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樂妍
神話在文化旅游語境中被大量地挪用和重構,煥發出新的生機和活力。在當代民間文化主題樂園中,室內的虛擬神話展演以高科技的聲、光、電手段帶給游客身臨其境的體驗。 然而,神話的敘述并非屏幕亮起后才開始,當游客望見民間文化主題樂園充滿設計感的大門時,神話的敘述已經拉開序幕。主題樂園內的雕塑、各項目區的建筑外觀和內飾、進入展演舞臺的通道等景觀,都將游客帶入神話敘述中。“方特東方神畫”是以中國非物質文化為主題,采用VR、MR、AR 等高科技手段打造出的一座主題樂園,園中有女媧補天、哪吒鬧海、牛郎織女等民間文學展演。①《廈門方特旅游區(介紹)》,廈門方特微信公眾號,https://mp.weixin.qq.com/s/qp3W4adepNq6BeQDSvKRSA,發布日期:2019 年7 月27 日,瀏覽時間:2022 年7 月30 日。孫偉偉以濟南“方特東方神畫女媧補天項目”為案例,探究虛擬景觀中神話資源轉化的特點與方式。②孫偉偉:《虛擬景觀中神話資源轉化研究——以濟南方特東方神畫女媧補天項目為例》,《長江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20 年第5 期。而方特東方神畫園區中實體的建筑景觀同樣是神話資源轉化的成果,此類實體景觀和虛擬景觀共同為游客構建起神話敘事空間。那么,方特東方神畫主題樂園中神話的實體景觀與虛擬景觀是否可以視為一體?它們之間有著怎樣的內在關聯呢?游客在神話主義的景觀敘事中發揮什么作用?本文以廈門方特東方神畫園區對神話的挪用和重述為個案,綜合運用文本分析和田野作業的方法,結合神話主義與景觀敘事學的理論,將園區內的實體建筑景觀視為虛擬神話展演的“互文”,力圖展現旅游語境中神話主義實體建筑景觀的特點,發掘神話虛擬景觀與實體景觀互文敘事的具體表現方式及網絡機理。
在主題樂園中,神話的實體景觀以惟妙惟肖的形象和圖景重述遙遠的過去,虛擬景觀以數字化場景帶來跨越時空的文化體驗。神話主義和景觀敘事既有的研究成果為探究神話實體景觀與虛擬景觀的聯系提供學理支撐。
隨著現代文化產業、電子媒介技術的發展,神話講述的語境和媒介發生了顯著變化。受到國際民俗學界自20 世紀60 年代起有關民俗主義、民俗化、民俗的商品化、民俗過程以及“類民俗”等討論影響,楊利慧將神話主義定義為:“20 世紀下半葉以來,由于現代文化產業和電子媒介技術的廣泛影響而產生的對神話的挪用和重新建構,神話被從其原本生存的社區日常生活的語境移入新的語境中,為不同的游客而展現,并被賦予了新的功能和意義。”①楊利慧等:《神話主義:遺產旅游與電子媒介中的神話挪用與重構》,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21 年,第10—11 頁。神話主義概念的提出為神話在當代被挪用和重述的現象“正名”,使人們特別關注到了神話生命的延展與循環,提供了觀照神話當代新變的有力理論工具。
媒介可以是藝術表達的物質或技術手段,具有語言、聲音、形象②[美]瑪麗-勞爾·瑞安:《故事的變身》,張新軍譯,南京:譯林出版社,2014 年,第16 頁。,神話敘事的每一種媒介都賦予其獨特的韻味,神話資源在景觀媒介中的創造性轉化是神話主義研究不可或缺的一部分。“景觀”概念起源于地理學,范圍包括自然演化結構中的自然景觀(地貌、水體、天象、動植物等)和文明演化結構中的人文景觀(建筑、園林、書法、雕塑、習俗等)。③陳鳴主編:《新編旅游美學》,廣州:華南理工大學出版社,2013 年,第64 頁。民俗學領域將“景觀敘事”定義為“以景觀建筑為核心,由傳說圖像、雕塑、文字介紹、導游口述等共同構成的景觀敘事系統”④余紅艷:《走向景觀敘事:傳說形態與功能的當代演變研究——以法海洞與雷峰塔為中心的考察》,《華東師范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4 年第2 期。。景觀敘事研究的理論與方法能夠為洞見神話的當代呈現提供切入點,為神話主義研究增添新的維度。
