虛無的卡夫卡（組詩）

北緯

昏黃的九月

傍晚，像泛黃的九十年代，像這些

浸泡著記憶的紙。有些聲音是不需要

語言作證明的。你只要安靜一會兒，

停頓一會兒，就能在一陣疾馳而過的

興會中漫步人間。不知不覺，

九月已至中旬，人行道上離落了

幾片失去痛覺的枯葉。天氣濕悶，

看臺上沒有人。月亮和星辰全部離職。

扭變的張力就在這道目視的路口，合著

灼熱的穿堂風，咳著血，倏忽到來。

核心的暴雨降落在靈魂的正中央，

那鮮艷的紅色如此醒目與可愛，

顫抖著良知與幾聲來自口腔的哭喊，

然后，是接續的寂靜，人們說，

那是一段徘徊的腳步，如

心紋的肌理，等待某刻和弦的降臨。

今夜，下起小雪

我該怎樣走進這場天賜的抒情？

或許應該這樣開始，今年的冬天

似乎來得過早。小池塘的水草，

像離開北方越冬的鳥，自憐得

連片羽毛都沒有留下。周圍的

建筑群沒有變。依舊是幾十年前的

爛尾樓和一個經常用以俯瞰

與抬望的陽臺。一盆三年前

栽種的綠植，活到現在。它的

葉脈被我好動的手指捏碎又愈合。

只是這天空微微泛起的水花，

有些久違了。準確而冷酷地

踢蕩一根看似虛無而陌生的射線。

我從由內升起的寒意中想到火，

想到一個家庭的房子，想到

母親的針線、父親的鋤頭，

還有姐姐出嫁時泛起的車塵。

荒涼的城堡已然形成，流浪兒

的腳印就在這里。今夜，

簌簌的小雪，下個不停。

我，緊握虛無的卡夫卡

你走進霧中，與另一個聲音說笑。

我站在蒼茫的草原，喟嘆平行之吻的

凋零、墜落。這一刻，我是緊握

虛無的卡夫卡。而你，像杜拉斯

一樣生活。我寂寞地走著，拾撿

黑鴉孤零的羽毛。風揚一揚手，

把重山吹化，把臃腫的煙塵化濃。

你繼續自己的聊齋故事，繼續自己

呻吟似的纏綿。鮮艷的玫瑰堆積

在墻角，蕩漾無用的時刻，床前之窗，

悄悄半掩，我的影子就此走過

后半夜早衰的弧度。這深夜，

將屬于我，成為精神荒原上

最可愛的故人。我親吻她的掌心，

用腥咸的味蕾去蠶食與鯨吞

你諱莫如深的變調，同誓言。

德安，蘇州有只白孔雀

德安，我興奮地為你寫下這封信，

但它不會被寄出，我要讓你也嘗嘗

心意不被滿足的好奇。在此期間，

我會做誠懇的凡卡，借著昨天

剛剛換置的臺燈，以一股

微微泛起的狠勁兒，回憶

那只漂亮的白孔雀。我知道，

一年前，我們曾經來過這里，

那個時候，蘇州的天空落著小雨，

我們微笑著，邊走邊談，并

沒有打傘。后來，你聊到孔雀，

大談人工飼養的全是碎屏，像

發了霉的水果罐頭，沒有半分

讓人品味的余地。我頓時愣住，

驚訝于你的博學，為了佐證你的猜想，

不，為了不去辜負你坦誠的泄密，

一直到今天，我都在尋找這些抽象孔雀

身后所掩蓋的現實具象。

德安，說實在話，你說的并不準確，

比如，今天這只白孔雀，

在蘇州上空熾烈的艷陽下，

竟開出純粹的白帆，飽滿的弧度。

那么美，那么使人沉醉，就像你

在我身邊，侃侃而談的樣子。

告別書

我請你坐下來。現在，爐火正旺，

我們的醉意剛好。那些根植在頭腦

中的秘密，我已控制不住。那些

我對你的愛與恨，就像噼啪作響的干柴，

帶著滿腔的孤憤和義勇，如片刻的

暴雪洋洋灑灑地落入你的腳跟，

而后快速融化。我還要對你說什么呢，

就讓寂寞和千百個夜里冷冷的孤獨告訴你吧。

可是，多年前，你身處黑暗時，向我

許下的誓言。如今，都不作數了嗎？

難道那些燭光下混濁的淚，是假的？

難道那抹冗長滾燙的吻，就像那時

我虛晃的失重感，也是假的？

告訴我，偉大的愛情何以歸屬

災難的近親？此刻，你的臉，蒼白如紙，

而我只看到爐火前飄零與熄滅的飛雪。

梅花傳香

那是一種奇妙的溫度，特別的氣度。

你越靠近，越覺得梅花如微風浮蕩。

事實上，你原初的敬仰之情還未攀升，

便被搶先一步登頂的和煦之水浸染哺育。

以后的日子，渴意會持續蒙化初開的心靈

凋敝太久的果核，將重新逆生血肉與

激流奮進的河道。而枯敗如野草，也要

受春意的庇護，從腐爛的軀干上銜接

另一段艾草的故事。飛燕就在第一個

養成日歸來，傳喚勃然的蔥翠。如今，

原初停擺的雙槳，揮舞鐵壁的力量，助力

滿帆之舟，使整片天空成為我們的胸懷。

別離的味道那樣濃烈

人性的根部，生活的根部，將在何處？

這是我們今夜談論的問題。黑夜的

本質沒有變，而你眉梢前漏落的蒼白

如孤零的羽毛，靜謐、踟躕。想起

百千回蕩的小事，將它放在落寞的

太息之音中快速生成。一百句話

顯得累贅，還記得門樓近前栽種

的玉蘭花嗎？那芳香還在去年的屋檐

底下悠悠燃燒。此刻的記憶宛如

一座暮雪的長亭，明媚的雪意洞穿

綿延不絕的腳印。花之印，

鳥之印，諱莫如深的夢之印。

想象的飛行仍在持續，時間的火爐

卻布滿灰塵。何不折下片刻光景，

走進詩性的語言。我看見，所有

復活的溫情與那預先零度的冰點交融，

模糊一片多情的視域，包括你的失意。

風還沒醒來的時候

風還沒醒來的時候，有軌電車的門還沒有開

萬物都在靜止，夜中點燈的飛檐有鳥翼的流蘇

灰霧高翔著，和冬日朽爛的樹干融合在一起

我夢見寥若晨星的新橋，有夜鶯鳴唱

破碎如幾何的聒噪溶解在流動的河流

有無數個你，挑動起淺白色的衣裙飛舞

炫目的金輝從石頭上生長，你奇異的雙眼

變化著光澤，掩息曠野一萬里的疲乏

這光彩的一夜，蕭索了我恒久的靦腆和遲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