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劇的邏輯

黎錚 任彤瑤

按照光大證券的測算，以小程序短劇為主的付費短劇年充值流水達180億元以上，差不多是4個《流浪地球》的票房。

2023年，光是短劇在流量平臺的投放消耗就有可能超過200億元——短劇票房與投放規模直接掛鉤，這就意味著，短劇的市場規模至少達到2022年國內電影票房的三分之二。

“弘揚”刻板印象的生意在短劇里越做越大，流水上千萬元乃至上億元的爆款神話在業內傳頌，橫店里的劇組演員扎堆、傳統影視公司躬身下場，“短劇”概念大熱，直接盤活了上市公司的股價。

“歪嘴戰神”管云鵬

短劇《無雙》劇照

2020年秋天，名叫管云鵬的安陽小伙上了全網熱搜，接受來自四面八方的注目，他有一個更為人熟知的名字：歪嘴戰神。

管云鵬畢業于河南大學播音專業，當時還是個沒有經紀公司的底層演員，為了生計，他接拍了一系列網絡爽文的引流廣告。在這些一分鐘短片里，管云鵬扮演卑微的上門女婿，被妻子嫌棄、被丈母娘扇耳光。在離婚協議生效那一刻，一群神秘人出現，齊齊跪倒在他面前，齊聲大喊：恭迎龍王回宮！窮小子揭開真面目，扮豬吃老虎的戰神歪嘴邪魅一笑，開啟復仇之路。

流行千變萬化，戰神初心不改。三年后，管云鵬和小說里回宮的龍王從大眾視野里銷聲匿跡，但戰神的傳說卻在熱度漸起的短劇中反復上演。

2023年秋天爆火的短劇《無雙》（原名《贅婿無雙》），從制作班底到演員全都“查無此人”。成本不到50萬元，但上線8天整體收入就破1億元，由此開啟了“7天拍完、8天億元，10天財富自由”的短劇神話傳說。

一個歪嘴戰神撤退了，無數個歪嘴戰神站了起來。當年嫌棄網文廣告“無腦”的網民當中，不知有多少在背地里看起了保安逆襲、戰神歸來，還有兵王傳說。

事實上，仔細看爆款短劇的題材關鍵詞，觀眾的口味一直很穩定：一個字，爽。這是短劇生產的第一原理。

有人替熱門短劇劇情總結過一段順口溜：霸道總裁愛上我、英雄救美反被救、欲擒故縱談戀愛、綁架案中見真情、豪門宴上不認親、突患癌癥苦虐戀。

男頻劇的女二號一定是性感尤物或清純癡戀、男二號一定是自作聰明或跳梁小丑；女頻劇的男二號一定渣穿天際或隱忍情深。婆婆一定是惡毒的，閨蜜一定是陰險的，戰神的好兄弟是一定會犧牲的——演員各有不同，但每一個角色都能無縫銜接、對號入座。和短劇相比，電影解說視頻里的小帥、小美、光頭大魔王的角色塑造，都已經顯得異常飽滿立體了。

一個優秀的短劇編劇，應該像高考語文考場上的答題熟手，用最直接的關鍵詞觸碰上述得分點。熱門+熱門=更大的熱門，這是短劇的第二原理。

短劇有一個非常中國互聯網特色的衡量指標：兩秒跳出率。

檸萌影視短劇廠牌“好有本領”的負責人接受采訪時介紹，這是短視頻平臺去年增加的新指標，平臺會以秒為單位告訴創作者，與同類型的內容相比，“有多少人在拋棄你”。

除了在兩秒的時間里展現五個機位抽耳光的畫面來把觀眾吸引住，短劇還要想辦法讓大家心甘情愿掏錢。此處引入短劇的第三原理：轉折，永遠不要放棄轉折。

一部小程序短劇體量基本是80～100集，大概會有四個付費節點，平均20集就要設置一個吸引充錢的“鉤子”。三大“鉤子”殺手锏：高潮、反轉、擦邊。

因此很多劇組總要求一個漂亮的女二號，負責在適當的位置提醒觀眾是時候捧個錢場了。網絡小說里少年苦練神功的勵志劇情，只適合在這個年代依然相信愛情和童話的人。

在“戰神兵王傍地走，贅婿嬌妻競雌雄”的多元宇宙里，短劇《二十九》顯得有些特別。

翻開主演名單，陣容堪稱科班團建：飾演女主的楊蓉曾是于正的御用女配，同期另一部在播作品是電視劇《三體》；背后的制作公司檸萌影業，曾拍出過《小歡喜》《三十而已》等爆款電視劇集。