在神話學領域,以景觀敘事的視角切入神話主義研究的成果并不少見,其研究旨趣緊扣神話主義的核心。在電影、電視等虛擬數字媒介中,“景觀”一詞側重強調現代技術塑造虛擬神話場景、帶給受眾奇幻的視聽享受、展現出場面宏大且攝人心魄的特點。研究者注意到景觀場面與神話內容之間的關系,以其為切入點分析神話資源的轉化。例如丁衛真分析“景觀電影”中帶來強大視覺沖擊的宏大場面與神話敘事的關系⑤丁衛真:《〈海王〉:景觀電影的新神話建構》,《電影文學》,2020 年第5 期。;孫偉偉在總結虛擬景觀中神話表達的特點與神話資源的轉化方式的基礎上,指出挖掘神話資源的精神核心是創造性轉化成功之所在。⑥孫偉偉:《虛擬景觀中神話資源轉化研究——以濟南方特東方神畫女媧補天項目為例》,《長江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20 年第5 期。面對神話主題的雕塑、建筑、圖畫等實體景觀時,學者們解構神話的景觀化路徑和敘事倫理,以及景觀發揮的現實功能,如孫正國對武漢大禹神話園群雕敘事倫理的分析⑦孫正國:《武漢大禹神話園群雕敘事倫理研究》,《長江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20 年第6 期。等。
在現代大眾文化中,神話主義的虛擬景觀(景觀電影、虛擬展演等)與實體景觀(壁畫、雕塑、建筑)因為各自展現形式、表達特點等方面的不同往往被分門別類地討論。學者們對神話資源轉化的虛擬成果與實體成果間相互關系的研討尚不充分,似乎少有合適的語境能夠把虛擬成果與實體成果統籌起來。如果能將二者結合起來研究,或許能在一定程度上彌補神話主義研究稍顯零碎的薄弱點。
“互文性”(intertextuality)本是文學理論術語,通常指的是兩個或兩個以上文本間發生的互文關系①王瑾:《互文性》,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5 年,第1 頁。,這種關系體現為文本之間的“相互影響、交叉、重疊、轉換”②朱立元:《當代西方文藝理論》,上海: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1997 年,第316 頁。。簡言之,互文性研究的核心要義是將對象放在橫向的創作者、受眾維度,與縱向的貫穿過去、現在、未來的發展脈絡以及其他相關對象維度綜合進行考察。基于此,文學研究將社會歷史、讀者的解釋、其他文本等外部要素納入考察范疇,打通共時性與歷時性,走出單一孤立的文學領域,邁向跨學科研究。互文性并非只與文學有關,格雷漢姆·艾倫認為,電影、交響樂、建筑、繪畫以及幾乎所有的文化和藝術作品,如同文學文本一樣,彼此聯系,存在互文關系。③Graham Allen, Intertextuality, London and New York:Routledge, 2000, p.174.因此,景觀并不獨立進行敘事,不同的景觀形態之間形成互文關系,相互參照轉化,喚醒受眾的記憶,從而達到敘事的目的。對于民間口頭敘事而言,景觀敘事呼應了語言敘事,又重構了語言敘事,二者共同構成整體敘事系統的重要內容。
景觀敘事的互文理論認為,在開放的意義網絡中,景觀敘事內部和外部(與其他敘事形式)存在吸收與轉化、相互參照與指涉的互文關系,設計者的創編以及受眾對景觀敘事的理解都是在整體文化的互文網絡中生成的。(見圖1)

圖1 景觀敘事意義生成的互文網絡示意圖

圖2 廈門方特女媧補天項目區中的“女媧神車”② 圖片來源:方特旅游應用軟件女媧補天項目簡介,瀏覽時間:2022 年8 月1 日。
