給予了個體情懷的表達,體現出有別于“西昆”的平易風格。歐詩中亦言及退歸之志,但不同于楊億以典代言式的簡略表述,而是頗為真切地呈現了退歸的意愿與心境。如感嘆歲月的流逝、自身的衰病:“歲華忽忽雙流矢,鬢發蕭蕭一病翁”;“犬馬力疲恩未報,坐驚時節已崢嶸”;“自嗟零落凋顏鬢,晚得飛翔接羽翰。今日遽聞催遞宿,不容多病養衰殘”。而由此生發退居山林江湖之想:“山林未去猶貪寵,樽酒何時共放懷”;“江湖未去年華晚,燈火微涼暑雨初。敢向圣朝辭寵祿,多慚禁篽養慵疏”;“名在玉堂歸未得,西山畫閣興何窮”。但同時他又不甘全然隱退,更有離朝外任、擁麾地方的心愿:“未知論報效,安得遂樵漁。……引綬夸民吏,椎牛會里閭。一麾終得請,此計豈躊躇。”如是曲折心意的呈現,足見歐氏值宿詩對于退歸之志的抒寫,已不再局于程式性的詩歌元素,而儼然成為一種內容上的突破,開始擺脫制度語境的籠罩。此外,歐氏在詞垣值宿時,還與當時位居下僚的梅堯臣互有寄贈之作,上述《內直奉寄圣俞博士》《奉答圣俞宿直見寄之作》兩詩即為其例。于“予慚批鳳詔”的詞垣環境中,歐氏頗能念及時任國子監直講的梅氏“君嘆守螢燈”的境遇,并以“無嫌學舍冷,文字比清冰”之句相勖勵。二人在“嚴城隔幾層”的空間隔離下終能達成情誼的相通。以上種種,皆可見出歐氏的值宿詩作在自矜縟麗的館閣趣味之外,還對稱地存在著一番更為平易可近的士人社會的生活情致。
再次來看劉克莊。劉氏為南宋江湖派的代表人物,一生仕途不順,長期退閑里居,學界關于他較新的研究集中在對其鄉紳身份的觀照上,指出“后村體”具有鮮明的村居特點。(27)參見侯體健:《劉克莊的文學世界——晚宋文學生態的一種考察》,上海:復旦大學出版社,2013年,第116-150頁。在經過長期退居生活之后,劉氏晚年兩度進入詞垣,擔任直學士院、中書舍人之職。(28)劉克莊于淳祐十一年(1251)任直學士院,時年六十五歲;于景定元年至三年(1260—1262)任中書舍人兼直學士院,時年七十四至七十六歲。參見程章燦:《劉克莊年譜》,貴陽:貴州人民出版社,1993年,第249-256、321-337頁。由鄉紳到詞臣的身份轉變使他頗有感觸,他在《憶昔》詩稱“人生惟有村田樂”,“老難待漏守東華”,(29)辛更儒:《劉克莊集箋校》卷四二,北京:中華書局,2011年,第2197頁。坦言往昔的鄉居生活遠勝時下的詞臣之任。而其詞垣值宿的吟詠之作即鮮明地呈現出村居野俗的趣味在館閣氛圍中的蔓延,從中能夠清晰看到制度矩范退場與個人情懷擴張的態勢。
劉克莊的詞垣值宿詩作依次為《九月初十日鎮(當為“鎖”之訛)宿玉堂七絕》《壬戌首春十九日鎖宿玉堂四絕》《二月二十日再鎖宿四絕》,(30)參見《劉克莊年譜》,第260、340頁。以上引詩,參見《劉克莊集箋校》卷一八,第1013-1014頁;卷三二,第1729-1732頁。皆是篇幅短小的絕句,與前引楊、歐詩作格調迥異,展示出鮮明的反宮廷審美的旨趣:三詩略無一句摹寫宮殿形制;寫值廬內景,只有“轉枕依然夢不成,小窗頗覺曉寒生。昏花卻怕宮蓮照,垂下紗?聽六更”及“四壁蠹書常鎖閉”之句;寫值宿飲饌,只有“內廚進膳惟蔬素”之句。詩中未予羅列華美的宮廷意象,所述唯是年老者失眠、懼寒、畏光的感受,以及所處書室的陳舊、餐食口味的寡淡。