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桃花源記(中篇小說)

2024-01-18 02:01:37周如鋼
滇池 2024年1期

周如鋼

我沒有想到,還會再次見到陶遠明。

那時,雨線和夜幕一起,正緊鑼密鼓地趕著光亮。我看見一個人把包舉在頭頂,在那里躲躲閃閃。我接了幾個人往源里走,他趕上來,問我說,小哥小哥,請問,桃花源在招聘嗎?

還是三月,料峭的春寒不僅潛伏在源口,也匍匐在我們的衣領和帽子上。但他卻身著單衣,發梢和臉上都掛著一些細細碎碎的小雨滴,那些雨滴伴隨他的聲音一起顫動著。

是他先認出的我,他說,源子,你是源子嗎?我是遠明啊,陶遠明!

我腦子里轟的一下,這個名字很熟悉,這不由得把我的身子拉了回去。我仔細地辨認了一下。他那黑白相間的頭發長過了脖子,與胡子連在了一起,皺紋已爬上了他的額頭。我在腦子里搜索了好一陣,才慢慢拼湊起這個叫陶遠明的人來。

不像了,真的不像了。我說,陶遠明?他迅速地點著頭,那個瞬間,他的眼神像突然捕捉到了一團火,火光照亮了眼前。

我邊上的人都有些著急,雨點在他們前前后后催促著,他們的臉上多少都沾了些焦慮和急促。雖然沒有對我說什么,但我知道他們在想什么。而且,他們的穿著上多多少少有些桃花的印跡。我知道,他們都是受桃花源邀請的人。

我的喉結動了動,腳步開始往回挪,一邊挪一邊轉頭對陶遠明說,你,你認錯人了,趕緊回去吧,這里不是你該來的地方。轉過頭的那一刻,我清晰地看見陶遠明眼神里的光慢慢地熄滅了。

我離開家鄉太久了。很多人事已經模糊,尤其是呆在桃花源的日子,我的記憶力日漸衰退。以至于到如今,我已經忘記了很多人,包括陶遠明。但這個名字的出現,總讓我覺得有很多事情可以咀嚼。于是我花了很長的時間,開始拼湊,慢慢地,這些碎片在混沌中才開始指向硯村的中小學,又指向那些城市,還有城市里那個打樁機一度轟鳴的工地,以及工地旁的小河。

我這么說,是因為很長的一段光陰里,填滿了我與陶遠明之間的碎片。

我們曾在同一所小學混到同一所初中。每天早上我會路過他家,在窗口學雞叫,每次只需要叫上一聲,他家的門就會打開。然后我們倆的雞叫聲,就會淹沒在爭先恐后的腳步里。這一段路串起了很多時光的珠鏈,讓他慢慢跟我融到了一起。要知道,他是一個特別有傲氣的人。抓蛇捕蛙,戲魚網雀。所有這些,他不跟我們一起玩,但他都可以研究出不一樣的工具來。甚至一度,他還造出了小小的經柱塔。

這個一米來高的經柱塔,足足有四十九層,每層都掛上了不一樣的東西。就是這尊經柱塔不僅收獲了我們幾個孩子的膜拜,還一度收獲了村里一些七八十歲老奶奶贊許的目光。這一下把他與我們的距離拉到了無限之遠,要知道,經柱塔是我們所有人的許愿塔,也是流浪鬼怪的福利塔。這,真是個神人。

在農村,一般學習好的這方面顯得很弱智,而學習差的往往這方面是強項。而陶遠明則不然。他的智商用現在的話說,是真正的對我們無縫碾壓。

很長一段時間,我都陷在懷疑陶遠明的漩渦里不能自拔,我覺得他的腦子里,一定是被外星人提前安裝植入了高科技芯片。老師還沒教的題,他會。老師不太會的題,他也會。課堂與校園里,都是陶遠明掉落的光芒星子。不要說我們一幫孩子,就連老師與父母的眼神里,都時不時地溢出羨慕的光澤。那時候,若有人提及誰家的孩子聰明,除了陶遠明,我們沒人會信。而陶遠明,幾乎就是我們的神明。他是真正的為數極少的那種別人家的孩子。有無數次,我都想扒開他的腦子看一看,哪怕是條裂縫,讓我瞄一眼也好。

那時候的陶遠明很少會與我們一起玩。在他的眼里,與我們的眼里,都是兩個極端。學霸永遠理解不了學渣,就像學渣理解不了學霸一樣。直到有一天,我們陰差陽錯地混到一起。

我當然不算是地道的學渣,我是介于學渣與學霸之間的群體。但往往這樣的階段最磨人。靠上不及,靠下不愿意。結果做什么都不像。當然,對學習無望的我來說,我對自己沒有太大的要求,所以,我覺得到工地上,能夠緩解家庭的困難,能夠過上一般人的生活,這就是我的人生了。只是沒想到,有一天,作為學霸的陶遠明也可以攪和進來。

