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永義
人類歷史與河流息息相關,人類命運與河流密切相關。以應然層面的河流倫理為主要指涉的人河倫理關系史研究,是人類文明史研究的基礎性板塊之一。縱觀人河倫理關系史,在科技與生產力發展的歷史進程中,人類對河流的開發和利用愈發極致,人與河流的深層矛盾日益加劇,在人河倫理關系史中呈現出明顯的張力。在此背景下,以形塑人河應然關系為導向的河流倫理史研究應運生成。
在上述現實層面之外,河流倫理的合法性還需要學理層面的論證。這種論證在根本上建基于人河倫理互動關系史并依賴于河流倫理自身的價值基礎。因此,從人河應然關系的歷史演進視角檢視,河流倫理的論證可依循三種維度的歷時性進路:工具維度的歷史論證、文化維度的歷史論證、自然維度的歷史論證。
歷史學視域下的倫理檢視同樣需要關注價值,其關注對象需要在純粹歷史事實層面的基礎上疊加價值層面,而價值通常與人類的客觀需要或主觀欲求密切相關。古希臘智者普羅泰戈拉認為人是萬物的尺度,換言之,萬物價值應以人為尺度,以人的標準來衡量,以人為中心來界定,這便構成了一種以人為中心的歷史觀念。在這種人類中心主義的歷史觀念中,外在于人的純粹自然是沒有價值的,無論是對于人,還是對于歷史的發展,都是如此。歷史的真正含義是人的歷史,歷史舞臺的主角是人,河流或其他自然存在物充其量只是舞臺道具,因而談論與人無關的歷史或純粹的自然價值是沒有意義的。
在河流倫理演進史的第一階段,如果說河流具有某種價值,那么這種價值僅是作為一種極具可用性的工具價值而得到體現的,以此為基礎對河流倫理進行的歷史論證即為工具維度的歷史論證。
這種歷史論證之所以能得到辯護乃在于以下這一事實:自古至今,雖然人類的生產生活方式幾經變遷,但人類生產生活史的構成在任何時代都未能離開河流的參與,河流提供的資源一直是人類歷史存續的重要前提。無論是原始文明時期、農耕文明時期,還是工業文明時期,人類生產方式的變化改變的只是人類利用河流資源的方式,而未能使人擺脫對于河流資源的依賴,相反,隨著人類物質需要的不斷增長以及現代科技力量的崛起,這種依賴性及其復雜程度在歷史進程中不斷被強化。
但是,當河流僅被視為滿足人類歷史進程之需要的工具或資源時,河流倫理所論及的并不是人與作為工具或資源的河流之間的倫理關系,因為工具或資源顯然并不具備道德資格因而也不需要被道德地對待。
倫理,即人倫關系之理,自古以來就是指人與人之間的事,因此把人以外的任何自然存在視為倫理對象,多少是令人感到詫異的。依西方倫理學史的主流觀點來看,自由存在與自然存在的二分是將人這一理性存在者之外的所有自然存在物都排除在道德共同體之外的主要理由,因為道德僅僅是擁有自由選擇能力的理性者所做的能夠為之負責的事,而無涉受制于自然必然性束縛下的非理性者。類似地,在中國古代人貴論思想中,一些接近西方人類中心主義的斷言同樣支持將自然存在排斥在道德共同體范圍外。“惟人萬物之靈。”[1]“人之超然萬物之上,而最為天下貴也。”[2]唯人“獨得天地之全,為萬物之秀也”[3]。通過賦予人一枝獨秀的尊貴地位,道德事務的討論范圍便僅限于人。在這種倫理傳統的影響下,河流倫理在第一階段的主要歷史內涵便僅體現為人與人之間的倫理關系以及這種關系在涉及河流問題時的具體呈現與演進。此時的河流倫理問題之所以得到現代人的關注以至于被提上議程,原因主要在于歷史層面的事實,即工業革命以來的河流衰竭與河流污染等問題的日益嚴峻。在這一背景下,為正確處理人與人之間、國與國之間乃至上代人與下代人之間與河流相關的倫理問題,就需要河流倫理予以協調。
