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鵬飛 曹 迪
為了應對社會轉型帶來的挑戰,國家治理的邏輯從簡約的總體支配轉向復雜的技術治理,以求通過理性的技術高效地解決社會的結構化問題。①渠敬東、周飛舟、應星:《從總體支配到技術治理——基于中國30年改革經驗的社會學分析》,《中國社會科學》,2009(6)。作為國家理性選擇的社會工作承擔著技術治理的重要使命,成為社會轉型進程中解決個體困擾與公共困局的重要機制。②王思斌、阮曾媛琪:《和諧社會建設背景下中國社會工作的發展》,《中國社會科學》,2009(5);郭偉和:《從一種規訓技術走向一種社會建設——社會工作參與現代國家治理的作用轉變》,《浙江工商大學學報》,2016(4)。技術治理(technocracy)一詞最早由圣西門(Saint-Simon)提出,這一概念試圖將自然科學的研究方法運用于社會治理領域。技術治理思想19 世紀末初次被運用于提高工廠生產效率,在20 世紀30 年代美國經濟大蕭條時期大放異彩而備受關注。①劉永謀:《技術治理的邏輯》,《中國人民大學學報》,2016(6)。在國內,技術治理的概念也被社會學、社會工作等學科廣泛地提及和運用。黃曉春認為,技術治理的內涵可理解為是現代國家通過引入新的信息技術、專業學科方法等來更好地提升政府在公共領域的管理和服務效能。②黃曉春:《技術治理的運作機制研究 以上海市L街道一門式電子政務中心為案例》,《社會》,2010(4)。20 世紀80年代后期,我國原有總體性支配的治理方式已無法應對一系列的公共性問題,政府開始積極尋找新的技術治理手段來保證社會的良好運行,而發揮著復原、資源配置、預防、發展四大功能的社會工作就成為其中一個重要選擇。③李迎生:《社會工作概論》(第三版),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8,第27-29頁。相較于政治學、社會學等學科偏向政策或理論上的技術引導,社會工作學科更加強調技術的應用性和實踐性,并且,社會工作的“技術”需要一定的服務過程予以呈現。
從黨的十六屆六中全會做出《中共中央關于構建社會主義和諧社會若干重大問題的決定》,首次以官方文件的形式指出要“建設宏大的社會工作人才隊伍”,到國務院辦公廳進一步提出大力發展社會工作④《中共中央關于構建社會主義和諧社會若干重大問題的決定》(中發〔2006〕19號),國務院門戶網站,https://www.gov.cn/gongbao/content/2006/content_453176.htm?ivk_sa=1024320u,2006年10月11日;《國務院關于落實〈政府工作報告〉重點工作分工的意見》(國發〔2021〕6號),國務院門戶網站,https://www.gov.cn/zhengce/content/2021-03/25/content_5595644.htm,2021年3月25日。,歷經數十年的發展,社會工作作為一種治理技術有效增強了我國公共服務體系的運行效率和回應能力。⑤楊威威:《邁向知識實踐:社會工作專業“學科自主性”的生成邏輯》,《社會建設》,2021(4);楊寶、肖鹿俊:《技術治理與制度匹配:社會工作本土論路徑“雙向趨同”現象研究》,《學習與實踐》,2021(10)。但總體而言,社會工作專業所承擔的技術治理使命并未完全達到預期,存在諸如“專業懸置”⑥葛道順:《社會工作轉向:結構需求與國家策略》,《社會發展研究》,2015(4)。.“事本主義”⑦韓江風:《技術治理邏輯下社會工作評估的失靈與優化——以T市W街道社會工作評估項目為例》,《理論月刊》,2019(12)。“唯指標化”⑧譚磊:《英美國家社工參與弱勢兒童福利照顧體系及啟示——基于技術治理的視角》,《社會工作與管理》,2018(4)。等技術困局。針對這些困局,學界主要有嵌入性和實踐本位兩種研究視角。在專業發展的早期階段,學界較多關注專業技術困局的外部宏觀結構性因素,如專業邏輯和行政邏輯的碰撞,更多從實用主義的角度考量發源于西方的社會工作專業如何在中國的治理結構中獲得實踐位置和專業話語權⑨何雪松、熊薇:《社會工作的“時勢權力”》,《社會工作》,2013(5)。,如王思斌認為我國社會工作應選擇由淺入深地與政府合作的嵌入性技術治理路徑⑩王思斌:《中國社會工作的嵌入性發展》,《社會科學戰線》,2011(2)。。該理論得到學界的普遍認可,并進一步發展出了諸如雙向嵌入?尹阿靂、趙環、徐選國:《雙向嵌入:理解中國社會工作發展路徑的新視角》,《社會工作》,2016(3)。、分層嵌入?徐盈艷、黎熙元:《浮動控制與分層嵌入——服務外包下的政社關系調整機制分析》,《社會學研究》,2018(2)。、增量嵌入?趙環、尹阿靂:《增量嵌入:專業社會工作之于社區服務的一種解讀——以深圳市Y社區服務中心為例》,《中國社會工作研究》,2015(1)。等技術治理路徑,這些嵌入視角更多地關注到技術治理背景下政社關系的動態變化過程。?王思斌:《我國社會工作從嵌入性發展到融合性發展之分析》,《北京工業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20(3)。