我們在工地上,不僅一起搬磚背水泥,我們還同床共枕。如果非要說到感情,我只想說,無數只活著或已死去的蚊子,它們的體內一定有我倆共同的血。

每每到夜晚歇下來時,我們一眾人會在一起打撲克喝啤酒,而他則會一個人趴在床上讀報寫字。他的字寫得很好看,好看到收獲了工地上所有學渣送給學霸的仰視。有一天,我一邊看工友打牌,一邊胡亂走動,發現他正努力寫字時,就躲在他身后看。那是第一次,我發現他不是在做習題,而是在寫情書。看著看著,我忍不住讀了出來,親愛的歡歡,見字如晤……

我奔出喉嚨的聲音,把他的眼神一下子從筆尖拉到了我的臉上,他滿臉通紅,說你為什么要偷看?我急忙回應他,我是學習,我都不知道這個見字如晤的晤是什么意思。

就在這樣細碎的時光里,我不僅知道了他會做習題寫情書,他還會把自己送給工友的孩子們。

寒暑假的時候,工友的孩子會來到工地,陶遠明就把他們不會的作業全包了。看著他輔導孩子作業時的精氣神,我們心里會慢慢生長出一種委屈的情緒,那種情緒就是專門為陶遠明生長的。甚至有時,我們都覺得這是一幕假象,這個人不可能出現在我們的身邊。只有孩子們的話,才能把我們拉回到眼前凌亂的世界。他們的話基本是接在父母的訓誡后面,你不好好讀書,長大了就跟我們一樣搬磚。然后,孩子們會發自內心地問,一邊問,一邊還會托起大腦袋,伸出小手指——叔叔那么好的成績,為什么也在工地上搬磚?

我們所有人在工地上積攢了多年的努力,想此刻用來教育孩子的理由,都會被這類話輕而易舉地砸碎。就像平靜的湖面突然落進些碎石。在陣陣漣漪里,陶遠明似乎有點小生氣。他站起身,看看工地,又回頭看看孩子和我們,在咽了下口水后,咬著牙說,我還要復讀,我還要再參加高考的。

喬有靈找到我時,我正在做功課。

現在的我與世無爭,每天天亮時分起床,我會先洗個澡,然后念四十九遍桃經和各種祝福經文。這些經文從我嘴唇里蹦出來以后,會灑落在整個房間的樹苗上。這些樹苗是我的孩子,從早上到晚上,我就與他們在一起。每天早上做完功課,我會沿著桃源的桃心小道走一段。僅僅是走一段,因為桃花源的徑道太多,每棵桃樹邊上拐個彎,就是另一個方向。于我而言,桃花源就是一個大迷宮。

我問過喬有靈桃花源有多大,喬有靈說不清楚。我有過計劃,要走遍桃花源,但計劃一直在我的腦子里蠢蠢欲動,從來沒有落到我的腳底下。

我也問過很多工友,基本沒有人能說明白。只有莊守城,這個神神叨叨的人,他是用這樣的答案告訴我的。他說,桃花源其實就像桃花一樣大小。對這樣的答案,我自然不認,好歹我也是讀過書的。雖然更多的習題答案或試卷,我是用抄陶遠明的方式完成。

在我罵他不正經的時候,他卻很嚴肅地說,就是桃花一樣大小,你說他大,他就大,你說他小,他就小。我到現在其實仍然不明白他話里的意思。

莊守城先我十多年進源,他跟我是一樣的工作,但他從沒有早起念經的習慣。他說,咱們一幫大老粗,沒有必要做這個,把樹種好就行了,心誠則靈。

我認同他說的話,但我喜歡看著樹苗換影成形時的過程和狀態,有沒有經文,還真不一樣。每天源里進來那么多人,大多數人臉上寫滿了焦慮,腳步里全是匆忙。只有極個別的人,在源口可以掃瞄到他的笑容,那種慈祥和安然是這個世上最稀罕的東西。

莊守城說,你念那些經文又有什么用呢。

我點點頭,笑笑,確實沒有什么用。

我一直覺得進入桃花源是我的幸運,所以,在那次去了桃心樓聽到了悠揚的經文之后,我突然就喜歡上了。事后回想莊守城的話,我琢磨了半天,終于給了自己一個理由,或許這跟小時候喜歡的經柱塔有關。

那時候每到盛夏,老人們就會選半個月的時間做經柱塔。他們一邊造塔,一邊念念有詞。我在邊上看著這尊塔從幾根粗粗的竹子和樹枝慢慢長成花枝招展的亭臺樓閣。而這座塔的高光時刻是在某一個夜晚,那個夜晚,塔尖沖向穹頂,塔身吸附了所有人嘴里蹦出來的經文。而我在老人們無數的轉圈時間里,也會不由自主地念出一些諸如阿彌陀佛之類的音節。