故此,在這第一階段的河流倫理之歷史論證,即為工具維度的歷史論證。在這一歷史維度下的河流倫理,主要關切的是河流資源污染、河流資源緊缺、河流資源分配不均、河流生態破壞等問題所關涉的人與人之間的倫理關系。此語境下的河流,主要被視為一種滿足人的需要的工具或資源,工業時代背景下該資源的緊缺性使得此歷史階段下的河流倫理關注主要集中于權利平等及公平正義問題。可以設想的是,倘若河流資源足敷民用,取之不竭,作為一種充足的公共資源,任何人都可以隨時隨意取用,而不會有損他人利益,那么便不會出現人河倫理關系史的相關問題。如韓非子所言:“古者丈夫不耕,草木之實足食也;婦人不織,禽獸之皮足衣也。不事力而養足,人民少而財有余,故民不爭。”[4]因此,當且僅當河流資源成為稀缺,一人之利用可能損及他人之利用時,與河流相關的權利、正義等問題才會出現。在供求矛盾的歷史視野中,隨著工業化和城市化進程的加快、科技的迅速發展、全球人口的增長,在有限的河流資源與人類日益膨脹的現實需求之間出現巨大鴻溝。此時,有限的河流資源應滿足何種需求、優先滿足誰之需求,皆成為亟待解決的問題。
這些問題表明,基于工具價值的河流倫理歷史論證所提出的要求,直指河流資源的分配公正問題,亦即河流資源在人際、國際以及代際間的分配公正問題。由于河流是一種公共資源,因而用以處理財產分配糾紛的一般規范并不直接適用于河流。對于一般的自然資源,照洛克的說法,人們將自身的勞動施加其上,便能使其轉化為私有財產,繼而合理地宣示其所有權。但是像河流這樣每個人都有權享用的公共資源,是屬于所有人同時又不屬于任何一個人的,因而不太可能以分蛋糕的方式將其平均分配為私有財產,也不太可能以對待私有財產的態度對待河流,遑論河流的自然分布本身就是不均衡的。這就引出了一個人類生活史上更為麻煩的公地悲劇問題:由于它不屬于任何一個人,因而試圖引導人們去保護它要比人們自發地占有并消耗它要困難得多。尤其當它成為緊缺時,盡可能多地占有、消耗它,會使得人們能夠在它尚可利用時盡早盡多地分得一份,這無疑將加速河流資源的消耗速度,進而加劇河流資源的衰竭與河流環境的惡化。因此,即便是在視河流為工具的歷史時期,也必須對河流資源的分配利用加以限制。
工具維度的歷史論證在底線意義上,首先要求任何人不能肆意浪費或污染河流資源;其次對河流資源的開發必須不影響他人對于河流資源的正常使用;最后對于不可避免要侵占他人的河流資源或河流使用權的工程項目,必須以補償正義原則對利益相關人加以協調,使受益者支付一定的收益以對利益受損者提供適當的補償。
從工具維度在國家間歷史上的具體呈現來看,如何分配相關各方對河流的具體權利和義務則是一個需要結合現實情況來擬定的問題,因為歷史上涉及不同國家關于國際河流的權責問題都是復雜而細微的。然而,考慮到河流環境與生態的整體性以及各流經國家都對相關國際河流的整體環境與生態負有責任這一基本事實,人們仍可得出一些具有普遍意義的河流倫理歷史規范。
其一,在河流資源利用上,各國應綜合河流自身的地理、水文、氣候等自然因素以及各流經國的社會需要、經濟需要、依賴河流資源的人口多寡、河流利用現狀等因素公平合理地對河流資源進行分配。
其二,在河流資源開發上,任何國家在實施有可能對其他流經國造成損害的河流開發計劃前,應秉持知情同意原則,及時將計劃告知其他流經國并征得其同意。
其三,在河流污染管控上,各國須積極承擔預防、減少和控制河流污染的責任,對于有可能對河流造成污染或破壞因而損害其他流經國利益的行為,應加以禁止,如已造成損害,應及時挽回損失或對其他流經國給予補償。
