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波華
毛澤東在《中國革命戰爭的戰略問題》中指出,“戰略問題是研究戰爭全局的規律的東西”。“懂得了全局性的東西,就更會使用局部性的東西。”深入研究毛澤東在抗美援朝不同階段的戰略設想和戰略目標,對全面了解這場戰爭的復雜進程,認識這場戰爭最終勝利的原因,具有十分重要的意義。
1950年6月25日,朝鮮內戰爆發。27日,美國決定出兵干涉朝鮮內戰;命令美第七艦隊向臺灣海峽出動,阻撓中國統一大業;操縱聯合國安理會通過譴責朝鮮為“侵略方”的決議。7月7日,美國再次推動安理會通過決議,成立由美國人擔任總司令的“聯合國軍”。
毛澤東、黨中央對朝鮮戰爭高度重視。6月28日,周恩來以外長名義發表聲明,堅決反對美國侵略我國領土臺灣和武裝干涉朝鮮,號召全世界人民一致奮起,制止美帝國主義在東方的新侵略。
9月15日,美軍在仁川登陸,28日攻占漢城(今首爾)。兩天后,南朝鮮軍隊進抵三八線,“聯合國軍”總司令麥克阿瑟叫囂要占領全朝鮮。
10月1日,毛澤東收到斯大林出兵要求電和金日成發來的緊急求援電,希望中國派軍隊支援朝鮮。面對朝鮮戰爭的嚴峻局面,毛澤東于10月2日和4日,先后召開中共中央書記處會議和中央政治局擴大會議,深入分析出兵朝鮮的利弊得失,最終統一認識,于5日作出“抗美援朝,保家衛國”的戰略決策。會議還決定由彭德懷擔任中國人民志愿軍司令員兼政委,周恩來赴莫斯科談軍援之事。
10月5日,毛澤東作出出兵決策,7日便召集彭德懷、聶榮臻開會,研究志愿軍入朝作戰問題。此后,毛澤東又于13日、18日兩次召開中央政治局會議,針對蘇聯空軍暫時不能出動的新情況,研究并確定志愿軍入朝后的戰略設想和戰役部署。
毛澤東從當時敵我雙方的力量對比、朝鮮北部的地形特點出發,認為我軍戰略設想應當是戰略防御。他在10月13日發給周恩來并轉斯大林的電報中說:“與高崗、彭德懷二同志及其他政治局同志商量結果,一致認為我軍還是出動到朝鮮為有利。在第一時期可以專打偽軍……可以在元山、平壤線以北大塊山區打開朝鮮的根據地,可以振奮朝鮮人民重組人民軍。”
10月14日,毛澤東在給周恩來的另一份電報中,更為詳細地闡述了上述設想和據此擬定的戰役部署。電報中說 :“我已告彭,在他到德川研究情況后,在平壤、元山鐵路線以北,德川、寧遠公路線以南地區,構筑兩道至三道防御陣線,如敵來攻,則在陣地前面分割殲滅之;如平壤美軍、元山偽軍兩路來攻則打孤立較薄之一路。……在六個月內,如敵人固守平壤、元山不出,則我軍亦不去打平壤、元山。在我軍裝備訓練完畢,空中和地上均對敵軍具有壓倒的優勢條件之后,再去攻擊平壤、元山等處,即在六個月以后再談攻擊問題。”毛澤東還表示:“在工事已經修好,敵人又固守平壤、元山不敢來攻的情況下,再將軍隊的一半左右開回中國境內練兵就糧,打大仗時再去。”
毛澤東這一戰略設想的核心,就是內線作戰,誘敵深入,擊退“聯合國軍”向中朝邊境的大舉進攻,在朝鮮北部建立鞏固的根據地,把戰線穩定在平壤、元山一線。
據志愿軍副司令員洪學智回憶,毛澤東的這一戰略設想在志愿軍入朝前已有傳達。10月9日,彭德懷在沈陽召開的志愿軍高級干部會議上說:“當前我們的任務是積極援助朝鮮人民反擊侵略者,保持一塊根據地,作為相機消滅敵人的基地。”
根據毛澤東上述戰略設想,志愿軍在彭德懷指揮下,從10月25日至12月24日,分別在西線清川江、東線長津湖兩個作戰方向,連續進行了第一次和第二次戰役。30萬志愿軍將士在極其惡劣的戰場環境下,不畏嚴寒、不怕犧牲、誘敵深入、連續作戰,共殲敵5.1萬余人,迫使西線“聯合國軍”棄守平壤敗退三八線,東線美軍乘船從海上逃出。麥克阿瑟“飲馬鴨綠江,圣誕節回家”的美夢被徹底粉碎。