現在,每天早上和黃昏,我都會聽著經文去種樹,聽著聽著,發現自己嘴里不由自主吐出來的字與詞,有了桃心樓里播放的調調和味道了。

幾天后,我發現,陷在手足無措的漩渦里的我,在這些調調的聲音里,漸漸安靜下來。而且,我從來沒有向人透露過念經的原因。只要跟著附和,我的父母就會在腦海里出現,他們有時對我指手劃腳,有時對我一聲不吭,但他們都是笑著的。我不知道他們這些年過得怎么樣。年少的那些粗糙的時光,會在經聲里慢慢地流經我的心臟。所以,我對念經,一度有了偏好。雖然多年后,腦子的容量越來越小,父母與老家的事也越來越模糊。但我養成了這個習慣。

在這個習慣里,喬有靈那漂亮的嘴唇與眼晴都放大了。這么多的植樹工友里,很少有人會念,而她在見我的時光里,我幾乎都在默念著。她就輕輕地跟我說了一句,你可以試著對著樹苗念念。

從那天起,我發現我種的樹苗與工友的樹苗有了不同。那些經文落到地里,那些地就松軟一些。落到苗上,苗長得就壯一些,尤其在樹苗移形換影時。但沒有人知道。

從那天起,喬有靈會經常來找我。雖然,我從進源那天就認識了她,但真正與喬有靈的接觸是在念經以后開始。雖然我的經只是桃心樓的樂聲的附和,只是我順口溜般的哼哼,但我覺得有點意思。

所以,在每一個下雨的日子里,我都會聆聽桃心樓的樂聲,然后在心里跟著默念。在那個雨勢連綿的黃昏,我陷在桃經的漣漪里,喬有靈的聲音從門外撞了進來,她說,今天臨時來了一撥人,你去接一下吧。

對于一個農村的孩子,讓我干體力活,我不會有任何退縮,但接人這種事,我有些不安。看我猶豫的樣子,喬有靈說,今天有好多人來,搞不好,可能會有來自你老家的人呢。

我聽見咚的一聲,有什么東西落進了我的心里。

事實上,陶遠明再也沒有參加高考。他的期待與我們的期待一起落了空。就在他天天看書寫字做題準備復讀時,他的父親卻再也沒法自己下床了。這個消息是長了翅膀的,這對翅膀到處飛,附近所有村莊的上空都是這對翅膀上掉下的羽毛。

陶遠明的父親一輩子沒干過什么事。和我的父母一樣,他們都是老實巴交的農民,我們從出生那天起,就從來只敢對著黃土撒尿,要說面對老天,我們最大的狂妄也就是仰著頭,拿個酒瓶子吹一吹。而像什么去市政府省政府的門口,估計我們全硯村的人都沒有動過這樣的念頭。哪怕是動了一下,估計我們的腿也是打著顫的。

但陶遠明的父親吃了螃蟹。他實在咽不下兒子高考被人冒名頂替這樣的事。這個一生只喜歡看新聞聯播的人,從來沒有相信過這樣的事情是真的,真的會發生在自己身上。

而且他充分相信自己兒子的能力,其實不止他信,我們全村全鄉人都信。但信歸信,有時,這個信,對于農村人來說,也等于信命的意思。他父親認為,不管有沒有命,他需要一個說法,而這個說法,就是通過他的下跪。

不久后,這個影響硯村發展的老人,他的腿就跪麻了。他把它放在回鄉的拖拉機上。伸直的時間并不長,這輛拖拉機就與另一輛車碰了下,等他反應過來時,半個人被側翻的拖拉機壓住了。而這條腿從此就把陶遠明的父親摁在了床上,這一摁就是好幾年。

父親臥床后,陶遠明也沒有放棄高考。

學校的老師為他捐過款,但他沒有要。他在一個滂沱大雨的傍晚找到我,那時的他不像現在的他,盡管父親被摁在了床上,他身上的傲氣仍然透過眼神和毛孔在彈跳著。

他斜靠在我家門框上,一只腳踩在門檻上。在陣陣雨聲里,他歪著頭,聲音不響,卻擲地有料,敢不敢帶我去工地?

那時的我已經在工地上干了三年。我初中一畢業就撒開了腿,農村的孩子,要么跟土地過一輩子,要么跟工地拴一輩子。我選了后者。而三年后的這一天,我儼然是一個工地老師傅了。

但面對陶遠明,我仍然不愿意他與我們為伍,我認他這個朋友,但不認為他可以跟我一樣干這種體力活,這既是對他能干體力活的不信任,更認為這種活是對一個學霸的侮辱。但是,陶遠明似乎鐵了心,他說,家里已經這樣了,你就幫不幫吧。

我說這活真的不適合你,你需要做的就是好好復習。但陶遠明對自己的學習非常自信。他說,考試我肯定沒問題,現在只是需要錢。他說,光靠母親種地,讓父親養傷都不容易,我妹妹估計也上不了學了。

我有點驚訝,你還有個妹妹?我怎么沒見過?