質言之,嵌入視角本身就關注到了專業主義與政府管理主義之間的結構性張力,并且始終強調政社合作下的專業自主性。只是嵌入下的技術實踐并不像學界設想的由淺入深的合作那樣樂觀,反而是專業實踐逐漸趨同于行政管理,喪失了應有的技術性和自主性。①朱健剛、陳安娜:《嵌入中的專業社會工作與街區權力關系——對一個政府購買服務項目的個案分析》,《社會學研究》,2013(1);王思斌:《我國社會工作從嵌入性發展到融合性發展之分析》,《北京工業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20(3);侯利文、文軍:《科層為體、自治為用:居委會主動行政化的內生邏輯——以蘇南地區宜街為例》,《社會學研究》,2022(1)。因此,有學者試圖運用制度同型理論對專業的行政趨同現象作出闡釋,并且認為社會工作的行政趨同是雙向的,一方面專業的社會工作主動趨同于政府的行政事務,另一方面政府傳統的民政工作也會主動向專業靠攏。②楊寶、肖鹿俊:《技術治理與制度匹配:社會工作本土化路徑“雙向趨同”現象研究》,《學習與實踐》,2021(10)。另外一些學者則指出,社會工作行政趨同是一種技術應對“制度摩擦”的表現。③郭偉和:《嵌入和自主——中國專業社會工作發展十年的回顧與展望》,《中國民政》,2016(23);侯利文:《行政吸納社會:國家滲透與居委會行政化》,《深圳大學學報(人文社會科學版)》,2019(2)。此外,還有學者強調,中國的社會工作發展有著區別于西方的政治環境,行政趨同是專業保持政治敏感性的表現。④何雪松:《改革開放40年與中國社會工作的發展——“結構-行動”的視角》,《西北師大學報(社會科學版)》,2019(2);徐選國、黃景蓮:《從政社關系到黨社關系:社會工作介入社區治理的情景變遷與理論轉向》,《社會科學》,2020(3)。總體而言,在“國家—社會”的關系范式下,專業主義與管理主義之間的張力表現為政府對各類社會組織的“分類控制”和“行政吸納”。⑤康曉光、韓恒:《分類控制:當前中國大陸國家與社會關系研究》,《社會學研究》,2005(6);康曉光、韓恒:《行政吸納社會——當前中國大陸國家與社會關系再研究》,Social Sciences in China,2007(2)。此種情境下,社會工作行政趨同的發生似乎無法避免。⑥侯利文、徐永祥:《被忽略的實踐智慧:邁向社會工作實踐研究的新方法論》,《社會科學》,2018(6)。“新”的嵌入研究嘗試在宏觀結構層面保持專業與管理之間的關系平衡進而避免行政趨同,并以此來達成技術實踐。但過分關注技術與制度的匹配以及專業主義和政府管理的碰撞,反而容易導致相關研究對社會工作實踐技術本身的忽略。
近年來,隨著后現代主義(postmodernism)思潮對社會工作的影響進一步加深,理論與實踐的界限走向消弭,一些學者嘗試從實踐本位的角度探究專業技術困局的深層原因。⑦何雪松、童敏、郭偉和等:《“社會工作理論:哲理反思與文化自覺”筆談》,《華東理工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7(6)。如童敏、侯利文等學者認為技術困局的原因在于專業研究缺乏對現實情境的回應,專業技術治理的相關研究需要面向實踐。⑧侯利文、徐永祥:《被忽略的實踐智慧:邁向社會工作實踐研究的新方法論》,《社會科學》,2018(6)。社會工作專業理論知識的建構也需回歸到具體的生活實踐,重拾生活也是社會工作的本質回歸。⑨童敏:《重拾生活:社會工作的本質回歸與理論重構》,《社會科學輯刊》,2021(6)。
具體而言,實踐本位的技術研究具有以下特征:首先,聚焦具體的實踐動態過程。古學斌、張和清等人通過對云南西部某地區的社區工作開展行動研究發現,實務者在社會工作專業化實踐過程中同樣面臨人類學田野工作中出現的“文化識盲”的問題,實務者的“文化識盲”不是簡單的文化敏感性問題,而是更多地基于實務者對于動態專業知識的擁抱和依靠⑩古學斌、張和清、楊錫聰:《專業限制與文化識盲:農村社會工作實踐中的文化問題》,《社會學研究》,2007(6)。;唐立、費梅蘋在S 市兩機構開展的田野調查中發現社會工作者的實踐過程是不斷變化的,經歷了從“知行分離”到“知行磨合”,再到“知行合一”的專業實踐階段,其背后技術治理的本土邏輯表現為對西方理論知識的結構內化和本土情境經驗的反思建構?唐立、費梅蘋:《結構內化和反思建構:社會工作專業化邏輯的本土審視》,《理論月刊》,2021(1)。;郭偉和對河南省淇縣的大學生村干部計劃進行實證研究后發現,中國農村社會工作發展的制度性條件和方式不存在人們善良期望的互補關系,必須處理必要的制度性撞擊和專業關系的互相調適過程?郭偉和:《體制內演進與體制外發育的沖突——中國農村社會工作的制度性條件反思》,《北京科技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07(4)。。
其次,實踐本位的技術研究關注實踐中的主體性因素以及理論和實踐的關系問題①何國良:《“關系”:社會工作理論與實踐的本質》,《社會建設》,2021(1)。,學界重點區分了一線社工實踐背后所依賴的兩類知識——“專業主義”和“實踐智慧”。其中,專業主義被看作一套系統的、用以指導實務者進行技術實踐的知識體系②熊躍根:《從社會診斷邁向社會干預:社會工作理論發展的反思》,《江海學刊》,2012(4);馬爾科姆·派恩:《現代社會工作理論》(第三版),馮亞麗、葉鵬飛譯,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8,第5-8頁。,由哲學價值、理論體系、實務方法等要素組成,它為社會工作在原有的行政體制中獲得技術實踐的位置奠定了基礎。但由于專業主義主要形成于西方的理性觀念,故難以直接運用我國的本土技術實踐。為了克服這種局限,侯利文、徐永祥等學者在對實務者的本土實踐經驗進行提煉后,嘗試借用國外對實踐智慧的相關研究來彌補專業主義的不足。③Scott, Dorothy.Practice Wisdom: The Neglected Source of Practice Research.Social Work, 1990, 35(6): 564-568; DeRoos, Yosikazu S.The Development of Practice Wisdom through Human Problem-solving Processes.Social Service Review, 1990, 64(2): 276-287;侯利文、徐永祥:《被忽略的實踐智慧:邁向社會工作實踐研究的新方法論》,《社會科學》,2018(6)。此外,文軍試圖將實務者的知識和行動統合起來,在反思實踐的過程中逐步提升技術性④文軍、呂潔瓊:《社會工作專業化:何以可能,何以可為?》,《河北學刊》,2018(4)。,并要求強化知識在實踐的運用,避免研究和實務的“反理論”傾向。⑤文軍、何威:《從“反理論”到理論自覺:重構社會工作理論與實踐的關系》,《社會科學》,2014(7)。總體而言,專業領域內的技術治理研究開始回歸到具體的實踐過程。
