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塊文章

胡竹峰

對月

今夜有月。天黑不久，一輪好月掛在東樓。時時常見好月，中秋月到底不同。人在窗前坐著，忍不住走進月亮地里。人在月下或坐或走，很深很淡的寂靜，很深很淡的光影。影暗暗的，像一池秋水，光淡淡的也像水，如此不知幾萬萬年。風吹過，光影閃動。四周只有光，清冷的光，輕靈的光，仿佛能透過肉身，時間空間都不在了，是有我境，是無我境，乃至有無境虛無境，人被一種寂滅的悲哀環繞。這月也曾照過古人，蕭何、貂蟬、蘇軾，頭頂依然舊時月色，腳下卻一年年換了容顏。天地不仁，人間過客太匆匆。

失玦記

二〇二一年十二月十二日夜亥時，北京城內長安街畔客舍，一聲脆響，一塊瑪瑙古玦，跌落地面，裂成兩塊，一時間懵然。心想，或許天意！寶物歸化，必有天意。

此行來京，或盛宴事，或錦繡事，或文章事，有所得，故必有一失。有人失之桑榆，有人失之東隅，有人失之偏頗，有人失之毫厘，有人失之街亭，有人失之交臂，有人失之禮數，有人失之周全，有人失之若驚，有人失之坦然，有人失之穿鑿……我失之古玦。物件去留從來由不得人，天意乎？

這一枚古玦不知何人所造，不知當年物主是誰，其壽三千年有余，卻碎身我手，不禁有物傷之哀。玦隨身已經兩載，幾百個日夜，古意在懷，閑時把玩，或燈下窺照，或掌心摩挲，觀賞其形，親昵其韻，須臾未曾分開過。

玩物養志，玩物更怡情，今日失此玦，是它的警醒，讓我當常常有惜物心、謹慎心。玦，為決，也是覺，為人為藝不可少了決心，更要有覺悟心啊。

孤品

《東坡題跋》，珠圓玉潤。《山谷題跋》也珠圓，但不及東坡玉潤。讀罷《東坡題跋》，復讀《枯木寒石圖》，幾疑不是蘇軾手筆。幸有米芾說，子瞻作枯木，枝干虬曲，石皴怪奇，如其胸中盤郁也。

胸中盤郁，以詩詞遣之，以書畫遣之，以游走遣之，以靜思遣之，也有人以怒氣遣之，以牢騷遣之，以拳腳遣之。我過去胸中常常盤郁，如今只是空空，盤郁心少，欣喜心亦少，有人悲欣交集，我是悲欣全無。《枯木寒石圖》，有東坡一時心性。此一時彼一時，一時既了，復不再得。文章從心，心相是孤品，好文章是孤品。

人的影在水底浮動

季節是初冬了，不那么冷，還是秋爽宜人的感覺。明潔的天氣，沒有風沒有云，晴好朗日。池中有殘荷，岸邊堆滿凌亂的石頭，蒼耳子開始衰老了，頭面崢嶸。疏林秋草，野逸無華。黃菊、青松、翠竹、紫蘇，超然物外，仿佛閑云野鵝。野鶴很多年沒見了，閑云一黑，壓在山頭。

池塘淺了，湖水退下去，舊痕里有新愁。

水邊很多人，男人女人，年老的年幼的。清澈澄瑩的一灣水，天上的白云在水底浮動，人的影在水底浮動。

空無一人

冬日寒天，自京中乘車過燕趙赴魯地，行經處，野地常常空無一人，人心也一片空。我鄉山多，有山有河，樹木濃郁。鄉居時，常常獨坐古松下讀書。山林空寂，風吹樹聲，蟲鳴如琴，樹影挺立。暮色隱隱，寒風料峭中，手握一杯紅茶，庭前樹挺挺的，葉落一空，枝干兀立如筆墨。

古人畫樹如畫人，古人畫花鳥蟲魚山水風物皆畫人。蘇軾的樹如鬼魅，倪瓚的樹如君子，石濤的樹如隱士，各有其好，各得其好。古人畫山水，空無一人，常常有樹。物是人非，人是物非。畫的人心里空落落，看得人心里空落落。

梅花閑筆

梅樹下閑逛。有些花開始露出殘相了，他年的花不是今年的花，他年的人亦非今年的人。花下坐著，有風來，吹亂地上的花瓣，樹上的花瓣悠悠蕩蕩，飄落頭發上，有一片貼在臉頰，濕潤新鮮。花瓣在空中飄飄搖搖，水面紛紛揚揚一白，紅色的魚、銀色的魚、黑色的魚跳起，啪地落下。人定在花雨中，真真覺得落花似雨。莫名傷感了。

忽起文意而已

晚飯飲白酒二兩，歸家忽起酒意，忽起文意。文意纖弱，酒意拂拂，睡意裊裊，結伴而行。終不得成文，解衣安寢，無話。這是二〇一七年十二月六日的事。

此為昨夜酒后所書，人生難得薄醉，薄醉安神。猶記酒后忽起文意，不知寫何字，不知作何意，忽起文意而已。

生氣聚此

春天生氣興盛，草木萌發。草木依地氣而生，地氣有生氣，我鄉俗選屋場以生氣為主。風水中的生氣實則是地氣。舊小說中，狐吸納得人的生氣采補修道。人的生氣是精氣神氣，人無生氣則精神頹靡。寫作要有生氣，好生氣是生機。人不可生氣渙散，故請長安高建群先生書“生氣聚此”四字自勉。生氣聚此，抱元守一。

