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雨

當災難來臨時,大多數身處災難中或者旁觀災難的人,其實都渾然不覺,甚至在狂歡……
——題記
當飛機從地面呼嘯而起、沖向云霄的時候,程漾閉上了眼睛。她準備將自己的思緒完全放空,進入休息狀態。這趟從東南飛往西北的航班在旅游淡季竟也是滿員的,讓程漾有些意外。和她同行的乘客中有許多膚色黝黑的人,提醒她此行將要去的地方是她長這么大第一次要去的西北。據說那里高原林立,紫外線強烈,有雄鷹在天空盤旋,也有駿馬在草原上奔騰。這一切都讓她向往,又不禁從心底生出一份敬畏。
程漾,知名旅游媒體《逍遙游》雜志的記者,作為從新聞專業院校畢業的大學生,她在進入這家媒體之時,沒有選擇當下最紅火的新媒體旅游網站,而是主動爭取去了集團旗下的旅游雜志社,做了一名文字兼攝影記者。這自然和她安靜文藝的性格有些關系,同時,作為科班出身的新聞人,她對傳統雜志更有一份情懷,比起半個小時就會更新一次的網絡新聞,她更喜歡那些慢慢地、一字一詞用心寫出來的文字被印在紙張上,雖然讀者已經很少,卻有一份屬于自己的成就感。
所以,她在閉眼休息時,手里也托著索尼單反。她選了臨窗座位,因為根據經驗,在飛行中總能拍到一些自己需要的美麗照片。
她的閉目養神并沒有持續多久就到了午餐時間。空姐溫柔而禮貌的聲音讓她睜開眼,和其他乘客一起等待飲料和餐飯。她鄰座的乘客是一位小伙子,精瘦的身體里充滿了年輕的活力,從落座那一刻起便有些好動癥的樣子。在興奮地左顧右盼后,開始不停地翻弄眼前的一切。他把座位袋里的各種雜志整個翻了一遍,轉臉想要跟程漾搭訕時,發現她已經閉眼睡覺,便拿出手機開始各種自拍。這一切都被程漾從將閉未閉的眼縫里看得一清二楚,覺得有些好笑。而當程漾睜眼等待機上餐飲時,這小伙子總算找到了機會,程漾朝空姐要了杯熱咖啡,他立刻熱情地從空姐手里接過遞給了程漾,還不失時機地送上友好的笑臉。程漾只能向他報以微笑。從這一個微笑開始,程漾便被這個活躍的社交牛人搭訕成功了。他一邊大口地吃飯,一邊開始介紹自己:“飛機上的飯可比火車上的好吃多了。我是第一次坐飛機,我要回老家,你呢?你應該是去我們那邊旅游的吧,我看你都帶著相機!”
小伙子的話讓程漾對他沒有了太多反感。一個在西北長大的年輕人,難以抑制第一次坐飛機的興奮勁兒,想要找個人分享,這是可以理解的。她點頭“嗯”了一聲,說:“我是去西北出差的。”
還好,在接下來的旅途中,當程漾轉臉去看窗外或者閉上眼準備休息時,小伙子都會閉上嘴。不過除此之外的時間,他都在滔滔不絕地說話。他告訴程漾他叫李超,十八歲高中畢業后就離開家鄉打工。他做過很多工作,快遞員、裝修工,也在工廠里干過,但是這幾年太難了,工作時斷時續,停下來的時候只能靠之前的積蓄生活,所以一分錢都沒有攢下來,甚至去年春節,他都因為種種原因沒有回家。他一個人在出租屋思考了很久,最后決定徹底回老家,然后用身上僅有的錢買了一張機票。老家的爸爸在電話里說,回家后剛好趕上春耕,等他回來就給他買三十頭羊,讓他去當一個羊倌兒。
說到這里的時候,程漾也不禁笑了,她覺得對于這個小伙子來說,這倒不失為一個好出路。
“我家有三百只羊,我爸一個人就能放得過來。”李超驕傲地補了一句。這讓程漾想起那個網絡笑話,高校里來自西北的同學可能每一個都身家百萬。眼前這個臉上還沒有褪去高原紅的小伙子,果然也來自一個有幾百只羊的殷實家庭。
李超看程漾臉上流露出開心,繼續問:“小姐姐,我怎么稱呼您呢?”
程漾說:“你就叫我小姐姐吧,我比你大,但是大得不多,叫小姐姐就對啦!”
這時已經是下午時分,打開艙窗遮陽板,透過金色的云層,程漾看見了大地上連綿的山巒,這些山就像眼前的云層一樣,無邊無際地起伏在大地上,格外壯觀。程漾第一次看見這種景象,舉著相機不停地拍,遺憾的是只能拍到云層。
身旁的李超說:“姐姐,你是第一次來西北吧?”
程漾點點頭:“第一次。”
“能看出來!下了飛機記得把厚衣服穿上啊,我們西北很冷的。”
程漾看了看自己身上的短袖薄毛衫和破洞牛仔褲,說:“謝謝,我帶了外套的。”
“光有外套怕不頂什么用,最好有棉衣。”
程漾有些懷疑,一邊繼續拍著云層一邊說:“這都到夏天了,還用得著棉衣嗎?”
程漾察覺鄰座這個開朗的小伙子突然不說話了,回頭一看,見他神情有些黯淡。沉默了大約一分鐘,李超說道:“姐姐,我前兩年談過你們海邊的女朋友,我很喜歡她。”程漾“嗯”了一聲,聽他繼續講,“那一年也是這個季節,我想帶她回家看看,于是買了兩張火車票就來了。她也是在農村長大的,并不是物質的女孩兒,但是那一趟回家之后,她就和我分手了。”
“為什么?”程漾問。
“因為她不適應我們這里的氣候環境。她和我坐火車一路到了老家,到縣城的第一個晚上,她在賓館里準備洗澡時就發現身上裂開了口子,因為這里太干燥了。她知道我是我們家唯一的男孩兒,以后肯定要帶她回老家和父母一起生活的,所以就打退堂鼓了。”
兩個人沉默下來。程漾側臉看著機艙外面游過的白云,若有所思,半天沒有說什么。但是李超一會兒便恢復了開朗,說:“其實沒什么,這都過去了。姐姐,你說是吧!”
程漾回過神:“對,每個人都要經歷感情的挫折,這很正常,相信你以后會遇到更適合你的女孩兒。你跟我說說,你的家鄉到底是什么樣的地方呢?聽說景色非常漂亮,我一直都很向往。”
李超挺直了身子:“我家鄉的風景,怎么說呢,是一種奇幻的美,尤其再往西行,到了青海或者內蒙古,那里的景色是遼闊的、神秘的,也會給你帶來許多猝不及防的震撼。我記得高中畢業那一年,因為沒有考上大學,我很難過,我爸就開著皮卡車帶著我和妹妹去旅游。那時候是七月份,但是我們走的時候帶上了棉衣。我們一路向西,沿途的景色真的很美,我也在一天之內領略了春夏秋冬四個季節。晚上我們住在大草原的帳篷旅店里,天氣太冷,帳篷里生著火爐子,我們三個人擠在一起才能睡著;第二天早上起來,是大晴天,到中午的時候太陽曬得我胳膊生疼;到了下午,卻又下起了暴雨,還夾著冰雹。冰雹砸在我們的皮卡車車頂上,聲音大得像整個世界都要崩塌下來。妹妹嚇得都快哭了。我爸說,他小的時候在山上放羊,經常會遇到山洪和冰雹,那個時候顧不上害怕,第一時間想的是逃生避險。爸爸告訴我們,如果不能忍受變幻莫測的天氣,就沒有資格欣賞這里的藍天白云和奇幻美景。這就像人生,不經歷風雨,就不會看見彩虹。”
程漾說:“你爸爸像個詩人和哲人啊!”
李超很驕傲:“是啊,我爸可是有文化的人,當年差點兒考上大學呢!我之所以離開家,也和這個有關系吧,我覺得我沒有考上大學讓他很失望,便想出去闖一闖,但是,我又一次讓他失望了。”
正當兩個人聊得火熱的時候,機上廣播傳來空姐溫柔的聲音:“女士們先生們,再有半個小時我們的航班就將到達此次旅途的終點,請您做好落機準備,祝您旅途愉快!”
李超說:“姐姐,如果你有什么需要我幫忙的地方就跟我說,不要客氣啊。對了,你下飛機后要去哪兒?我可以給你做向導。”
程漾遲疑一下,搖搖頭:“不用了,我要先去市里住兩天,然后再去下面的一個縣城,那個地方過兩天有一場越野賽,我想去看看。”
李超頓時兩眼放光:“啊,你說的是我們那里要舉辦的旅游節啊,旅游節好像就有一場越野賽。聽說比賽的地方離我家不遠,全國各地的選手都來參加比賽了。我跟你說啊,我們這個地方的機場去市里比我們縣城還遠,不如你下了飛機跟我直接去我們村吧。”
程漾搖頭:“算了,我還是先去市里吧。等過兩天去了你們那里,會和你聯系的。”她從隨身的小包里拿出一張名片遞給李超。
李超忙接過來,看了一眼,大聲說:“姐姐,你竟然是雜志社的記者啊!”他想起什么,從眼前的座位袋里抽出了那本《逍遙游》,“對了,就是這個,你就是這雜志的記者,上面還有你寫的文章呢。”他翻開目錄,用手指滑著,準確地找到了程漾的名字,然后翻到了那一頁,“我說怎么感覺你很眼熟呢,原來是我從這上面看到你的照片了。姐姐,你真厲害!”
他們分別的時間要到了。飛機開始從云層降落,然后滑向機場。第一次坐飛機的李超被飛機降落的過程吸引,不再和程漾說話。當飛機停穩后,所有人都收拾行李走出艙門。遠處夕陽西下,夜幕降臨,程漾拖著行車箱走出航站樓的一剎那,一陣寒氣向她襲來。她回頭看了看已經穿上羽絨馬甲的李超,才明白他的提醒是對的。
李超站在航站樓前向她揮手道別:“一定要加我微信啊姐姐,我會和你聯系的,一定要到我家來,我讓我爸給你烤全羊吃!”
