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07年9月,田山花袋在雜志《新小說》上發(fā)表小說《棉被》。1921年,郁達夫創(chuàng)作了短篇小說《沉淪》。《沉淪》于1921年10月15日首次出版,收錄于短篇小說集《沉淪》。《沉淪》是郁達夫早期的短篇小說,是郁達夫文學生涯的起點,也是他最有名的代表作之一。《棉被》是日本自然主義代表作品之一,作者田山花袋也因為《棉被》,成功成為和島崎藤村并列的自然主義代表作家。《棉被》和《沉淪》兩部小說發(fā)表時間雖然相隔多年,但兩部小說都有著極其相似的“靈與肉的沖突”的主題和露骨而大膽的描寫。正因如此,兩部作品在中日兩國各自的文壇上都經歷了從猛烈抨擊到贊美表揚的讀者接受變化過程。本文從小說的社會接受變化、創(chuàng)作主題、描寫與敘事方面具體分析《沉淪》與《棉被》之間的相似性。
1 作品評價的相似性
《沉淪》與《棉被》發(fā)表之后,在中日兩國各自的社會和文壇上引起了巨大的反響。
1907年,《棉被》發(fā)表后,贊成和反對的議論都非常激烈。《棉被》中的大膽且露骨的描寫,是日本文壇之前從未有過的,因此出現了許多譴責的聲音。但是,島村抱月作為明治文學評論界的第一人,對《棉被》進行了高度評價。他認為,“《棉被》是肉體的、赤裸裸的人的大膽的懺悔錄。它完全代表了自然派的一面,即對美丑沒有矯飾的描寫,進一步地傾向于描繪丑的。近來的作家也有不少寫丑的,但是他們大部分描寫的是丑陋的事,而不是丑陋的心。與此相反,《棉被》的作者描寫的是丑陋的心,而不是丑陋的事。”
1921年10月,還在日本留學的郁達夫通過上海泰東書局出版了小說集《沉淪》。《沉淪》出版后,被嚴重批評為不道德的、色情的東西,郁達夫也受到譴責。1921年11月,郁達夫向北京大學教授、著名文學家周作人寄去明信片及《沉淪》一書尋求幫助。他在明信片上用英文寫道:“上海所有文人都反對我,我即將被埋葬,我希望您是給我唱悲哀的挽歌的最后一個人![1]”
11月30日下午,周作人收到了郁達夫的明信片。12月4日上午,收到《沉淪》。12月10日上午,周作人給郁達夫寄去了回函[2]。
1922年3月,應郁達夫的求助,周作人在《晨報副鐫》發(fā)表了《沉淪》的評論“《沉淪》”。在此之后,社會上對《沉淪》的嚴厲批判才開始有所改變。周作人評價道:“《沉淪》是顯然屬于第二種的非意識的不端方的文學,雖然有猥褻的分子而并無不道德的性質。”“我臨末要鄭重地聲明,《沉淪》是一件藝術的作品,但他是‘受戒者的文學’,而非一般人的讀物。”
與田山花袋的情況相似,《沉淪》一開始也受到了猛烈的批評。但在周作人高度評價后,社會上對《沉淪》的輿論發(fā)生了急劇變化,《沉淪》開始大受喜愛。
2 主題的相似性
郁達夫在《沉淪·迷羊》的自序中寫道:“《沉淪》是描寫著一個病的青年的心理,也可以說是青年憂郁病Hypochondria的解剖,里邊也帶敘著現代人的苦悶——便是性的要求與靈肉的沖突——但是我的描寫是失敗了。[3]”《沉淪》中描寫了靈肉的沖突。事實上,靈與肉的沖突同樣在《棉被》中也有所體現[4]。《沉淪》中的“他”認為自己是高潔的,卻依然免除不了性苦悶的折磨。《棉被》中的教師時雄愛上了自己的女弟子,因為已婚的身份,這份感情受到靈魂和道德的束縛。
《沉淪》深刻描寫了靈與肉的沖突。因為難以承受性苦悶,《沉淪》中的主人公進行了“偷聽”“雪夜買春”等一系列事情,但這些肉欲的描寫總是伴隨著主人公的自省。