盯上短劇市場的影視從業者不止一家。經過一年多的縝密研究，曾參與制作《刺客聶隱娘》的華策影視，于不久前端出最新力作——《落魄老公總裁身份曝光了》；導演王晶的短劇新片《億萬傻王子》也在橫店開拍，有人調侃“爛片王”在豎屏時代重回舒適區。

不怪專業人士主動“降維打擊”，實在是短劇的商業模式太過誘人。

傳統影視行業是一座巨大的焚鈔爐，集投資成本高、回收周期長、回報率極其不穩定等要素于一體，而且還不是人人都有資格上牌桌。

遍地化緣的《流浪地球2》，光制作成本就預估在5億元以上；電視劇《如懿傳》投資3億元，霍建華和周迅兩大主演片酬就要1.5億元；票房收視不及預期，導演和編劇因票房不如意公開破防的場面更是比比皆是。然而短劇卻能完美規避這些問題，把影視內容做成了快時尚的生意：小體量、低成本、廣撒網、快迭代。

電視劇動輒要上億元投資，一部“小成本”劇集要千萬元預算，這些錢放在平均30萬元拍一部的短劇市場，足夠拍攝十個以上的新項目。

短劇《二十九》劇照

預算緊張，生產就只能從簡從速。一部短劇從開機到殺青通常只有7天，曾有劇組為了省錢，找來一對雙胞胎接力飾演同一個角色，將原本10天的戲份壓縮到5天拍完。

制作方面，從表演方式、拍攝手法到后期剪輯，一切都有套路可循。

演員臺詞要短，動作要快；后期制作進可套模板，退可抄同行。高舉精品化大旗的《二十九》耗時三個月，在這個賽道已經算是凝結工匠精神的藝術杰作了，畢竟絕大部分短劇全套流程僅需10～20天。

誰能想到，無數電影人向往的“影視工業化”，會在這片光影藝術的鹽堿地上率先落地？

變現方式同樣設計精巧。短劇以投流為核心環節，即在短視頻平臺投放切片廣告，將用戶導流到小程序看劇，變現模式則與網文如出一轍。

以短劇《無雙》為例，解鎖全集需要39.9元，與一張電影票價格相當；開通標價298元的年費會員即可解鎖全站內容。

同樣找爆款，影視劇看天吃飯靠玄學，短劇卻將其量化成了數學問題。

短劇上線首日，投手會測試上千種投放模型，由于投流成本和充值情況實時可見，投手就能根據ROI（投入產出比）選擇是否繼續投放。

通常來說，業內ROI最高能做到1.7（即投放1元，收入1.7元），1.2～1.3屬于小幅盈利，一旦低于1.1就會立刻減少乃至停止投流。

每部短劇的生命周期都極短，上線第一周就會消耗80%的投流預算。為了提高ROI，投手還會根據3～5秒完播率、整集完播率等數據，實時調整投放素材和模型。

用一位業內人士的話來說：“本質像炒股，投流就是量化交易。”

一個新的票房計量單位由此誕生：總消耗。《無雙》上線八天總消耗破億元，這意味著投流成本超過1億元，同期收入也必然在1億元以上。

爆款如《無雙》者鳳毛麟角，以頭部平臺“九州短劇”為例，其短劇有70%能保本，但只有10%能成為千萬級爆款。不過由于投資體量小，只要十個項目里有一兩個能成功，就能覆蓋此前的所有成本。低成本投入+流水線生產+回報可量化，創造了一種字面意義上可以復制的成功——有機構照著《無雙》重拍了一遍，就改了下角色名，連演員臺詞的斷句都一樣，結果還是爆了。