更值得注意的是其對草制文思的態度,劉詩未予正面表述制誥之文的莊重典雅,卻頗有詩句道及衰年當制而乏于辭藻、艱于作文的無奈,如“彩筆夢中先索去,不知持底作詞臣”“幼吹蔥葉還堪聽,老畫葫蘆卻未工”“衰颯禿翁垂八十,四更燭下作蠅頭”等。不僅如此,劉詩還進而抱怨文字智識所帶來的人生煩惱:“秀師罪我當犁舌,賀母嗔兒欲吐心。老去未償文字債,始知前世業緣深”;“搯胃搜腸極苦辛,先賢曾嘆費精神。瓣香重發來生愿,世世無為識字人”。前者以法秀禪師呵斥黃庭堅好寫艷詞、李賀之母嗔怪李賀嘔心作詩的事典來比擬自己生平費心于撰述的業緣,(31)黃庭堅、李賀之事,參見普濟:《五燈會元》卷一七,蘇淵雷點校,北京:中華書局,1984年,第1138頁;李商隱:《李賀小傳》,董誥等編:《全唐文》卷七八○,北京:中華書局,1983年,第8149頁。后者則更云來生愿為無知無識之人以擺脫搜索枯腸經營文字的苦惱。如果說前述歐詩抒寫山林江湖之思、外任地方之愿,尚停留于士大夫階層矜示風雅、留戀仕途的心境,那么此處劉詩意欲拋卻智識之累的表達則更接近于鄉野村俗的旨趣。而這一傾向于劉詩的行文用語已頗有展示,如其“角門閉了曉方開”“而今老去都忘了”“封題進了鼓三撾”等句運用“了”這一俗白化的表達方式;另外,他還頗以野俗之詞入句,如“盡笑翰林麻草拙,誰知老子布衾寒”中徑直自呼“老子”,與前句的“翰林”形成鮮明的反差;“熱瞞舍下癡兒女,道是先生視草來”中的“熱瞞”為宋人俗語,意為欺瞞、欺騙之意,劉氏曾在描摹村俗情致的詩詞中使用。(32)如其《樗庵采荔二絕》其二(《劉克莊集箋校》卷二五,第1393頁)云:“墜殼紛紛滿樹間,更拋墻外費防閑。暗中仍被揶揄笑,此老冬烘可熱瞞。”《水龍吟》(錢仲聯:《后村詞箋注》卷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第108頁)云:“吟歇后詩,說無生話,熱瞞村獠。”這些都似在表明,劉氏是有意與館閣式的典雅風尚立異,詩中的制度語境消解殆盡,其基調轉而變為彰顯個體情懷的村野之趣。
在宋代詞垣事務的日常運轉中,詞臣的周邊充斥著吏員的身影。詞垣之吏輔助詞臣辦公,聽候詞臣差遣,職事頗為繁雜,包括充當詞臣入朝的儀仗導引,(33)洪邁《容齋隨筆·初筆》卷九“翰苑故事”條(北京:中華書局,2005年,第123頁)載:“學士入朝,猶有朱衣院吏雙引至朝堂而止。”擔任詞垣草制的保密工作,(34)洪遵《翰苑遺事》(傅璇琮、施純德編:《翰學三書》,沈陽:遼寧教育出版社,2003年,第1冊,第111頁)載翰苑詞臣草誥后,為保證制誥內容不提前外泄,由“御藥(指內廷宦官)啟扃(指學士院之扃),持入禁中,院吏復扃。至朝退,然后開院,率以為常”。謄錄、校核草就的制誥文本(詳見后文引文),整理、編錄本朝的制誥文集,(35)歐陽修《論編學士院制誥札子》(《歐陽修全集》,北京:中華書局,2001年,第1685-1686頁)云:“(本朝制誥)從前雖有編錄,亦無類例卷第,只是本院書吏私自抄寫,……臣今欲乞將國朝以來學士所撰文書,各以門類,依其年次,編成卷帙,……如本行人吏不畫時編錄,致有漏落,許令本院舉察,理為過犯。”以及為詞臣催索草制的潤筆禮物,(36)《歸田錄》卷一(《歐陽修全集》,第10頁)載:“近時舍人院草制,有送潤筆物稍后時者,必遣院子詣門催索。”甚至還要負責置辦詞臣離任的餞別酒宴。(37)《續資治通鑒長編》卷二二七引《司馬光日記》載熙寧四年(1071)舍人院之事(第5527頁)云:“才元(即李大臨)、子容(即蘇頌)得外官,勝之(即王益柔)以故事餞之,和叔(即陳繹)、曾布皆不赴。明日,中書送舍人院吏于京府杖之,曰:‘何為擅用官錢餞外官?’”可見置辦餞別酒宴的具體事務歷來由舍人院吏負責。該事中院吏由此而受罰,屬于因新舊黨爭而發生的例外事件。