1950年11月9日,毛澤東曾就第二次戰役的目標致電彭德懷,指出我軍如能“殲敵七八個團,將戰線推進至平壤、元山間鐵路線區域,我軍就在根本上勝利了”。然而此役結果大大超出原定目標,“聯合國軍”被打回到了三八線,“恢復了朝鮮民主主義人民共和國的全部領土”,這促使毛澤東思考新的戰略設想。
12月3日,金日成秘密抵京。毛澤東在與其會談中著重談了以下幾點看法。
第一, 隨著美軍的迅速潰退,戰爭有可能較快結束,但也應做好至少再打一年的準備。
第二, 美國為應對戰場頹勢,有可能利用印度、埃及等國在聯合國的斡旋,同意停戰談判。而我方的談判的立場應當是,美國必須承認撤出朝鮮,首先是撤至三八線以南。
第三, 目前情況下還不能談判,最好是突破三八線,拿下漢城,全殲偽軍,這對促進美國撤兵會更有利。
第四, 停戰談判應在美國同意撤軍前提下,由聯合國主持,并在有蘇聯和新中國參加的情況下進行。
上述談話表明,毛澤東對志愿軍下一步的作戰已有了新想法,即由戰略防御轉為戰略進攻。12月4日,周恩來將會談內容整理后呈毛澤東審定,以中共中央名義通報給彭德懷。
針對當時印度、埃及等國在聯合國的停火呼聲,毛澤東、周恩來多次致電正在紐約出席安理會會議的伍修權、喬冠華,指出美英在聯合國表態支持停火,目的是為“聯合國軍”的全線潰退爭取時間,因此你們對各方提出的談判建議或試探,只作原則表態,不作具體回答。
12月8日,彭德懷回電毛澤東,對打過三八線的戰略意圖表示贊成。同時認為,志愿軍雖取得兩次戰役的勝利,但部隊連續作戰非常疲勞,減員嚴重,建議如在12月下旬向三八線以北的攻擊作戰中,未能給予敵人以殲滅性打擊,則我軍不過三八線,讓部隊休整一階段,等到明年春季再進行新的戰役。
12月9日深夜,周恩來在看到彭德懷電報后,經過慎重考慮,就進攻漢城問題給毛澤東寫了一封請示信。信中說:“主席,請考慮戰略意圖與戰役計劃的結合,是否在第二種情況下須推遲至三月初再進攻漢城。”周恩來在信中列舉了推遲進攻和不推遲進攻的利弊得失,強調如推遲進攻,可為前方提供更充足的新兵補充,空軍的力量可顯著加強,炮兵及坦克一部可趕上使用,鐵路可修通至三八線等。
上述情況表明,至12月9日,毛澤東、周恩來、彭德懷已就中朝軍隊由戰略防御轉入戰略進攻基本達成共識,有不同意見,主要是在實行這一戰略的具體時間上。
正在此時,毛澤東收到一份美軍準備撤出朝鮮的重要情報,內容為:“美國陸軍總參謀長柯林斯奉命到日本和朝鮮前線,和麥克阿瑟、沃克及其他美軍高級將領會商之后,認為聯合國及美國的軍隊在朝鮮的態勢已無希望。柯林斯認為,在目前朝鮮人民軍及中國志愿軍進攻的速度和范圍的條件之下,由于美軍在人力及裝備上遭受了極大的損失以及士氣的極端惡化,美軍不能組織長期的防御。柯林斯已將上述情況及其意見向美國聯合參謀部作了報告。從柯林斯上述報告中證明,他已給予麥克阿瑟以適當的指示,命他準備船只,并集結軍隊于一定的港口,以便進行撤退等情。從外國通訊社的報道看來,漢城正在準備撤退。”
鑒于此情報高度敏感,毛澤東在12月11日只向彭德懷、高崗和正在指揮長津湖作戰的第9兵團司令員宋時輪3人作了通報,同時指出:“上述情報是否正確,大概不要很久就可證明,至遲在我十三兵團到達開城等處迫近漢城時,可以證明。為了不使部隊松氣,上述情報不要下達。”可以說,這份情報堅定了毛澤東必須盡快打過三八線,轉入戰略進攻的決心。