綜述以上文獻可以得出:首先,社會工作的技術治理參與主體是多樣的,因此技術治理的研究對象應包含機構、一線社工等。其次,技術治理前后包含多個階段,如政府購買階段、實踐階段、評估階段等,因此技術治理的研究內容應聚焦整體的實踐過程。最后,技術需要一定的載體予以呈現,因此,社會工作的技術治理必然要在機構承接的項目和社會工作者的實踐過程中體現。基于此,本研究沿用實踐本位的視角,以S 市L 機構的禁毒社會化服務項目為個案,結合該案例進一步闡釋過往實踐本位研究所區分的專業主義和實踐智慧的具體表現形式,以更為直觀的形式說明社工所運用的知識類型對技術實踐的重要影響,而非單純理論上的論證。此外,立足于專業實踐的一般過程,本文從政府購買、專業實踐、評估三個階段分析L 機構的技術治理現狀及其變化過程,并探究這一過程中存在的不足及背后的原因,進而明確實踐本位視角下實務者的四類實踐類型,為社會工作完成技術實踐提供相應的解決策略,以期社會工作更好地履行新時代國家賦予的技術治理的專業使命。
本研究以S 市L 機構的禁毒社會化服務項目為個案研究對象,重點關注整個禁毒服務項目實踐取向的前后變化,并通過對相關實證資料的分析,探究轉換背后的原因。L 社工機構成立于2013 年,是由高校社會工作專業教師共同發起、在民政局正式注冊成立的社會工作專業服務機構。L 機構成立以來多次承接各級政府購買項目,多次獲得各類榮譽稱號。本研究所聚焦的禁毒服務項目始于2019 年,由S 市禁毒辦采用政府購買服務的形式在該市T區的三個街道開展禁毒社會化服務。L機構的技術治理內容包括以下三個方面:首先是在學校禁毒教育、毒株的禁種鏟除、媒體禁毒宣講、輿情監控四個領域構建毒品預防體系;其次是對社區戒毒康復人員進行管控;最后是對社會面吸毒人員的管控。與其他專業服務相比,禁毒社會工作起步較晚,專業化程度相對較低。同深圳、上海等地區相比,S 市的禁毒社會工作起步較晚,2019 年9 月L機構才開始承接S 市禁毒辦購買禁毒社會化服務項目。由于上述發展差異,L 機構的禁毒社會工作技術治理存在其自身的獨特性。
研究主要采用參與式觀察和非結構式訪談兩種方法收集資料,研究所涉及制度文本和相關數據均源自S市禁毒辦的官方政策文件以及L 機構的內部文件。筆者于2021 年10 月至2022 年3 月以實習生的身份參與了該項目的各項實踐,親歷了整個禁毒社會化服務的實踐過程,并以日志的形式記錄了各項實踐內容的主要特征,經整理后獲得了12 份觀察記錄資料。在2021 年12 月,由S 市禁毒辦和社會工作評估專家組成的評委會對L 機構禁毒項目的技術治理成效進行了評估。在實習結束后,筆者于2022 年4 月對機構負責人、一線禁毒社工、服務對象、禁毒辦工作人員、評估組工作人員等10 位相關人員(如表1 所示)進行了半結構式訪談,平均訪談時長為90 分鐘左右,其中,禁毒站的M 站長接受訪談時間相對較長。經整理,獲得了7 份訪談資料。結合已有的官方文件、L 機構的內部文件以及筆者參與觀察的實習日志等實證資料,有助于理解技術治理背景下社工機構實踐取向轉換的深層緣由。

表1 訪談人員信息表
自里士滿(Richmond)于1917 年在《社會診斷》(Social Diagnosis)中提出專業的“個案工作”方法,直面費雷克斯納(Flexner)“社會工作是一門專業嗎”的質疑以來,西方社會工作就朝著專業化、技術化的方向不斷邁進,并逐漸成為社會治理體系中的重要組成部分。由此觀之,西方的專業發展存在“自下而上”的發展邏輯,即由技術實踐達到專業合法性地位。在國內,社會工作是政府主動引入以應對社會轉型的技術治理挑戰,故而專業發展存在“自上而下”的邏輯。自上而下的邏輯是行政判斷先于專業判斷,因此,在政府購買服務前,行政目標會被融合進技術治理的目標中,再隨著專業技術治理成效發生變化,機構的實踐取向正是隨著這一過程而不斷發生轉換的。
S 市禁毒辦于2019 年10 月購買了包括L 機構在內的13 家社工機構的禁毒社會化服務,參與該市的毒品治理。盡管技術治理角色是政府所期待的,社工機構與禁毒辦本應是合作關系,但政府購買的嵌入邏輯使得兩者的關系被理解為“雇主”和“被雇傭”的不平等關系。因而,在制定總體的技術治理目標時,政府仍占主導地位,機構處于被支配地位。一方面,禁毒辦在制定服務目標時仍沿用傳統的行政監管思維,另一方面,機構的專業目標更偏向專業服務。故而,S 市禁毒辦官方文件中明確指出L 機構承擔的技術治理職責是“禁毒社會化服務”,這一技術治理目標同時兼具專業性特征和行政性特征,實質上是專業邏輯與行政邏輯相互妥協的結果。在購買服務階段,社工機構仍具有較強的專業意識,雖然處于被支配地位,但是堅持“部分專業自主性”的抗爭使得機構在制定專業目標時掌握了一定的話語權。