中國古代的吏員往往在同一官僚機構之中長期、終生甚至世代為吏,服務的時間遠遠長于官員的任期,因而吏員階層常常更為熟諳朝廷制度的傳承與運行。歷來史書追溯朝代長時段的典制以及相關的人事掌故,時而會述及吏員的議論與行止。如《后漢書》載新莽末年光武帝擔任劉玄的司隸校尉,“置僚屬,作文移,從事司察,一如舊章”。待其部曲收復三輔之地,其地吏士迎候漢軍,“及見司隸僚屬,皆歡喜不自勝。老吏或垂涕曰:‘不圖今日復見漢官威儀!’”(38)《后漢書》卷一上,北京:中華書局,1965年,第9-10頁。《新唐書》載宣宗朝裴坦初任知制誥時按例謁見丞相裴休,“故事,舍人初詣省視事,四丞相送之”。然而裴休卻極為慢待裴坦,“顧左右索肩輿亟出”,以至“省吏眙駭,以為唐興無有此辱”。(39)《新唐書》卷一八二,北京:中華書局,1975年,第5375-5376頁。《建炎以來朝野雜記》載宋高宗喪前,太常少卿朱時敏久不升遷,屢求外任,太常寺老吏以“德壽宮服藥”勸其留任,原因在于歷來太常少卿“皆以大喪禮畢,除儀曹貳卿(即升任禮部侍郎),老吏習知之”。(40)李心傳:《建炎以來朝野雜記·乙集》卷一一“奉常畢大事例遷儀曹”條,徐規點校,北京:中華書局,2000年,第681頁。上述吏員或是作為漢代司察制度的見證者,或是作為唐代政事堂上下級見面禮儀的觀察者,或是作為宋代太常寺官員升遷慣例的知情者,皆諳習朝廷長時段的制度典例,甚而洞悉制度運行之中種種的世態人心。吏員的言行與制度的細節曲折互為表里,在某種意義上可謂抽象制度人格化的象征。
宋代的詞垣之吏自是詞垣制度的諳習者。如《湘山野錄》記敘北宋舍人院追武唐代舊典種植紫薇花的掌故時云:“(真宗)咸平中,翰林李昌武宗諤初知制誥,至西掖,追故事獨無紫薇,自別野移植。聞今庭中者,院老吏相傳猶是昌武手植。”(41)文瑩:《湘山野錄》卷上,鄭世剛、楊立揚點校,北京:中華書局,1984年,第17頁。可見院中故事舊制在吏員中間的傳承。在詞垣的文學空間中,吏員的角色亦能展現制度矩范與個體情懷之間的張力:一方面,吏員作為詞垣規制實際運行的知情者,其識見言談時而頗能折射制度對于詞臣個人才情的制約之力;另一方面,吏員的角色在揚顯詞臣個體情感、才華的詩文著述中,又往往作為一種標志詞垣氛圍的修辭性的符號元素,被驅使運用,以托舉詞臣個人化的形象。我們先來看前一方面。
劉攽文集載北宋仁宗朝知制誥劉敞之事云:
嘗一日有詔,追封皇子公主九人。宰相得旨,即日待進。公(即劉敞)將上馬,遂不解帶,援筆書之,凡數千言,詞意皆不同,吏謄白不暇,往反才食頃。執政皆驚視,以為所未嘗見。吏有竊言曰:“公乃以此見忌耳。”故事,舍人遷翰林者,皆以久次。執政不欲公在內,每有闕,輒置不用。(42)劉攽:《故朝?大夫給事中集賢院學士權判南京留司御史臺劉公(敞)行狀》,《彭城集》卷三五,逯銘昕點校,濟南:齊魯書社,2018年,第933-934頁。
《容齋隨筆》載徽宗朝翰林學士劉嗣明之事云:
翰苑有孔目吏,每學士制草出,必據案細讀,疑誤輒告。劉嗣明嘗作《皇子剃胎發》文,用“克長克君”之語,吏持以請。嗣明曰:“此言堪為長堪為君,真善頌也。”吏拱手曰:“內中讀文書不如是,最以語忌為嫌,既剋長又剋君,殆不可用也。”嗣明悚然,亟易之。(43)洪邁:《容齋隨筆·初筆》卷一五“京師老吏”條,第202頁。
劉敞、劉嗣明曾于詞垣草擬制誥,前者面對連草九制之任,以倚馬之才一揮而就,后者用《詩·大雅·皇矣》“克長克君”的“善頌”之語入文,顯示出詞臣個人化、文人式的騁才之舉與文勝之跡。然而,詞垣之吏以其老于世故的眼光審視二事,卻能于制度實際運行的幽微之端指示其中的失當之處:前者因為過于矜才示能而會遭受宰執階層的嫉妒,后者則因“克”“剋”二字的音同形近而會觸犯皇家的忌諱。顯然,詞垣之吏較之詞臣更為知悉,在制度語境之中,除了公行典章的明文規定,還存在著深曲潛隱的行事規則,(44)學界在某些場合將這種行事規則稱為“非正式制度”,參見周雪光:《論非正式制度——中國官僚體制研究的啟示》,《多面的制度:跨學科視野下的制度研究》,北京:三聯書店,2021年,第223-251頁。這些都成為限制個體才情發揮的因素。
再來看揚顯詞臣個體情感、才華的詩文著述對于吏員角色修辭化的運用。北宋真宗朝詩僧簡長曾在河北滄州寫有一首五律寄贈時任知制誥的丁謂,顯示出丁謂個人的方外之誼:
想極南溟外,江園草樹秋。浮生如寄夢,幾夕是離愁。仙館間明月,星車背遠流。只應西掖吏,時復望滄洲。(45)《全宋詩》,第3冊,第1458頁。許紅霞《宋初九僧叢考》(北京大學中文系古典文獻專業、古文獻研究所編著:《古典文獻研究論叢》,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95年,第73頁)一文較早考證出該詩所贈者為丁謂。
這首《寄丁學士》是宋代較早一首揚顯詞臣個體情懷而又出現詞垣之吏角色的詩作。尾聯中遙望滄州的“西掖吏”并未被賦予獨立自覺的人格,他只是在修辭上作為借指丁謂的代語,功能接近于古文中常用的“執事”,與頷聯中的“仙館”“星車”相類,皆是用以標志詞垣氛圍的符號元素,共同托舉著丁謂位居清貴而又瞻慕方外的形象。此后的時代里亦頗可見到這類以詞垣之吏角色托舉詞臣形象的詩文。不過具體構思較之上詩已有變化——它們更多是利用吏員在詞垣長期供職這一慣例,特別拈出“老吏述舊”的情節,以其作為一種導引式的修辭符號,來鋪設一層追憶往事的情境,為揚顯詞臣個人文人式的情懷服務。
這類著述中,有追溯詞臣個人家風優美之作,如北宋元豐末蘇軾有詩《再次韻答完夫穆父》(題后自注:二公自言先世同在西掖)酬答其時同任中書舍人的胡宗愈、錢勰云:“掖垣老吏識郎君,并轡天街兩絕塵。汗血固應生有種,夜光那復困無因。”(46)王文誥輯注:《蘇軾詩集》卷二七,孔凡禮點校,北京:中華書局,1982年,第1431頁。元祐后期范祖禹初任翰林學士時有詩《初到玉堂》自敘云:“空愧朱衣華發吏,玉堂三世見題名。”(47)范祖禹:《范太史集》卷三,《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100冊,臺北:臺灣商務印書館,1986年,第106頁。二詩或是恭維他人,或是稱述本家先輩昔日的詞垣榮光,皆使用了“老吏述舊”的符號元素,以此襯托詞臣個人家世的清華。