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歲月靜好

“我待吹簫,比子晉還年少;我待題糕,笑劉郎空自豪。”
電影《愛情神話》獲得金雞獎,導演邵藝輝是位才藻富贍的美麗女性。其獲獎感言從法國思想家西蒙娜·德·波伏娃的《第二性》中那句“女人不是先天的,而是后天塑造的”說起,說到古今中外文藝作品中的性別導向:女性總是在追逐被男人愛或愛男人中,并為此相爭相殺,建功立業、熱血勵志、冒險懸疑等題材一般與女性關系不大,那是男人的領地。因此,作品缺少對女性可能性的想象,缺少女性獨特的、不同于男性命運的敘事。接著邵藝輝提到“男凝”這個概念,在男性凝視的視角下,女性是被審視、被俯視的,長久以來便形成了約定俗成的社會行為習慣,即便是女性,也和男性一樣,從“男凝”中獲得美學快感和樂趣。最后,邵藝輝提出幾個反省:反省她自己的審美和男性凝視下的審美有何不同;反省不被男性凝視的美和性感是怎樣的;反省“物化男性”是否能反客為主,“消費男性”是否能代表女性力量的崛起;或者用男人的方式去做事、去待人接物,是否就能擺脫女人第二性的屬性。
邵藝輝的這些思考無疑是很有意義的。但我想從自己的閱讀角度,從文學海洋的一個界域層面,來體會男人的眼睛和女人的眼睛。
閨情、閨怨,是古典詩歌中永恒的題材,且占有很大的比例,有少女思春、少婦相思,或離別或被棄的哀怨。“春夢暗隨三月景,曉寒瘦減一分花”,少女因春而夢,因夢而瘦,細雨如芒般攪亂了心境。“終日望夫夫不歸,化為孤石苦相思”,寫離婦還是棄婦?抑或都是。“相思一夜梅花發,忽到窗前疑是君”是水月鏡花里的歡喜。這些詩句無一例外都是“男凝”視角,宛轉悱惻,能戳破女人的淚腺,撩碎女人的心魂。然美則美矣,與李清照“花自飄零水自流,一種相思,兩處閑愁”比,后者的幽怨似乎更多出一分女性筆下的細膩:妾如風中零落花,君似春江東流水。“水”一路東流,自有他的另一番風景。雖是一樣的相思一樣的閑愁,深淺卻是不一樣的,這便是女性視角下特有的感性了。
清代女曲家甘立媃才華卓異,有詩集《詠雪樓稿》五卷。她在自序里寫道:“人各有心,在心為志,發言為詩,則詩即婦言之見端也。故詩無關雎,無以見姒妃之德;詩無柏舟,無以見共姜之義。孔圣刪詩列于風首,詩顧可以女子廢乎?”她認為詩是用來言志的,但它不是男人的專屬。《詩經》里如果沒有《關雎》,又怎能看到姒妃的美德?據朱熹考證,《關雎》里的窈窕淑女就是周文王的正妃太姒,而那個彈琴鼓瑟的君子正是周文王姬昌。共姜是周時衛世子共伯之妻,丈夫死后母親令其改嫁,但她堅辭不從,寫詩《柏舟》言志:“我心匪石,不可轉也。我心匪席,不可卷也。”因而甘立媃反詰:孔圣人整理“詩三百”,將《風》列于首,那么詩,豈能廢女子乎?甘立媃是清朝乾嘉時人,距今兩百多年,她在詩歌創作領域對女權地位已有明確的訴求。
甘立媃早年守寡,丈夫在赴省秋試途中患暑疾去世,年僅30 歲。她不但要侍奉公婆,還要教養兩個兒子。來看她對兒子學習的安排和提點:“雞晨起溫習最清和,攤書飽食尤多。”雞鳴即起,學習收效是最飽滿的;而閱讀,要“講時文精深在揣摩”;等到“若夕陽西隱無他,暗把一日工夫思索”。晚上,她則要求兒子“或吟哦,或挑燈靜坐,楷帖書堪作”。她明確告誡兒子:“世情看透,汝儒家學問宜優。展詩書勤讀,待風云際會,好出人頭。”這里面不僅有她作為母親望子成龍的心緒,也有她喪夫后的不甘。這樣的情緒表達,只有在女性的筆下才更能彰顯其細微。
作為寡婦,甘立媃的惆悵是必然的。她在《秋夜》中嘆道:“窗虛月透,故移孤影光浮,猛然舉目魂銷……庭空景幽,正飄寒落葉悲秋,悵風姨拆散鸞儔。”而在《瑣窗寒·感懷》里更是悲聲唱道:“探天青鳥降何辰,故使孤鸞伴此身。炎涼俱歷盡,滿目悲辛。”她的悲聲里,是空庭秋聲,是柏舟(喪夫)之痛,是世情涼薄的酸辛。這樣的悱惻凄苦,似乎只有女性自己才能活剝出真實。