“禁毒社會化服務”是有別于“專業禁毒服務”的。首先,前者的服務目標更為寬泛,既包括宣傳教育、管制、輿情監控等行政化目標,也包括個案幫扶、心理咨詢等專業目標,且行政管理目標的完成優先級要高于專業服務目標。其次,禁毒社會化服務是面向社會的,并非只包括涉毒人群,故而踐行禁毒社會化服務的責任主體更為多樣。為滿足更廣泛的禁毒社會化服務需求,S 市的禁毒隊伍一般由退伍士兵和專業禁毒社工共同組成,退伍士兵部分接替了禁毒社會工作者的工作任務,實質上他們并未接受過專業的社工知識訓練。而L 機構的禁毒社工隊伍則主要由三部分組成:退伍士兵(70%)、社工專業實習生(10%)、專業社工(20%)。①此統計數據源于筆者的參與觀察以及L機構的內部資料。此外,基于禁毒社會化的技術治理目標,L 機構制定了以下8 個分目標:(1)在服務區域內做好社會面實有吸毒人員全方位服務管控工作;(2)嚴防吸毒人員肇事肇禍案件發生;(3)做好吸毒人員檔案管理信息錄入工作,做好服務區域內的禁毒宣傳工作;(4)協助街道做好禁種鏟毒工作;(5)做好涉毒信息和生活污水毒情樣本的采集工作;(6)完成S 市禁毒辦交辦的其他工作;(7)為康復人員提供心理疏導、認知行為治療等專業服務;(8)幫助康復人員鏈接資源提供就業、就學、醫療等方面的服務。可以看出,盡管只有最后2 個目標與專業直接相關,但這也是機構堅持自主性所取得的成果。由于S 市禁毒辦指定退伍士兵部分充當專業禁毒社工的角色,因而退伍士兵被統一劃分到L 機構進行管理。但在身份認同方面,退伍士兵認為自己和機構社工是有差別的:
我是有別于機構社工的編內人員。(XJL202103)
由此導致L 機構內部管理始終無法做到有效統一。此外,機構技術治理的任務量是基于機構管理人數確定的,而L 機構的管理人數達102 人,工作任務繁重。但諸如專業的個案心理咨詢等工作又是占多數的退伍士兵無法單獨完成的,因而在實踐中專業社工和退伍士兵之間的合作尤為重要。與之相矛盾的是,由于身份認同上的差異,退伍士兵并未主動接納專業社工,并與之建立良好的合作關系。盡管社工曾嘗試主動尋求合作,但兩者的實踐通常情況下仍是各自分立的,且對于專業社工和退伍士兵而言,行政管控工作的完成優先級始終是高于專業服務的。但在政府購買服務階段由行政邏輯引領專業邏輯是禁毒辦的初衷嗎?事實并非如此。
禁毒項目作為S市的一個“新生事物”是在摸著石頭過河。(LY202106)
我們禁毒辦自身并不存在“為了管而管”的邏輯,“管”的本意是希望引導機構做好管控工作,以此降低案主失控帶來的責任風險。(TGB202107)
總體而言,在前期政府購買服務階段,L 機構的技術治理目標具有“部分專業性兼具行政性”的特點,社工機構企圖利用專業服務的技術治理成效來獲得禁毒辦的認可,繼而嘗試由機構的專業邏輯引導行政邏輯。但在與服務對象的訪談中筆者發現,服務對象對機構的服務并不是很滿意。由此可見,在項目開展階段,機構的專業技術實踐效果是存疑的。
我們機構寄希望于用專業的技術實踐效果來引導傳統的行政管理。(LY202106)
機構所謂的專業社工和禁毒辦的人員之間并無太大區別,唯一的不同就在于一個穿紅衣服,一個穿藍衣服。(QP202104)①在正式開展服務的過程中,L機構社工的服裝一般為紅色,S市禁毒辦人員的服裝通常為藍色。
如上文所述,服務對象認為機構社工和禁毒辦人員的唯一區別在于衣服顏色的不同。這反映出兩點現狀:其一,機構一線禁毒社工開展了大量的行政管控工作;其二,機構的專業服務并未得到服務對象的認可。事實上,從機構的內部文件中我們也能清晰地看到專業服務的投入不足:行政管控工作的時間和資金投入占比分別超過61%和65%,而如個案幫扶、心理疏導等專業服務工作的時間和資金投入占比均低于40%。②此統計數據源于L機構的內部資料。盡管如此,兩個專業目標和低于40%的投入占比也應該可以讓L 機構發揮出所“擅長”的專業服務,使其在專業服務中獲得禁毒辦和案主的認可。但總體來看,機構的一線禁毒社工整體呈現出技術不足的實踐狀態。
如前所述,L 機構的一線禁毒隊伍由三類人群組成:實習生、正式社工、退伍士兵。具體而言,機構三類工作者分別呈現出不同的技術不足狀態。首先是實習生,他們系統學習過專業助人知識,但在進入實踐場域后卻陷入了專業文本的迷思。對于動態性的現實情境,他們既不能熟練運用專業的學科知識分析服務對象的問題,也不能憑借過往生活經驗來應對實踐中多變的問題,反而需要時常借助案主的現實問題來理解自身所學習的專業抽象理論。
首先我需要在有限的時間內掌握案主的基本問題,其次需要根據專業知識判斷問題的主次因,作進一步的問題評估,這些對我來說難度極大。(CH202109)
我一直無法理解存在主義社會工作所言的“案主的自由與責任存在張力”,直至個案會談時案主告訴我,他對個人自由的追求高于他對家庭的責任,我才逐漸理解其含義。(LTJ2021010)
其次是機構的正式社工,他們具備專業的學科素養并且經過一段時間歷練后掌握了知識的運用方法,但卻時常掉入“專業主義”的陷阱,忽略個人性、情境性經驗的靈活運用。他們時常擔心自己不夠專業,謹遵專業方法,講求專業的服務程序,因而給服務對象留下了“為了專業而專業”、不懂變通的印象。尤其在開展戒毒互助小組時,服務對象直言無法理解小組分享的意義。對此,機構的正式社工仍堅持專業性做法,一直鼓勵案主分享,并認為分享的過程是專業小組活動所必須的,直至分享的效果并不理想才開始反思小組程序的適用性問題。無論是機構實習生還是正式社工,始終都將自身限定在專業體系內,缺乏對現實的靈活回應,兩者都呈現出文本實踐的技術不足狀態。
我無法理解你們社工所謂的小組分享的意義,我在這個過程中很開心就行了,我不想分享感受,你們卻總要我分享……這樣我是抗拒這個活動的。(PH202105)
我們做事如此講求專業程序,這些程序到底是案主需要還是專業需要?(LHH202102)
最后是L 機構的退伍士兵,雖然他們較少接受系統的專業知識訓練,但在實踐中卻更容易得到服務對象的認可。盡管他們對于專業的價值和方法并不了解,但卻靠著自己的熱誠和經驗同服務對象“打成一片”。于是就有了一種“怪象”——退伍士兵居然比機構的專業社工顯得更加“專業”。與專業的禁毒社工相比,退伍士兵的經驗能幫助他們快速處理案主的問題。但退伍士兵并非是完美的,在缺乏專業知識的情況下,他們時常憑經驗認為“案主親口說出來的需要就是需求”,而不知案主的需求需要經過評估。個人經驗終究是“治標不治本”。由此,L 機構的退伍士兵呈現出一種“經驗多知識少”的技術不足狀態。