陶遠明說,有個遠房表妹,一直靠我家幫扶,也要高考了,后面準備報考醫學院。

我說,各人有各命,你就先顧好自己吧。

陶遠明低下頭,看著腳尖,半晌,突然就踢了腳門檻,轉過身,抬起頭,望著正猛烈砸下雨滴的天,說,你先帶我去工地吧。

在這個節骨眼上,我沒有說太多。有時少說話也是對他的一種支持。有時安慰的話說多了,也容易傷人。這時工地上的我們都期待著他的變化,甚至于他的所有得失成敗,似乎都是我們這個工地上所有人的榮辱了。

可是誰也沒想到,在馬上要高考的時間里。他的時間越來越不夠用,好幾次深夜,我起來上廁所,都發現上鋪的他借著手電筒的光還在看書。我不忍心,在食堂吃飯,或一起上工時,就說他,我說你這天才呀,在我印象里,就沒有你不會的題,為什么你還要半夜通宵地看書啊。他就笑了笑,說,扯,世上哪有什么天才啊。

晚上我們睡了,他還沒睡。早上我們沒起,他早就起了。這樣一段時間后,有一天,我正在樓頂扎鋼筋,突然聽到有工友大叫著,快來人快來人。

等我晃著跑下樓時,我發現陶遠明正躺在一層幾塊水泥五孔板的預制工具板上。

幸虧只是二層樓,幸虧底下是幾塊木板……工友們都在慶幸,還好,陶遠明神志是清醒的,他只是叫著說腿疼腰疼,摸了把頭,手上沾滿了血。聽我們喊著要送醫院,他還一直說只要弄瓶紅花油。拗不過我們堅決要送醫院,陶遠明卻用齜牙咧嘴的樣子,硬生生地擠出了一些零零碎碎的笑,艱難的笑意里裝滿了不好意思。

接下來的時光,我們所有人都開始為他提心吊膽。他一會兒清醒,一會兒糊涂。甚至,我一度都動起了如何勸慰他父母,并向他父母請罪的念頭。

這樣的節骨眼上,我們早忘記了他要高考。在他有一天完全清醒的那一刻,他一下子從床頭坐起來,認真地問了下日子和時間。在得到我的答案后,他嘭一下直愣愣地倒在了床上,彈出的眼珠子幾乎要撞到天花板上。

跟著他的眼神,我也小心翼翼地望了望天花板,天花板上什么也沒有。低下頭,卻清晰地看見,有洶涌的液體從他圓睜的眼眶里不斷奔出來。很快,白色的枕頭就洇濕了一大片。

我很努力地想說點什么,嘴巴張了張,終究什么也沒說出來。

今天的這撥人有的西裝革履,有的皮鞋上沾不住一滴水。放在以前,這樣的人來到桃花源,負責接待的都是貴賓部的人。

喬有靈也曾多次到源口迎接。當時我進入桃花源,迎接我的就是喬有靈。

我無法描述喬有靈的長相,唇紅齒白這種實在過于平俗了。我只想說,她走過的路上會落下一路的香氣,這些香氣像是從桃枝上飄下來,又像是桃花剛剛盛開。跟在她的身后,看著她腰枝的擺動,我心里就非常期待她能回過頭,而一旦她真的回頭,目光的碰撞中,我就會敗下陣來,我的眼神瞬間只能看著腳尖走路。而且,我發現,目光碰撞的聲音會很響,連同脈搏從我心臟深處出發。

這樣的人是領導喜歡的人。我聽莊守城說起過,領導很多次叫她去接訪貴賓,她都拒絕了。莊守城說,她這個人雖然漂亮,但有點一根筋。她只想做好她的研究工作。其實,桃花源要研究什么呢,什么都不需要。

術業有專攻,喬有靈或許有她自己的專業吧,就像我,我說過,我要么與土地在一起,要么與工地在一起。現在我選擇的是前者。而今天,是喬有靈委托我接人,我開不了拒絕的口。喬有靈說,可能,可能會有你的家鄉人。她是笑著說的,我是慌亂著應的。她說這話的時候,我的腦子里就浮上了父母的笑臉,我看見他們的臉上裹著春風,笑容跌跌撞撞,于是我也跌跌撞撞地說了聲,好,好的。

只是,我沒有想到,十多年不見的陶遠明會在這里出現。

陶遠明沒有提前報備,邀請的花名冊里也沒有他。我讓同事查了查,同事說沒有查到這個人,這說明陶遠明并不在桃城工作,或者再確切地說,他不應該來這里。我不知道喬有靈說的老家的人是不是他。

現在進入桃花源的人都需要提前報備,桃城李城葡萄城,每個人要想進入桃花源,都要經過事先的審批。而所有入源的人,也都需要遵守入源的方式。

桃花源的源門在山口,其實不過是一條狹窄的山縫。我這一百二三十斤的人,需要側著身再重吸一口氣,才能小心翼翼地通過。此時,系統會在源口掃瞄,如果身體里能掃出桃花的印痕,源門就會自動開啟。