以散聲色氣也

春月夜宴，有歌有酒，光影迷離，歡飲至凌晨方歸。夜里草徑花間樹下水榭石邊徐行兩圈，以散聲色氣也。聲色氣不可無，以存俗世心；草木氣不可無，永葆自然心。

前世一天夜里

月亮上來了，人在山腳，月在山頭。人在樹下，月在枝丫。人走月也走，人停月也停，朗朗的。幾個人在山村夜行，一間草房子寂寂獨在。青油燈的光透過窗戶，昏黃亦如月光，遠村有犬吠，再無別音。

草房外有樹，屋頂隱隱可見落葉。橘子干枯掛著，香櫞依舊飽滿，不辨其色，累累垂垂不知幾何。草間蟲起，愁煩俱消，濁氣盡去。將馬系在樹上，仰天長嘯，嘯聲直達云霄。宿鳥驚飛，月下輕影流離。

閑筆

江南的春色只是富氣，秋色卻多了貴氣。江南的秋色有一種落魄的貴氣，或者說有一種王孫中年的貴氣。北方呢？北方的春色有英氣，秋色卻雄健，如披麻皴，即便冬天也像烈士暮年，像曹操的詩，不似江南冬天的味、冬天的色、冬天的意境與姿態，只剩蕭瑟。

江南是溫柔富貴鄉，蘇杭一代尤甚。近年頻頻出入蘇杭，愛的是溫柔富貴。溫柔增意氣，富貴長精神。《紅樓夢》里說溫柔和順，似桂如蘭。

溫柔和順、似桂如蘭也是好文章的品質之一。

《中國文章》前記

出家人悟禪講究本源。大學士丘濬過一寺廟，見四壁俱畫《西廂》，疑曰：“空門安得有此？”僧道：“老僧從此悟禪。”問：“從何處悟？”答：“臨去秋波那一轉。”作文免不了師承免不了偷藝，藝之道，可以古為師、以自然為師、以心為師。

這本集子收有一篇題為《中國文章》的文章，故襲其名。中國文章是東方美學山水間的宮殿壇廟寺觀佛塔亭臺樓閣與民居園林，風景迢迢，花鳥蟲魚悠然自適。中國古人作文章，以業待之，心里有切切意，面目清嚴妙喜。

冬日黃昏，寒雨濕窗，燈下偶得數語以記。

下筆有種

讀書萬卷，下筆有種。親到其處，始覺有種之妙。世人但知有神之妙，識得有種之妙者，尤為不易也。

若失自身

讀人家好文章，覺得說的都是自己想說的話，若失自身。若失自身，仿佛前世。

元日試筆

早晨七時醒，賴床片刻，起身梳洗。吃飯，飲茶，碧螺春，春綠杯盞，欣欣向榮也欣欣樂康。燃一炷香，青煙輕浮而上，徐然四散。坐在案前看香聞香，看書玩墨。新年第一天，空氣里飄浮著各色神靈，文學的神，吉祥的神。

本欲登山，窗外有霾，只好閉門不出。心曠作天馬游，比《逍遙游》更逍遙，神遠八極。在樓頭俯瞰，一城生氣，生氣是生機是人氣。人要好生氣，少生氣。

涼

寒日飄雪，天氣大涼。雪涼如壯錦萬丈，遼闊有兵家氣。霜涼像是一方水墨小品，文弱有書生氣。最愛墨涼，盛夏時一梃徽墨在手，幽幽清涼沁人。

二〇一八年一月三十一的月蝕

大雪初霽，白光染塵，夜晚猶散微亮。月色與雪地互映，天地隱然有珠玉氣。夜七時四十八分，月下現一黑暈，點點蠶食。小女五歲，樓頭驚呼，出入窗口廳堂，雀躍報訊。不多時，月剩一彎鉤，如狼牙，瑩潔可愛。小女不忍入睡，頻頻問訊。開簾臥床遙望，月牙古銅似舊畫，泛紅光，漸漸闊大，一月皆紅。

吾鄉人以日為公，以月為婆。日不能直視，月則可賞玩。月食更可賞可玩。小室燈火清熒，輒于此間得天象佳趣。

立春大吉

昨夜睡眠甚佳，精神大好。今日外出，一路步行，像小時候春節拜年。陽光下積雪緩化有冰融釋然之意。空曠的街道上有喜氣，喜氣也正是春意。

今年二月初四立春，立是開始，春乃萌發蠢動，陽氣動，陽氣是生長之氣。立春之后，百草蘇醒，一片吉慶。人生多歧，多些吉慶好。吉慶平安，萬事如意，那是造化。

立春日吃春卷。春卷以菜籽油炸至金黃色，香美松脆。

春食記

春食之美在春。春為青陽，春為發生。春者，天之和也。春，喜氣也。春天的食物，生機勃發，欣欣向榮，讓人心曠神怡。只是太短暫了，仿佛春眠。

“春”字在甲骨文里從草從木，草木春時生長，中間是“屯”字，似草木破土而出，土上即剛破土的胚芽，寓意春季萬木生長。故春食第一美者，草木也。甜豆、豌豆、水芹、萵苣、油菜、菠菜、香椿、筍、瓠、韭、枇杷、櫻桃、茭白、薺菜、馬齒莧、蕨、馬蘭頭、枸杞頭、榆錢、野蒜、槐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