她裹緊衣服走向提前叫好的車,風刮起她的長發,那一刻全身的毛孔都在收縮。她平生第一次領略到:這里是西北,是一個粗獷而剛烈的地方,就像李超說的,是一個夏天都要帶著棉衣的地方。
不管地域環境和氣候如何讓人驚訝,一個西北大省的省會城市依然充滿了現代都市的繁華和喧囂。到達這里的第二天晚上,程漾有一個飯局要參加,這也是她專程趕來市里的原因。飯局是她的大學同學宋誠然邀請的,宋誠然畢業后為了實現他成為中國西部電影教父的夢想,開了一家影視文化公司,不過到現在為止好像也沒有拍出什么有名頭的作品,倒是一直盤踞在西北,每天曬開越野騎大馬的照片擺酷。他在電話里跟程漾說,有地方領導要見一見知名媒體記者,想推介一下當地的旅游景點以及即將舉辦的西部旅游節。雖然不是以官方的名義邀請,但是也非常鄭重,宋誠然再三確認她的行程。看在老同學的面子上,程漾是一定要赴約的。
中午十二點,程漾從酒店出來趕到一家名叫銘盛源的飯店,宋誠然早就站在大廳迎接了。他已經不是大學時那個圓胖的樣子,皮膚被西北的太陽曬得黝黑,留了絡腮胡子,穿著白色的T恤卻套著厚厚的羽絨馬甲,眼神比大學時多了油膩滄桑。一見到程漾便過來擁抱她,說:“漾兒,我想死你了!我大學四年的夢中女神,可恨的是你被別人提早下手搶走了。怎么樣?和你的昆侖男神結婚了吧?”
程漾甩開了宋誠然的擁抱:“別惹我生氣了,早分了,結什么婚,和你一樣一個人走來走去多自由!”
宋誠然愣了一下,也不再多說,拉著程漾往里面走,進了一個豪華包廂。一個能坐二十人的大圓桌已經就座了十幾個人,這些人程漾自然是不認識的。見兩人進來,坐在主位的人立刻離座迎接。這是一位身材高大的中年人,宋誠然介紹是馮局長,坐在馮局長旁邊的是一位公司老板,宋誠然稱他孫總。孫總緊跟在馮局長的身后,又始終不逾越,一直殷勤地稱所有人為老師。程漾落座后才發現自己晚到了,因為桌上涼菜已經上齊,就等她了,這讓她不免有些尷尬。恰巧這時有兩個餐廳服務生抬著一面茶幾般大小的食盤走了進來,食盤上是什么看不清楚,因為用黃色的緞子蓋著。兩名小伙子將食盤放到餐桌的中央,請主位的人為這道大餐“剪彩”。在大家的掌聲中,馮局長起身端起酒杯一飲而盡,然后伸手輕輕揭開了食盤上的黃緞,一只被烤得紅艷焦香的全羊便呈現在了大家眼前。
馮局長為大家介紹:“我們那個小縣城地處沙漠和草原邊緣,羊肉是主導產業,羊肉好吃,做法也多樣。今天為了歡迎各位尊貴的客人,孫總特意為大家準備了這道沙漠烤全羊,來來來,各位老師都嘗嘗。”
酒宴就這樣隆重地開始了,一桌葷素搭配恰當的菜極具西北特色,牦牛肉、飼養的野豬肉,當然最具特色的還是正中間的這只烤全羊,烤炙成焦紅色的表皮閃耀著光澤,肥瘦相間的肌里被服務生用鋒利的銅刀切割下來,送到每個人面前的盤子里,蘸上細細的辣椒粉和鹽,送進嘴里,鮮香的味道瞬間讓人傾倒。程漾輕聲對身邊的宋誠然說:“你知道嗎,這是我這幾年吃過的最氣派的一場飯局,竟然是在傳說中經濟很落后的西北。”
宋誠然得意地笑:“你說對了,別小看西北,這里民風淳樸,觀念比較傳統,老百姓對一個村主任都很敬重,飯局上的飲食文化豐富多彩著呢,等會兒領導過來敬酒你就知道了。”他又附在程漾耳邊輕聲道,“看見了嗎,今天雖然是馮局長請客,但是買單的是那位孫總。他的公司承辦馮局長他們縣里這次的旅游節,是第一次合作,所以格外巴結。我準備從他們那里接點兒廣告掙點兒飯錢,所以,你能給我這個面子,我很感激……”
程漾微笑點頭表示懂了,其實內心對這些并沒有多少興趣。從小在海邊長大的她已經領教了干燥氣候帶來的困擾,從昨天到現在,她全身皮膚又疼又癢,深刻理解了李超的女朋友為什么會和他分手。面對眼前的羊肉,她非常喜歡卻不敢多吃,生怕吃多了會上火。她悄聲對身旁的宋誠然說:“我想去有趣好玩兒的地方看看,你帶我去啊。”
宋誠然想了想,點點頭:“沒問題,吃完這頓飯我們就出發。”
中午開始的酒宴嘮叨而漫長,程漾敷衍地吃完了前半場,趁著眾人酒酣耳熱一片混亂的時候拉著宋誠然出了包廂。宋誠然從停車場開出來一輛半舊的長城越野,程漾上了車,說:“這車很符合你現在的風格和你的理想啊。”
宋誠然開著車出了這座因為沒有地鐵而顯得人流更加密集的城市,在初夏燦爛的陽光下向西行去。走了一段高速后,車便駛向了省道。這里沒有大山,只有連綿不絕的黃土山包一眼望不到邊,讓人感覺似乎來到了世界的邊緣。程漾好奇這些山包是怎么形成的,宋誠然說是遠古時期小行星撞擊地球時落下的灰塵形成的,程漾覺得這個解釋很有道理。
一個多小時后,他們的車顛簸著開進了一個山巒中的村落。村落依然荒涼無綠色,但是卻有另一種獨特的美。此時太陽已經西斜,金色的晚霞映在山巒和村落上,像西部電影在現實中的真實呈現。程漾不禁發出一聲感嘆:“好美啊!”
宋誠然說:“是你從來沒有見過的美,屬于西部的美。”
車在村子中間停下來,程漾跟著宋誠然下了車,面前一個院子,門口的白墻上用粗笨的黑字寫著“戶外旅行者驛站”的字樣,旁邊站著一個身材瘦高的青年在迎接他們。
原來宋誠然帶程漾來的是一個西部戶外和越野愛好者驛站,因為這里即將舉行一場聲勢浩大的賽事,所以已經有許多越野愛好者提前聚集在這里了。迎接他們的青年名叫嚴軼,據宋誠然介紹,在這個圈子里很有名氣。他們住在這個寬闊的大院子里,干凈又安靜,由驛站老板負責他們的起居飲食。老板也是一個年輕人,大學畢業后回家鄉開了這個驛站,既熟悉本地的一切,又有都市年輕人的時尚。程漾到這里的時候已經是晚飯時間,嚴軼和宋誠然是好哥們兒,他們十幾名隊友和老板一起準備了豐盛的晚宴招待兩個人。
晚宴是大鍋煮羊肉和篝火晚會,一群膚色黝黑、瘦得像高原上的羚羊一樣的年輕人讓程漾瞬間融入了歡樂的氣氛里。他們總共有十三個人,加上程漾和宋誠然,還有驛站的老板,十六個人簡單地握手自我介紹后,便開始做晚飯。寬闊的院子里一個磚壘起來的土灶上架上一口大鍋,用粗木棒子生起了火。熊熊的火舔著鍋底,很快便將一大鍋水燒開。在門口殺好的一只羊被剁成了塊兒,用清水清洗浸泡后扔進鍋里開始煮,很快鍋里便溢出了濃烈的肉香味兒。女生們在屋子里和了一大盆面,用的是當地農家自己種的麥子磨出來的面粉,在溫水的激發下能聞到面粉的香甜味兒。這面是要等羊肉煮好后用羊湯去煮的。程漾從大家的口音中聽出這些人來自全國各地,大多數人在此之前素不相識,因為對西部自然景色以及戶外運動的狂熱喜歡讓他們聚到了一起,抵抗著干燥和惡劣的氣候,在這里像一家人一樣開心地聚會。
這是她以前從未體驗過的生活,她突然也被那一大鍋溢著奇香的羊肉吸引了。一個小時后,大塊的羊肉被撈進一個大盆里,當蒼茫的夜色籠罩了這個像被世界遺忘了的荒涼村落的時候,她和大家一起搶著去吃盆里的羊肉。她覺得這羊肉比中午那只裝在豪華食盤里的烤全羊好吃萬倍,而且也不怕皮膚干裂了。她和其他幾個女孩兒一起,學著把抻開后足有一米多長的拉面扔進沸騰的鍋里,在翻滾幾下后撈進大碗,澆上羊肉湯,撒上香菜和蔥,調上醋和油潑辣子,一碗香氣撲鼻的羊肉面便捧在眾人的手里了。
當夜幕完全落下,一鍋肉也被吃得差不多了,驛站前面的一片空地上已經燃起了篝火。嚴軼用一個戶外藍牙音響放了音樂,一首《光明》回響在篝火旁,讓所有人心情澎湃。嚴軼指著天空對大家說:“你們抬頭看這里的星空。”
程漾抬起頭,看見了她從來沒有見過的奇幻景象:天空像一個黝黑而泛著藍光的穹頂,閃耀著金屬般的光澤,而銀色的、帶著瑩瑩光暈的星星便鑲嵌在這穹頂之上。這夢幻般的、干凈的、像靈魂一樣純粹的星空,讓仰望它的人們瞬間驚愣在了地上,仿佛是被時光隧道送到了另一個世界——這里離塵世很遠,離蒼穹很近,這里沒有人類,沒有喧囂,只是星空,只有星空。
程漾感覺自己的眼睛竟然有些濕潤。她本身就是一個感性而敏銳的女孩兒,容易被大自然的巨大魅力打動。
嚴軼是一個東北小伙兒,有很強的團隊組織能力,他就像羊群里的頭羊、星空中的北斗星,讓大家充滿快樂和方向感。當大家圍坐在篝火旁唱歌喝酒的時候,他彈著吉他為大家伴奏。一首《夜空中最亮的星》結束,另一個小伙子搶過吉他開始彈唱起一首《花房姑娘》,嚴軼坐到程漾身邊和她聊天。
程漾說:“真羨慕你們啊,追逐著自己的夢想,快樂而自由。”
嚴軼笑一笑,搖搖頭說:“看見那個彈吉他的小伙子了嗎?他叫趙飛,坐在他旁邊的那個漂亮女孩兒是他的女朋友,叫林馨。不瞞你說,她得了一種不太好的病,醫生說完全治愈的概率非常低。趙飛來這里參加比賽,是想拿到獎金給林馨治病。雖然主辦方給的獎金并不多,但是像我們這樣一年四季在全國各地不斷地參加比賽,累積下來也是一筆可觀的收入,當然前提是你得拿獎。我們熱愛這個運動,但是我們也要生活,不是別人想象的吃飽了撐的為了夢想不顧一切。我在這個項目中拿過國內外許多大獎,但仍要努力,因為有老婆孩子要養,我們是靠這個運動吃飯的人。當然,參加比賽的大多數人都有一份穩定的工作,而我和趙飛是極少數的職業越野跑選手,我們靠這個生活。”
程漾聽嚴軼說完,嘆口氣:“是啊,我們所有人其實都是在以熱愛的名義謀生。”
嚴軼說:“不過,我們幾個實力好的兄弟私下商量好了,如果這次拿到了名次和獎金,會全部捐出來給趙飛的女朋友治病,我們都希望他們的愛情能有圓滿的結局。”
夜已經很深了,看著天空那美得令人目眩的星空,看著篝火旁那對依偎在一起的戀人,程漾的內心被深深觸動。這里是她體會到的祖國西北,荒涼、遼闊,但是這里的一切卻又如此豐盈而讓人感動。隨著夜色深濃,即使眼前有篝火在燃燒,也抵不住濃濃的寒意,她不禁抱住了臂膀。
“程漾!”一直坐在她身邊和眾人談笑的宋誠然靠過來,“有點兒八卦啊,我想知道,你和沈暉為什么分了?”