12月13日,毛澤東復電彭德懷:“目前美英各國正要求我軍停止于三八線以北,以利其整軍再戰。因此,我軍必須越過三八線。如到三八線以北即停止,將給政治上以很大的不利。”針對彭德懷提出的部隊休整問題,毛澤東給出兩種方案:第一,如敵以很大力量固守漢城,則我軍主力可退至開城一線及其以北地區休整。第二,如敵放棄漢城,則我軍在平壤、漢城間休整一個時期。
在收到毛澤東12月11日和13日電報后,彭德懷與中朝聯軍領導進行了認真研究,決定放棄過冬休整計劃,克服困難,打過三八線去。12月15日,彭德懷向志愿軍各軍下達正式命令:“為粉碎敵企圖以三八線為界,重整殘部準備再戰之陰謀,奉毛主席命令,決心繼續向三八線以南前進,求得在漢城、原州、平昌線以北地區殲滅敵軍一部。”
12月14日,聯合國大會以表決方式通過成立“朝鮮停戰三人委員會”決議,授權該委員會研究并向聯大提出停火方案。對此,周恩來于12月22日以外長名義發表聲明,就停戰問題提出四點主張:第一,一切外國軍隊撤出朝鮮;第二,朝鮮內政由朝鮮人民自己解決;第三,美國侵略軍退出臺灣;第四,中華人民共和國的代表必須取得在聯合國的合法席位。此時發表這一聲明,顯然與毛澤東正在考慮的戰略進攻密切相關。
1950年12月31日黃昏,第三次戰役正式打響。中朝聯軍共投入9個軍(人民軍3個軍團)30余萬人,在200公里的寬大正面發起進攻,一舉突破三八線,1月5日解放漢城,8日推進至三七線附近。同日,彭德懷下令停止追擊,第三次戰役勝利結束。此役殲敵1.9萬余人,中朝聯軍在平澤、安城、三陟一線與“聯合國軍”形成新的對峙。
以第三次戰役為開端的戰略進攻,是毛澤東在朝鮮戰局發生重大變化情況下作出的戰略轉變,其核心思想是,在殲滅南朝鮮軍全部或大部,殲滅美英軍4萬~5萬人的基礎上,迫使美軍退出朝鮮。
漢城解放后,國際輿論一片嘩然。1951年1月13日,聯大第一政治委員會以表決方式,通過“三人委員會”提交的《朝鮮及遠東諸問題各項原則》議案(美國投了贊成票),內容為:(一)立即停火;(二)撤出所有外國軍隊;(三)一旦達成停火協議,聯大應成立一包括美、英、法、蘇和新中國代表在內的機構,討論解決遠東問題,包括臺灣問題和中國代表權問題。此案一通過,便立即遭到美國會和媒體的強烈抨擊,認為是對中共的“綏靖政策”。
美國投贊成票,主要出于兩點考慮:一是麥克阿瑟此時正在調動兵力,準備1月下旬發動全線反攻,為掩飾軍事企圖,只好作出違心之舉。二是美國正在策劃聯大通過譴責中國為“侵略方”的決議案,為爭取多數成員支持,只能搞外交欺騙。
1月17日,周恩來以外長名義發表聲明:“我們很理解聯合國中不少國家同意聯大一委在1951年1月13日所通過的各項原則是出于和平愿望。但必須指出,‘先停火后談判’的原則只利于美國維持侵略擴張,決不能導致真正的和平,因之中國政府不能同意。”聲明針對一委和談倡議,提出中方五點反建議:(一)在撤軍和朝鮮內政自己解決的基礎上進行談判,以結束戰爭。(二)談判內容必須包括美軍撤出臺灣。(三)參加談判的國家為中、蘇、英、美、法、印度和埃及7國。(四)會議地點應在中國。(五)新中國在聯合國的合法席位應自七國會議舉行之日起予以確認。
中方這一新建議,不僅在談判參加國和地點問題上有了新主張,而且在臺灣當局和中國代表權問題上也更為強硬。這表明,在我軍已經轉入戰略進攻的形勢下,舉行停戰談判的時機并不成熟。
1月25日至4月21日,志愿軍展開第四次戰役,參戰部隊主要為首批入朝的第13兵團6個軍和朝鮮人民軍3個軍團,約28萬人。這次戰役雖然帶有防御作戰的特點,但指導思想仍是毛澤東所確定的戰略進攻。
有人也許會問,第四次戰役明明是中朝聯軍從三七線退到了三八線,怎么能與戰略進攻有關呢?