其四,在河流資源保護上,各國均有義務參與河流生態環境的保護。各流經國應加強國際溝通,擴大國際合作,提升國際河流資源保護效率,在共護共享的原則中努力促成國際共識。
從工具維度在代際延續歷史上的具體呈現來看,河流倫理就不僅包括當代人之間的倫理關系問題,還涉及不同世代間的倫理關系問題。作為相對固定的工具與資源的河流,是屬于歷代人共有的資源,后代人對于河流享有與上代人同樣的權利。一代人利用河流資源、處理河流問題的方式,會直接影響后代人河流可利用資源的多寡及其生活品質的好壞。“如果我們的行為會影響到他們的生活質量,那么我們就有義務尊重他們。”[5]
總之,在人河倫理關系史的第一階段,人們初步具備了某種前瞻意識,具有了關于河流開發利用的責任意識和基本規范,認知到當代人對河流資源的利用與開發不能僅顧及當下。但是,反觀這一階段的歷史論證不難發現,工具維度的歷史論證仍然主要以工具性內涵作為人河倫理關系史的主要特征,這種特征并不能完整地描述出人河倫理關系史的基本事實,因而從其他維度的歷史論證對河流倫理進行補充便成為必要。
如果僅以工具維度的歷史論證看待人河倫理關系,那么這種關系中的河流就仍然只是一種用以滿足人的物質需要、服務于人類歷史發展的工具。
作為工具,河流的價值就可以經由統一單位的換算而加以量化、計算并與其他價值進行比較。假設人類生產生活所需能夠得到來自其他方面的替代性滿足,那么河流對于人類以及人類歷史的價值就不再重要;假設人類以犧牲河流健康為代價所換取的發展效益能夠超過人類在河流資源方面的損失,那么犧牲河流健康、破壞河流環境,就會成為人類歷史發展中幾乎必然的行為。這便是將工具主義思維模式運用于人河倫理關系的邏輯,這一模式同時承諾了人類中心主義的價值立場和河流價值的可量化特征,這兩項承諾使得河流價值成為相對價值并且隨時可以被用來作為代價。這種思維模式的吊詭之處是,在其歷史價值設定中,人的利益本來是最高目的,但結果往往由于高估人類的歷史掌控能力而使增進人類利益這一最終目標變得難以實現[6]。同時,河流也淪為人類歷史進程中的犧牲品。在正常的歷史狀態下,人們知道不可以竭澤而漁的道理,也知道以犧牲河流環境為代價換取經濟發展根本不可能實現這種發展的可持續化。但歷史事實是,人類活動對河流自然狀態的各種大規模改造和破壞,正由這種傳統工具主義思維模式所推動。
人河倫理關系史的第二階段便致力于克服這種傳統工具主義思維模式之缺陷,試圖在工具維度的歷史論證之外進行河流價值不可量化的文化維度之歷史論證。而人類生產生活的實踐史確實表明,河流除了工具價值外,還具有歷史文化價值。
在生態史觀的視域下,河流不僅是歷史演進的背景墻或幕布,同時也是人類文明史舞臺上的重要角色,參與著人類文明史的構造。人類文明史的發展無時不依賴于人與河流在歷史中的互動。無論是人與河流的沖突與矛盾,還是人與河流的互利與互惠,當人在歷史活動中形塑著河流的自然面貌時,河流生態的狀況(地理分布、季節分布、水質、水量、周圍生境等)同時也塑造著人類生產生活的歷史面貌,甚至很大程度地影響著人類歷史進程的走向,只不過這種影響在傳統的人類中心主義史觀中常常受到忽視。
