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孟華

7月3日,“對華芯片制裁聯盟”(該聯盟實際上沒有正式名稱,日本稱其為“美日荷三國合作機制”)終于遭到了中國反擊。
當天晚上,商務部和海關總署聯合發布公告,宣布對鎵和鍺兩種金屬相關物項,實施出口管制,措辭也同樣是“未取得許可證不得出口”。只要看慣了美國的出口管制公告,就能理解其中暗含的嘲諷。
出口禁令包含金屬單質和及其化合物,以及各種制成品形態。即堵住一切有關這兩種元素規模出口途徑。
有人認為是這是針對美國芯片制裁的第二擊。“第一擊”是限制政府部門和重要商業機構采購美光產品。而美光對此的反應,居然是在西安投資43億人民幣建立封測生產線。
這一出口管制的時間點,在6月30日荷蘭宣布追加設備出口限制措施之后、美國財政部長耶侖預定7月6日訪華之前。
后者如果不是巧合,可能也是美國慣用的方式,在磋商之前現造籌碼。但不同的是,這些籌碼不是用來交易。
對于前者,如果只看當前,回應的意味是很濃厚的。
6月30日,“美日荷”在1月份議定的對華芯片制裁聯盟,由荷蘭實現對華芯片制裁的最后一環。
在這之后,措施上即便能夠再次加碼,也只是小修小補了,因為從EDA、晶圓代工、系列芯片制造設備、光刻材料,整個芯片產業都用來作為對中國戰略打壓的工具了。
荷蘭在這一天頒布的出口管制條例,將在9月實施,要求相關企業在出口產品前必須獲得許可證。
而針對的產品則擴展到45nm及以下的芯片制造設備和技術,包含ALD原子沉積設備、外延生長設備、等離子體沉積設備和浸潤式光刻系統,以及用于使用和開發這類設備的技術和軟件。
管制的制程范圍從14nm、28nm,現在到了45nm。這一過程,可能是對華芯片制造能力的評估過程。
我們猜測,美國方面意識到,中國目前打造的“非美”(后來修正為國產)芯片生產線,仍然依賴進口的某些IP授權和設備。而日本這邊就簡單多了,所有制程材料,一封了事,和當初對付韓國的手段如出一轍。
原來的芯片全球供應鏈當中,中國扮演的更多是需求方,自己建立了一些低制程的外圍制造、封測。而美國從2022年8月起下決心斬斷這一鏈條,到6月30日基本實現了當初的部署。
美國的目的在于拖慢、延緩中國芯片產業的升級速度,阻止非特定中國需求方拿到高制程芯片(而非像美宣稱的軍事禁運色彩)。
作為下游的汽車產業,當前尚未受到制約(表現為算力芯片采購只遭遇輕微設限)。不過,隨著算力要求的升級(包括但不限于本地算力和云、涉及AI訓練的大模型需求),必然在某一個時間點觸碰到禁運。這種明知前面是死胡同的感受,是相當難受的。
而中國此舉,則是對全球產業鏈合作關系的重重一擊,而且是從非常上游的原料高度。你做初一,就不要怪別人做十五了。
當然,國家產業博弈,雖然發展到現在有點圖窮匕見的味道,但畢竟不是爽文。很多網上輿論責怪中方管制來得太遲,認為應該在2019年發起(這一年美國著手對華芯片限制)。還有說應該囊括稀土,甚至還有人要求將鋰鈷鎳都加以出口限制。這是不講章法地亂掄王八拳。
稀有元素的管制,從時機到范圍是經過精心選擇的。中國擁有絕對的產能比較優勢,很難找到替代物,其他途徑獲取成本非常高,但又不是完全無能為力,這一點很絕。而且,也非常恰當地利用了俄烏戰爭的次生效應,這一時機的把握更絕。總之,給對手造成盡量多的麻煩。
鎵和鍺的產量與需求量都不高,但兩者的需求是很廣泛的。沒有這兩種元素,大電量、快速補能為主要競爭力的新能源車,無法做出來。
鎵和鍺都不是稀土元素,但產量和需求量都不高,特別是鎵。而兩者的需求是很廣泛的,在雷達、衛星/微波/光通訊、基站、射頻器件上,有明顯的軍事用途。
在新能源車上,寬禁帶半導體材料(碳化硅SiC、氮化鎵GaN)應用更為廣泛。從車上的主逆變器到各種變壓(DC-DC、DC-AC)、變波形器件、BMS,都要用到這兩種材料。而大功率充電樁也同樣如此。總之,涉及到內部交直流變換、功率器件,氮化鎵(GaN)越來越不可忽視。
而鍺則大量用于反應催化,在氫發動機和燃料電池領域,有更多的應用前景。可以說,新能源車上,稀有金屬元素在各種電子電氣設備中扮演廣泛且不可或缺的角色。沒有這兩種元素,大電量、快速補能為主要競爭力的新能源車,無法做出來。