我是在一個深夜慢慢靠近桃花源的。我與一些不明就里的人一樣,匆匆趕夜路。卻在剛靠近那條狹窄的山縫時,迎來了山風的呼嘯,在呼嘯聲的跌宕里,我的身子慢慢地換了天地。然后,我就看見了喬有靈。喬有靈微笑著說,歡迎你來到桃花源。

就跟雞蛋剛破殼的小雞,它第一眼是不一樣的。從那時開始,我就對喬有靈有了不一樣的感覺。我很吃驚,問,這里是桃花源?深夜的桃花源,依然帶著星光。我以為這是另一個城市,而眼前,每棵樹上,密密麻麻的桃花,花瓣上溢出的光澤讓桃花源的地上都長出了一些光亮。

我半天回不過神來,直到喬有靈再次說,歡迎你。

我臉一紅,忙不迭地送出兩個謝謝。

喬有靈說,你很幸運,你應該感謝你自己。說這話時,喬有靈的嘴角翹起,宛如桃花的花瓣。而花瓣上面的臉頰粉粉的嫩嫩的,似乎沾染了些酒后微醺的紅。

我跟莊守城說,喬有靈真漂亮。

我說這話時,有一些譏笑就浮在了莊守城的臉上,他說,你不會看上人家了吧。

我把頭夾在兩腿之間,我的大腿輕微顫動著。

莊守城說,她可不是一般的女人。

我不知道喬有靈是一般還是二般,我只知道喬有靈給了我別人沒有的東西。就像莊守城說的桃核與桃心。

我是在桃花源的最高建筑桃心樓里看到桃核與桃心的。

也就是在那天,我第一次知道那么動聽的桃經聲樂,是從桃心樓里流出來的。我循著聲音跟著喬有靈的腳步上樓。每靠近一步,聲音就清晰一些。直到一排畫滿桃花的墻壁堵在我面前。

喬有靈說,如果你是桃花源歡迎的人,會有一個盒子主動為你打開。如果不是,所有的盒子都只是一面墻壁。

房子里桃香四溢,地面亮得能照出人影。我甚至不敢挪動我的腳,生怕我那沾滿河塘污泥的鞋子玷污了地板。在城市里坐趟公交車,我都不太敢把屁股放到座位上,更何況是如此光鮮干凈的地板和墻壁呢。

在那一刻,我覺得這便是我一輩子的榮光。抬腿的剎那,我小心翼翼,如千斤在身。眼前的墻壁,畫滿了一朵朵的桃花,這些桃花都散發著香氣。

我不時地回望站在窗口的喬有靈,她在外面揮動著手,讓我大膽地面對桃花墻。于是在艱難地挪了幾步后,我發現墻壁的中間動了一下。果然,有一個盒子跳了出來。

我再次回望了下喬有靈,她微笑著,用力點了點頭,又做了個手勢。于是我轉過頭,小心翼翼地取出盒子,在盒子里又取出一個桃子,最后在桃子里取出了一顆小小的桃核。

實話說,這顆桃核并不好看,坑坑洼洼的樣子。但這顆桃核從那天起,就貼在離我心臟最近的地方。我能感覺到桃核的跳動。每跳一下,我的心就會顫一下。我的心每顫一下,桃核就動一下。

喬有靈說,要保存好它,這是你的種子。

出院以后,陶遠明似乎是父親附了體,他幾乎很少開口說話。所有人事似乎都與他不再有關。這樣的情形持續了兩三年之久。我甚至開始擔心他,勸他要不要回老家去休息休息。但他堅持說不用。

讓我發現他再度的變化是在一個下午。工地上有人找他,卻發現他不在。于是我跑去了宿舍。我當然不知道他會在宿舍,但這段時間,他總是喜歡看報紙。他總會喃喃自語地說一些莫名其妙的話,還動不動就把自己丟在宿舍里。

自從高考事件后,我覺得他越來越神神叨叨。所以,有時對他嘴上制造的聲音,我也學會了讓一只耳朵進,另一只耳朵出。

那次他說,好像有一種傳染病要開始了。你們要注意。

我們就笑,都什么年代了,科學越來越發達,怕什么傳染病。

他也沒有反駁我們,隨著時間的推移,我們確實聽說了一些什么禽流感魚感冒,什么肝炎肺炎之類的病,好像已經從哪里開始傳染開來。但我們都沒有當回事。農村的孩子沒有人怕死的,當然,農村的孩子更多是不相信這些,因為從小吃不飽穿不暖的農村孩子,天生就有一顆強大的心臟。

還沒進宿舍的門,一股焦味就往我鼻孔里鉆。我迅速推門進去,一股煙就勢鉆進了我的喉嚨。我一只手掩住口鼻,一只手揮灑煙霧,一邊尋找煙霧的來源。終于發現,陶遠明正靠在宿舍的墻角,眼前的煙與火正從他坐著的地方,升騰而起,并控制了整間房子。

我很吃驚,腦袋里閃過一絲不祥的預感,大聲叫著,陶遠明,陶遠明,你在干什么!