正是這種人與河流的歷史互動,孕育出了歷史悠久、內涵豐富的河流歷史文化。這種文化既包含其精神層面的意蘊,亦包括其物質層面的載體。精神層面的河流歷史文化包括人從河流中體悟到的理趣哲思、因河流而創作的詩詞曲賦、與河流互動共生的歷史記憶、受河流文明熔鑄的民族歷史精神等;物質層面的河流文化則既承載于河流自身之上,又承載于與河流相關的一切自然風光、歷史遺跡、典籍史冊、建筑水利等中。河流的歷史文化價值在于它蘊含了人類從大自然習得的智慧,寄托了人們對于家國鄉土的歷史情感,在相當程度上塑造了人類文明的歷史景觀,體現了河流地理環境影響下的人類文明風貌,是人類文明的寶貴財富,也是人類精神力量的歷史見證。
因此,河流常被稱作“母親河”,這一擬人化的稱謂不僅是一種純粹的歷史事實陳述,認為河流以其資源哺育了人類,更蘊含著重要的歷史意識感悟與倫理價值判斷,即河流是值得尊重和感恩的對象[7]。二者的差異是重要的,因為在人類道德生活史的認知傳統中,非人對象一般不被承認為道德存在,除非它們有著擬人化的特點,比如,古希臘神話諸神、中國傳統神話中的神仙及古典志怪小說中的妖魔等,當神人同形同性論被運用到這些對象上時,這些倫理對象也同時被賦予了倫理意義。因此,“母親河”這樣的稱謂,如果還不是直接將河流納入倫理共同體的話,至少也意味著傳統倫理共同體邊界在某種程度上的松動。
而之所以如此,原因同河流在人類文化史中扮演的角色及發揮的作用有關。一方面,人類屬于動物,與其他動物一樣以水取用,依水而活;但另一方面,人又不同于一般動物,人類在其漫長的歷史演化進程中,逐漸形成了文化以及對這種文化抱持的深厚情感。河流文化正是在人與河流互動歷史中形成的以河流為基礎的獨特歷史文化現象。這一歷史文化是人類獨有的,它既因河流而生,更因人類活動與河流之間的交互關系史而存在。因而,河流與人類的關系史自然不僅是工具與工具使用者、供養者與被供養者之間的關系史,河流與人類之間還形成了彼此相互成就的歷史文化紐帶。沒有河流,人類歷史極難維系;沒有人類在文化與精神層面的附著,河流永遠是純粹自然的一部分,隱沒于未經開化的原初狀態。
然而,工業時代以來人與河流之間的關系史表明,人類作為河流歷史文化的創造者,同樣有可能因其自身的活動反噬河流歷史文化,以致背叛自身對于河流的天然情感。這也正是需要超越工具主義歷史思維對河流倫理進行文化維度之歷史論證的重要原因。在文化維度之歷史論證的河流倫理中,河流將被視為具有獨特價值的文化生命存在。
基于文化維度之歷史論證的河流倫理在很大程度上豐富了人河倫理關系史的內涵。這些內涵既有與工具維度的歷史論證相重合的部分,又有與其相異之處。
共同之處在于,無論是把河流視為人類生產生活的重要工具,還是把河流視為人類文明的基礎,在倫理上都要求人類愛護河流環境,節約河流資源,堅持可持續發展。
不同之處在于,基于文化維度之歷史論證的河流倫理除了需要人們保護河流,更需要人們尊重河流,這是從單純工具主義的河流倫理中無法推導出來的。
尊重,意味著“重視事物的特性并通過阻止人的干預以允許事物自身的完整”[8]。這就要求人們不能僅把河流作為工具與資源來對待,而要同時把它作為儲藏了人類共同體歷史記憶、寄托了人類歷史文化情感、凝聚了民族歷史與精神的存在來對待。在河流歷史文化作為人與河流交互建構產物的意義上,尊重河流,實際上就是尊重人類自身的歷史和未來,也就是尊重人類自身價值在河流生命上的映射。“如果河流死了,它不僅僅是停止了某項功能。最重要的是,它失去了與人類有聯系的生命。作為一段關系中的伙伴,自然是不可替代的,它本身是有價值的。”[9]故此,基于文化維度之歷史論證的河流倫理首先要求人們嚴格管控河流資源開發,不能肆意開發河流或毀壞河流的自然景觀和作為河流歷史文化之重要載體的歷史人文景觀,亦不能以犧牲河流生態環境為代價換取一時的經濟發展。