程漾被宋誠然問這個問題覺得很正常。他們是四年大學同學,在臨近畢業的那一年,宋誠然曾經借著酒意對她表白,但是程漾只把他當成好朋友。她說:“其實我也不知道我們為什么會分手。一直到今天,我來到西北,我才明白了,是因為我們不同的成長環境、不同的理想和方向,讓我們分開的吧。”
“他回老家了?”宋誠然問道。
程漾看一眼他:“你怎么知道?”
宋誠然哼地笑了一聲:“你剛才不是告訴我了嗎,你們成長環境、理想和方向不同。沈暉是學工程建筑的,他在西北長大,畢業后肯定是要回家鄉的,而你是海邊長大的女孩兒,他沒有理由要求你來這里陪他一輩子,所以你們就分手了,這個解釋順理成章吧!”
程漾愣了一下,嘆口氣:“我們分手的確是因為彼此的工作,他的專業很好就業,卻一直干得不開心。有一天他突然辭職,然后向我提分手,我們就分開了。這段貫穿了我整個大學時代的感情就這樣結束,讓我很長時間陷入自我懷疑,但是我又不知道自己到底做錯了什么。”
“所以你以工作的名義來了這里,散心的同時也想尋找一個答案。”在火光的明滅中,宋誠然的臉上帶著嘲諷的笑,“你不用詳細講述我就能猜到內情的老套愛情故事,卻讓你糾結受傷,真讓我傷心。你還是當年那個讓我一見傾心的女孩兒嗎?愛情,真的會讓人智商為零。”
程漾苦笑一下,搖搖頭:“好了,既然你這么說,那肯定是旁觀者清,就是這個原因了,只能說他是一個理想主義者,一個不需要愛情的、自私的人。”
宋誠然沉吟一下,說:“公正地說,換作是我,我也會這么干。還能怎么辦?你會跟他去比這里還要荒涼艱苦的地方生活嗎?如果回答是不,那么他就是做了一個正確的選擇,這樣對你和他都好。好了程漾,誰的青春不受傷,誰的愛情不悲涼?別想啦!”夜風中有了濃濃的寒意,宋誠然拍了拍程漾的肩膀,“感覺冷了吧?在這個地方,你就要學會適應這種白天能讓你中暑,但是晚上又讓你凍到發抖的奇幻氣候。沒事兒,我車上給你帶了厚衣服,來……”
他起身拉著程漾,又拽起嚴軼來到篝火旁。嚴軼往火堆里扔了一些木柴,篝火再次騰起熊熊的火焰。嚴軼把大家喊過來,在音樂聲中一群人圍著篝火跳起了舞蹈。程漾被火光烘烤著,瞬間覺得暖和了很多。這個夜晚讓她從幾個月來因分手而陰郁的情緒里掙脫了出來,突然間釋然快樂。她在這一刻也似乎懂了,為什么她和沈暉的感情會在他畢業兩年后出現問題。或許,她一直沒有理解過他,他的靈魂屬于西北,只有在故鄉他才能真正開朗和快樂起來,就像此時的自己一樣。
宋誠然拉著程漾的手,越過她,對拉著程漾另一只手的嚴軼大聲說:“程漾最近失戀了,我們明天帶她去一個更好玩的地方,好不好?”
嚴軼說:“好啊!”
于是第二天清晨六點,還在睡覺的程漾被宋誠然的電話叫醒了,說要帶她去一場探險之旅。程漾問:“是不是你和嚴軼他們要提前走一下這次越野賽的路線?”
宋誠然回答:“你猜對了!”
程漾立刻從床上爬起來,穿衣洗漱,不到十分鐘便背著包出了門。清晨的天空像一面瓦藍的鏡子,上面飄浮著大團的云朵。宋誠然坐在駕駛座,嚴軼和趙飛也已經坐在車里。程漾上了車,四個人開始了一天的旅行。
越野賽將在三天后舉行,嚴軼他們也是昨天到達這里的,還沒有走過比賽路線,今天剛好帶宋誠然他們兩個人一起走一走,讓他們感受一下西北山野的險峻。程漾問趙飛為什么不帶上他女朋友林馨,趙飛笑笑說:“林馨身體不太好,走不了山路。”
程漾立刻覺得自己的問題又蠢又魯莽。
宋誠然開著車,迎著燦爛的朝霞駛出村莊,在荒涼的山巒間搖擺著行駛了幾十公里后,原本蒼白的山巒下竟出現大片的綠色,綠色中一條奔騰的河流映入眼簾。這突然出現的景色讓程漾驚叫一聲:“天啊,這是黃河嗎?”
“當然是黃河!”宋誠然悠然得意地說道,“怎么樣?驚喜吧,這里不單有荒山,還有黃河和綠洲呢,是不是更加蒼莽壯麗了?”
從小到大看慣了滿眼綠色和水的程漾,此時依然被眼前的景色震撼了,她忍不住舉起手里的相機,不停地按下快門,拍下一幀幀照片。
車沿著蜿蜒的山路駛下去,直接開到了黃河邊上。宋誠然將車停在一旁,程漾立即沖下去奔到了河邊。五月的黃河,河床有些裸露,河水也是清澈的,但這絲毫不影響它的壯闊和曲折。此時已經是早上八點,太陽開始向大地散發熱浪,和溫熱的海邊不同,干燥有風的空氣會將這熱浪疏透掉,除了紫外線帶給皮膚的刺痛感,人的身體并不會感覺到難受。
四個人在黃河邊歡呼了一陣子便上了車,再往前走,眼前又是另一番景象。山路開始崎嶇難行,直至車再也無法前行,宋誠然便讓大家下車,然后將車開到一個山包的最高處。
嚴軼告訴程漾,這里,就是這次越野賽的起點,要穿越百公里峽谷和山路,到達終點。他曾經兩次跑過這條路線,地形復雜,難度很大,最重要的是會有變幻莫測的天氣,比如突降的暴雨。不過只要熟悉路線,在降雨之前到達安全地帶,基本是沒有什么危險的,而且現在這個季節不會有降雨,這里春天到夏季的降雨量很少。
宋誠然問程漾:“怎么樣?敢不敢一起走一趟?”
不等程漾回答,嚴軼笑道:“誠然,你沒有女朋友是有原因的。這條山路不適合沒有任何越野經驗的人走,何況女生。不過程漾,我們今天可以帶你走一段,不要怕,我們有經驗的。”
程漾說:“有你們這兩位大神在,我怕什么,走啊!”
宋誠然從背上碩大的登山背包里掏出一頂遮陽帽給程漾戴上,又變魔術般拿出一把伸縮手杖遞給程漾。這一番動作讓嚴軼和趙飛相視大笑,宋誠然也不理他們,帶著程漾便往峽谷里走,兩人忙跟上,四個人開始了他們的越野路線預熱。
崎嶇難行的山路兩邊依然沒有一棵草,陽光燦爛,但是山風也很大,這種在大地上被晾曬風干的感覺是程漾從來沒有體驗過的,嚴軼和趙飛卻似乎早已習慣。他們脫下外套和長褲,身上只穿了背心和短褲,在陪著程漾和宋誠然兩個人走了一段山路后,很快將他們遠遠甩在了身后,像山羊一樣消失在山谷間了。
宋誠然嘆口氣:“這些玩兒戶外跑的人,看見山就像野獸見了獵物一樣熱血沸騰。算了,咱倆慢慢走一陣子,能走多遠走多遠吧。”
兩個人沿著崎嶇的山路不疾不徐地向前。已經將近中午時分,宋誠然從背包里拿出一瓶水遞給程漾,問她:“肚子餓了嗎?”
程漾被宋誠然一提醒,肚子立刻咕咕叫了起來。她點點頭,宋誠然乜她一眼,從他碩大的背包里掏出一袋面包遞給她:“你當了這么多年記者,怎么戶外常識還是這么少,這可不行啊!”
程漾接過面包,就著水邊吃邊反駁:“我不是早上被你催得太急了,所以什么都沒有準備嗎?再說,有你在,我的警惕心也就放松了。對了,你有吃的東西嗎,別光顧著我,你自己也吃啊。”
宋誠然拍拍背包:“放心,這里管夠。不過程漾,我還是想說,依賴心太重是一種病,很危險。人不論身處何處,即使在最擁擠的人群中,也要當自己是只身一人,在孤身作戰。”
程漾一口氣吃完手里的面包,喝了一口水問道:“老宋,我想知道你這幾年在西北都在做什么,做得怎么樣,離你當初的夢想近了嗎?”