從設計者角度看,景觀敘事諸手段互文意義的生成是研究者關注的重點。設計者們利用刻文記載、構思系列情節、邀請受眾給某些地方添上他們自己的故事等形式傳達含義。④[美]馬修·波泰格、杰米·普靈頓:《景觀敘事:講故事的設計實踐》“序”,張楠等譯,北京:中國建筑工業出版社,2015 年,第vi 頁。“景觀”中的“觀”則帶有受眾的觀看、認識、思考之意。可見,景觀研究不僅關注景觀的建筑外觀與內部的結構形態,還涉及受眾從中得到的觀賞體驗。從受眾角度看,受眾對于景觀的理解是在互文性中生成的。美國學者馬修·波泰格和杰米·普靈頓以“解釋群體”這一術語指代景觀所處的社會環境中的人群,他們有共同的解讀景觀敘事的方法,熟悉一套符號、體裁、故事結構等等。“解釋群體”對景觀的解讀依賴記憶,而記憶正是一個文本疊蓋交織的互文領域,它散布于個體之中,又為集體所共享。換言之,互文的意義可以依存于特定的社會背景,在這些社會背景里,社會群體圍繞共有的故事和對這些故事的共同解釋而存在。①[美]馬修·波泰格、杰米·普靈頓:《景觀敘事:講故事的設計實踐》,張楠等譯,第62 頁。盡管馬修·波泰格和杰米·普靈頓較為詳盡地闡釋了景觀敘事的互文關系,但他們在《景觀敘事:講故事的設計實踐》中并沒有結合具體的景觀案例解釋這一理論。總體而言,景觀敘事互文關系的理論闡釋較為完備,但具體案例分析還有待補充。
根據前人的研究成果,在方特東方神畫園區內,神話主義虛擬景觀與實體景觀被放置在同一個文化旅游語境中,具有相互銜接、呼應與重疊的互文關聯。本文試圖進一步追問:神話是如何實現在不同景觀媒介之間的挪移和重構的?不同景觀之間的神話主義表達有何關聯,如何互動?受眾是如何在神話主義景觀敘事中發揮作用的?本文將以廈門方特東方神畫的神話主義景觀女媧補天作為樣例,使用神話主義與景觀敘事研究的理論與方法解答上述問題。
在互文性視角下,一個文本(某個包含一定意義的微型符號形式,它可以是文字的也可以是非文字的②王瑾:《互文性》,第99 頁。)能夠與處在共時維度的其他文本產生意義的交織,構成互文關系。廈門方特東方神畫景區中“融合全球頂尖高科技”③轉錄自廈門方特東方神畫播放的宣傳片,轉錄時間:2022 年7 月18 日,轉錄地點:廈門方特東方神畫景區。的現代虛擬神話展演以逼真的視覺效果、身臨其境的觀賞體驗吸引著游客的目光。而相鄰的以雕塑、繪畫等歷史悠久的“無聲”形式展現的實體景觀同樣是此處神話敘事的一部分,與虛擬神話展演在古今、虛實的碰撞中相互補充、相互交融。本部分將從游覽的實際過程和體驗出發,闡釋虛擬景觀與實體景觀的互文敘事形式。
互文性注意到前后文本的共存關系,文本之間的承接和過渡架起了二者的橋梁。在景觀設計領域,設計者憑借從戶外實體景觀進入室內虛擬景觀的通道建立起線性觀賞次序,其間各式設計帶領著游客逐步深入神話世界。在女媧補天項目區,游客從寬敞的門廳和狹長的通道進入虛擬神話展演的演出場地,觀看等候區屏幕播放的“先導片”,經歷了從實體景觀空間進入虛擬景觀主導空間的過程。門廳和通道的設計、室內的裝飾與此后的虛擬展演形成互文關系,形象、氛圍與主題相連結。
依據敘事學理論,神話主義實體景觀可被視為虛擬神話展演的“預敘”,在內容上形成銜接關系。在女媧補天項目區,“預敘”通過氛圍營造、線索提示等方式,預先告知游客后邊景觀空間的一些信息,激發游客的探索興趣,由實體景觀逐漸過渡到虛擬景觀。具體而言,女媧補天項目區的通道被設計成山石間的小道,兩側有燭火狀的燈飾。項目區先導片主要敘述了女媧煉就的五彩石若被惡人利用,則會給世間帶來毀滅性災難的背景,將游客引入保護五彩石的旅途。此后,女媧授予游客保護五彩石的任務,提醒他們小心共工和祝融的襲擊。游客乘坐的軌道車“女媧神車”作為實體景觀敘事的一部分,是與虛擬神話世界的連接點。游客會被告知“女媧神車”運行時會出現加速、后退、傾斜等動作,車燈就象征著五彩石,能夠發出彩色的燈光。由此,實體景觀提示的信息被游客攜帶著正式進入虛擬神話展演之中,并在此后的展演中不斷以再現的方式得到印證,強化了互文關系。