他們退伍士兵更具親和性。(PH202105)
在得知案主因吸食阿片類物質存在戒斷困難的癥狀后,我會馬上告訴他可以申請藥物替代治療,并且告知詳細的申請流程和注意事項。(MX202101)
項目結束后,L 機構發現自身存在以下兩個問題:首先,在專業服務方面,機構三類工作者分別存在文本實踐和經驗實踐兩方面技術困局。其次,行政實踐方面,機構的效率也不及禁毒辦等政府部門,盡管機構在專業服務方面有所優勢。質言之,機構并未實現真正的技術實踐。這一結果使得機構原先所構想的“專業邏輯”引導“行政邏輯”難以實現。在項目評估之后,機構的實踐取向朝著相反方向變化:從購買前的堅持部分專業自主性到項目評估后的行政趨同,僅存的兩項專業目標也走向消弭,被其他管控目標所取代。
為檢驗技術治理的成效,L 機構和其他12 家社工組織于2021 年的9 月至12 月接受了評估,評估組由專業的社工評估人員和市禁毒辦工作人員組成,理論上兩者的評估權重分別占到70%和30%①此處數據源于S市禁毒辦的官方評估文件。,依據評估指標體系的評分規則對機構的技術治理成效開展評估。正式評估過程大致可分為機構集中評估和服務站點分散評估兩部分:首先,評估組對全市13 家社工機構進行集中評估,評估過程包括機構負責人匯報、專業文書檔案檢查、禁毒社工面談、服務對象面談等。其次,評估組前往全市29 個基層禁毒社工服務站點進行分散評估。點位評估過程包括現場點位環境觀察、專業文書檔案檢查、禁毒社工交流等。評估指標體系分為三個等級指標①筆者并未將詳細的評估指標體系表格放入文中,主要基于以下方面的考量:整體的評估體系的數據指標較為復雜,很難不加以說明就使用,且其中多數指標數據與本研究的主題關聯性不強。因此,本文只選取與本研究相關的指標并對其進行簡要的說明。:一級指標由技術治理成效、滿意度、組織建設等部分構成,并量化了各部分的分值;二級指標說明了具體的評估對象,如管控成效、禁毒宣傳成效、資源鏈接成效等,分值也進一步被細化;三級指標包含更為具體的評估方法,如問卷法、任務完成度測量等。評估顯示:L 機構的心理咨詢、個案幫扶以及管控工作并不理想,但禁毒宣傳是超額完成的。最終,評估組認為L 機構的總體技術治理成效屬合格,仍能獲得下一年度禁毒社會化服務的政府購買資金②此處數據和內容源于S市禁毒辦的官方評估文件以及L機構的內部資料。,但專業服務的“技術性”亟待加強。由于在禁毒宣傳教育方面獲得了禁毒辦的肯定,加之專業服務的效果并未充分凸顯,在評估結束后,L 機構開始出現專業服務向行政管理趨同的轉向現象。
基于上述現狀,能夠發現以下事實:第一,技術治理背景下的專業技術成效是機構獲得政府認可的關鍵。相較于行政任務,專業服務的“技術性”似乎更難完成。當然,這也是專業“不可替代性”的關鍵所在。第二,外部制度環境和內部專業性對機構的實踐取向有著最為直接的影響。因此,考量機構行政趨同的深層緣由需關注到內外部因素,并且要辨別其中的主次原因。
通過L 機構的上述目標和S 市禁毒辦購買禁毒社會化服務的背景,可以發現這樣一些事實:首先,S 市禁毒辦購買的是“禁毒社會化服務”,而非“禁毒社會工作服務”,這一定位使得社工機構需承擔一系列的行政工作。其次,L 機構對大部分管控目標的接納實質上是主動迎合了區禁毒辦對機構管控工作的期望,這使得機構自始至終都無法回避禁毒辦的各種“指示”,專業目標由此變為“指示”的衍生品。再次,在S 市禁毒辦購買項目的推動下,T 區禁毒辦被動吸納L 機構參與該區禁毒技術治理。在此之前,雙方并沒有進行深入了解。由此引發了兩重后果:一方面,禁毒辦期待L 機構的專業技術能力能夠有效彌補自身的不足;另一方面,禁毒辦又表現出“專業能力要為我所用”的姿態,以此兼顧行政與專業之間的張力。另外,由于禁毒辦購買服務的時間較短,L 機構作為“新生事物”仍在不斷向禁毒辦靠攏,以獲取行動上的合法性支持,從而規避一系列不被外部環境承認的合法性挑戰。
上述因素可歸納為“機構對禁毒辦的資源(金)依賴”和“機構身份合法性挑戰”對機構整體行政趨同的影響。在獲取禁毒辦資源支持的過程中,L 機構嘗試降低部分專業價值來減少沖突,如以“全方位管控”“輿情監控”等管控目標替代“小組互助”“社區照顧”等專業性目標。在行動策略上,L 機構大量開展諸如禁毒宣傳、輿情監控等活動,以此推動外部的技術治理與傳統的禁毒治理體系有機結合,嘗試以此來獲得禁毒辦的資源支持和身份認可。除此之外,機構禁毒社工的管理者角色不被服務對象認可又構成了另一重身份挑戰。服務者的內核與管理者的外殼之間的“內外兩張皮”使得一線工作者的專業身份模糊,服務者的身份并未充分展現,而管理者的身份又不被認可,因此身份的權威性與合法性受到服務對象的挑戰。服務對象的“失控”也間接反映了這一合法性挑戰的后果。由此,為克服資源依賴和身份挑戰,機構不得不主動轉換以適應外部的制度環境,從堅持部分專業自主性向整體行政化轉變。
如前所述,S 市禁毒辦對L 機構專業技術引進的初衷是為應對傳統毒品治理方式的不足,區禁毒辦對兩個專業目標的接納態度也反映出其對社會工作技術性的觀望和部分信任。在外部制度環境的影響下,技術治理目標包含大量的行政管控因素,實質上反映出在行政邏輯下,禁毒辦認為管控目標仍然包含技術性。無論是機構還是禁毒辦都期待專業邏輯能發揮出技術治理的優勢,以此來形成社會工作專業在禁毒工作中的“技術”引導。在此過程中,如個案幫扶等專業服務成為技術治理最為直接、核心的技術表征。因而,一線社工專業技術的發揮成為影響機構取向轉換的內部關鍵因素。回顧文章開始所言的技術治理背景和專業使命,不能將L 機構行政趨同轉換的根本原因完全歸于外部資源依賴等客觀環境因素,內部的技術不足或許才是根本緣由。