同樣,在招待處初次體驗后,主人公痛罵自己,并下定了死的決心:“我怎么會走上那樣的地方去的?我已經變了一個最下等的人了。悔也無及,悔也無及。我就在這里死了吧。”
以小說題材而論,《棉被》所描寫的婚外戀在當時并不算獨創(chuàng),此前許多作家的小說都曾涉及過這一題材。但不同的是,《棉被》的主人公時雄受到靈魂和道德的束縛。時雄被靈與肉的糾葛深深折磨著。
時雄已經結婚,并育有三個孩子,但他感到這樣的生活毫無新意,平淡又無趣。無邊的寂寞中,他只想遇到新的愛情。他甚至惡劣地想象妻子難產而死,這樣他就可以續(xù)弦娶他常常遇見的一位女教師。在這個時期,充滿活力的、對時雄十分景仰的十九歲女弟子芳子出現了。芳子的一封來信打破了時雄“平凡”的生活。時雄對芳子產生了不該有的愛情和欲望,處在性欲與道德的矛盾之間。時雄也承認自己的內心欲望是不正當的,卻無法抑制對年輕女性的欲望。作為教師,時雄在別人眼中是極其可靠的、值得信賴的角色。但時雄的內心卻隱藏著無法告人的卑劣欲望。這種欲望自然受到倫理道德和社會責任的約束,靈與肉之間產生了難以調和的沖突。
3 描寫與敘事上的相似性
兩部作品在描寫上都側重于心理描寫。正如上文所說,郁達夫在作品自序中表示,“《沉淪》是描寫著一個病的青年的心理”,由第三人稱的“病的青年”的“他”的大量心理描寫展開小說。同樣,《棉被》也是以第三人稱的“時雄”視角創(chuàng)作的,有著大篇幅的心理描寫。此外,導入法國學者熱奈特的“聚焦”概念分析法,《棉被》與《沉淪》在敘事上把內聚焦的敘述視角作為主要的敘事手法。
3.1 心理描寫
《棉被》與《沉淪》都是以第三人稱創(chuàng)作的小說,兩部作品中都充斥著主人公大量的心理描寫。
《沉淪》中,主人公是留學日本的“他”,作品中充斥著對“他”的大量的心理描寫。郁達夫運用了大量的內心獨白,對“他”的心理作了細膩的刻畫。因為作者大量描寫了主人公的內心世界,所以讀者可以通過“他”的內心活動了解“他”留學日本的精神狀態(tài)和情感變化。這使小說具有了第一人稱敘事效果。“他”罹患嚴重的精神疾病,他的焦慮、矛盾、掙扎和絕望等情緒,除行為描寫外,通過心理描寫呈現出來。這些心理描寫不僅讓讀者能夠深入地了解主人公的性格和行為,還能突出主人公的形象。
《棉被》中,時雄的心理活動占據了小說三分之二的篇幅,并且細致入微。前文曾提到,《棉被》的最大特色是“描寫的是丑陋的心,而不是丑陋的事”。即展現在讀者面前的不是時雄的行為,而是他真實、深刻的內心獨白。小說中的其他人物,如時雄的妻子、芳子等都不知道時雄的真實想法,只有閱讀文本的讀者了解時雄的煩悶和悲哀。如此大量的時雄的心理活動描寫使得小說具有了第一人稱敘事效果。
另一方面,時雄的心理活動也可以說是作者本人的心理活動表現。《棉被》講述的故事與作者田山花袋親身經歷的情感故事相似度極高。田山花袋與島崎藤村建立起了日本自然主義文學的基礎。日本自然主義文學的主流是自我告白,大膽揭露自我最卑鄙、最不恥的心理感情,日本自然主義文學在后期逐步走上了私小說的道路。私小說的開山之作正是田山花袋的《棉被》。1905年,岡田美知代成為田山花袋的女弟子,給田山花袋枯燥的生活帶來了變化。但后來岡田美知代和同志社神學部的學生永代靜雄在京都相遇,兩人私定終身。田山花袋大受打擊,但作為老師,他還是勸說岡田美知代的父母,最終讓岡田美知代和永代靜雄結婚。可以看出,小說講述的故事和人物關系與生活中真實存在的田山花袋與岡田美知代、永代靜雄之間的關系,有極大的相似度。《棉被》雖然是以第三人稱講述,但事實上大量的心理描寫已經深刻表現了作者本人的心情,表明這是作者親歷的真實事件,更由于第三人稱而具有了更客觀、更大膽的創(chuàng)作效果。