與此同時,文化維度之歷史論證還意味著對河流管理思維的創新以及科學技術與人文歷史的統一提出要求。人們需要充分考慮河流的歷史文化價值,考慮到這種價值不是可被量化的具體數字,因而不能單純從實用主義和工具主義的層面對河流價值進行衡量。唯有將科學知識與歷史文化相結合,人們對河流的歷史文化價值認知才能真正“提高到一個倫理的、哲學的高度”[10],并以這種認知守護和傳承河流的歷史與文化,弘揚河流文明所滋養的民族精神。
在中華歷史與中華文明的語境下,河流不僅哺育了華夏兒女的身體,更強健了華夏民族的精神。“海納百川,有容乃大”的包容精神,“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的剛毅精神,“親仁善鄰,協和萬邦”的和睦精神,“民惟邦本,本固邦寧”的民本精神等,都是河流歷史文化滋養下華夏精神的具體內涵。只有充分意識到這些由河流歷史文化所滋養的精神價值的不可量化性,河流才能夠免于在簡單的經濟效益計算中淪為人類發展史中的犧牲品。
盡管文化維度的歷史論證擺脫了工具主義和實用主義思維的局限,試圖在河流的歷史文化生命中為人河倫理關系找到新的理據,但這種嘗試仍不能為河流確立價值主體地位,因為所謂尊重河流的歷史文化,說到底還是尊重與守護人類自身的創造與情感。因此,上述兩種論證本質上皆為人類中心主義立場,其出發點和立足點都是人,離開人,河流既沒有工具維度的歷史價值,也沒有文化維度的歷史價值。它們二者都在談論一種與河流相關的人與人之間的倫理關系,處理的是在對待河流資源與河流歷史文化時,人與人之間應當遵從何種態度的問題,因而都還不是完全意義上的人河倫理關系界定。它們并未真正將河流視作因其自身之故而應受道德對待的對象,其所肯定的僅僅是河流依賴于人而存在的外在價值而非河流自身獨立于人的內在價值。
當河流的價值僅因人的物質需要或文化需要而得到論證時,河流倫理的歷史論證便僅具有相對意義,人類的訴求與偏好在人河倫理關系史中仍然具有決定性和壓倒性力量。不論是被人類物質需要所附庸,還是被人類歷史文化所附麗,河流都不可能得到真正意義上的保護與關懷,也不可能在人河倫理關系史中占據真正的主體性地位。因而基于此兩種價值的河流歷史論證就沒有在完全意義上得到證成,人與河流之間的歷史矛盾也并未得到徹底和解。因此,隨著人與河流沖突的加劇以及人類生態意識與環境倫理意識在人河互動歷史進程中的不斷深化,河流倫理的歷史論證必然會合邏輯地發展至第三階段——自然維度的歷史論證。
在自然維度的歷史論證中,人類中心主義的傳統必將遭到質疑,河流的內在價值也必將得到辯護。因為“認識到自然的內在道德價值”是“使人類尊重并保護其美麗、穩定與完整”的前提[11],如果不具有內在價值,河流就不可能成為價值主體,也就不可能在人河倫理關系史中占據實質性的地位。而若成為價值主體,成為因其自身之故而應受道德對待的對象,河流必須具備一定的條件。
一般而言,擁有生命是基本條件。隨著河流倫理的歷史演進,人們越來越多地論及河流生命,然而這一概念的含義時常含混不清。當人們聲稱河流具有生命時,這是在何種意義上的表達?是強調它具有一種歷史文化修辭意義上的生命?還是指涉它具有生物意義上的生命?如果是前者,那就是河流的歷史文化生命,然而河流的歷史文化生命更多的是因人類歷史文化情感而比附的一種修辭,因而不能為河流的獨立道德地位提供擔保;如果是后者,河流生命又顯然不等同于一般生物,遑論在傳統觀念中,河流往往被視為非生物存在。既然如此,對河流的價值主體性和獨立道德地位的辯護又應該通過何種方式獲得其歷史現實性呢?