互文性反映的是文本之間的密切關聯,處于同一時空中的文本則將這種關聯性較為直觀地呈現在受眾面前。在女媧補天項目中,虛擬景觀與實體景觀處于一個空間背景當中,呈現出同步的狀態,“在透視上保持一致”①丁亮:《〈東方神畫〉從“神話創作”到“創造神話!”》,https://mp.weixin.qq.com/s/M1R7SZU4g_LLfhuMTwxbrQ,發布日期:2016 年12 月16 日,瀏覽日期:2022 年7 月30 日。。尤其是在演播廳中,二者配合程度較高,場景轉換幾乎同頻,游客通過無軌車繞行方式逐步轉換到各個空間場景中。
在女媧補天項目區內部,大石塊塑成的景觀與神話中女媧前往不周山補天的背景統一。木質橫梁架起了建筑的主體,點點燭火將室內映成暖色。隨著情節的推進,游客乘坐著“女媧神車”來到不同的地點,建筑的內飾也隨之變化。水神共工爭奪五彩石時,深幽的藍光照亮全場;上古神龜阻礙女媧補天時,周圍的建筑內飾是灰色的鐵鏈和卵狀石塊;黑龍吐出烈焰時,游客恍若被籠罩在火光中;女媧飛升到天空中后,山石景觀向上延展,屏幕由橫向變為縱向。
“虛”“實”同步的敘事方式證明著二者互相交錯、密不可分的互文關系,強化了游客的觀賞體驗,古典的實體景觀與高科技的虛擬景觀契合,帶給游客身臨其境的觀賞體驗,這印證了宣傳語中的“方特人用文化插上了科技的翅膀,讓從前來到眼前”③轉錄自廈門方特東方神畫播放的宣傳片,轉錄時間:2022 年7 月18 日,轉錄地點:廈門方特東方神畫景區。。
互文性可能產生于某一文本對另一文本看似相反的解構與重新建構之中,在意義的撕裂和拉扯中調動受眾的闡釋主動性。在景觀敘事中,不同的景觀特色可以調動游客差異化的情緒,在進入虛擬神話展演之前,游客以欣賞者的客位視角觀看園區中的神話主義實體景觀,與神話存在距離感。在虛擬神話展演中,游客不再是一個旁觀者,而是被賦予成為神話中的一個角色,加入神話的敘述中。游客可以親身參與沉浸式場景,具身地感知身體的晃動、位置的挪移、3D 眼鏡帶來的視覺沖擊,更加全面和真切感受神話。游客從安穩平和的靜態觀賞到驚險刺激的動態冒險,“虛”“實”背離、相反相成的互文敘事張力得以生成。
神話實體建筑景觀的宏大與神秘無形中產生了壓力,壯觀的建筑景觀、抽象的壁畫、山洞般的隧道會令游客對女媧產生尊崇之情,這種情感暗含著人類與神話角色的距離感。而虛擬景觀中與女媧共同守衛五彩石的經歷,則會給游客帶來使命感與自豪感,拉近了人與女媧的距離。“女媧娘娘,快來救救我們”的喊叫聲,以及“保護好五彩石”等提示任務的話語,證明人類的安危與女媧緊緊地聯系在一起。神話展演結束后,游客走下“女媧神車”,他們會再次經過一段洞穴式的通道,帶著對女媧的敬意走入現實世界。
以現代高科技主導的虛擬景觀與形式古老的實體景觀共同完成神話的敘事,二者由“實”入“虛”、“虛”“實”同步、“虛”“實”背離的互文敘事形式既在形式上把它們緊密嵌套在一起,又在意義上形成完整的板塊。
互文性理論認為,任何文本都會與過去、當下、未來的文本形成互動關系。虛擬景觀與實體景觀共同構筑起神話敘事網絡,這一網絡是鮮活流動的,它承繼神話傳統,具有自己的精神內核,并在虛擬媒介與實體媒介之間形成互動,甚至大量滲入到現實世界的互聯網空間中,留待未來繼續延展。
互文的意義是在整體文化語境中生成的,其中文化傳統的力量不容忽視,因為“任何文本都是過去文本的重新組織”①樊寶英主編:《語文解讀學》, 濟南:山東畫報出版社,2007 年,第161 頁。。馬修·波泰格和杰米·普靈頓認為,“理解景觀敘事,就是把常常視作物質的或可見的景物的東西同不太具體但卻真實的敘事網絡聯系起來”②[美]馬修·波泰格、杰米·普靈頓:《景觀敘事:講故事的設計實踐》,張楠等譯,第25 頁。,人們口口相傳、耳濡目染的民間敘事傳統便是一張寬廣的敘事網絡。林繼富認為,“民間敘事傳統既是一個歷史過程,又是一種現實的即時表達,它以生動鮮活的形式表現了傳統的存在。”③林繼富:《民間敘事傳統與故事傳承——以湖北長陽都鎮灣土家族故事傳承人為例》,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7 年,第300 頁。因此,民間敘事傳統并不追尋和維護“本真性”,而是包容后人的加工與再闡釋。盡管神話的敘事形式多樣,但是其中相對穩定的核心角色、形象、情節和意旨連接著過去與今天,并在當下的演繹中歷久彌新。