宋誠然突然沉默,他擦一把額頭上的汗水,從背包里掏出一個旅行水杯,大口地喝水。程漾雖然看不見他墨鏡背后的眼睛,但覺得他心事重重。
“不太好,很迷茫。”宋誠然將水杯裝回背包里,嘆口氣,“這里山河蒼莽,景色很美,但是在和人打交道時,也不是凈土。昨天的招待宴上你也見識了,官僚氣太重,而且效率非常低。當然也和地方經濟有關系吧,環境差,人太窮,都想發財,但是在這里投資很難賺到錢,所以很多事兒一言難盡,沒辦法干啊。我原來的理想是成為一個電影人,但是現在,我成了什么?商人不像商人,文化人不像文化人,一天到晚和商人、官員打交道,想要賺點兒錢養活自己都很艱難。我本來是要拼力拿下這次越野賽宣傳方的,但是因為種種原因沒有拿到。這里面水太深了,我一個外地人,一沒人脈二沒錢,很無奈。”
程漾聽完也沉默,但是宋誠然話鋒一轉,抬頭看天:“我喜歡這幫玩戶外跑的人,喜歡和嚴軼他們待在一起,所以即使分不到一杯羹,我也愿意跑來跑去為他們服務,希望這次比賽能順利。過兩天我準備去河西走廊,那邊有一個宣傳項目看能不能拿下來。無論如何,先活著最要緊,不然你到西北來,我估計連給你買水買面包的錢都沒有。對了,我去河西是三天后,你有興趣和我一起去嗎?”
程漾想都不想就一口答應:“好啊,我正想去那里看看呢,看一看張騫和蘇武出塞的地方。”
“那就一言為定!”宋誠然開心起來。兩個人繼續向前,突然迎面涌過來一群羊。那些羊歡騰地跳躍在山石和山坡上,看見人似乎很興奮。一只剛成年、頭頂長著一簇黑毛的山羊跳躍到程漾面前,歪著頭和她四目相對,萌萌的姿態讓人看著就喜歡。隨后,一個放羊人悠長的號子聲從山谷間傳過來,那山羊便像聽到大人呼喚的孩子一樣一扭頭跑開了。程漾抬頭,只見一個瘦高的男人手里拿著一桿羊鞭,像個山神一樣站在對面的山頂上,黝黑的皮膚就像山石上干枯的苔蘚,黑里透著暗紅。
“呦呵……”宋誠然也被眼前的一幕打動了,他用手攏著嘴,像個西北人一樣沖著山頂的放羊人悠長地喊了一聲,引得山坡上的羊群齊刷刷地駐足觀看,不過那表情就像看一個傻子。程漾禁不住笑了,那山頂的放羊人也沖著兩個人笑。程漾看著那放羊人,突然想起了什么,忙在背包里翻找手機,拿出來卻發現沒有一點兒信號。她想起要加那個叫李超的小伙子的微信的,可自己在一刻不停的旅途中把這件事給忘記了。就在她拿著手機發呆的時候,聽見頭頂一聲喊:“姐姐!”
程漾抬起頭,看見那放羊人的身邊竟然就站著李超,正沖她興奮地揮舞著手里的草帽子,身邊還有一只狂搖尾巴的牧羊犬。程漾很是驚喜。李超連奔帶跳地從山頂跑了下來,來到程漾面前,說:“姐,我就知道我們肯定會再見面的,沒想到這么快就見到了!”
程漾忙向宋誠然介紹了李超。已經換上了農家衣服、穿著黑色布鞋的李超很興奮,臉上充滿活力,讓人感覺到這里才是屬于他的地方。他指著山頂的放羊人,說:“看,那是我爸,和我一樣,都是大學落榜生哩。”
程漾站在山谷就感覺到了李超爸爸的靦腆。李超喊他下來,他只是憨憨地沖三個年輕人笑笑,懷里抱著一只剛出生不久的羊羔子一動不動。
李超指指北邊,說翻過這座山就是他家了。他回來后媽媽做了許多好吃的,爸爸還殺了羊,一定要邀請他們兩個人去家里做客。程漾說:“我們不是兩個人,我們一起有四個人呢。”
李超說:“不要說四個人,就是四十個,家里也能招待的。”
程漾看看時間,發現已經是中午十二點了,不知道此時嚴軼他們到了哪里,再往前走自己是真的沒有力氣了,便想不如去李超家一邊休息一邊等他們,也不辜負了李超的盛情邀請。于是和宋誠然兩個人跟著李超父子,還有一群羊,浩浩蕩蕩地翻過山包,走進了一個山谷中的小村落。
四個人跟著羊群進了村子,來到李超的家。李超爸和牧羊犬把羊群趕進了院子后面的羊圈,程漾、宋誠然跟著李超進了他家的院子,是一個寬敞到可以跑馬的大院子。李超喊了一聲“媽”,一個滿臉笑意的中年女人掀開被太陽曬掉了色的布門簾,從屋里走了出來。看見有客人也沒有驚訝,熱情地招呼到屋里,忙不迭地泡茶、端水果。程漾打量李超的家,雖然是在偏僻荒涼的山村里,一個院落卻建得門墻嚴實整齊,一排正房和廂房,屋子里干凈明亮,城里人有的家具也一應俱全。屋內被燦爛的陽光照耀著,讓人感覺很舒服,還真如李超說的,是一個富裕人家呢。
李超開心地給父母介紹了他的兩位朋友,他的媽媽同兒子一樣歡喜,立馬要做午飯。問了程漾這兩天都在吃羊肉,便讓兒子去雞籠里抓一只雞,要給他們燉雞肉吃。聽說還有兩個進山沒出來的朋友,又催他們把朋友也叫到家里來吃飯。
宋誠然用手機給嚴軼打電話,卻是無法接通,等一會兒又打一次,還是無法接通。看著宋誠然有些著急,一直不太說話的李超爸說:“你看今天的天氣,很晴朗,不會有什么事兒的。”在確定了兩人身上都帶足了水和食物后,這位沉穩的西北漢子篤定地說,“那就更不用擔心了,山里只是沒有手機信號,就怕你們內地過來的人經不住太陽曬,會中暑脫水。你們待著,我去山上迎迎他們。”
然后就往挎包里裝了一個碩大的保溫杯出門了。李超媽在廚房里熱火朝天地忙碌著,不一會兒,整個院子里便飄滿了飯香味兒。
西北的這趟旅行,在地廣人稀的山間,程漾一刻也沒有感到過孤單。此時的宋誠然卻有些心神不定,他不停地撥打著嚴軼的電話,直到李超和媽媽將豐盛的飯菜端上桌時,嚴軼的電話才打通了。
“誠然,沒事兒!”嚴軼在電話里喊,“我和趙飛的手機都沒有信號,剛出山就碰到了這位姓李的大叔,喝了他帶來的熱茶正往回走呢。他說你們就在他家,一會兒見……”
李超家寬大的廚房里擺開了一張大餐桌,他們一家三口和今天來到這里的四位客人圍坐在一起吃飯。李超爸拿出兩瓶自己珍藏的好酒,一定要給每個人都倒一杯。對于兒子的朋友突然來到家里,夫妻二人都拿出了萬分的熱情來招待,在知道他們是來參加比賽的后,更是格外激動。李超媽做的菜都是用盆子端上桌的,透著西北人的豪爽,大家一動筷子,都齊聲夸贊“太好吃了”。大盆的羊肉和雞肉都是鐵鍋燉出來的,放了一些他們叫不上來名字的山菜;魚是黃河鯉魚,切成大塊兒用油炸了后,也是慢火燉出來,用一只大鐵盆盛了,連那湯都好喝到讓人吞舌頭。四個人本就餓了,風卷殘云般不一會兒便將菜吃掉了大半兒。
這時候,飯桌上的李超對父親說:“爸,我一個大小伙子天天放羊也不是一個長久之計。今天見到程漾姐和宋大哥,我也想和他們一樣,做文化旅游產業。我想開一個文旅公司,專門搞旅游開發,你給點兒錢支持一下唄。”
李超爸一聽,臉沉了下來,說:“一天盡七想八想,腦門子發熱,那樣的公司是你能干得了的嗎?”
李超不服氣:“我怎么不能干?你看,來咱們這里旅游的都是像程漾姐和宋大哥這樣的外地人,他們不了解我們這里的一切,咱們要想讓更多的人來這里旅游,就得多宣傳,讓外面的人知道咱們西北,了解西北。”
程漾覺得李超說得挺有道理,一邊吃一邊點頭附和李超的話,但是李超爸依然冷笑:“你這幾年在外面逛得對家鄉的事情一點兒都不了解,啥事都是憑著想象說。我這多少年待在家里放羊,身邊不少人都試著去做生意:有兩個包工程的搞爛了給人家發不出工資,到現在還在外面躲債不敢回家;再有就是外面的人來掛個牌子開個公司,整天和當地的領導吃吃喝喝,又是開業又是講話,到最后也沒干成個啥,你知道為啥?”
李超看著爸爸:“為啥?”
“我們這里人窮人少啊,想做生意的人投了錢都想趕緊收回來,一時半會兒收不回來的,要么熬不住賠些錢走了,要么就開始想歪主意,虧了別人肥了自己。就像我那同學,其實也沒虧多少,掙幾個錢不想著給工人發工資,先自己揮霍,吃吃喝喝買好車,最后沒錢了,可不爛了嗎?還有什么文旅公司,咱們鎮子上就有,掛個牌子,平時一年四季關著門,搞個什么活動就讓村委會的來喊人幫忙,你媽就經常被喊去給人做飯,一天八十塊的工資都能拖欠著,去年欠的幾百塊錢到現在還沒有影兒哩。”
李超媽掩著嘴呵呵地笑,說:“那是人家看我做飯好吃,看得起我,我才去的,錢不錢的不要緊。”
李超爸卻歪著脖子不服:“這不是錢不錢的事兒,做人首要講個誠信,你要不就說是請人幫忙,不要說錢;說了錢,就得給人付了。你是生意人,又不是騙子,這樣搞把政府的誠信也搞沒了。”
程漾他們幾個人很認同李超爸的話。李超不再說話,李超爸又說:“超娃,別七想八想,咱家這幾百只羊你放好了比啥都強。我準備等到今年秋天賣掉一百只,湊點兒錢給你在縣城買套樓房,娶個媳婦兒,安安心心過日子。等你妹妹大學畢業有了工作,我和你媽的任務也就完成了。”
程漾看著李超笑:“娶媳婦兒,那你得趕緊找個女朋友啊!”