也有表現詞臣彼此私誼篤厚之作,如劉克莊在《九月初十日鎖宿玉堂七絕》其七中云:“院中老吏無有存,誰記南塘與雁湖?”(48)參見《劉克莊集箋校》卷一八,第1014頁。“南塘”“雁湖”分別為劉氏前輩趙汝談、李壁之號。劉氏早年即與趙、李相識,深得二人稱賞,與之私誼甚篤。(49)參見《劉克莊年譜》,第26、52、74頁。李壁、趙汝談分別于寧宗朝嘉泰、理宗朝端平至嘉熙年間在翰苑當制,(50)李壁于嘉泰四年(1204)任直學士院,趙汝談于端平三年至嘉熙元年(1236—1237)任權直學士院、直學士院,參見李之亮:《宋代京朝官通考》,成都:巴蜀書社,2003年,第1冊,第727、720頁。淳祐間劉氏作此詩時二人已然過世。劉詩反用“老吏述舊”的修辭來表彰兩位前輩的翰苑風度,寄托對他們的緬懷之意。還有比較異代詞臣才情高下之作,如《齊東野語》中有一篇文字言及南宋乾道、淳熙間洪邁在翰苑任上的一則軼事:
洪景盧(即洪邁)居翰苑日,嘗入直,值制詔沓至,自早至脯(當為“晡”之訛),凡視二十余草。事竟,小步庭間,見老叟負暄花陰。誰何之?云:“京師人也,累世為院吏,今八十余,幼時及識元祐間諸學士,今子孫復為吏,故養老于此。”……(洪邁)曰:“今日草二十余制,皆已畢事矣。”老者復頌云:“學士才思敏捷,真不多見。”洪矜之云:“蘇學士(即蘇軾)想亦不過如此速耳。”老者復首肯咨嗟曰:“蘇學士敏捷亦不過如此,但不曾檢閱書冊耳。”洪為赧然,自恨失言。(51)周密:《齊東野語》卷一○“洪景盧自矜”條,張茂鵬點校,北京:中華書局,1983年,第184頁。
這段出自南宋的筆記小說的敘事,多有虛構的成分。其中的“老吏述舊”固然遠較前引數詩具體生動,然而就根本義旨而言,其情節的設置之于整體文本的鋪展,仍然主要是在發揮修辭性的功用——借“老吏述舊”之言導引出一層追憶詞垣往事的情境,以此建構起蘇軾、洪邁兩位異代詞臣的關聯,曲折地展現了他們兩輩翰苑人物個人才華的高下之別。
有唐一代的杰出詞臣如張說、蘇颋、常袞、楊炎、陸贄、白居易之輩,是宋代詞臣普遍尊仰、追慕的前朝人物。其中白居易的文化內涵更為豐富多元,其仕宦進取的抱負與退居閑適的風度對宋代詞臣群體影響深遠。我們從制度矩范與個體情懷兩種語境出發,來觀照宋代詞垣“白居易崇拜”風尚之下的諸多人事,能夠發見其中相與異趣的義涵。
白居易一生仕途幾經沉浮,因應于人生境遇的順逆之別,白氏的心態顯現出仕進、退閑二者兼容的特征。《韻語陽秋》載有一段對白氏的評語:
白樂天號為知理者,而于仕宦升沉之際,悲喜輒系之。自中書舍人出知杭州,未甚左也。而其詩曰:“朝從紫禁歸,暮出青門去。”又曰:“委順隨行止。”又曰:“退身江海應無用,憂國朝廷自有賢。”自江州司馬為忠州刺史,未為超也。而其詩曰:“正聽山鳥向陽眠,黃紙除書落枕前。”又云:“五十專城未是遲。”又云:“三車猶夕會,五馬已晨裝。”及被召中書,則曰:“紫微今日煙霄地,赤嶺前年泥土身。得水魚還動鱗鬣,乘軒鶴亦長精神。”觀此數詩,是未能忘情于仕宦者。(52)葛立方:《韻語陽秋》卷一一,第134-135頁。