首先,在國家和社會的權力分配格局中,政府始終占據著主導地位①康曉光、韓恒:《行政吸納社會——當前中國大陸國家與社會關系再研究》,Social Sciences in China,2007(2)。,專業服務是在政府所能管理的框架下開展的,是政府規劃的服務的一部分。作為政府基礎性保障服務的補充,不能總是將制度環境看作影響專業取向的根本。顯然,強調社會工作只關注專業服務并極力擺脫政府干預的觀點,忽視了社會工作是現代社會福利服務系統的一部分這一客觀事實,無論是服務的總目標還是服務的基本原則,通常都是由政府來確定的。其次,社會工作也不是被動地執行,它需要通過與政府的積極合作并且借助具體的服務過程來發揮自己的專業價值,這也說明社會工作的專業服務是在具體場景中與政府一起建構的過程,絕不是預先給定的。否則,所謂的社會工作“專業”服務也就是一種“烏托邦”。②何雪松、侯慧:《社會工作專業化進程之中的“分”與“合”——以上海醫務社會工作為案例的研究》,《河北學刊》,2018(4)。通過對中期實踐階段的技術不足現象觀察以及評估結束后與相關人員進行訪談后發現,機構一線工作者實踐背后所依賴的知識體系存在專業缺失和經驗缺失問題。三類人員分別在單一的實踐智慧和專業主義主導下進行經驗實踐和文本實踐。
1.單一實踐智慧主導下的經驗實踐
退伍士兵單靠經驗服務案主,反映出退伍士兵對經驗的依賴以及自身專業知識的缺失。結合中國社會工作知識與實踐的關系變遷歷史過程,這為我們提供了另一個可以從“發生學”角度思考L 機構三類工作者實踐知識來源的案例。社會工作者實踐的“知識樣態”主要有兩重來源:其一是課堂教育所傳授的系統的知識體系,通常是專業領域內呈體系化的陳述性知識,目前仍以西方經驗產生的理性知識為主導;其二是實務者基于實踐經驗所體悟的個人經驗與策略技巧,通常表現為個人性、情境性的知識經驗。兩者構成了中國社會工作者在日常生活場景中開展實踐的“手邊知識庫存”③鄭震:《當代西方社會學的日常生活轉向——以核心理論問題為研究路徑》,《天津社會科學》,2012(5)。,但兩者在當下處于斷裂狀態,彼此并不互通。
退伍士兵所依賴的經驗在國內學界被定義為“實踐智慧”。①安秋玲:《社會工作知識本土建構:基于實踐場域的進路與策略》,《華東師范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6(6);侯利文、徐永祥:《被忽略的實踐智慧:邁向社會工作實踐研究的新方法論》,《社會科學》,2018(6);郭偉和:《專業實踐中實證知識和實踐邏輯的辯證關系——以循證矯正處境化實踐為例》,《社會學研究》,2019(5);郭偉和:《在實證主義與實用主義之間——對西方社會工作兩種實踐模式及其認識論基礎的評析》,《社會學研究》,2022(3)。從本質而言,實踐智慧由“經驗論”引導,是行動者的主體觀念,凝結著倫理價值、關于世界和人自身的知識經驗,以及個體現實實踐的能力。實務者在實踐中所面對的心理與社會世界相比自然世界而言更加難以測量,開放性的思維方式允許更多非正規但先驗的知識幫助實務者建立理解現實世界的視野。因而,實踐智慧是屬于個人性、情境性的知識,這打破了理性教育關于個人與世界的知識體系束縛,旨在追求知識的情境式的獲得和運用,用以保障服務對象權益及其生活處境的改變。②楊威威:《邁向知識實踐:社會工作專業“學科自主性”的生成邏輯》,《社會建設》,2021(4)。在實踐智慧的引導下,退伍士兵呈現出一種“經驗多,知識少”的技術不足狀態,一方面他們憑借自身經驗的靈活性表現得比機構的正式社工更“專業”,但另一方面他們也陷入了將“經驗”等同于“專業”的認知陷阱,因而對于案主的“索求無度”顯得力不從心。這時專業知識所秉持的助人自助的專業理念就顯得格外重要。
2.單一專業主義主導下的文本實踐
L 機構的實習生和正式社工都受過系統的學科知識訓練,但仍較少得到服務對象認可,反映出兩類工作者對學科知識的過分依賴,這類學科知識學界將其定義為“專業主義”。③葛忠明:《從專業化到專業主義:中國社會工作專業發展中的一個潛在問題》,《社會科學》,2015(4);趙芳:《社會工作專業化的內涵、實質及其路徑選擇》,《社會科學》,2015(8);雷杰、黃婉怡:《實用專業主義:廣州市家庭綜合服務中心社會工作者“專業能力”的界定及其邏輯》,《社會》,2017(1);李偉、楊彩云:《專業主義還是反專業主義:社會工作界的百年話語爭議》,《社會工作》,2018(4)。它是指專業借助自然和社會科學的經驗主義或實證主義形式邏輯,通過不斷整合各學科的知識所形成概念、命題、理論框架。本質上而言,它由西方的理性觀念引導,是指經過嚴格循證的知識體系。④熊躍根:《從社會診斷邁向社會干預:社會工作理論發展的反思》,《江海學刊》,2012(4)。專業主義主要由以下幾個要素構成:價值哲學、專業倫理、理論基礎、專業方法、實務模式、實務技巧、社工角色。⑤衛小將:《社會工作與社會問題:中國本土化理論與實務的探索》,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4,第108-110頁。與實踐智慧的隨意性、直覺性相反的是,專業主義的各要素間相互聯系、環環相扣,依序拾階而上,由此組合成為專業社會工作的有機體,為實務者的技術實踐提供了一種系統理論指導。但專業主義對“何為知識”的篩選有著嚴格的要求且需要不斷地被循證才能最終認定,因而專業主義知識的建構是一個極為漫長的過程。與之相矛盾的是,社會工作的服務對象所面臨的問題存在諸多的隨機性和不確定性,這就需要實務者具備“新的”知識和技巧,為此專業主義“知識庫存”的更新顯得極為迫切。專業主義似乎陷入了“實證”和“實用”的兩難境地。此外,由于我國社會工作發展源于對西方經驗的借鑒,專業主義大多具有西方社會文化的基因,因此不能直接應用于現實的技術治理情境。⑥李偉:《社會工作何以走向“去社會變革化”?基于美國百年社會工作史的分析》,《社會》,2018(4);楊威威:《邁向知識實踐:社會工作專業“學科自主性”的生成邏輯》,《社會建設》,2021(4)。如本案例中,在開展小組時,正式社工表現為過分看中專業小組過程,而這些過程是基于小組成員在西方文化下的松散聯系而設定的。當社工要求熟悉的組員分開坐時,就明顯忽視了本土情境的差序格局下組員之間的緊密聯系,刻意的分組會招致組員的不滿。