對此,我們可以從毛澤東兩份重要電報中看出。一份是1951年1月28日,毛澤東就第四次戰役的部署和目標給彭德懷的電報。電報說:“我軍必須立即發起第四次戰役,以殲滅兩萬至三萬美李軍,占領大田、安東之線以北區域為目標。……第四次戰役后,敵人可能和我們進行解決朝鮮問題的和平談判,那時談判將于中朝兩國有利。”電報還指出,“中朝兩軍在占領大田、安東之線以北區域以后,再進行兩個月至三個月的準備工作,然后進行帶最后性質的第五個戰役”。
此電中多次提到的“大田、安東之線”實際是在三六線附近,這表明毛澤東的初衷是把第四次戰役作為進攻戰役看待,強調志愿軍要在南進中殲滅敵人有生力量。電報還將下一階段的戰役稱為“帶最后性質”的戰役,這不僅表明第四次戰役是為更大規模的作戰做準備,而且還強調志愿軍戰略進攻階段的總目標,是通過軍事手段解決朝鮮問題。
第二份是1951年3月1日毛澤東發給斯大林的電報。電報結合正在進行的第四次戰役,進一步闡述了中方的戰略設想和戰役部署:(一)“從目前朝鮮戰場最近進行的戰役中可以看出,敵人不被大部消滅,是不會退出朝鮮的,而要大部消滅這些敵人,則需要時間。因此,朝鮮戰爭有長期化可能,至少我應作兩年的準備。”(二)“為粉碎敵人意圖、堅持長期作戰,達到逐步殲滅敵人之目的,我中國志愿軍擬采取輪番作戰的方針。”(三)“我們計劃在我第二番部隊到達后,在四月十五日至六月底兩個半月內,在三八線南北地區消滅美軍及李承晚軍建制部隊數萬人,然后向南漢江以南推進。”(四)“在美國堅持繼續作戰,美軍繼續獲得大量補充并準備和我軍作長期消耗戰的形勢下,我軍必須準備長期作戰,以幾年時間,消耗美國幾十萬人,使其知難而退,才能解決朝鮮問題。”
“以幾年時間,消耗美國幾十萬人,使其知難而退”,正是毛澤東戰略進攻的核心。為實現這一戰略目標,毛澤東、中央軍委在這一時期采取了一系列重大措施。
第一,命令第19兵團、第3兵團和47軍組成第二番部隊,于1951年2、3月入朝參戰。另調第23兵團緊急入朝專責修建軍用機場。
第二,命令全軍各部隊(入藏部隊除外),再抽調5萬老戰士補充前線部隊。
第三,在聽取彭德懷2月21日回國匯報后,對我軍作戰給出了“能速勝則速勝,不能速勝則緩勝”的重要方針。

1951年6月,毛澤東在北京會見金日成,就戰爭指導方針和停戰談判等問題進行商談
第四,在國內廣泛深入開展抗美援朝運動,動員全國人民參軍參戰,支援前線。
第五,請斯大林向我提供36個步兵師的武器裝備,加快對中國空軍的培訓速度,增加蘇聯空軍在東北的兵力部署,提高對鴨綠江和朝鮮北部防空作戰能力。
第六,批準組建志愿軍后方勤務司令部,要求東北軍區和鐵道兵調動更多力量入朝,加緊后方交通運輸線的搶修,盡最大可能保障前方作戰需要。
1951年4月上旬,換裝蘇式裝備的第19兵團、第3兵團、47軍、炮兵第2師、反坦克炮31師、高炮61師等陸續到達朝鮮,加上志愿軍已在朝的第13兵團、第9兵團等部隊,中朝聯軍近70萬大軍云集前線。
4月6日,彭德懷根據毛澤東的戰略設想,在金化召開志愿軍黨委擴大會議,研究部署第五次戰役,決定我軍首先利用朝鮮中部的大山,從金化至加平線劈開一個缺口,將敵東西割裂,然后以3兵團正面攻擊,9兵團和19兵團從東西兩翼實施戰役迂回,爭取成建制地消滅敵人幾個師,得手后再向縱深發展。4月13日,毛澤東復電彭德懷:“完全同意你的預定部署,希望依情況堅決執行之。”