3.2 內聚焦敘述
《沉淪》和《棉被》以第三人稱視角進行了大量的心理描寫。采用法國學者熱奈特提出的“聚焦”概念分析法可知,在敘事技巧上,《沉淪》和《棉被》兩部作品都以內聚焦的敘述視角進行了細致入微的敘事。
《沉淪》只敘述“他”知道的情況,只從“他”的單一視角講述故事。“他”是小說的敘述者兼小說故事的主人公。除了主人公以外的人物,如旅館主人的女兒、妓女等都作為支撐主人公心境的“道具”出場。小說從主人公的視角描寫其他登場人物,因此對她們的描寫片段缺乏連貫性,讀者自然也無法了解其他登場人物的整體面貌。敘述者聚焦于“他”,以“他”的眼光、感覺來把握周圍環(huán)境。所以,“他”成為帶有特權的絕對主人公,可以說是這部作品中的“特權人物”。其他人物只是出于場景需要而設定,成為突出主人公人物形象的“道具”。敘述者不敘述“他”不知道的內容,這種敘事因為受到“他”的視角限制,給了讀者身臨其境的逼真感覺。這種聚焦角度將“他”的苦悶最大限度地傳達給了讀者。比起其他登場人物,讀者更能夠理解“他”的整體面貌。
同樣,在《棉被》中,雖然文本中偶然也會出現時雄妻子、芳子、芳子父親的描寫,但其他所有的這些登場人物都是為主人公時雄而動。同《沉淪》中的“他”一樣,《棉被》中的時雄也是一個特權人物。日本自然主義文學以自我表現為中心,重視自我,以至于輕視自我以外的事物。而作者田山花袋作為日本自然主義文學的先驅,嚴格遵循日本自然主義文學的創(chuàng)作原則,不深刻描寫《棉被》中的配角,配角只作為刻畫主人公形象的工具而相對地被淺淺帶過。日本自然主義文學作品,大多是作家私生活原封不動的再現,在其私生活的描寫中,其他的登場人物都是從這個主人公的視角來描寫的,只在主人公需要的時候出場,只能起到突出作者自畫像的“道具”作用。由此可見,《棉被》同《沉淪》一樣都采用了內聚焦的敘述視角。
4 結語
通過對《沉淪》與《棉被》兩部作品的具體分析,得出兩部作品之間相似性如下:首先,兩部作品發(fā)表當時,皆因它們的主題和露骨的描寫在中日兩國各自文壇上遭到猛烈批判,但得到有名的評論家高度評價之后,兩部作品逐漸開始為社會所接受。其次,郁達夫的《沉淪》深刻表現了“靈與肉的沖突”,《棉被》主題同樣為靈魂與肉體的沖突。再次,兩部作品在描寫與敘事方面具有相似性。描寫上,《沉淪》中充斥著主人公“他”的內心獨白,《棉被》“描寫的是丑陋的心,而不是丑陋的事”,也充斥著大量的心理描寫。敘事上,《沉淪》的敘述者即主人公“他”,《棉被》也只從主人公的視角敘述故事,兩部作品都采用了內聚焦的敘述視角。這樣的描寫與敘事更生動表達了主人公的欲望和苦悶,突出了靈與肉相互沖突的主題。
引用
[1] 陳子善.沉醉春風——追尋郁達夫及其他[M].北京:中華書局,2013:19.
[2] 周作人.《周作人日記(影印本)》(中)[M].鄭州:大象出版社,1996:209-210.
[3] 郁達夫.沉淪·迷羊[M].武漢:長江文藝出版社,2005:1,26-87.
[4] 田山花袋.棉被[M].黃鳳英,胡毓文,譯.江蘇:江蘇人民出版社,1987:1-6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