他沒有抬頭,也沒有回應我。煙霧中的他,只是將手上的書和報紙,一頁一頁往火堆里撕。我迅速跑過去,三腳兩腳踩滅了其中的一張報紙,我用腳踢開了幾本書和這些報紙。這些報紙現在成了火焰的頭號種子。我大聲叫著,陶遠明你怎么了,你讀書讀成書呆子了是吧。一邊踩,一邊順手抄起其他一些報紙往外拋。

報紙每天都會從包工頭的辦公室溜出來,慢慢出現在宿舍,有些出現在我們的床頭,有些出現在床鋪,有些出現在墻壁上,還有一些會出現在蹲坑里。而現在,這些報紙成了陶遠明眼前火堆的幫兇。

雖然踩滅了一些,但眼前的火苗還在流竄著叫囂著。我用腳碾碎了最后一堆火焰,在一張被火焰啃噬過的報紙旁蹲下。我盯著陶遠明,有眼淚掛在他的臉上,我又轉眼看了下他手上的書和報紙,這張破碎的報紙上有兩行大大的標題,傳染病來勢洶洶,醫學院實習女生救人時遇車禍離世。

我一把扯過他手里的報紙,用手扇著眼前的煙霧。而此刻,剛才躁動的一團團黑煙從房子的各個窗口和縫隙已經逃了出去,它們一邊跑,一邊叫來了很多人。這些人進入宿舍后,完全壓制了我要了解事情原委的意圖,壓制了對陶遠明的所有安慰。他們責問的唾沫噴灑在已經成為灰燼的書報里。

房子不算小,在這里的上下鋪有三十多張。這三十多張床鋪,有十多張就張了嘴。

你不要讀書你要燒紙你大可以到外面去燒啊!

你在房子里燒萬一出點事怎么辦?

你是準備把我們都燒死嗎?

還沒被傳染,人卻要被燒死了!

這樣的說法引得所有人的唾沫都交織在一起。唾沫連著唾沫,唾沫裹挾著唾沫,把我那點微弱的安慰早已壓得不成形。

于是在唾沫的大潮里,陶遠明終于爆發,他大跳起來,雙腳騰空,踩在一堆堆要燒未燒著的書本里。那天,我似乎看見了哪吒腳踩風火輪的樣子,哪吒大叫著,燒吧燒吧,燒死我吧。

我覺得一定是那天濃重的煙火鉆進了陶遠明的鼻腔口腔,還有他身上的各個毛孔。我相信有很多很多的火在他的體內得不到排散。因為從那以后,只要陶遠明一開腔,就帶著一股火藥味。

在這種火藥味里,工友們慢慢地與他劃出了一條界限。這條界限看不見,摸不著,但冷不防的碰觸,就會讓人心驚膽跳。

只是,工地上的都是大老粗,白天干活,沒有時間東想西想。一到晚上,幾瓶馬尿下去,每個人的心中都好像憋了一口氣。在傳染病似乎要撲到工地來的氣氛里,我們平時打撲克的興奮與勁頭似乎都少了,每個人心里都好像憋著一股子氣。

而我們村的學霸,他陷在了對過往的傲氣與對世道的憤憤不平里。面對他,我們都學會了一些固定動作,他一開始說話,我們要么站起身出門,要么就是坐著摸耳朵。摸著摸著,我們發現耳朵里居然慢慢地長出了老繭。

偶爾我們也會笑,但這種笑是沒有聲音的。因為,這種笑,很有可能成為點燃火藥的導火索。只是,有的工友忍不住還是會安慰他,比如讓他退一步想想吧,或許那次就是你考差了,又或許那次是名字寫錯了呢,等等這類。

但這樣的安慰,在他看來,卻成了不相信他,或是對他的諷刺和侮辱。

有時,我們也會在沒有語言交流的時候,互相傳遞一個眼神,眼神里落滿了人生不得意的灰。在這種灰里,我們會告訴他,我們也不想在工地上賣命。但人真的是有命的。或者,至少,江湖上還是有高人的。

到現在我依然記得,我們一幫大老粗,在看完武俠片后,還引用過兩句名言,一句叫,山外青山樓外樓。還有一句是,強中自有強中手。

我們是在工地的河邊說這樣的話的。

我們很久沒有出去晃了。在我們自我封閉的時間里,我們的心里與腦子里都長出了雜草。所以,偶爾能出去喝幾瓶貓尿,我們的性子就像干草,一下子就被點燃了。

一同點燃的是工地邊上的一個小村子,那個村子在那個夏天的夜晚,突然用他們的熱情染紅了天。因為聽說瘟疫流行,經柱塔在很多地方都被豎了起來。我們在酒氣里追著光,遠遠地發現了多年未見的經柱塔正沖天燃燒。火焰吸引著一圈圈人正雙手合十繞塔行走。