一個不容忽視的問題是:同屬于L 機構的三類工作者本應相互合作,形成專業主義與實踐智慧的優勢互補,但事實并非如此,原因在于以下三點:其一,如前文所述,三類工作者分工和身份認同差異使得三者在實踐中并未形成有效的合作;其二,諸如心理咨詢、個案輔導等工作大多都是由一位禁毒社工開展服務,因而在實踐中更多地考驗社工個人的知識庫存和臨時應變能力,而非團隊協作性;其三,專業價值與經驗價值的差異,使得三者的行動取向有所差別。
由此,在外部制度環境和內部技術不足的雙重影響下,L 機構最終趨同于禁毒辦的行政工作。在專業學科訓練上,專業社工的實踐經驗欠缺從表面上看是實踐智慧無法進入學科知識體系導致的,但實質上反映出脫域型知識生產與在地型知識實踐之間恒常的張力,在學科位置上表現出知識生產者與實踐者地位的不平等問題。在學術研究方面,實務者在知識生產中的主體性地位難以得到承認,一線社工的實踐智慧長期遭到忽視,純粹的專業主義研究脫離一線社工的現實經驗,致使知識與實踐陷入割裂的困境,社會工作研究者與實踐者逐步脫離了應然性的連接。因而,如何正確對待以西方價值主導的專業主義與本土情境產生的實踐智慧在專業知識生產中的位置,是解決內部技術不足的關鍵所在,因為無論是退伍士兵還是專業社工都可以通過專業教育或培訓輸入“新的”專業主義或實踐智慧知識來彌補各自內在知識儲備的不足。
3.兩類知識引領下的四種實踐形態
借由已經觀察到的L 機構社工的兩種實踐狀態,本研究嘗試作一個由“特殊”到“一般”的推論,并建構一個社會工作實踐形態的理想型四分模型。在考察具體的實踐形態時,我們首先需考量實務者“有沒有知識”和“會不會用知識”兩類問題。即實務者的知識存量問題和靈活運用問題。如L 機構實習生缺乏實踐智慧的知識存量,而退伍士兵缺乏專業主義的知識存量,正式社工盡管同時具備少量的實踐智慧和一定的專業主義知識,但由于過分依賴專業主義這一類知識而陷入文本實踐的陷阱。本模型為理想類型,假設實務者同時兼具實踐智慧和專業主義兩類知識,只考量實務者能否運用兩類知識的問題(如圖1 所示)。

圖1 實務者實踐形態的理想型四分模型
具體而言,在專業主義和實踐智慧兩類知識的引導下,實務者呈現出四種實踐形態:專業主義和實踐智慧無法被調用的靜態實踐;單一實踐智慧引領下的經驗實踐;單一專業主義引領下的文本實踐;專業主義和實踐智慧被靈活運用的知行合一。顯然,在本研究中,只出現了經驗實踐和文本實踐兩種形態,但并不意味著靜態實踐和知行合一不存在。事實上,大多數專業的社會工作者在初次進入實踐場域時,都會面臨靜態實踐的問題,即作為一個新手既不具備實踐智慧,也不懂如何調用專業主義分析問題,從知識儲備到知識的合理調用是實務經驗積累的結果。而知行合一的實踐形態是技術治理所努力追求的,它表現為社工在知識庫存上的完備性和實踐上的自主性。
基于社工技術不足所導致的機構行政趨同轉換的根本內因,本研究嘗試從實務者技術實踐的層面提出一個“理想型”對策建議①本文在這里(包括上文對實踐狀態的分析)借助了德國社會學家馬克斯·韋伯(Max Weber)的“理想型”(ideal type)概念,它是指基于某一特定社會事項的某些特質的“純粹”類型,它是理解世界的“理想”概念或分析模型,拋去了諸多“雜念”,在真實的世界里“理想型”較難發現。文章借助這個概念用以分析另外兩種未發現的實踐狀態并據此提出對策。此外,本文的“理想型”概念亦是一種對社會工作技術治理的“美好展望”,這一點和韋伯的原義是有所區別的。,以技術實踐保持專業自主性。在此,“理想型”主要有三重意涵:首先,研究案例的“理想型”推論。本文作了一個由“個別”到“一般”的推導,如上文所提及的靜態實踐和知行合一在機構的實務者身上并未體現。其次,論證過程的“理想型”。專業知識體系的構建是一個極其龐大、復雜、系統的過程,但核心論點仍是專業主義和實踐智慧如何有效結合的問題,故而文章將其簡化為實務者與學者共同行動的理想過程。最后,對策適用性的“理想型”,它是一個普適性的對策,適用于實務者技術不足的一般過程。同時,普適性的對策也將激勵筆者繼續從事更多的相關實證研究。
如上述分析所指出的,知識的掌握是實踐的基礎,社會工作專業技術實踐的知識論基礎同時包含專業主義和實踐智慧。因而,首先,三類工作者需接受系統的專業化知識訓練。其次,完整的知識庫存是專業主義和實踐智慧的聯結。但從宏觀層面來看,傳統的知識專業化路徑大多遵循“康德主義”的路線,嘗試以學科知識為自然或社會立法,這也因此成為“科學社會學”研究主題的核心旨趣。由于基礎性學科忽視知識的控制性作用,因此在知識面前,實踐總是被忽視或者輕視。然而,這種路徑不能不假思索地應用于對社會工作學科自主性的研究之中,首先是因為社會工作是一個旨在追求改變的專業與職業,在學科內部價值排列上遵循“實踐—解釋—描述”的順序。其次,社會工作的知識增長與專業實踐密不可分,忽視或不尊重專業實踐,只能使社會工作知識生產借助外來輸入抑或理論建構,最終導致知識日益脫域,并無助于實踐。②楊威威:《邁向知識實踐:社會工作專業“學科自主性”的生成邏輯》,《社會建設》,2021(4)。長此以往,分裂的知識與實踐關系最終會摧垮社會工作作為一個學科的合法性。
