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及其他（組詩）

周衛彬

觀雨

當你抬頭看天的時候，便穿上了

那件舊衣服，在撲簌的灰塵中

擁抱了一些令人生厭的事物，也看見了自己

你難道不討厭烈日、濃霧、河流與沼澤？

站在泥濘中，才覺察到身體的沉重

就像吸飽雨水的麥子，躺在故鄉的暮色里

本想說些什么，沉默如一只豁口的甕

在墻角，默默承受著祖父的咳嗽

他們回來了嗎？喧鬧的雨水

此刻很疲倦，需要幾口燒酒

才能忘記，沉在湖底的東西

雨不會停止，一旦停止

落葉就會覆蓋晚餐時刻，灶臺冰涼

雪就會燒盡黃昏，這洶涌的中年

一漲再漲，一退再退

泥沙嵌入指縫，那么多易碎的容器

在雨里被搬來搬去，一次次挽起衣袖

等待新的黃昏落下

故鄉一直在下雨，屋檐下白浪滔滔

那喋喋不休的雨水

一遍遍擦去墓碑上的名字

在江邊

他們望著江水，茫茫的雨帶來些許舊日風格

就像傍晚走進缺席者預約的宴會，有一些渴意

啤酒瓶滾入江中，虛構出一片小小的沙漠

羊群在風煙里奔跑，踩碎了幾縷貧血的云

還沒到冷的時候，飽滿的浪涌向防風堤，在廢墟

邊緣打轉，就像啤酒泡沫灑在你搖晃的肩膀

在雨中，后至者被黃昏時的燭火淋濕

也許這剛剛好，此外水邊的溫柔，風馬牛不相及

他們扔下堆積如山的垃圾，逃往浪的深處

嘴角殘留的浮漚，夾雜著晚風里的南腔北調

骯臟的燒烤架子，兩分塵土，一分殘渣

但這剛剛好，世界停留在這里，你不能驅散夏天

就像不能驅散沙漠中的羊群，它們始終在那里

你只能清理那些鮮亮的事物，在獨角獸

墜入夜的堡壘之前，將無底的杯子裝滿水

空房間

醫院的樓下也有一叢馬櫻丹，它們扶著月光

看它們靜止不動，是一件特別消耗體力的事情

就像老年科有四張桌子，但空無一人

床單那么白，似乎并不需要什么

有多少花瓣，就會留下多少積雪

它們在五月熟練地焚燒，那剪不完的

花枝，像一個個水培的假人

你在哪里？大門緊鎖，谷倉已被搬空

七十多年后，面對廢墟，閉上眼睛

雨水里依然藏著火光，藏著波紋和灰燼

只有在夢中，你才是你

路燈下的馬櫻丹，忽然開了

不知道是慶幸還是厭倦

空山

這破碎的方式小心翼翼，就像華麗的悲哀

也會讓人忘掉悲哀，可怎會有

這么多白發，刀鋒在清算著什么

老氣橫秋的皮囊，桃花落盡空山

不能激怒什么，也不能抹去牙印

不如在天黑之前，像個兩手空空的學徒

在草堆上多待一會兒，或在凌晨一點的頭痛中

給她輕輕掖上被角，一切都不會變

就像當理發師說下雨了，篝火就被吹滅了

滿地的碎發，隱士走出房門

他忽然想起菜場那個殺魚的女人，精確如外科大夫

那些內臟零落如花，卻無人埋葬

鼓樓大橋

一個中年婦女，把手交給一個看相的人

她的眼睛里，閃過隱隱的雷聲

似乎想要扔下什么，石塊螢火蟲般飛走了

一只油膩的手指向遠方，仿佛有些證據存在那里

啟示、責備與告誡，在黑色的門牙后面藏著

此刻，她坐在一條河的黑暗中，雨灑在她的背上

渾然不覺，一支煙快要燃盡了

忽然她的眼睛亮了，悲喜隨后像波浪涌現

正方形的雨，變成圓形，仿佛是這場雨左右了她的心

在他們交談的時候，鼓樓大橋下的河水波濤洶涌

行人魚貫而過，令周圍的一切靜默如遺

她走了，我感覺自己像那個中年婦女

但不知道，把手交給誰

信

整個城市的雨水，落在指尖上

書寫失傳已久的靈魂的技藝，在破碎的鏡片里

時間醒著，鳶尾的嫩芽，紫色的血

巨石在喉頭奔跑，犁出一片海

風很大，春天的灰，秋天的灰

人行橫道上的紙片，一頁和另一頁

一個詞與另一個詞，一撇與一捺

在幽暗的拐角處走散，邊界無處不在

在海豹的眼睛里，影子等待著被凝視

被逾越，而一枚枚松針，墜入重重的冷霧

比雨水還要密集，在雨后落寞的空氣里

在難道與難道之際

在然而和然而之間

必須用一生練習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