出外打工的時間太久了,我們太久沒有見過經柱塔了。那天我們興奮地看了半天,每個人都在心里許了愿,似乎我們的人生自此就要開掛,什么災什么病都與我們不再相干。老輩人說過,享受經柱塔的都是靈物,我們的許愿他們都能聽見。

那天的陶遠明說,如果我死了,也能享受到經柱塔的福利就好了。我們就說,誰知道人死之后會怎么樣呢,要享受,應該誰都可以享受吧。

回頭的時候,我們一邊大踏步走路,一邊操著花幾塊錢買來的啤酒瓶子,一邊看著偶爾擦肩的女人,粗放的荷爾蒙就會飆升到喉嚨口。面對著路邊的雜草和天上掉在河里的星子,我們一個個熱情高漲,只有陶遠明有些悶悶不熱。

我們的嘴都朝天噴著,裹著酒精味的唾沫星子噴在夜空里,也砸在馬路上,甚至還翻滾著進了河里。什么命運無常,什么狗屁人生,什么智商高低,貴人賤人在瘟疫面前一視同仁。還有讀書,讀得再好有什么用?可以不死嗎?可以長命百歲嗎?又有人說,我們看了經柱塔不要亂說話。然后,有人又說,經柱塔又怎么樣,真的能免災免禍嗎?

我朝他看了一眼,他的臉上有一塊胎記。這時,他喝了一口酒,又說,人都有命的,不要說其他聰明人了,就說陶遠明吧,聽起來多牛逼,也不過是跟我們一樣,沒有好工作,沒有女朋友,沒有好命,連干活都不如我們……

這些話都帶著興奮,帶著武俠片里的江湖氣,更重要是帶著酒勁。但這份酒勁和江湖氣,最終換成了邊上河水巨大的咆哮聲。在這聲咆哮里,我的心抖了一下,匆忙回過頭,才發現河里浮浮沉沉地多了一個老鄉的驚叫。

那個老鄉我不太熟,如果不是那一眼的胎記,昏暗的夜色里,我根本不會知道河里是誰。

聲音是黑色的,河面也是黑色的。渾身酒勁的我,看著幾個人一臉的驚慌失措和對陶遠明的憤怒,反應過來后,我大罵了一句陶遠明,你干什么!你神經病吧!

這句話甩出嘴唇后,我又聽到了嘭的一聲。水聲里,我發現很多很多的水泡開始前赴后繼地撕碎我的耳膜,鉆進了我的耳朵和鼻腔。

從那以后,我再也沒有跟陶遠明說過話。我第一次覺得腦子里裝了芯片的人,也未必能做朋友。因為芯片如刀,可以傷人。再聰明又能怎么樣呢。

所以,我也不想讓陶遠明進入桃花源。他進來桃花源能做什么呢?是來當我的領導嗎?還是跟我一樣?那么多年過去了,我不知道他的心態調整過來沒有。我不確定現在的他是什么樣子。要說一身的蠻力,他真的不如我。

三天后,我再次在源口看到了陶遠明。

這次他蹲在一塊石頭上,石頭邊是一株巨大的桃樹。陶遠明就站在桃樹下,雨還是不緊不慢地灑著,從桃葉的間隙滴滴答答地滾下來。這次,他將包背在了身上。樣子比昨天要好看些。

看見我出來,他再次小跑著過來,叫著我,源子源子,你終于出來了。

看著他的樣子,我心里莫名就長了一些氣出來,我把這些氣轉換成了低調的聲音,你別這樣叫,我在這里可是工程師。

他一下子有些窘迫,拉著包的手上上下下摩梭著,臉上浮了些不可名狀的紅,說,源,源工,你能不能帶我進源。

我故意不看他,一邊往飯店走,一邊問他,為什么那么想要進源,你有沒有邀請函?

我的想法就是請他吃頓飯,安排他走人。其實進城這么多年,我想過很多,我有幫人的心,但實在沒有幫人的力。那么多一撥撥進城的人找到我,我又能怎么辦?請他們吃一頓飯是我真正能做到的事兒。但陶遠明,他的心思卻不在吃飯。

所以,聽我這一問,他就有點傻了,急切地問,進源還要邀請函嗎?

我說,有邀請函的進源,會被鄭重接待,沒有邀請函的進來就只能被使喚,而且,你進來以后,出去就難了。

這么一說,他低下了頭,突然又抬頭問我,那你是怎么進來的,你當時的邀請函是誰發給你的?