4月19日,志愿軍政治部下達第五次戰役政治動員令,強調這次戰役是朝鮮戰爭時間縮短拖長的關鍵,是我軍取得主動權與否的關鍵,我軍必須成建制地消滅敵人,爭取每戰必勝。
4月22日第五次戰役打響,6月10日結束。這是抗美援朝戰爭中最大規模的戰役,中朝聯軍共投入11個軍(人民軍3個軍團)68萬人,在近250公里寬大正面向敵展開全線進攻,殲敵8.2萬余人。此役粉碎了“聯合國軍”企圖在志愿軍側后登陸、在朝鮮蜂腰部建立新戰線的企圖,迫使美國不得不對我軍實力和戰爭前景作出重新估計。
正當第四次戰役激烈進行之際,美國總統杜魯門于1951年4月11日突然解除了“聯合國軍”總司令麥克阿瑟所有職務,引發美國內對朝鮮戰爭的激烈辯論。爭論焦點是,美國的戰略重點究竟是在歐洲還是遠東?是否贊同麥克阿瑟的主張,為打贏朝鮮戰爭而把戰火引到中國?如何結束這場戰爭?
盡管在美國會和媒體的喧囂下,回到美國的麥克阿瑟受到“英雄般”的歡迎,但美國當權者已經意識到,美國的戰略重點在歐洲,主要對手是蘇聯。在強大的中國軍隊面前,美軍已不可能通過武力攻占全朝鮮。美軍參謀長聯席會議主席布萊德雷在參議院聽證會上表示,麥克阿瑟將戰爭擴大到中國的論調完全不符合美國的利益,如果那樣做,將是“在錯誤的時間、錯誤的地點,卷入與被錯認的敵人的戰爭”。
經過近一個月激烈辯論,主張將朝鮮戰爭“停下來”的看法終于占了上風。5月16日,美國國家安全委員會通過關于朝鮮問題的政策備忘錄,確定美在朝鮮的近期目標是,在三八線地區建立一條有利的防線,尋求談判結束敵對行動。終極目標是,通過政治途徑,建立一個統一、獨立、民主、非共產黨化的朝鮮。
5月31日,美國務院顧問、蘇聯問題專家喬治·凱南受美國政府指派,以私人名義拜訪蘇聯常駐聯合國代表馬立克,表示美國準備在聯合國或在任何一個委員會,或是以其他任何方式與中國共產黨會面,討論結束朝鮮戰爭問題。
隨著第五次戰役的形勢演變,毛澤東此時也在考慮戰略調整問題。
第一,同意結束第五次戰役。5月21日,彭德懷致電毛澤東,反映為時一個月的第五次戰役遇到較大困難,建議結束戰役,部隊后撤,主力休整。次日,毛澤東復電:“根據目前情況收兵休整,準備再戰,這個處置是正確的。”
第二,提出大幅改變志愿軍殲敵戰法。5月26日,毛澤東就志愿軍作戰問題致電彭德懷,表示:“歷次戰役證明我軍實行戰略或戰役性的大迂回,一次包圍美軍幾個師,或一個整師,甚至一個整團,都難達到殲滅任務。這是因為美軍在現時還有頗強的戰斗意志和自信心。為了打落敵人的這種自信心以達最后大圍殲的目的,似宜每次作戰野心不要太大,只要求我軍每一個軍在一次作戰中,殲滅美、英、土軍一個整營,至多兩個整營,也就夠了。”次日,毛澤東約見志愿軍第3兵團司令員陳賡和剛從前線回國的志愿軍參謀長解方,將上述新戰法形象地比喻為“零敲牛皮糖”,指出志愿軍今后總的任務是,輪番作戰,削弱敵人。如在夏秋冬三季內將敵人削弱,明春則可進行大規模的攻勢。消滅美英軍9個師,則可解決朝鮮問題。
第三,在三八線一帶構筑堅固防線。5月31日,毛澤東兩次復電彭德懷,高度關注美軍在志愿軍后撤期間的快速反擊,對60軍180師遭受嚴重損失“甚以為念”;要求志愿軍在三八線附近構筑防御縱深陣地,堅決阻敵北進。