因而,從學科層面而言,社會工作知識的“理想型”應是實踐智慧和專業主義的聯結。推動實務界與研究界更好地協調互動包括雙重路徑:一是定義和明確中國社會工作的“專業”內涵,使之彼此具有最低限度的專業共識;二是需要構建聯動普遍性知識與個體性知識的應用與檢驗機制,篩選、提煉實踐智慧,并將其轉化到社會工作專業知識體系內部,以拓展具有普遍性的理論知識儲量,使其能夠合理化定義實踐目標與優化實踐舉措,最終奠定社會工作“理想型”的知識體系在實踐體系的引領地位,為實務者建立一種專業和經驗相結合的完備的知識庫存。
專業主義和實踐智慧的融合構筑了社會工作知識“理想型”,為實務者建立了一種完備的知識庫存。但如上文所述,同時兼具兩種知識存量的實務者,還面臨如何合理使用兩種知識的問題,即實務者在進入具體的實踐場域后“會不會用知識”,避免陷入單一的文本實踐或單一的經驗實踐。因而,在接受“理想型”知識教育的基礎上,實務者還需對實踐智慧和專業主義進行反思以增強社會工作實踐的自主性。如L 機構的正式社工對專業程序的思考就帶有明顯的反思性,這種反思性注重“實踐情境的現實性”,需要實務者依據現實對知識自主運用。可以將其看作是從知識擁有到知識靈活運用,從靜態實踐到知行合一的質的飛躍,實務者通過自主實踐實現專業知識與現實情境的主客觀統一。
基于專業知識“理想型”的建構和現實情境的反思,實務者表現為一種實踐的自主性,從知識的“擁有”到知識在實踐中“運用”的自主性,實務者大致經歷內化、整合、自主三個階段。首先,結合現實情境中實務者通過觀察、類比等方式理解“理想型”的專業知識,理解知識的真實含義,這是知識內化的過程;其次,不同的實踐情境的多次觀察會使實務者看到已經內化的專業知識并不能完全契合服務對象的生活世界,并意識到知識與現實之間的張力,這就要求社會工作者重新面對現實,以達到知識與現實的整合;最后,實務者在開展服務的過程中時常會面臨實踐情境的緊迫性問題,即案主的需求和問題可能轉瞬即逝,社工需對“理想型”知識自主運用。需要特別指出的是,如同筆者把專業主義和實踐智慧完美的聯結看作是專業知識生產的“理想型”一樣,從靜態實踐邁向知行合一也是一種“理想型”的狀態,它是一種“理想”的展望。在自主實踐的過程中,實務者可能從靜態實踐滑向文本實踐和經驗實踐,或者在四種實踐狀態中反復變化 。總之,實踐的技術化過程是曲折的,亦是實務者從技術不足邁向技術實踐的美好過程。
在技術治理的專業使命下,政府購買專業服務成為社會工作參與社會治理的一種普遍形式。在禁毒社會工作參與禁毒社會化服務的過程中,禁毒辦、社工機構、一線社會工作者等要素成為技術治理中的重要參與主體,機構與政府之間本應是相互協作的關系,但由于外部制度環境影響,機構只能堅持部分專業自主性,因而購買前的技術治理目標中的行政目標占主導地位。在經歷實踐中期的技術不足后,機構的自主性缺失,出現了行政趨同的轉換現象。研究認為,實務者對某一類知識(實踐智慧或專業主義)依賴所導致的技術不足(表現為文本實踐和經驗實踐)是引起該現象的內部根本原因,并提出了知識和實踐自主的“理想型”對策來解決機構發生行政轉向的問題。
本研究還存在以下不足:首先,實地調查經驗有限,只有一個社工機構案例。基于一個個案得出的結論是否具有普遍意義仍需進一步考證,這也將激勵筆者在日后的學習工作中作進一步的相關研究。其次,研究對策是基于技術困局的內部根本原因而提出的,但對于諸如資源依賴、身份挑戰的外部原因并未給出相關建議。原因有以下兩點:其一,由于L 機構的禁毒社會化服務存在購買時間短等特殊性,無法確認資源依賴和身份挑戰是否是社工機構的普遍困局,該問題有待通過進一步研究來考證;其二,外部原因明顯是機構與政府關系的結構化問題,因而更多的需要從宏觀結構角度去思考,但本研究的視角又傾向于微觀的技術實踐過程,故而并未針對外部原因提出相關對策。從L 機構的退伍士兵充當禁毒社工等諸多特殊性因素也可以看出,在面向現實情境的過程中,存在諸多不確定的因素,而這些不確定因素,鮮有結構化研究能預料到。這也正是專業研究中實踐本位視角的魅力和意義所在。或許,那些看似特殊的現實因素在專業化的研究進程中具有更普遍的意義。此外,本文還有部分問題需深入探討,如:行政目標和專業目標之間的博弈真的只有一種結局嗎?專業主義與管理主義的張力不可調和嗎?盡管在本案例中,行政目標最終取得了“單方面的勝利”,但香港地區的相關研究或許能給我們諸多啟發,其普遍實行的“社會服務令”就同時兼具行政性與專業性的特點。①吳亦明:《香港的社會工作及其運行機制》,《社會學研究》,2002(1);王菲、王福山:《香港社會工作發展的階段特征研究》,《西北工業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4(2)。因而,專業主義和管理主義如何在目標上尋得某種平衡仍是一個值得深究的問題,需要對結構和行動兩方面予以關注。
國家“十四五”規劃綱要提出“發揮社會組織在社會治理中的作用”,期許社會工作更好地充當技術治理的角色。②《中華人民共和國國民經濟和社會發展第十四個五年規劃和2035年遠景目標綱要》,中華人民共和國國家發展和改革委員會門戶網站,https://www.ndrc.gov.cn/xxgk/zcfb/ghwb/202103/t20210323_1270124_ext.html,訪問日期:2022年5月14日。這表明社會工作的重要性日益突顯,技術治理的有效性逐漸得到國家和社會的部分認可。但如同本研究所發現的那樣,社會工作者的技術不足問題依然嚴峻。同時,解決技術不足問題并非依靠一朝之功和一己之力就能完成,不能將技術不足問題的解決全部寄希望于高校學者,外部環境和內部問題日趨復雜,需要一線社工、高校學者、政府人員等諸多主體一起面向現實,共同發力,相互勉勵,為推動社會工作的專業化、技術化而不懈努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