廈門方特東方神畫的神話虛擬景觀與實體景觀設計“借鑒了一些古代的資料”④丁亮:《〈東方神畫〉從“神話創作”到“創造神話”》,https://mp.weixin.qq.com/s/M1R7SZU4g_LLfhuMTwxbrQ,發布日期:2016 年12 月16 日,瀏覽日期:2022 年7 月30 日。,都繼承、融合口頭講述、書面記錄、圖像等神話敘事傳統,其中人物、情節與神話敘事傳統大體一致,但“虛”“實”景觀對民間傳統的派生、組織與加工存在差異,虛擬展演選取神話中矛盾沖突激烈的核心片段,以精巧刺激的情節引導著游客進入神話語境;大屏幕之外的實體景觀并未明確意義指向,給游客留下更多想象的空間,以便對敘事進行補充和延展。例如,廈門方特東方神畫女媧補天項目的圖像景觀與中國古代的女媧圖形有著明顯的相似之處,隱含著承繼關系。女媧補天項目區門廳的女媧壁畫(圖3)類似于古代的女媧畫像(圖4、圖5、圖6),這些女媧畫像均為人首蛇身、手擎圓輪,姿態飄逸靈動。項目區的實體壁畫景觀繼承了圖像傳統,其中簡約、面目模糊的女媧形象與虛擬景觀中精細具體、充滿現代感的女媧動漫形象形成互補關系,前者被加工的痕跡遠輕于后者,古人與今人的想象相互碰撞。

圖3 女媧補天項目區門廳的壁畫① 圖片來源:筆者拍攝,拍攝時間:2022 年7 月18 日,拍攝地點:廈門方特東方神畫景區。

圖4 東漢伏羲女媧畫像磚② 朱大渭主編:《中國通史圖說》,北京:九洲圖書出版社,1999 年,第32 頁。

圖5 漢畫像石 女媧擎月伏羲擎日③ 吳裕成:《酉雞有吉》,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1998 年,第137 頁。

圖6 吉林集安洞溝五盔墳4號墓女媧擎月(建于6世紀中期前后)④ 劉惠萍:《伏羲神話傳說與信仰研究》,西安:陜西師范大學出版總社有限公司,2013 年,第216 頁。

圖7 廈門方特女媧補天項目區建筑外觀⑤ 圖片來源:筆者拍攝,拍攝時間:2022 年7 月18 日,拍攝地點:廈門方特東方神畫景區。

圖8 廈門方特女媧補天項目區通道內景① 圖片來源:方特旅游應用軟件女媧補天項目簡介,瀏覽時間:2022 年8 月1 日。

圖9 廈門方特女媧補天項目區建筑門廳的一幅壁畫① 圖片來源:筆者拍攝,拍攝時間:2022 年7 月18 日,拍攝地點:廈門方特東方神畫景區。
蘊含著群體共同文化記憶的民間敘事傳統是廈門東方方特神畫景觀敘事的核心,為景觀提供文化支撐。在景觀媒介互文敘事構建起的龐大網絡中,強大的核心凝聚起所有內容,使得以不同的順序和方式領會景觀的游客對神話景觀的解讀不至零散。主題公園設計者著意在“世界需要聆聽中國故事的時候”⑤轉錄自廈門方特東方神畫播放的宣傳片,轉錄時間;2022 年7 月18 日,轉錄地點:廈門東方方特神畫景區。,展現中國民間傳統文化的巨大魅力和創造力,激發游客內心的共同文化記憶。一位游客在網絡上發表了這樣的評論:“女媧補天……3D 效果特別贊,仿佛身臨其境,一起跟著主角經歷了一場冒險……還是從小耳熟能詳的神話故事,特別有共鳴。”⑥麥田風暴:《周天自駕廈門方特一日游》,https://www.xiaohongshu.com/explore/5c910c43000000000e008cff?secondshare=we ixin&share_from_user_hidden=false&appuid=&apptime=,發布日期:2019 年3 月19 日,瀏覽日期:2022 年8 月1 日。可見,園區的主要敘事內核是在全球化語境下,展現中國民間口頭傳統厚重的人文底蘊。