那個時代,很多女性即便在為女權訴求的同時,依然認同男性地位的第一。甘立媃雖說“詩顧可以女子廢乎”,同時也哀嘆“怎奈注生南斗,誤安排個女兒身”。那么,如果真以男性的行為方式來處世,女性能反客為主或代表女性的力量崛起嗎?事實上,早在兩百年前就有人做了實踐,她就是吳藻。
吳藻,字蘋香,浙江錢塘(今杭州)人,1799 年生。她是一位有著潑天才情的女性,正是這份才情給予的自信,她深恨自己的女兒身份,渴望和男子一樣鮮衣怒馬、建功立業;她羨慕魏晉的名士做派,倜儻風流、山水浪跡。吳藻最驚艷的作品是短劇《喬影》,寫女扮男裝的謝絮才,對著自己的男裝小像“飲酒讀《騷》圖”,突然悲從中來,感慨屈原一生抱負空投,沉江汨羅。但一代詩圣能以詩文千古,而自己呢?空有才華,“竟似閉樊籠之病鶴”。于是她抒懷放歌:“我待趁煙波泛畫橈,我待御天風游蓬島。我待撥銅琶向江上歌,我待看青萍在燈前嘯。呀,我待拂長虹入海釣金鰲,我待吸長鯨貰酒解金貂。我待理朱弦作幽蘭操,我待著宮袍把水月撈。我待吹簫,比子晉還年少;我待題糕,笑劉郎空自豪。”曲中連連用典、層層推句,如波疊浪涌,真正是潑天的才情、沖天的豪邁,哪里有一絲女兒氣?劇中,吳藻還以絮才之口對著“小像”自嘲:“你道女書生直甚無聊……似這放形骸籠頭側帽,煞強如倦妝梳約體輕綃。”哪怕歪頭側帽,毫無儀態坐姿,也比懶梳妝處處端著的要好。這是她的心里話,是她渴望走出深閨、如男子般自由的內心訴求,而這樣的訴求在明清之際的閨閣女界已然成一股暗流,甘立媃是,陳端生(《再生緣》作者)也是。《喬影》一入塵世,“見者擊節,聞者傳抄,一時紙貴”。
吳藻崇尚魏晉名士風流,被當時文人譽為“痛飲讀颾,希蹤靈均(屈原);前生名士,今生美人”。如此驚艷之才,必然渴望走出閨門,與男子平起平坐,抒襟放懷,談詩論道。她為金華府教授趙慶熺手訂詞曲稿;曾化作男裝出入,與文人墨客飲酒賦詩,唱酬往來,甚至走馬章臺。一次“內中的一個妓女見到面如冠玉的吳藻,居然不分釵弁對其芳心暗許”。吳藻即逢場作戲,寫下《洞仙歌·贈吳門青林校書》送她:“珊珊瑣骨,似碧城仙侶。一笑相逢,淡忘語……一樣掃眉才,偏我輕狂,要消受玉人心許。正漠漠煙波五湖春,待買個紅船,載卿同去。”此時,她已用“男凝”視角審視對方。同樣在《喬影》里也是如此,“隨身攜玉斝,稱體換青袍。”“肘后系離騷,更紅蘭簇簇當階繞。”“似這等開樽把卷,頗可消愁,怎生再得幾個舞袖歌喉,風裙月扇,豈不更文人韻事?”青袍、酒壺、離騷,舞袖,借謝絮才之口之目,吳藻完成了男性的審美取向和行為方式。
但吳藻是不可能長期以男裝示人行事的。生于商戶之家的她被父母指婚商戶人家,夫君與她做不到詩酒對歌、琴瑟和鳴,且早早命歸九泉。據載吳藻守寡時才19歲。她接受了老師的規勸,移家嘉興南湖,遍植梅花,取梵家語“香南雪北廬”。她在《香南雪北詞》自序云:“十年來憂患余生,人事有不可言者……自此以往,掃除文字,潛心奉道。香山南,雪山北,皈依凈土。”那年是道光二十四年(1844 年)。遙想那里,應該是梅花燦若晚霞,極盡絢麗;萬千落英隨風飄舞,極盡飛揚之姿又潤入泥土,余香綿延不絕,北山雪,南山醉。
回到前面的話題,文藝領域無論是否撇開男凝視角的審美取向,還是湮滅女性特征的審美視角,或生活中以男性的行為方式做事,都是有所極端且不完美的。而當今一些年輕女性追捧缺乏陽剛之氣即所謂的“小鮮肉”男星,似乎有在潛意識中排除自己性別特征的傾向。
如果說吳藻、甘立媃等的女權意識尚停留在換取性別的階段,那么今天的女性無論是事業、經濟能力、社會地位已無需仰視男性。兩性關系,如同大地之于陽光,萬物生長之于雨露滋潤。沒有大地,陽光將無處投射,與黑暗又有何異?沒有萬物生長,雨露將無物可潤,與干涸又有何異?文學藝術領域也一樣,女性創作和女凝視角同樣可以與男性創作及男凝視角并駕齊驅,互為交融、影響,且各為特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