從上述電報可以看出,毛澤東此時雖仍有通過軍事手段解決朝鮮問題的意圖,但對這場戰爭的艱苦性、復雜性和長期性有了更深刻的認識。因此,當客觀上出現談判解決朝鮮問題的可能時,毛澤東敏銳地抓住機遇,從戰略高度思考停戰談判問題。
6月3日,毛澤東等中央領導與秘密來京的金日成舉行會談,雙方討論了美國談判意向,初步同意停戰談判,決定金日成、高崗赴莫斯科,當面聽取斯大林意見。7日,斯大林復電同意金日成、高崗赴蘇,并派專機來接。
6月12日,斯大林在與金日成、高崗會談后致電毛澤東,明確表示:“我們認為,現在停戰是件好事。”
金日成、高崗則在6月13日另一電報中,就如何應對美方談判意向征詢毛澤東意見。毛澤東當日復電如下:第一,在中朝軍隊處于守勢的情況下,不宜由中朝方主動提出談判建議。目前可有兩種方式,一是等待敵人提出,二是由蘇聯向美方有所表示。如敵人提出時,中朝可以表示自己的態度。第二,談判條件是,應以三八線為停戰線,并在該線南北兩側同時劃出緩沖帶。
6月23日,馬立克奉命在聯合國總部發表廣播講話,指出要解決朝鮮武裝沖突,各方需有和平解決之愿望。“蘇聯人民認為,第一個步驟是交戰雙方應該談判停火與休戰,而雙方把軍隊撤離三八線。”
6月25日,《人民日報》發表社論,表示中國人民完全贊同馬立克的廣播講話。同日,朝鮮《勞動新聞》也作了相同表態。
6月30日,“聯合國軍”總司令李奇微奉命發表聲明,建議與中朝軍隊舉行停戰談判。7月1日,志愿軍司令員彭德懷、人民軍最高司令官金日成復電李奇微,同意舉行停戰談判,會議地點在開城。
同意舉行停戰談判,以三八線為停火線,這是由戰略進攻轉入戰略相持的重要標志。毛澤東的這一戰略轉變,主要依據有以下幾點:
第一,經過第五次戰役,雙方軍隊在三八線附近的戰略相持已經形成。毛澤東認為,經過前幾次戰役,我們的戰略進攻已經完成了保家衛國、援救兄弟鄰邦的任務。現在實行戰略防御就是要鞏固前一階段的成果。既然敵人肯坐下來同我們談判,我們當然同意。
第二,志愿軍入朝后雖連續展開五次戰役,給予“聯合國軍”以重創,但從武器裝備來講仍處于非常懸殊的劣勢,加之制空權、制海權完全掌握在敵人手里,前線作戰和后勤供給都受到很大制約,要想在軍事上取得徹底勝利,需要相當長的時間。
第三, 為應對戰爭需要,我國內財政承擔了巨大壓力,從長遠角度看,這不僅影響到國民經濟的恢復,也對第一個五年計劃的制定和實施產生較大影響。因此,毛澤東認為通過談判結束戰爭,有利于中國在“一個和平的環境建設自己的國家” 。
第四, 在戰局基本穩定在三八線的情況下,朝鮮南北政權的民事統治范圍重回內戰爆發前,此時談判停戰,符合朝鮮人民的利益,有利于半島和平重建。
從1951年6月初到7月10日談判正式啟動,毛澤東在短短幾十天的時間里,解決了與停戰談判有關的一系列重大問題,為爭取談判主動權奠定了堅實基礎。
第一,確定了戰略相持階段總方針。毛澤東指出,目前戰爭雙方已轉入戰略對峙階段,美國已經意識到光靠軍事斗爭是解決不了問題的,開始有了一點談判意向,說明我們的仗打得不錯。因此,我們在全局上要有正確的指導思想,總的方針是“充分準備持久作戰和爭取和談,達到結束戰爭”;軍事方針是“持久作戰,積極防御”。