這段評語對白居易頗致微詞,指摘其生平所言只是表面知理,吟詠之間則未忘仕宦。然而,如果以一種更為平允的立場看待白氏的上述詩句,則未嘗不可將其所表達的心境視為一種隨分自處、安于升沉的態度:仕途得意之時成為朝廷事務熱心的參與者,以如魚得水、如鶴乘軒之句自我激揚;仕途失意之際成為閑退生活安然的適應者,用委順隨緣、退身江海之語自我排遣。這種心態之于仕進與退閑二端,并不采取就此舍彼的決絕態度,而是以兩者兼容的通融之意恬然處之,在相當寬泛的范圍內為境遇各異的宋代詞臣提供了追武的范式。因而我們能夠看到,在制度矩范的語境里,白居易是宋代皇帝對詞臣儕輩表達獎勉之意時所樂于稱述的前朝人物,受勉詞臣循此基調,規范性地稱述白氏的代言之功;而在個體情懷的語境里,白氏又成為某些仕途失意的詞臣仰慕的對象,他們稱述白氏的退居心境、閑適詩作,以之作為自我慰藉的精神寄托。
首先來看宋代詞垣的崇白風尚在制度矩范語境之中的表現。有宋一代,皇帝親自抄錄唐詩賜贈獎勉詞臣的事例頗為罕見,然而根據史料記載,白居易之詩至少有兩次作為皇帝抄錄的對象專門賞賜詞臣:元祐二年蘇軾在翰林學士任上侍講《論語》終篇,哲宗親書白氏《紫薇花》詩以賜;(53)參見孔凡禮:《蘇軾年譜》,北京:中華書局,1998年,第791頁。淳熙五年(1178)周必大在翰林學士任上奉敕撰成《選德殿記》,孝宗親書白氏《七德舞》詩以賜。(54)參見王聰聰:《周必大年譜長編》,博士學位論文,華東師范大學,2014年,第306頁。前詩為白氏長慶年間任中書舍人時所作的絕句:“絲綸閣下文書靜,鐘鼓樓中刻漏長。獨坐黃昏誰是伴,紫薇花對紫微郎。”吟詠其在詞垣的閑雅生活。后詩為其元和年間任左拾遺時所作《新樂府》五十篇的首篇,歌頌唐太宗的武功文德,以期將初創王業的“艱難”垂示李唐子孫。(55)以上兩詩,參見謝思煒:《白居易詩集校注》卷一九、三,北京:中華書局,2006年,第1516、275-276頁。哲、孝兩朝以白氏此二詩賜贈詞臣,一則表現出對白居易詞垣風度、頌圣撰述的欣賞態度,一則也寄寓著對本朝詞臣追武白氏代言之功的期許之意。此二事例頗可視為宋代皇權意志對于詞垣崇白之風施加的一種塑造之力,其實質是從黽勉仕位的工具意義為受賜詞臣闡述白氏的風范才情奠定基調。由此,蘇軾、周必大依例而撰的敬謝詩作皆規范性地稱述白氏積極仕進的一面。蘇詩中有“玉堂晝掩文書靜,鈴索不搖鐘漏永。莫言弄筆數行書,須信時平由主圣 ”之句,前兩句模仿白氏《紫薇花》之辭描寫詞垣生活的閑雅,后兩句將此閑雅之態置于君主的圣明治政之下;后續更有“犬羊散盡沙漠空,捷烽夜到甘泉宮。似聞指揮筑上郡,已覺談笑無西戎。文思天子師文母,終閉玉關辭馬武。小臣愿對紫薇花,試草尺書招贊普”之句,(56)蘇軾:《九月十五日邇英講論語終篇賜執政講讀史官燕于東宮又遣中使就賜御書詩各一首臣軾得紫薇花絕句其詞云絲綸閣下文書靜鐘鼓樓中刻漏長獨坐黃昏誰是伴紫薇花對紫微郎翼日各以表謝又進詩一篇臣軾詩云》,《蘇軾詩集》卷二九,第1543頁。稱頌朝廷的治邊之能,表述自身期望追隨白氏紫薇故事勉力草制、襄助宏業的意愿。周詩的口徑與蘇詩如出一轍:“我皇英銳真太宗,文武神圣功德隆。黃鉞指期擒頡利,捷書先獻太安宮。元和學士白居易,臣非其才私有志。愿隨班賀四海清,續唐之歌夸萬世。”(57)周必大:《進謝御書古詩》,王瑞來:《周必大集校證》卷七,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20年,第100頁。亦是以官方口吻表達對白氏的欽羨。