李超也笑,說:“一個放羊娃,誰會做我女朋友啊!”
就在大家邊吃飯邊說笑的時候,門口的牧羊犬突然狂叫,是院子里有人進來了。李超爸起身出去看:“呀,是胡主任啊,快到屋里喝茶!”
隨后把兩個衣著整齊的男子迎進屋,眾人忙讓座,那兩人見屋里這么多客人,也覺得稀奇。李超向來人介紹這幾個人都是自己的朋友,有三個人是參加越野賽的,還有一個是雜志社記者。那二人聽后立刻緊張起來,又是握手又是客套,最后把李超猛夸了一頓,說李超有本事,出去幾年結交的全是厲害人。
李超爸問:“村主任和文書都是大忙人,今天怎么有空到家里來?”
那個被李超爸喊作胡主任的人開口說:“李哥,不用我說你也知道,后天咱們這里有個大事兒,你看這么尊貴的客人都到你這里來了……”他看一眼飯桌上的眾人,遲疑一下,“要不,咱們去外面說?”
李超爸給兩個人遞了煙,點上:“有什么事兒你就直說,又沒什么見不得人的。”
穿著黑毛衫、領子里露出白襯衣的村主任神情有些尷尬,他深吸一口煙,說:“你知道,還就是老規矩,嫂子做飯的手藝好,村上有大事兒少不了要請她幫忙,后天人太多,咱們這兒的酒店不大,村上要準備一些飯菜,你看……”
不等爸爸說話,李超從凳子上跳了起來:“胡主任,我剛還聽我爸說村上欠著我媽的工資呢,你先把工資給結了再說這話。”
村主任瞬間滿臉通紅,坐在他旁邊戴著眼鏡、年紀看上去也就二十來歲的村文書更是一臉尷尬,使勁兒拿手往鼻梁上推眼鏡。李超媽忙過來在李超的肩膀上扇了一巴掌:“碎娃子胡說啥,不要亂說!”
村主任站起身:“你看你這碎娃,在客人面前亂說話,這都是咱們村自己的事情,可不能在外人面前亂說啊!那行哥,你們吃著,我走了,記著后天的事,不要打推辭啊!”
說著掀起門簾就要出去,他身旁的眼鏡文書本來跟著要走,卻突然回過頭,似是鼓了極大的勇氣,紅著臉沖飯桌上的幾個人說:“我能和你們合個影嗎?”
眾人看著他有些驚訝,那眼鏡文書又說:“我真的……真的很崇拜你們,尤其是嚴大哥,我在網上看到過你,你非常厲害,今天能親眼見到你,我真的很高興。這次比賽我都報名了哩,不過報的是二十五公里的。”他操著不標準的普通話,因為激動而語無倫次。
程漾明白了這位文書的意思,她忙站起身,拿起桌上的相機,說:“來來來,剛好大家都在,我給你們拍張合影。”
那村主任聽到這話也立刻停住了腳。于是嚴軼和趙飛都站起來,程漾給三個人合了影。那村文書激動地加了程漾的微信,請她閑了把照片傳給自己,這才心滿意足地告辭走了。
李超爸送兩個村干部到門口回來,進門搖搖頭,說:“你看這弄的啥事兒,少不得還得再去幫忙。”
李超招呼大家繼續吃喝,幾個人把一桌飯菜吃得盤光碟凈,又一人吃了一盤涼面,兩瓶酒也喝了個底兒朝天。李超媽安排他們在散發著泥土味兒的土炕上休息一會兒,再起來時已經是下午五點,大家便要告辭。李超一家人再三挽留,要他們吃完晚飯再走,嚴軼說他們還要回戶外驛站和伙伴們商量比賽的事兒,一家人這才作罷。李超媽又準備了許多煮好的羊肉讓程漾他們帶上,李超帶路把四個人送到了他們的車跟前。
李超和他們道別,說:“后天我一定要去給你們助陣,程漾姐,你要等著我啊!”
程漾說好。因為三個人喝了酒,便由程漾開車往回走。
宋誠然問:“程漾,你喜歡這個地方嗎?”
程漾狠點一下頭:“喜歡!”
宋誠然和趙飛都笑了,他們也喜歡這里,喜歡這里的山和人,人純樸熱情,所有的一切都有與世無爭的寧靜。
回到戶外驛站時已經是傍晚時分,其他人都吃過晚飯,幾個人去了外面跑步,還有三五個在房間里休息。林馨一直在等趙飛回來,兩人一見面便立刻黏在一起不理別人了。嚴軼建了一個微信群,在群里召集大家到他的房間里開會。
半個小時后,跑手都聚集到了嚴軼的房間里。嚴軼神情嚴肅,開始跟大家說起比賽的路線和參賽時要注意的問題。而程漾在山里奔波了一天,此時覺得很累了,在驛站的公共洗浴室里沖了澡后,便回到自己的房間休息。在這個山村里的簡陋驛站,其他人都是兩人一間,唯有程漾是一個單人房間。她躺到床上,感覺疲憊又充實。拿起手機,看見微信里雜志社總編發來的消息:程漾,在西北還好嗎,應該有很多收獲吧。我剛接到那邊一位朋友的電話,想讓我們宣傳一下他們正準備開發的旅游景點,如果你已經完成了手頭的采訪,就和他聯系,繼續在西北采訪吧。后面是總編發來的聯系人姓名和電話。
領導安排的工作程漾不敢怠慢,馬上和那人聯系,溝通之后知道對方是一家旅游開發公司的老總,要在距離驛站兩百公里的沙漠里開發一個沙漠露營地。這位姓林的老總操著濃濃的南方口音,在知道程漾的具體方位后,立刻表示明天開車過來接程漾。程漾想到了后天的越野賽,想說晚幾天,電話里那位林總已經堅定地說:“就這么決定了,我明天過來接你。”
掛了電話,程漾本來快樂的心情瞬間有些低落。她知道,總編安排這次采訪,代表這是一個宣傳合作。按照慣例,只要是合作,電話那頭的林總和她就是甲方和乙方的關系,她不能有任何的借口和推辭,必須完美地完成乙方應該完成的任務。
媒體商業化在行業內已經是公開的事情。商業化有償報道是所有媒體轉型之后的運營軌跡,程漾對這種運營模式并不抵觸,她在雜志社屬于編輯記者崗,不直接參與廣告運營,但是每當她接到這種帶著商業性質的工作時,心里都會有一種說不清楚的失落,感覺自己是在賣字為生。當然她也知道,自己所在的雜志社是民營企業,從雜志社到網站養活著一百多名員工,公司唯一的收入來源就是宣傳合作業務,她的相機和文字就是為公司利益服務的,她不應該有什么抱怨。
這樣自我開解著想了一陣子,她便睡著了,許是太累的緣故,她連夢都沒有做一個。
清晨,是窗外燦爛的陽光將她照醒的。程漾起床在院子里洗漱,宋誠然已經在驛站的廚房里吃早點了,一見她便招呼趕緊過來一起吃。兩個人邊吃邊聊,程漾告訴宋誠然她可能沒辦法去看嚴軼他們的比賽了,因為后面有總編安排的工作要做。宋誠然聽完后若有所思,說:“程漾,你能不能幫我一個忙?”
程漾不解,宋誠然說他想跟程漾去見那位老板,看有沒有機會在運營宣傳方面合作:“實在不行,我就先去他們公司當個運營總監也行,先活下來才能實現理想。程漾,不瞞你說,我已經厭倦了這種到處跑來跑去、吃了上頓不知道下頓在哪里的日子。”
程漾聽完深深點頭,覺得對宋誠然來說這確實是一個機會。在他們說話的工夫,嚴軼也來到廚房吃早點,三個人坐在一張桌子上,宋誠然問嚴軼:“明天的比賽都準備好了嗎?”