其解在于,基于歷史視野,雖然河流生命同時包含了歷史文化生命和自然生命,但河流價值主體性和獨立道德地位的確立在根本上依賴于河流的自然生命。在生態思想史上,關于生命的界定有著不同觀點。如,生物圈生命活動論認為生命的適當單位應該是整個生物圈,“生命基本上是生物圈內的活動”;發生論認為,“生命是高級的運動形式”,它既不是簡單的物理化學性質上的組合,也不是各個作為部分的基礎單位的疊加;教階論認為,教階控制是生命的本質特點,生命的存在方式是教階結構,“如生物機體是由原子、分子、細胞、組織、器官、系統、個體等層次組成的整體”;目的論認為,目的性是生命的主要特征,不只是個體生命具有目的性,生態整體也具有目的性,目的性使系統整體趨向優化結構[12]。
可見,即便在生態學中,對生命的種種描述與界定也并不完全一致。不過,通過對比仍可發現它們的兩個共同之處,一是認為生命必然是動態而非靜止的,二是認為生命描述是從整體出發而非個體出發的。正是這兩個主要特征為河流的自然生命提供了積極支持。一方面,河流不是一潭死水,而是地表上不斷流動、變化、生成著的流動生命體,它蒸騰成云,下滲潤土,匯入大海后又經多種補給方式重返地表,有其獨特的歷史運動、代謝方式和循環系統。另一方面,河流是一個具有相對獨立性的開放系統,而非與其他存在物相隔絕的孤立存在。它包括水生態系統、陸地河岸生態系統、相關濕地及沼澤生態系統等一系列子系統,是一個復合生態系統。
與此同時,它本身又是大自然生態系統的子系統,與大自然生態系統整體相互作用,共同構成一個有機體,維護著地球生態的平衡與健康。正是在此意義上,河流真正具有了自然生命,這種自然生命是在整體主義視域下以運動、聯系、發展的眼光來考量的。這種河流自然生命的論證對于人與河流倫理關系史的意義在于,對河流生命的承認意味著人與河流倫理關系史的發展即將進入一個嶄新的階段,在這個階段中,河流不再是人類的附庸,河流價值的辯護也不再以人的需要和欲求為前提。如果說前兩個階段的人與河流倫理關系史主要是由人主導的歷史,那么此一階段的人與河流倫理關系史就是由人與河流共同開啟的歷史。該階段的河流不僅是人類文明史的秉筆者,更是人與河流倫理關系史中的生命主體。
但是,擁有自然生命還只是河流享有內在價值和獨立道德地位的必要前提,而非充分條件。如要賦予河流以內在價值和獨立道德地位,還須從其他方面加以補充論證。
首先,河流的內在價值可從河流在生態系統中發揮的功能進行論證。不同于河流在維續人類文明史中發揮的社會功能,河流在生態系統中的功能是不依賴于人的需求而獨立存在的自然功能。
其次,對于沒有福祉可言的存在物,即便其有生命,也難配享道德地位。而河流事實上當然具有自身福祉,并且,河流福祉就在于維系河流的生命健康與河流自然功能之實現。
概言之,在此歷史階段,基于自然維度之歷史論證的河流倫理視河流為具有內在價值的價值主體,認為河流具有不依賴于人的需求而得以證明的價值,具有自然生命和不證自明的自身福祉,能夠以其自身之故得到歷史論證和道德辯護,從而配享人河倫理關系史中的獨立道德地位。在這一階段的人河倫理關系史中,人們不僅要求一般性地保護河流,更要求尊重河流、敬畏河流,將河流視為人類的歷史對象來看待,要求河流在人河倫理關系中獲得實質性地位,并依此創造真正的人河倫理關系史而非關于河流的人際倫理關系史。這意味著在自然維度之歷史論證的河流倫理語境下,人們應尊重河流的內在價值,賦予并保障河流獨立于人的道德地位;同時也說明河流不僅是人類的客體化對象,而且是與人一樣的具有生命、具有福祉的歷史主體。
河流離開了人,仍舊是自然歷史中的河流,人類離開了河流,則會同時喪失其自然屬性和社會屬性,這意味著人類中心主義思維方式應當被修正,河流應該作為價值主體而受尊重,應被視作以其自身之故而配享道德關懷的對象[13]。進而言之,在自然維度的歷史論證中,作為歷史范疇的倫理,其共同體邊界的擴大成為了歷史進程中的必然部分,人類歷史為河流的自然生命史留出必要空間亦為題中應有之義。