其次來看宋代詞垣的崇白風尚在個體情懷語境之中的表現,此點可例舉王禹偁出入詞垣之事來闡述。王禹偁一生追慕白居易的風度,曾作《芍藥詩》,并在詩序中自述任職詞垣的經歷,以之追比白氏的宦跡,稱“白傅之任常蹂躪矣”。然而在詞垣應制之務的層面,王禹偁卻對白氏的草制水平并不表以最高的欣賞態度,其《賀柴舍人新入西掖》有詩句云:“好繼忠州文最盛,應嫌長慶格猶卑。”句后自注稱:“(柴成務)嘗與予評前賢臣詔誥,以為陸相(即陸贄)首出,若《奉天罪己詔》,元、白之徒可坐在廡下。”(58)以上兩詩參見王禹偁:《王黃州小畜集》卷一一,四川大學古籍整理研究所編:《王黃州小畜集》卷八,《宋集珍本叢刊》,北京:線裝書局,2004年,第1冊,第607、578頁。陸贄晚年被貶忠州,最后卒于其地。明確指出白氏的制文水平遜于陸贄。
王禹偁對白居易的追慕之意,主要體現在其于詞垣仕途的失意之際,以白氏的退閑意趣自我撫慰的情懷。淳化二年(991)王氏在知制誥任上被貶為商州團練副使,(59)參見徐規:《王禹偁事跡著作編年》,北京:商務印書館,2003年,第103頁。次年作《得昭文李學士書報以二絕》詩自述以白詩排遣謫中的憂悶心緒,其一云:“謫居不敢詠江蘺,日永門閑何所為?多謝昭文李學士,勸教枕藉樂天詩。”其二云:“左宦寥寂惟上洛,窮愁依約似長沙。樂天詩什雖堪讀,奈有春深遷客家。”詩中的李學士為李宗諤,時任直昭文館,(60)《宋會要輯稿》“職官”一八(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年,第3500頁)載:“(淳化二年十月)以直史館李宗諤直昭文館,避其父監修國史故也。”以后成為真宗朝的著名詞臣。(61)李宗諤于咸平三年至景德二年(1000—1005)任知制誥,于景德二年至大中祥符六年(1005—1013)任翰林學士,參見《宋代京朝官通考》,第2冊,第17-20頁;第1冊,第640-642頁。王、李二人對白詩的共同好尚,頗能折射宋代館閣詞垣的仕宦群體私下對于白詩可資慰撫宦場失意的普遍的認同態度。王禹偁于貶謫中另有一首《謫居感事》詩,更具體地言及對兩首白詩的追慕——詩中有“琴酒圖三樂,詩章效四雖”句,稱及白氏的《琴酒》與《吟四雖》,(62)以上所引《得昭文李學士書報以二絕》《謫居感事》詩,參見《王黃州小畜集》卷八,《宋集珍本叢刊》,第1冊,第578、574頁。兩詩系年參見徐規:《王禹偁事跡著作編年》,第128頁。而此二詩作為白氏大和年間在洛陽擔任閑官時所寫,表現了“心地忘機酒半酣”“忘榮知足委天和”的淡泊意趣。(63)參見謝思煒:《白居易詩集校注》卷二六、二九,第2100、2281頁。
淳化四年王禹偁還朝,至道元年(995)仕至翰林學士,其翰苑同儕張洎升任參知政事,王氏致以賀啟,(64)其事系年參見徐規:《王禹偁事跡著作編年》,第142頁。《青箱雜記》載其事云:
王禹偁尤精四六,有同時與之在翰林而大拜者(即張洎),王以啟賀之曰:“三神山上,曾陪鶴駕之游;六學士中,獨有漁翁之嘆。”以白樂天嘗有詩云“元和六學士,五相一漁翁”故也。(65)吳處厚:《青箱雜記》卷六,李裕民點校,北京:中華書局,1985年,第59頁。