一晚過去,嚴軼已經恢復了體力,自信地說:“沒問題,該給大家叮囑的事兒都叮囑了。當然,我只能保證我們這十幾個人,明天參賽的有一百多人,其他人準備得怎么樣我也不知道。這里地形復雜,天氣變化莫測,不過好在現在這個季節沒有什么暴雨洪災之類的,所以不必太擔心,途中只要沒有人中暑脫水就不會有大問題。不論如何,這條路線也是我們跑山者最向往的,蒼涼、壯美,身處其中有完全融入大山的感覺,很刺激。”
知道程漾和宋誠然不能到比賽現場為大家加油了,嚴軼瞬間很失落,但是也表示理解,大家都有各自要忙的事情。吃完早點程漾沒有回房間,直接在餐桌上打開了筆記本和相機,開始整理這兩天的照片和寫稿思路,也準備為接下來的采訪做一個提綱。整理之后程漾發現,這兩天的旅行見聞還是比較主觀,都是他們這些外來游客的沿途所見,如果要完成一篇關于西部旅游的扎實稿件,還缺乏一些素材,比如當地官方的觀點和商業化的視覺,雖然她不一定會用到文里,但了解是必須的。稍做思索后,她從包里翻出前一天在飯桌上那位孫總給的名片,拿手機撥了過去。孫總應該是在戶外忙碌,電話里充滿了雜音,他大聲喊道:“你是誰,我聽不清,你大聲點兒……”
程漾用盡力氣喊出自己的身份,那位孫總說他正在準備明天的開幕式,很忙,讓程漾去找他見面說。程漾無奈掛斷了電話,嘆口氣,想到不能觀看明天的比賽,她就覺得遺憾。手機微信里,那位林總已經讓她發了定位,在趕來這里的路上。
這一天依然是晴空萬里,沒有風,天空藍得像一塊剛被擦干凈的玻璃。太陽披著金色的衣袍緩緩地踱過天空,不理世間的悲歡離愁。偶爾有一只高原雄鷹飛過天空,像太陽的隨從一樣,傲慢而孤獨,俯察大地。當程漾整理完了手頭的工作,坐在驛站院子里的大木桌旁發呆時,她聽到驛站老板的父親正和兩個年輕人聊天。
老人說的方言有些難懂,但是程漾能依稀聽出他是在講述當地一個古老的傳說:在很久以前,這個地方有一座神山,在荒蕪的西北大地,這座山上卻是水草豐茂,山頂的積雪慢慢消融化成純凈的山泉在山間流淌,山谷里百鳥飛翔,鮮果一年四季掛滿枝頭。對于一直生活在貧瘠干旱中的人來說,這座山是他們一生向往的地方。于是不斷有青壯年不畏艱險去往那里,希望探路成功,可以帶領大家去神山定居。但是所有上山的人到山腳下的時候都會被一只兇猛的神獸攔住,無功而返。后來,有一個長著一尺長白胡子的游方老人告訴人們,人和山是要保持距離的,有些山是給人居住的,有些山則不喜歡人靠近,如果人們非要靠近,山神就會發怒。除非有人愿意主動獻祭,山神才會允許人們去靠近它。人們問老人怎么才能向山神獻祭,那老人卻不再多說,離開了。因為老人的這句提示,人們把能夠想到的獻祭方法都試了一遍:抬著童男童女去拜山,用活的牲畜去投喂那神獸……卻都被神獸趕了出來,直到后來……
正當講到最關鍵的時候,驛站老板在門口發動了汽車,從車窗里探頭喊父親跟他一起去城里買菜。那老人忙止住了話題,起身小跑坐進車里去城里了。
快到中午的時候,嚴軼他們接到越野賽組委會通知,要他們去指定的酒店住宿,準備參加明天的比賽,并派來了一輛大巴車接他們。
于是程漾、宋誠然和戶外驛站的十幾個人告別。程漾和嚴軼、趙飛他們一一握手,祝他們取得佳績,又和林馨擁抱,大家都有些依依不舍。林馨說:“沒事兒程漾,我們各自忙完后肯定還有機會見面的。明天我會陪著他們,把他們起跑的視頻第一時間發給你們。”
程漾說:“一定啊!”她又抱了抱瘦弱的林馨,“你也要多保重身體,等我忙完工作,你們也比完賽,我們再聯系!”
等嚴軼他們走后,林總的電話也過來了,說他已經到了縣城,正準備趕到程漾這里。程漾告訴他不用過來,自己會和宋誠然一起開車到縣城,他們在那里碰頭就行了。林總說那也好,正好他提前訂酒店為程漾接風洗塵。
兩個人收拾了東西,結賬時驛站老板卻說嚴軼已經替他們結了。宋誠然開著車往縣城走,半路上程漾接到那天在省城接待他們的那位馮局長的電話,問她在什么地方,邀請她參加明天的旅游節開幕式。程漾解釋說自己沒時間參加明天的活動了,因為單位另有安排。馮局長表示遺憾,再三叮囑她忙完工作一定要聯系他,他會專門安排采訪,讓程漾寫出好文章,為他們的旅游節做好宣傳。
等程漾和宋誠然趕到縣城時,正好是中午時分,大街上掛滿了旅游節的宣傳彩旗。兩人按照林總給的地址到了一家位置偏僻、但是設施和裝修都非常不錯的酒店,見到了林總。這是一個中年男人,他身邊帶著一位年輕的女孩兒和兩個穿著整潔白襯衣的小伙子,四個人都有著南方生意人特有的熱情。簡單寒暄介紹后,程漾知道女孩兒是林總的助理小安,是本地女孩兒,兩個小伙子是林總從家鄉帶來的。六個人在服務員的帶領下到了酒店二樓的一個豪華包廂里,桌上已經擺好了酒和茶水。林總說:“程老師,我在這里待了一年多了,今天看見你們兩位,發現程老師這么年輕漂亮,宋老師一身藝術家風范,我這心情簡直就是他鄉遇故知啊!今天我們一定要不醉不歸,好好喝一場。工作的事情慢慢談,不著急的。”
這一頓飯,真的成了林總“他鄉遇故知”不醉不歸的酒宴。他們六個人一直喝到晚飯時分都沒有結束,平常不喝酒的程漾也被勸著喝了不少紅酒,一直到晚上八點多,她覺得自己真的醉了,看著酒桌上的每個人都晃成了兩個……
程漾是被風聲驚醒的。她清楚地記得昨晚臨睡前自己關了窗戶,畢竟這個季節這個地方的夜晚很冷,但是那風聲還是透過酒店的雙層玻璃將她從睡夢中喚醒。她躺在床上回想了一下,想起昨晚上自己是在暈暈乎乎的狀態下回到房間的,連澡都沒有洗倒頭就睡了,一覺到現在。
聞見了自己頭發里的煙酒味兒,程漾起身進衛生間沖了個熱水澡,出來后瞬間覺得神清氣爽。吹干頭發穿上衣服走到窗前,拉開厚厚的窗簾,卻看見賓館樓下準備發芽的樹枝正在劇烈地搖晃,風穿透窗戶發出怪異的、她從來沒有聽過的呼嘯聲,像野獸的咆哮。天空沒有太陽,她不知道現在是什么時間,拿起手機看一下,已經是上午九點多,而她的微信里是林馨發來的一連串信息。
程漾頓時想起,今天早上要舉行那場盛大的賽事。她打開林馨發來的兩條視頻,第一條是拍的開幕式現場,峽谷前的空地上已經搭好了開幕式的臺子,臺前人潮攢動,彩旗飄揚,但是天空也是陰云密布,風卷起彩旗和林馨的頭發,在空中飛揚;第二條視頻是嚴軼和趙飛他們,穿著參賽服三四個人摟在一起,開心的笑容配合著現場熱烈的氣氛。他們身后是走來走去的人們,除了參賽選手,其他人都穿著厚厚的衣服;還有一些展臺,在展出土特產和當地的旅游產品。
程漾看完視頻給林馨發了一條語音:“今天那里冷不冷啊,看著風好大!”
正巧這時手機響了,是林總打來的:“程老師,不好意思,昨天見到你太高興了,喝得有點兒多!你起床了吧?”
程漾說已經起床了,林總便讓她收拾一下,他們一起去他正在籌建的沙漠露營地。“程老師,你要做好在那里住上幾天的準備哦。雖然露營地在籌建中,比較簡陋,但是吃飯住宿不是問題,你們不要擔心!”
程漾答應下來。正在收拾東西的時候,宋誠然敲門進來,給她帶了早餐:“今天早上我和林總談了我的想法,他很感興趣,讓我和你一起去露營地看看再做決定。”
程漾卻有些心不在焉,她看著窗外陰沉的天空說:“今天這樣的天氣,不知道嚴軼他們的比賽能不能順利。”
宋誠然走到窗邊看了一眼,說:“雖然陰天,但是這種冷對于運動的人來說問題不大,就怕會下雨,可嚴軼不是說了這個季節不會下雨嗎?所以不用擔心,說不定等一會兒天就放晴了,你要相信吉人自有天相。”
聽宋誠然這樣說,程漾放下心來,兩個人一起收拾好東西拎著行李到了一樓大廳,林總已經在那里等待。“有誠然在,剛好做我和程老師的司機,他們三個人開我的車,我們現在就出發,中午的時候就可以在我的沙漠露營地看著大漠吃烤羊肉了。”
但是從酒店出來的一瞬間,程漾便被風刮得一個趔趄。身旁的林總也喊了聲:“好大的風啊!”
天氣陰沉,清晨的大街上幾乎沒有行人,只有來往的車輛,風把街頭的廣告牌刮得啪啪作響。宋誠然開著車往城外走,看見沿街關于旅游節的彩旗被風刮得七零八落。
“這是什么鬼天氣!”宋誠然嘟囔一句,臉色變得和車外的天氣一樣凝重。
程漾下意識地拿起手機,看時間已經十點多了。十點三十八分是鳴槍開跑的時間,但是林馨卻沒有再發視頻過來,也沒有回她的消息,這讓程漾有些不安。此時他們的車已經出了縣城向西行駛,離比賽的地方越來越遠。林總坐在后面,開始介紹自己的創業歷程,程漾只好把心思收回來,認真聽林總說話。林總出生在沿海小鎮,沒有讀過太多書,十幾歲就出門做生意。最早做過海鮮生意,有了積蓄后來到西北,做過煤炭運輸,賺了不少錢,后來碰到煤價周期又賠了不少。因為以前經常來西北,喜歡上了這里夏天涼爽的氣候,所以想搶抓先機做旅游項目,這才投資了這個沙漠露營地。但是因為種種原因,項目進展得很緩慢……
這時程漾的手機突然響了,她忙拿起來,是李超打來的視頻通話。程漾打開,李超第一句就是:“姐,你怎么不在現場?”
程漾解釋說自己忘了跟他說了,她還有另外的工作,沒有參加今天的開幕式。李超舉著手機在自己周圍轉一圈,說:“姐姐,今天風好大啊,不過比賽馬上就要開始了,你看,這么多人,我感覺有好幾千呢……”
程漾看著手機里的現場,天氣依然陰沉,人們在風中走來走去。李超身后是開幕式的主席臺,音箱里播放著高亢的音樂,現場十分熱鬧,瞬間讓她覺得那里可能不會太冷。
“那里冷不冷啊?”程漾對著手機喊。
李超卻似乎沒有聽到她的話,興奮地左顧右盼,把手機舉過頭頂,自己只露出半張臉,捂著一只耳朵對程漾喊:“嚴大哥他們已經站在起跑線上啦,等會兒領導上臺講完話后就鳴槍開跑了!今天來了好多領導,都是大領導呢!”