工具維度之歷史論證的河流倫理視河流為人類生產生活的資源,以河流服務于人,其論證所依賴的價值基礎是河流相對于人的需要而言的工具價值,但河流自身的價值并未得到論證,因而其處理的問題主要關涉河流資源分配的公平正義問題。現代人的生態危機在相當程度上發生于這種工具主義和實用主義思維。文化維度之歷史論證認為河流價值不可量化與計算,這在一定程度上彌補了工具論證的缺陷,然而因其同樣把河流價值的基礎歸之于人,因而在本質上亦未承認河流的價值主體性。而且,由于文化維度的歷史論證強調的河流價值主要體現于歷史文化和情感精神層面,主要處理保護文化遺產和守護精神家園等問題,從而未能涵蓋人河倫理關系演進史的必要論域。
這兩種歷史論證都沒有從河流自身的自然歷史生命出發為河流倫理尋找更具辯護意義的價值基礎,只是間接地通過人賦予河流以價值或歷史文化,因而都屬于間接論證,本質上處理的都是與河流相關的人與人之間的倫理關系而非人與河流的倫理關系。其根本原因在于,兩者皆未超越人類中心主義的傳統思維模式,皆忽略河流自身的價值主體性和道德地位獨立性,它們所肯定的僅僅是河流依賴于人類歷史而存在的外在價值,而非河流生命自身所擁有的內在價值。
不同于這兩種論證,自然維度的歷史論證基于非人類中心主義的立場,摒棄了主客二元對立的思維模式,肯定了河流的自然生命與內在固有價值,對河流的獨立道德地位加以直接論證,從而為人河倫理關系的和諧發展開發出新的歷史向度。盡管這并不意味著自然維度之歷史論證在路徑上比工具維度之歷史論證和文化維度之歷史論證更具充分的替代性理據,但它確有可能成為一種更值得期待的河流倫理的歷史論證方式。
三種關于河流倫理的歷史論證及演進,呈現出歷史與邏輯的統一性。作為一個歷史性的范疇,倫理的內涵并非一成不變,相反,縱觀人類倫理發展史,任何歷史階段下的倫理形態都以一定的歷史背景、生產方式、生活條件、文化傳統等為前提,任何倫理形態的歷史變化都不同程度地依系于人類社會歷史在政治、經濟或文化上的變革。
河流倫理也不例外,人河倫理關系意識的萌芽、發展、深化的過程,是伴隨人類與河流生態環境的矛盾運動而逐漸展開的。隨著人河矛盾在不同歷史階段的發展,人類開發利用河流的方式逐漸復雜化、多樣化,河流生態系統對于人類的積極或消極反饋也以更復雜、更難預測的形式表現出來。在與河流的歷史互動中,人類不斷汲取教訓與經驗,從而不斷深化對人河倫理關系的歷史認知,并通過河流倫理的歷史論證不斷克服自身原有的局限,以新的形式對應然的人河倫理關系做出探究,從而使倫理共同體的范圍擴及河流。
而且,值得注意的是,盡管三個階段的人河倫理關系史在人類宏觀歷史演進歷程中整體呈歷時特點,但在具體的歷史境遇中,尤其是近現代以來,三者常以時空交織的形式共同發生作用,其歷史內涵則主要與不同國家或區域的歷史文化傳統、生產力發展史、生態文明實現程度的差異性有關。三種論證在時空分布上的這種特點,同時也為其共時演進和協同作用打開了可能,因為盡管三者呈現為不同的論證特點,但同作為基于特定歷史事實出發的河流倫理論證,三者可被視為同一完整的人河倫理關系圖式的有機組成部分,可以并行不悖。在歷史視野下,河流的工具價值、文化價值,同河流的自然價值一樣,都是人河關系史中的客觀存在,肯定其中的某一種,不妨礙承認另外的兩種或更多種。
在由河流倫理自然維度的歷史論證所表征的新的人河倫理關系史中,工具維度和文化維度的歷史論證同樣發揮著至關重要的作用。因而三者在現實中的關系不應被理解為一種非此即彼的競爭關系;相反,它們互相補充,協同作用,共助人類生態文明史的善好發展,使河流倫理的應然之義在生態史的演進邏輯中成為實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