引文所錄王氏賀啟聯句中的后句,典出白居易會昌元年(841)詩《李留守相公見過池上泛舟舉酒話及翰林舊事因成四韻以獻之》。(66)謝思煒:《白居易詩集校注》卷三六,第2752頁。白氏時年七十,已停少傅之職,即將致仕,(67)參見朱金城:《白居易年譜》,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年,第307、317頁。憶及自己元和任翰林學士之時有同儕六人,其他五人后皆升任宰相,唯己一人未能致身相位。其詩以“漁翁”自擬,在自嘆宦位不顯的同時,也以閑釣的形象來表現甘于退閑的心境。王禹偁將其詩意化入啟文,表述同儕大拜而自己不得升遷的境遇,一方面借之嗟嘆仕途的困頓,(68)阮閱編《詩話總龜·前集》卷四四收錄《青箱雜記》此條筆記(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7年,第417頁),將其列入“怨嗟門”中,可見宋人頗能體認王氏其句所寄寓的怨嗟之意。另一面也是以白氏的退閑之旨慰藉一己的失落之心。王氏出入詞垣的偃蹇仕運與其標舉白氏的退閑旨趣互為映襯,展現了宋代詞垣崇白風尚中的個人情懷,這種傾向明顯區別于黽勉仕位的官方式的表述口徑。
本文以詞臣儕輩日常生活之中四個代表性的面相建構了宋代詞垣這一文學空間。在制度矩范的籠罩下,詞垣的應制撰作必須符合上層權力的政治意向;值宿吟詠傾向于規范性地表現皇帝侍從的清貴雅致;詞臣與吏員的關系顯示出制度的幽微之端對于詞臣才情的制約之力;追仰前朝詞臣的口徑表現為稱述前賢黽勉仕位的功績。在個體情懷的鼓促下,詞垣的應制撰作能夠超軼官場的守常氛圍,彰顯文章才士以文自賞、嗤哂卿相的風度;值宿吟詠能夠以村野之趣與典雅風尚立異,突破宮廷式的審美品位;詞臣與吏員的關系反映為揚顯詞臣個人形象的詩文著述對吏員角色修辭式的驅使運用;追仰前朝詞臣的態度表現為稱慕前賢退居閑適的詩作,以此慰撫一己之宦場失意的心緒。
長久以來,中國古典文學研究的主流意向認為應制性的文學環境缺乏抒寫情志性靈的土壤,而低估其在文學創作方面的價值。此中較為有名的研究案例或可提及宇文所安《初唐詩》對初唐“宮廷詩”概念的建構。宇文所安認為,五世紀后期以至七世紀,宮廷是“中國詩歌活動的中心”,但宮廷詩的總體風格因其應制的特點而“矯揉造作”“刻板嚴格”。宮廷以外的詩人們“越出宮廷詩所嚴格控制的題材和場合”,才使當時“詩歌的主題范圍開始擴大”,文學“邁向了新的自由”。就此而言,“宮廷詩”儼然成為定義“文學自由”的反面“標準”與“慣例”。(69)參見宇文所安:《初唐詩》,賈晉華譯,北京:三聯書店,2004年,第1-2頁。初唐時期因其寫本時代的特點,傳世文獻的數量極為有限,或會造成研究者對應制環境的描述較為單一,易于籠統地將之置于文學個性化發展的對立面上。而有宋一代,雕版印刷逐漸發展興盛,傳世文獻數量龐大,頗可資以更為具體真切地探究當時應制環境的內涵。通過對宋代詞垣文學空間的考察,我們能夠看到,應制環境固然因為制度矩范的籠罩,其中的撰述吟詠之事有流于刻板程式的一面,但置身其中的文士作為士大夫文化的精神個體,時而能夠實現對制度語境的超越,而應制文學環境的內部其實一直存在著“制度-個性”并峙的態勢。應制臣僚逾越制度矩范彰顯個體情懷的風度氣概,也當成為文學研究中一幕值得關注的景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