互文性理論尊重讀者的意義解釋,而讀者正是不同媒介中互文意義詮釋的“穿針引線”者。跨媒介敘事學理論研究者瑪麗-勞爾·瑞安所認同的媒介的定義是:藝術表達的物質或技術手段,具有語言、聲音、形象⑦[美]瑪麗-勞爾·瑞安:《故事的變身》,張新軍譯,第16 頁。,由此可見,口頭語言、書面文字、儀式行為、景觀等神話的表達手段可被視為神話敘事的媒介。景觀敘事多數時候是靜默地展示,不同景觀媒介之間的間隙需要游客進行填補。游客是互文敘事網絡中舉足輕重的一環,他們必須利用自己的理解力與創造力匯集各媒介的敘事信息、厘清事件序列、填補空缺和解釋意義,甚至在詮釋景觀的過程中編構自身的故事。面對神話主義景觀,游客參與感知、解讀虛擬景觀與實體景觀中的神話。他們通過解讀景觀的色彩、圖案、建筑形式的暗示,聯想起神話中的景物、人物和事件,將景觀媒介、語詞媒介中的神話表達整合到一起。例如,在女媧補天項目區,女媧向上托舉的姿勢在建筑外立面、壁畫、虛擬展演中以不同的形式重復出現,盡管精細程度有別,但共同透露著女媧守衛人間的勇敢與堅韌。游客便能領會到設計者在各景觀媒介中強調女媧恢復世界秩序的壯舉的意圖,多次感受到神話敘事的波瀾壯闊,實現了各媒介景觀敘事意義的整一。
此外,瑪麗-勞爾·瑞安介紹過媒介的另一種定義,即通訊、信息、娛樂的渠道或系統,此處的媒介是作為“管道”出現的,信息以某種形式編碼后,通過媒介“管道”發送,在另一端被解碼①[美]瑪麗-勞爾·瑞安:《故事的變身》,張新軍譯,第16—17 頁。。廈門方特東方神畫的游客將自身對景觀媒介中神話的理解轉譯為文字,經由互聯網渠道傳送給五湖四海的網友,使得神話敘事從現實世界穿透到網絡虛擬空間中,將景觀敘事的意義網絡延展到主題樂園之外。游客富于趣味和想象力的游覽體驗表達加劇了一代代人對于旅游的渴望,促進了旅游業的蓬勃發展。在游覽神話主義景觀后,游客通過重新講述、記錄和創編神話,主動表達自己、與他人交流、和以往的神話敘事對話,這一過程可視為“神話的整個生命過程”②楊利慧等:《神話主義:遺產旅游與電子媒介中的神話挪用與重構》,第82 頁。的一部分。例如,一位游客在評論中顯然已經把自己加入了神話的敘述里:
女媧補天:從神州塔下來我想找個像哪吒那樣的項目休閑一下的,結果去了女媧補天!!它比哪吒刺激5 倍左右,大家玩過神廟逃亡嗎?類似。女媧娘娘的敵人比較多,比哪吒沒空管我們,所以我們很顛沛流離。③一個龜毛的處女座:《廈門方特東方神畫夜場票半日游》,https://www.xiaohongshu.com/discovery/item/603309ab000000000 102cd6f?share_from_user_hidden=true&xhsshare=WeixinSession&appuid=5eb431300000000001007365&apptime=1658914995,發布日期:2022 年2 月22 日,瀏覽日期:2022 年8 月1 日。
跨媒介敘事提供更加開放的言說空間,調動游客的想象力,而游客積極地參與表達景觀敘事記憶拓展了互文意義生成的動態網絡,使神話成為生生不息的文化資源。
正如互文性理論主張將文本與其前后的社會文化文本串聯起來,神話主義景觀敘事的設計者接續民間傳統,進行加工創造,開放再詮釋的空間。所以,解讀神話主義景觀敘事是既受控制又開放包容的,隱現著一條貫穿過去、現在乃至未來的線索。一方面,在民間傳統的文化網絡中,神話主義景觀敘事來源于對神話角色、核心情節、風格、主旨思想等的挪用和加工,“沉默”的民間傳統發揮著規范的功能,劃定了景觀敘事解讀限度。另一方面,神話主義景觀敘事引發新的敘事,并保持意義拓展的空間。設計者與游客共同處于社會文化網絡中,“通過識別和共同創造故事,講故事的人和讀者/聽者創造了一種情感紐帶和感覺團結:講述和重述‘我的故事’變成了‘我們的故事’。”④Joseph E. Davis, Stories of Change:Narrative and Social Movements, Albany: State University of New York Press, 2002, p.19.