這兩者第一生產大國,都是中國(鎵類占了全球產量的80%)。第二生產國是俄羅斯,不會出口美國。而對美國而言,好消息是鎵的第三生產國是烏克蘭,壞消息是都在烏東俄占區(扎布羅熱、頓巴斯)。日韓也都有一點鎵資源,但兩者幾乎都沒有生產能力。
而鍺的儲量美國最多(占45%),中國占41%,但中國產量占據全球72%。美國的原礦,要送到中國來提煉加工。
和鍺礦不同,全球沒有“鎵礦”一說,因為鎵是從氧化鋁工業的下腳料里提煉的。沒有強大的鋁工業,單獨建一個鎵生產線是不現實的。而鋁工業的第一大國也是中國(占全球60%)。氧化鋁現在全球過剩,新建產能很容易賠本。作為超高電耗產業,日韓因為電力成本太高,都不可能規模化涉足。
這就意味著,這類的元素管制不會阻止完全獲得,但會極大提升獲取成本。順便說一句,荷蘭禁售的EUV和DUV光刻機里面,有極紫外光激光光源,是美國生產的。但這個光源的制造,需要用到氮化鎵,希望美國能利用好管制窗口期這一個月瘋狂囤貨(實際上國企出口已經被禁)。
而且,氧化鋁本身就是一個長鏈條產業。需要到印度尼西亞、幾內亞買鋁土礦(印度尼西亞已經不賣原礦了)。
氧化鋁工藝需要大量燒堿(氫氧化鈉),因此需要自建燒堿產能。而這又意味著要投資氯堿行業,副產品HCI(氯化氫,溶于水就變成鹽酸)用來生產PVC(聚氯乙烯)。全程都需要強大的電力和鐵路車皮計劃、港口支持。因此,國內的鋁巨頭,中國鋁業、魏橋鋁業、信發集團、宏橋集團、東方希望,都自建電廠。
而所有這些,是全球第一工業國的體系力,很難效仿。中國的工業發電量,已經是美國的3倍、歐美日韓的總和。看到這里,就會知道,任何試圖單獨建立鎵生產的想法,都是癡人說夢。
這就要談到時機問題了。如果俄烏沒打起來,中國禁運鎵和鍺的籌碼就不夠看,因為烏克蘭和俄羅斯都可以提供(能否滿足數量要求另說)。現在兩者都沒戲了。
有人認為,如果美國牽頭,不計成本,加上集中力量干大事的執行力(并沒有),用5年時間,在已有氧化鋁產線基礎上,附加建立鎵生產線,再過一兩年,就有批量生產能力了。而鍺,從鍺精礦、四氧化鍺、二氧化鍺、高純鍺、鍺單晶一路建立產業鏈,恐怕也得10年計,前提是有人手把手教。
其實,按照美國去工業化的現狀,不考慮盈利,20年能建起來算快的。但建起來之前,中國來一波放松管制,低價傾銷。美國是加稅呢,還是和中國打價格戰?建起來的一整套鎵和鍺產業還能給予長期補貼嗎?而20年的時間,中美博弈早就出結果了。
事實上,這些小產業不會在美國或G7其他國家起步,連想法都不會有。
這一輪互相禁運/制裁,本質上是中美產業對抗。美國及其盟友的武器,是某一種工業品的深化加工體系;而中國的武器則是全工業化的基礎生產體系。雙方都在打自己的牌。
從工業產業角度看,美國的王牌基本出盡了,中國只是小試一把。而且,圍繞元素周期表做文章(比如重稀土),都只能算開胃菜,中間工業品和基于低能源成本的海量成品制造能力,才是真正的王牌。


迄今,中國生產了2000萬輛新能源汽車,吊打全球,就是這種能力的小小體現。整車出口雖然拿了前5個月第一,但占據整個出口盤子不到4%,就算一時不濟,也對全局影響不大。
而韓國今年全靠船舶和汽車出口增長撐住格局,但6月份出口仍然是同比下降6%,之所以收獲去年2月以來的首個順差月,是因為進口降得更多(11.7%)。廣義口徑計算,韓國對汽車出口的依賴達到10%。有意思的是,氫氧化鋰和電池就占了對華逆差的25%。
從去年開始,除了整車貿易,汽車產業一個值得注意的趨勢,就是中國逐漸更多扮歐美日韓的上游供應商角色。這是新能源汽車在全球主要工業國發育以來的新趨勢。
而中國的“上游”角色其實是非常寬泛的,從粗煉原料到金屬制成品,從電池組件到電池產能,最近還逐漸摻雜了技術轉移授權的成分。上游制裁下游,如果不考慮商業利益,有天然的優勢。
當前,中國選擇了兩個小品類進行管制,而非像美國那樣對芯片整條鏈都禁運,相對要克制得多。這其中既有后手警告的意思,也釋放可談的信號。問題在于,對方不想交易妥協(或者簽了協議不算數),那就可能導致新一輪互相制裁。盡管不符合各方利益,但囚徒博弈是近期最可能的走勢。
那樣的話,無論從全球貿易的大框架,還是新能源產業鏈的天然合作關系,都面臨更徹底的破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