程漾知道李超此時聽不見她說話,因為現場的氣氛太熱烈了,那個站在李超身后的主持人正在使出全身力氣吶喊熱場,勁爆的音樂聲和臺下運動員、觀眾的歡呼聲混在一起,讓所有人都熱血沸騰。
程漾的身后,林總還在滔滔不絕,程漾于是掛斷了和李超的視頻通話,繼續聽林總說他的創業歷程。程漾側眼瞄專心開車的宋誠然一眼,知道他并沒有在聽林總說話,其實她也沒有全部聽進去林總的話,她和宋誠然都有些心不在焉。他們的車跟著前面的車行駛在一條車流稀少的國道上,天氣陰沉,風迎面而來,和車相遇時發出的呼嘯聲在車里聽得清清楚楚,畢竟宋誠然的這輛老舊越野車并沒有很好的隔音效果。林總說累了,停下來點了煙給宋誠然和自己,兩人打開車窗吸煙,風的呼嘯聲更大了。宋誠然抽一口煙,對程漾說:“程漾,再給李超打電話,看看嚴軼他們到哪兒了。”
程漾用手機給李超打視頻,半天沒有人接。她又給林馨打,還是沒有人接。程漾等了一會兒,然后繼續給李超打,依然沒有人接,只好作罷。
林總和宋誠然抽完了煙,將車窗戶搖了上來,車里的風聲立刻小了,宋誠然扭頭看一眼程漾,沒頭沒尾地問了句:“你冷嗎?”
程漾看一眼身上宋誠然給自己準備的羽絨馬甲,搖搖頭說:“不冷!”
兩個人都沉默下來。就在這時,程漾的手機突然響了一下,是林馨發來的信息:程漾,我有些不舒服,實在撐不住就自己回賓館了。今天的天氣真的不好,我很擔心,可是又沒有辦法,趙飛他們已經站在起跑線上了,怎么辦呢?
程漾看著林馨的文字,手機又響了,是一個陌生的號碼。她接起來,手機里傳來一個帶著濃濃西北口音的男人的聲音:“你是小程同志嗎?我是李超他爸啊。”
“李叔!”程漾忙回了一聲,莫名有些緊張,“我是程漾!”
“小程啊,今天這個天氣這么差,能比賽嗎?我在家里炕上坐著都穿上棉衣了,我看那幾個娃還是別參加這比賽了,你跟他們說一說啊!”
程漾遲疑一下,對著手機說:“叔,我和宋誠然不在那里。我知道李超在那里,可給他打電話也打不通,我不知道那里的情形。”
李超爸在電話那頭半天不說話,等到程漾再喊了一聲“叔”,他才開口說:“我知道了,你們不用管了,我現在就出門去看看。”
掛了電話,程漾抬起頭,突然發現擋風玻璃上已經模糊一片,下雨了。宋誠然打開了雨刮器和車里的暖氣,車玻璃上瞬間起了一層霧氣。程漾沉默地看著前方,林總似乎也猜到了兩個人在擔心什么,翻看手機后,低聲說了句:“今天這天氣也是讓人頭疼,比賽能順利嗎?”
程漾和宋誠然對視一眼,默然無語。此時已經是中午十二點多,雨越下越大了。程漾的手機再沒有動靜,沒有人給她打電話,她也不再給別人打電話。三個人沉默地盯著前方,就像怕驚擾到什么一樣。
當一陣急雨猛烈地甩到車窗上時,宋誠然突然一腳剎車,將車停在了路邊,程漾扭頭看他。
“不行,我們得回去看看,我要去看看嚴軼和趙飛他們,這樣的天氣,真不知道他們會發生什么。”
程漾沒有反對,回頭看了一眼林總,林總一揮手:“走,我也跟你們去,這個破天氣,也真是不讓人省心……”
宋誠然打了掉頭,他的老舊越野車發出一聲嘶鳴,在被冷雨凍得僵硬潮濕的公路上晃了一下后,朝來時的路疾馳而去。程漾的心也突然一下平靜了,她此時唯一的念頭就是快一點兒,盡量快一點兒趕去嚴軼他們比賽的地方,親眼看著他們安然無事地從那山谷里返回來,就安心了。
就在宋誠然開著車像野馬一樣飛馳在冷雨中的時候,程漾的手機響了,她急忙拿起來看,卻是微信中一個一時想不起是誰的好友打來的語音電話。她猶豫一下接了起來,半天沒有人說話,只聽見手機里傳來嘈雜的聲音,是風聲。
程漾突然想起來,這人是前天在李超家見到的那個靦腆緊張戴著眼鏡的村委會文書。她急聲喂了幾句,說:“你在現場嗎,你說話呀……”
手機那頭終于開口了,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太冷的緣故,那聲音里帶著顫抖:“你是雜志社的程同志嗎?你在哪里,你能給你那兩個朋友打個電話嗎?這里,這里實在太冷了,他們……他們得回來,不然……不然會出事的……”
程漾對著手機喊道:“抱歉,我不在現場!可是你為什么不跟現場的負責人說,讓他們停止比賽呢?”
“我……”聲音再一次停頓住了,等程漾又沖著手機喊了兩聲,對面才說,“可是已經開始了,領導講完話后,那么多參賽的人就奔進了山谷,沒有人讓停下來。來不及了……人太多,風太大,都失控了……”
“那怎么辦?”程漾沖著手機繼續喊。
“這種情況,按我的經驗,只有他們自己返回來……”那眼鏡文書突然不再結巴,而是用堅定的語氣喊道,“我跑了十公里,現在正在返回,已經下雨了,特別冷。我熟悉這里的地形,我會找地方躲一躲暖和一下,但是那些百公里選手,他們越往前走就越危險,會出事兒的。”
然后,眼鏡文書的電話斷了。程漾立刻打嚴軼的電話,無法接通,又打李超的,依然是無法接通。她想了想,打了馮局長的電話,開始是沒有人接聽,再打的時候,已經是對方電話無法接通。她看著手機只剩下不到百分之二十的電量,沮喪而絕望。
就在程漾不停接打電話的時候,宋誠然開著快飛起來的車已經拐到了另一條公路上,那是通往越野賽峽谷的路。雨已經從淅淅瀝瀝的冰雨變成了急驟的雨夾雪,車的前方一片迷蒙,只有打開霧燈才能前行。車上的林總此時也是一言不發,雙手緊抓住宋誠然身后的椅背。
程漾繼續給李超爸打電話,也已經打不通了。
“山里沒有信號!”宋誠然狠狠拍打一下方向盤,咬著牙說了一聲。
“是啊,山里沒有信號!”程漾跟著宋誠然重復了一遍。此時,車上的三個人都明白這句話代表著多么危險的信息。
手機又響了,竟然是林馨的語音電話。她忙接起來:“林馨,你在哪里?”
林馨聲音微弱:“程漾,我在賓館待了一會兒,可是實在待不住,就出來了。天氣太糟糕了,我想去看看趙飛他們,但我不知道應該找誰,我該怎么辦?程漾……”林馨突然在電話里哭了起來,程漾能聽見她哭泣中夾雜的咳嗽聲。
“林馨你別擔心,不會有事的,現場那么多人,怎么可能讓他們出事呢?”
“可是我看見好多人發的視頻,他們已經進山了,這樣的天氣,為什么要讓他們開跑?”
程漾無法回答林馨的問題,只說:“林馨,你最重要的是保重身體,想想趙飛,如果你有什么問題他該多擔心?”
程漾的話讓林馨停止了哭泣。她讓林馨回賓館休息,不要多想,宋誠然和自己正往那邊趕,并且已經聯系了賽事主辦方。“不會有事兒的,相信我,林馨!”然后掛斷了電話。
程漾為自己的謊言感到慚愧又無奈,她此時聯系不到任何人,不是沒有信號,就是電話無人接聽,她一個初來此地的人,能做什么呢?她什么也做不了!
“我們唯一能做的,是自己進山!”宋誠然眼睛盯著前方,堅定地說。
林總在后面也肯定地附和:“對,我們進山!”
但是,事情比他們預想的更嚴重。當程漾從車里已經能看見山崖下蜿蜒的黃河時,眼鏡文書的電話又來了。程漾接起來,是一陣哭喊聲:“小程同志,怎么辦呀,怎么辦呀,所有人都聯系不上,山里沒有信號,會出大事的,太冷了……”
“我們正在往山里趕!”程漾握著手機的手開始顫抖,她控制不住這種顫抖,她不知道是因為害怕還是太冷,“這個天氣,只能靠沿途的保障了,我們真的……真的無能為力!”
“可是……可是沒有什么保障,我知道的,天氣太冷,僅有的幾個保障人員也沒有到位,我知道的……”
程漾覺得胸口像被石頭擊中了一樣喘不上氣來,她舉著手機大喊:“怎么可能?這么大的賽事怎么可能沒有沿途保障?”
電話里面的眼鏡文書聲嘶力竭地喊:“不知道……我也不知道為什么……”
電話突然斷了,程漾的手抖得幾乎拿不住手機。
他們的車沖下盤山路,幾個轉彎后來到了山谷口,宋誠然一個急剎車,車在濕滑的沙地上嘶鳴了一下停住了。宋誠然解開安全帶就要下車,卻看見車前的空地上站著一大群人,那群人的前面圍著白色警戒線。
宋誠然收回拉車門的手,說:“已經出事了,不讓進去了,我們進不去了!”
程漾說不出話,但她突然在那群人中看見了一個熟悉的身影,一個讓她意想不到的身影。那個人穿著藍色的制服,高大的身形在十幾個穿著同樣衣服的人中格外醒目,本來白皙的皮膚已經變得黝黑,正在整理地上一個碩大的背囊。
“沈暉……”程漾幾乎是驚叫出聲。
宋誠然也看到了人群里的沈暉,一把拉開車門奔了下去。程漾遲疑一下,也拉開車門下了車,跟在宋誠然的身后。
宋誠然越過人群沖到沈暉身邊,一把拽住了他的胳膊。沈暉愕然轉身,最先看到的卻是程漾,他瞪著眼睛,密集的雨點落在他滄桑了許多的臉上:“程漾,你……怎么在這里?”