當神話的表現形式從口頭講述、文字記錄轉化為以壁畫、雕塑、建筑為代表的實體物質景觀后,神話被具象化為非語詞的直觀視像,設計者的創造與神話敘事中相對穩定的角色、情節和內涵巧妙地融為一體。在廈門方特東方神畫景區,神話資源被運用到實體建筑景觀中,以“沉默無言”的方式進行敘事。作為虛擬景觀敘事的“互文”,神話主義實體景觀敘事顯現出與口頭講述、虛擬展演不同的特征。
美國學者馬修·波泰格和杰米·普靈頓將景觀敘事分為時間中一點的定格、線性敘事、連續敘事三類①[美]馬修·波泰格、杰米·普靈頓:《景觀敘事:講故事的設計實踐》,張楠等譯,第8—9 頁。,廈門方特東方神畫的景觀建筑外立面的敘事可視為時間中一點的定格,非連續性的場景引發人們對前后發生的事件的推測和想象。此處的實體建筑景觀雖然是靜態的,但由于設計者截取神話的主要情節畫面作為建筑的主體,凝固動態瞬間,因而建筑氣勢恢宏、富于動感。神話主義實體景觀的定格敘事汲取了虛擬景觀連續性敘事的動態性特征,動靜的背反之間蘊含著互文張力生成的可能性。
女媧補天項目區的建筑外立面以女媧向上托舉的姿態為主體,周邊環以由藤蔓纏繞的巨大石塊。女媧仰頭看天,雙手直直地向上伸著,長發在腰間揚起,好像補天的一瞬被捕捉下來。但她手中并沒有石塊,雙手上方廣闊的天空似乎成了雕塑的一部分。此外,女媧主體下方繪有與廣西左江流域花山巖畫類似的人形輪廓圖案,人形圖案為藍色,動作各不相同,背景的波浪形狀表明人類正經受著水災的侵擾,與《淮南子·覽冥訓》中記載的“水浩洋而不息”②劉安等編著、高誘注:《淮南子》,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 年,第65 頁。的場面吻合。這些剪影式的人體造型線條簡約,具有質樸剛健的感染力,類似的形象被運用于上海美術電影制片廠1985 年出品的動畫短片《女媧補天》中③李靖:《神話的電影媒介化講述與本體研究:以〈女媧補天〉為個案》,《西北民族研究》,2021 年第3 期。,展現出“古樸、粗狂、凝煉的用線特色”④劉曉東:《廣西花山巖畫的圖像元素及其在現代動畫中的呈現》,《藝海》,2014 年第3 期。。由于廈門方特東方神畫景區建成已有五年,女媧補天項目的景觀建筑大部分被蔥蘢的綠植所覆蓋,濃郁的綠色為建筑增添了熱烈的生命力,巧妙地契合了女媧補天的壯舉為大地帶來的勃勃生機。實體景觀所呈現的女媧補天的情景正是虛擬景觀以雄渾壯闊的音樂、縱向大幅度拉伸的畫面著力烘托的高潮,凝固了動態的虛擬景觀敘事中富于感染力的一刻。動態場景定格化的實體景觀敘事特點使得景觀造型如同電影中的一幀,與流動的虛擬景觀敘事鏈條形成互文關系,蘊含著鋪展敘事的潛能。
神話發生的時代往往被認為是遙遠的古代,代表著人類值得珍視的過去,正如園區門口對聯所寫的“東方千載傳古韻,神畫萬卷展遺風”。廈門方特東方神畫中的神話主義實體景觀以獨具特色的色調、樓宇外形、建筑內飾、通道邊的小型景觀等設計為神話項目區營造了鮮明的主題化氛圍,與虛擬景觀中壯闊的畫面、渾厚的音樂等元素交相輝映,形成相輔相成的互文關系,共同營造大氣詭譎的神話敘事氛圍。
從整體上看,廈門方特東方神畫園區極富古典韻味。園區的門樓是具有本地客家土樓特色的圓柱體建筑,園內懸掛著大量的紅燈籠,主體建筑高大宏偉,視覺沖擊力強。然而,整體的風格并不能掩蓋項目區的獨特個性,這為游客帶來差異化的觀賞體驗和精神享受。具體而言,女媧補天項目區的建筑整體色彩相對單調,飽和度低。建筑外觀以石塊和木材為主體,屋頂是由茅草覆蓋的圓錐形頂棚,下方是石頭砌成的瞭望臺和堡壘。室內的建筑內飾被制成石塊、木材的樣式,照明燈飾的外觀是黑色托盤懸掛起的燭火。與之匹配的是,虛擬景觀設計同樣具有古樸大氣的主題風格,例如,以綠、黑為主色的女媧衣飾簡約利落,深棕色的落石與暗紅色的天空給人以沉重之感,女媧補天時的配樂低沉壯美。女媧補天實體景觀處處充滿洪荒時代的韻味,與虛擬景觀中的諸多細節設計相得益彰地營造出主題化的文化空間氛圍,顯示著來自上古先民的原始力量與智慧。