在整個戰略相持階段,中朝聯軍沒有發動一場像第五次戰役那樣全線的大規模進攻,而是在建設堅固防御體系和后勤保障體系的基礎上,在一線不同方向、不同區域實施由小到大、淺近縱深的反擊作戰,有針對性地殲滅和消耗敵人;在東、西海岸集結重兵,做好反登陸作戰準備;通過空地配合、跨海作戰,肅清三八線以北敵占各島嶼。這種以打促談,積極防御的作戰部署和行動,充分體現了軍事斗爭服從政治斗爭的重要原則。
第二,軍事斗爭準備一刻也不能放松。毛澤東強調,盡管戰爭轉入新階段,但我軍仍需加緊后備兵力輪番入朝,爭取蘇聯向我提供更多新式武器裝備。6月21日,毛澤東專門致電斯大林,希望蘇方向我提供60個師的武器裝備,“以利戰局”。7月9日,毛澤東對中央軍委總政治部慶祝建軍24周年的一份文件作出如下重要修改:“……不要作此次可以和下來的打算,而應作此次和不下來,還須繼續打,還須給敵人以大量的消耗和殲滅,然后才能和下來的打算。只有我們作了此種打算,才于爭取最后勝利有益處,否則是沒有益處的。”
第三,明確由中方領導停戰談判。6月下旬,毛澤東多次與斯大林、金日成討論停戰談判的領導問題,并曾建議由斯大林“密切地指導此次會議”。6月30日,斯大林復電毛澤東,“您建議從莫斯科派人去領導談判,當然這是不需要的,也是毫無意義的。您,毛澤東同志可以領導談判。最多我們可以在某些問題上提一些建議”。7月2日,毛澤東就談判期間軍事上應采取的對策向金日成、彭德懷發出指示,由此開啟了中方領導停戰談判的工作機制,并一直延續到1954年12月。
第四,組建中朝方談判代表團。毛澤東與金日成商定,鑒于談判的軍事性質,由中朝軍隊共同組建“朝鮮人民軍與中國人民志愿軍代表團”,對應“聯合國軍代表團”。人民軍大將南日為首席代表,志愿軍第一副司令員鄧華、參謀長解方為中方代表。同時,中方派出外交部副部長李克農秘密赴朝,“從幕后主持這次談判”。為使中朝方在談判步驟和態度上取得一致,毛澤東還提議,由中朝兩軍談判代表和李克農、喬冠華組成一個小組會議,由李克農主持,從而明確了中朝代表團的領導體制。
第五,確定了停戰談判的主要議程。7月4日,毛澤東向金日成、彭德懷、李克農發去《關于朝鮮停戰談判我方應提出的條款》,內容為:(一)在朝鮮全境實現停火及一切敵對活動;(二)以三八線為軍事分界線并在南北各10英里設立非軍事區;(三)恢復朝鮮戰爭前南北政權各自管轄之民政事務;(四)遣返南北難民;(五)交換雙方全部戰俘;(六)撤出一切外國軍隊。這一文件成為中朝代表團在談判中提出并堅持的重要原則,其中絕大多數內容被寫入停戰協定。
在長達2年零17天的戰略相持階段,志愿軍和停戰談判代表團堅決貫徹毛澤東重要指示,在戰場和會場與美方展開堅決斗爭。
在軍事上,中朝聯軍先后粉碎敵人夏季攻勢、秋季攻勢,建起了一條“打不垮、炸不斷”的鋼鐵運輸線,取得上甘嶺戰役和金城反擊戰重大勝利,最終將不可一世的美軍打回到談判桌前。
在外交上,談判代表團堅定執行毛澤東一系列指示,在停戰線的劃定、停戰協定的執行與監督、戰俘遣返、撤出一切外國軍隊等問題上敢于斗爭、善于斗爭,最終完成“通過談判結束戰爭”的重任。
《朝鮮停戰協定》是抗美援朝戰爭勝利的重要標志,是維護朝鮮半島和平穩定的重要基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