“先不要管程漾,我問你,山里這會兒怎么樣了?”宋誠然雙手抓住沈暉的胳膊,吼道,“為什么沒有信號?為什么沿途保障不到位?這么大的風,這么冷的雨……”
“冷靜點兒老宋!現在說這些有什么用?我們只有趕快進山找人。程漾,沒想到你會來這里!”沈暉的目光停在程漾的身上,理得很短的頭發上沾著雨水,即使往肩上扔行囊時目光也沒有離開她,“好了,你們趕緊離開這里,山里這時候不允許救援隊之外的人進去,再說這么冷,你們進去也沒有什么用,回車上去,找個暖和的地方等我消息!”
程漾想說什么,卻一句話也說不出來,看著沈暉和一群救援人員上了一輛越野車,轉眼就消失在了峽谷轉彎處,而她和宋誠然、林總三個人被兩個身穿警服的人攔了下來:“你們趕緊離開這里!”
宋誠然伸手抓住那名警察:“同志,能不能告訴我們,現在里面的人怎么樣了,我的兄弟在山里……”
警察掙脫開了宋誠然的手,欲言又止,最后揮揮手轉身快步走了,還有救援的車輛在不停趕往這里,他要去維持秩序。
“走吧!”程漾說,“想想我們前天進去的情形,這樣的天氣,我們進去真的沒有什么用,好在沈暉他們已經進山了。”
宋誠然看一眼程漾:“你最信任的人,始終還是他!”
“不要在這個時候說這種話。”程漾皺起眉頭,宋誠然不再言語。
三個人返回車上。林總拿著手機不停地打電話:“喂,李局長啊,你們這里今天什么情況啊?哦,你不知道,你不在現場,好好好!”“周局啊……”他也像是熱鍋上的螞蟻,焦灼而又無計可施。
宋誠然突然說:“我們不能就這樣等著,程漾,你記得那天我們在山谷里遇到李超和他爸的地方嗎?從這里出去,應該還有其他的路可以進山,我們去找……”
他發動了車,車顛簸著從原路返回,但是走了一段只能停下來,因為他不知道該往哪里走。
“給李超打電話,給李叔打電話!”宋誠然對程漾喊。
“沒用的!老宋,這會兒你還不明白嗎?他們從進山的那一刻起,就像一群被放進山里的羊一樣,收不回來了。現在我們只能等他們自己回來,或者被進去的人找回來。”
程漾的電話響了,是林馨,她趕緊接起來,林馨在電話里放聲大哭:“程漾……”
程漾握著手機,轉頭對宋誠然說:“我們去找林馨吧。也許,這個時候照顧好林馨,是我們唯一能做的事!”
后來,每當程漾想起那一天的時候,都會情不自禁抬頭看天,久久發呆。她甚至想,如果能用她后半生的許多快樂去換那一天的事情不要發生,她會毫不猶豫地同意。那一天太殘酷了,所有經歷過的人都不愿意再去回想,但是那一天就那樣真實地發生了,沒有人能改變。
是的,沒有人能改變那場災難,而且它也告訴人們一個真相:真正的災難,都是在人們的麻木狂歡中開始,在悄無聲息中發生,在所有人的絕望中無法挽回。
關于這場災難的細節,是過了好多天后她從沈暉、鄭三泰——就是那個眼鏡文書,以及李超爸那里知道的,他們每個人艱難而又斷續的講述,就像一個經歷地獄的人的回憶,這種回憶可能比經歷災難本身更加令人痛苦、煎熬,因為這些回憶是冷靜的、清晰的,就像一個人清醒地看著刀劃過傷口。
李超父子被人們稱作救人英雄,因為這父子倆憑著對山里地形的熟悉,抄近道比救援人員更早趕到,救下了二十幾個人。許多記者想采訪救人事跡,都被拒絕了,但是他們沒有拒絕程漾和宋誠然。當兩個人來到這個曾經和嚴軼他們快樂地待過一天的農家院子時,那一天的歡樂早已消失不見了,李超迎面抱住她不說話,李超爸只有悲傷和沉默:他去山里救回來十幾個人,卻沒有救回來嚴軼和趙飛,他覺得對不起兒子的這兩個好朋友,細節也不愿再提起。
他坐在嚴軼和趙飛曾經吃過飯的那張桌子旁,抽著煙,久久不說話。最后終于說出的一句話是:“我就是覺得,我們這個地方挺對不起那些人的,真的對不起他們,歡天喜地地來,卻讓他們永遠留在了這里。我們做什么,都對不起他們啊!”
而眼鏡文書鄭三泰,是幾天后拖著一瘸一拐的腿找到在戶外驛站休息的程漾和林馨他們的。自從林馨知道趙飛遇難的消息后,原本生病的身體變得更加虛弱,程漾大多時間都守在她的身邊照顧她。鄭三泰那天在山里避了一陣子雨后,又跟著后面進山的救援隊進了山,成了救援人員,卻在抬救傷員時摔傷了腿。而他是見過失溫狀態的趙飛的,趙飛給了他一件東西。他在戶外驛站見到宋誠然和程漾的第一眼,就哭了:“我沒想到會是這樣,真的沒想到……”
那天他報的是二十五公里參與跑,但是跑到二十公里左右時就感覺不行了,即使穿著防風服和長褲,也無法抵擋疾風和冷雨。于是他停下來往回返,但是雨很快打濕了他的衣服,他開始往山頂爬,打算找一個能避雨的地方,也就是在那個時候,他給程漾打了電話。他在半山腰找到一塊山石躲了一會兒,然后就看到山谷底有救援人員往前趕,他知道肯定出事了,便跑下來跟救援隊要了一件雨衣一起進了山。他跟著的救援隊,應該就是沈暉那一批最早進山的,他們一路見到許多返回的人,把隨身攜帶的防風服和雨衣發給他們,救援隊繼續往前,直到看見有人躺在地上……
“有幾個人被救了回來,李超他爸救了十幾個,但是再往前趕,我們沒有追上那些領先的人,他們把其他人遠遠地甩在身后,也失去了返回的時機。風雨最大的時候,他們剛好到達一段沒有任何地方可以躲避風雨的路線,估計他們想用快速的奔跑抵御寒冷,但是終究……真的太冷了。失溫,太可怕了……”
鄭三泰在講述的時候始終低著頭,像一個犯錯的孩子。他講完這些后,在懷里摸索半天,掏出一個手機遞給程漾:“我見到嚴軼和趙飛時,趙飛還有一點兒意識,他用最后的力氣給了我這部手機,我想,他應該是想要讓我交給誰,交給誰,你們應該知道,因為你們是朋友。”
程漾接過手機說:“我知道,謝謝你!”
程漾把手機交給躺在床上的林馨,林馨用被子捂住臉,再一次放聲大哭,但是哭過后就打起精神,起身吃了驛站老板熬的小米粥,開始在院子里散步。程漾知道,趙飛的手機是林馨活下去的動力。兩天后,林馨便想離開回去了,她還要去看趙飛的家人,不能一直待在這里流淚頹廢。于是程漾和她一起買了機票,讓宋誠然送她們離開這里。
送她們離開的,還有沈暉。自那天在峽谷口見過一面后,這是程漾再一次見到沈暉。他和宋誠然開著車來戶外驛站接她們,所有人經過了這幾天,都有一種恍如隔世的感覺。程漾對沈暉說:“那天知道你平安回來,我就放心了!”
沈暉點點頭,幫她們把行李搬上車,開往機場。三個人拿出最好的心情送林馨登上飛機,然后在安檢口旁的咖啡廳坐著等程漾登機。
程漾問宋誠然:“你留在這里有什么打算?”
宋誠然喝著一杯沒放糖的咖啡:“我還有許多事情要做,都是關于嚴軼這些兄弟們的……”
程漾點點頭,不再多問。
沈暉的臉消瘦了許多,他看著兩個人說:“老宋,程漾,我知道你們很難過,所有人都很難受,但是我還是希望,你們能對這個地方有一個好的回憶。”
程漾看著他,突然情緒激動:“可是我不明白,為什么會這樣,為什么會死這么多人?到底是為什么?”
“程漾!”宋誠然拍了拍程漾的肩,他能感覺到程漾全身都在顫抖。
“不要去想這些好嗎,離開這里后就會忘記這些事!”沈暉直視著程漾的眼睛,眼神中是請求。
“怎么可能?我這些日子晚上根本無法入睡,因為一閉眼就是嚴軼和趙飛他們的面孔在我眼前一個個地閃過,我不可能忘記!”
沈暉低下頭:“誰都不想發生這種事。我們在救援的過程中已經竭盡全力了,但是這場災難發生在極短的時間內,那樣的地方,我們就算拼上命,也無力回天……
“我回到家鄉后,在一個公司工程部做技術員,現在已經是副部長了。因為當地應急管理局的救援力量不足,所以企業也成立了安環部,我兼任部長,平時會和當地政府聯動去進行一些事故救援。那天接到救援任務后,我們這個隊的十幾個人最先進到山谷里。你看到的,我們最開始是開車進去的,但是車行駛了不過二十幾公里,就無法再往前走了,只能步行往前。當時風很大,雨下得也急。從時間上計算,那時候,山里的參賽人員已經處于失溫狀態,正在死亡的邊緣掙扎。雖然大多數參賽選手都意識到了危險,提前返回,或者找到可以躲避風雨的地方躲起來,但是那些跑在最前面的人,因為走得太遠,返回也已經來不及了。我們爭分奪秒前行,也無法和風雨、和距離賽跑,反倒是那位姓李的大叔,他比我們早出發,走近道趕到了最前面,救了十幾個人,要不然的話,傷亡數會更慘重……
“而那時所有知道這個比賽的人,都知道發生大事了,政府也調動了能調動的所有力量趕往現場。那天在場的領導都在指揮救援,并申請省里調用軍用直升機救援……程漾,我想說的是,我們,真的是盡了最大的努力……”
沈暉不再說下去,三個人都默默地看著窗外,這時候已經是夏天的第二個月,西北的陽光燦爛熱烈,天氣也很熱了,但是他們不知道每個人心里的寒意,什么時候能夠散去。
那一天的下午,程漾落地在自己工作的城市,她走出機艙,滿眼全是穿著裙子短袖的人們,突然有一種想流淚的感覺。她脫下T恤外面的棉馬甲,打開手機,看見手機里彈出一條新聞:百公里山地越野賽事發生事故,共造成二十一名參賽選手死亡……
責任編輯/吳賀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