不過，這世上沒有完美的商業模式，短劇行業最大的隱痛，便是投流成本太高，錢都被流量平臺賺走了。

據報道，短劇行業90%的收入都被用于支付各類平臺的廣告費，行業利潤率不會超過10%，真正賺錢的也只有行業的前十分之一。

即便如此，短劇市場依舊火爆。數百個劇組將橫店擠成“豎店”；明星演員片酬水漲船高，“短劇四大頂流”之一的演員孫樾如今日薪2萬元。無論是走量取勝的體力派、主打品質的專業派，還是無數前赴后繼的投機者，人人都心懷僥幸，想做下一個幸運兒。

一位傳統編劇的感受成了這個行業最真實的寫照：“不能細想。”

美國1980年代最受歡迎的劇集是《考斯比一家》，這是一部圍繞一個黑人家庭生活展開的情景喜劇。一位名叫英達的中國留學生受到這部劇啟發，回國后拍出了中國第一部情景喜劇《我愛我家》。

《考斯比一家》（左）啟發英達拍出了《我愛我家》（右）

《考斯比一家》驚人的收視成績至今未被突破，但巨大的成功背后仍有尖銳的批評。

不少學者指出，這個黑人家庭被塑造成上層中產，日常生活方式與同階層的白人家庭一模一樣。現實社會中尖銳的種族沖突和貧困現象，完全被輕柔的喜劇表達掩蓋了。

電視時代，劇集必須盡一切努力把觀眾留在頻道上，才能賺到收視率，再借由廣告費變現。因此盡可能淡化矛盾，尋找大眾審美的“最大公約數”是那個時期的編劇策略。

流媒體時代，溫吞的天下大同敘事已經無法撬動用戶的錢包，更小眾的題材、更激烈的戲劇沖突、更直白火爆的臺詞，才能讓人有“付費解鎖全集”的欲望。

把階層沖突和生存游戲結合在一起的《魷魚游戲》成為全球文化現象，是例證之一。讓卑微打工人一夜成神的短劇火爆，是例證之二。

兩者的區別在于，奈飛的經營思路是讓自己的內容庫看上去足夠值錢，進而讓用戶掏錢訂閱；但短劇的手法顯然更爐火純青：在恰到好處的位置攔腰斬斷，倒逼觀眾花錢消除痛苦。被總局喊停的超前點播則是視頻網站卑微又大膽的試探：把本屬于“VIP”的權益步步拆分，設置更多門檻逼人贖回權益——不想承受被劇透的痛苦？請充值VVVVVVIP，搶先看四集。

《貪婪的多巴胺》一書中提到，多巴胺的興奮是短暫的。當期待的事情得到兌現，魔法就消失了，失望乘虛而入。為了逃避失落的痛苦，人會不斷追求能激發多巴胺的事件，下一個，還有下一個，永無止境。

那些編劇們“不敢細想”的戰神逆襲、起死回生橋段，是當代見效最快的多巴胺靈丹。

熱門電影《花束般的戀愛》講述了這樣一個故事：一對因為電影、文學和音樂走到一起的情侶，在畢業后被拋入殘酷的社會生活。日復一日的高強度工作榨干了打工人的“文化體力”，讀詩詞歌賦變成了讀網絡小說，去美術館看展覽變成了在家玩手機消消樂。疲憊的戀人最終漸行漸遠，像極了大多數人的日常。

互聯網上的爭吵大多與一條精神鄙視鏈有關：嚴肅文學看不上通俗小說，通俗小說瞧不起網絡文學，付費網文自覺高免費小說一等；電影總比電視劇高級，而橫屏的又看不上豎屏的。

《魷魚游戲》劇照

如今，修驢蹄子的、趕海的、《3分鐘看完甄嬛傳》的博主們估計也沒想到，自己有一天能躋身武林名流之列，圍攻戰神和贅婿們的光明頂。

生活的真相如一位網友所說：《大明宮詞》是饕餮盛宴，但人總要吃一日三餐。不是所有人都能今天去阿爾卑斯山自駕，明天去特拉維夫看海。那些付幾塊錢就能痛快解鎖的快樂，永遠不缺觀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