值得注意的是,神話與其他代表著人類過去的民間敘事文類并非雷同,方特東方神畫中的神話主義景觀力避同質化的“中國古風式”表達,彰顯了神話的特殊性。女媧補天項目區虛實景觀營造出的原始深邃的主題氛圍與其他民間文學景觀形成鮮明的差異,表明了神話在民間文學諸文類中的個性。哪吒鬧海、牛郎織女、梁山伯與祝英臺等民間傳說項目區的建筑大多外觀色彩豐富明艷,主體是雕梁畫棟、飛檐翹角的宮廷式樓宇,風格稍顯相似。神話主義實體景觀古老而神秘的主題特色,同虛擬景觀形成互文敘事,彰顯出與其他民間文學文類相區別的特色,從側面證明專門提出神話主義概念并進行神話主義研究的必要性。
廈門方特東方神畫實體景觀中,壁畫等平面圖像與雕塑等立體建筑巧妙地組合在一起,增強了神話景觀敘事的含容量。女媧補天項目區中,建筑內部的門廳、通道、等候區平面的壁畫提示神話的情節,與立體的實體建筑景觀搭配。神話主義虛擬景觀雖然通過3D 技術將平面形象呈現出“立體感”,但終歸無法掙脫平面,而與之相互補充形成互文敘事的實體景觀恰到好處地彌補了這一缺憾。
女媧補天項目區由石塊、木條裝飾的門廳嵌入了人首蛇身、手持圓輪、被飄飛的云彩圍繞的女媧形象壁畫。壁畫線條簡約質樸,顏色皆為紅褐色,其含義充滿想象的空間。壁畫周圍立體的原始風格飾物,構成了平面壁畫的邊框,平面與立體的景觀層次分明、風格協調。此處具有濃郁神話特色的平面圖像較立體景觀而言更為抽象,開放較大的意義生成與闡釋空間,吸引著不少游客駐足欣賞、品評,調動起游客的想象力。實體景觀仿佛將虛擬景觀中的神話世界變成了現實,游客甚至有機會輕撫石塊、房柱、門框等物體粗糙的紋理,感觸神話的天然古拙。平面的虛擬景觀與兼具平面與立體形式的實體景觀相互搭配,以互文的形式凸顯了神話敘事跨越空間維度的豐富可能性。
主題樂園的設計者將神話元素以圖畫、雕塑、建筑等多種載體凝聚在立體的空間中,或擷取虛擬景觀中充滿張力的瞬間,或打造與虛擬景觀協調的主題氛圍,或綜合利用平面與立體的物質載體,帶給游客既熟悉又陌生的感受。由此,神話主義實體景觀敘事具有動態場景定格化、氛圍營造主題化、平面與立體并置等特點,與虛擬景觀敘事相輔相成、相得益彰,扭結成神話敘事網絡中的一個結點。
神話在當代的挪用和重述可以稱得上是構筑起了一個龐大的敘事世界,神話主義研究應更加注重借鑒其他學科的研究成果,探索多種事象的關聯性。神話主義的提出使研究者將眼光投向社會公共文化空間中被展示和重述的神話,景觀敘事研究引發人們關注旅途中匆匆而過的非語詞敘事,二者交匯點上的神話主義景觀敘事研究兼采神話學與敘事學所長,能夠較為精準而有針對性地分析神話主義景觀實踐。
依據互文性理論,景觀敘事的意義無法離開社會文化網絡,與語言、儀式等敘事形式相互參照,在設計者的創作和受眾的解釋中被具體化。廈門方特東方神畫的神話主義景觀案例表明,主題樂園中的神話主義實體景觀以引入、同步、背離的結構方式共時性地促成與虛擬景觀互文關系的產生。二者的互文敘事同樣擁有廣闊的意義網絡,歷時性地勾連起古代與現代、景觀與其所處的民間文化背景、大眾旅游語境與互聯網中的開放性語境等等,將原本零碎的景觀信息編織到一個敘事系統中,以沉浸式、互動式景觀激活人們對神話敘事的參與。作為虛擬景觀敘事的“互文”,神話主義實體景觀敘事具有動態場景定格化、氛圍營造主題化、平面與立體并置的特點,在虛與實、動與靜、平面與立體之間形成互文敘事張力,蘊含著無窮的拓展潛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