他這么一問,還真是把我問住了。我這才想起來,我其實也是沒有邀請函的。在那個夜晚,我渾身濕漉漉的,夾在一撥人中間,一起晃蕩著就走到了桃花源。我只記得那時我對有些人有些事失去了信心。我感覺從外到內,整個人連骨子里都是濕的。

那時的桃花源剛剛開辟了進源的船道。一艘船里可以同時躺上三四個,而我那天卻仍然是從山口的縫隙進入的。因為我一靠到山縫,呼嘯的山風灌進我耳朵的時候,我身上的桃花印痕就被掃瞄到了。

我當然不知道什么桃花印痕。多年后,我問喬有靈為什么同時進來的人后來都找不到時,喬有靈無意中說了我與他們的不同。而現在,我可以微微地看出進源人的不同,靠的是這十多年的在工作中的細致形成的。

只是,所有這些,我都不能告訴陶遠明,喬有靈說過,這世上,有些事越少人知道越好。所以,我沒辦法告訴陶遠明。或者,我也實在說不清是怎么回事。

在飯店隨便找個位子坐下,我點了一些菜,我已經不記得陶遠明喜歡吃什么了。趁著上菜的間隙,我就隨便轉了下話鋒,說,其實,就算你能進桃花源,以后想出去可就麻煩了。

他的眼睛里一下子又透出了光,急切地說,我可以不出去的,我就是想找份工作,多掙幾個錢。

我沒有看他,只是往他杯里添了添水,沉著聲說,你不出去怎么行?哪里的工作能做一輩子?再說了,過年過節不回家了?

他說,回當然是要回,但即便是回,也可以幾年后再回,眼下掙錢最重要。再說了,你不也不回家嗎?

他這么一說,我的心里就晃蕩了下。我也想回家,可是我不敢回家。父母其實一直對我期待很高,當年的陶遠明就是我的榜樣。即便后來的陶遠明到了我所在的工地,父母仍然說那是一條龍,他遲早要上天的。而你,你這條蟲到時又能爬哪兒去。

從小到大,在他們眼里,我似乎一直是一條蟲的樣子。這條蟲一直努力地捕捉和收藏他們的臉上的春風,但總是很艱難。他們對這條蟲的人生教導都是在棍棒和聲音的號叫里實現的。而工地上的幾年,在腰與背接受巨大考驗的時候,這條蟲反而覺得這要比在學校里和家里自由得多,這種自由和舒服,就像啤酒下肚以后打的嗝。所以,在工地邊上的村子里見到經柱塔的許愿,我僅僅是許了一個能讓父母增加收入,能讓他們開心的愿望。只是可惜,工地上時間并沒有太久。

好在,陰差陽錯居然進了桃花源。

所以,我內心確實有私心,我不想讓這么高大的人物,再次來到我所在的地盤,來擠占本該屬于我的光亮。

我說,你說實話,為什么那么想進桃花源,又是從哪兒得到桃花源的信息。

陶遠明說,聽說好多年了,大家都在傳,有這么一個地方,遍地是桃花,工作環境很好,猶如人間仙境,而且領導同事之間的人際關系都很好,沒有上下級之分,也沒有人看不起人,更沒有人高高在上。關鍵,收入還很高。

我很驚訝他的這些消息,問他都是哪里聽來的。

他也笑了笑,說你別管我哪里聽來的,你就幫幫我,遂了我的心愿吧。

我跟他說,遠明,實話實說,想進桃花源不容易。

陶遠明的臉耷拉下來,他說,源子,不,源工,你真的幫我想想辦法,桃花源這么好,我當然知道不容易,因為不容易我才需要找你。我現在特別需要一份工作,我上有老下有小,他們都靠我活著。我父親前些年走了,現在母親和孩子還等著我。他們不能沒有我。

聽到陶遠明提到他的父親,我好像什么時候見過他,瘸著一條腿走一步拐一步。但我不敢確定。而且那張似曾相識的臉,見到我的時候,也沒有跟我打招呼。按理說,在桃花源碰見熟人,就像在外地碰見老鄉,會有莫名的親切感。但我沒有,所以,我又一度懷疑是自己的腦子出了問題。現在的我越來越懷疑自己,因為熟臉越來越多,但他們都不認識我。由此可見,我也不會認識他們。像陶遠明這樣的,如果不是他認出我,我想,現在的我,不會再輕易地去認人叫人。

而且,陶遠明的孩子都上學了。這時間一晃蕩,就是十來年的光陰。那個時候,我們一起喝啤酒,一起在街頭扯嗓子飆粗話,現在想來似乎還在眼前,但真要回想,這些畫面又像極了晃蕩在水中的月亮。

想到這些,我的心里又涌上來一些沮喪。我說,遠明啊,我勸你還是離開這里吧,你回到家人身邊,在家附近找份工作,多少可以照應著家里,跑這么遠,家里有點事都顧不上啊。

他一聽,就低下了頭,半天又嘆了口氣,說,誰愿意跑這么遠呢,我已經輾轉了很多地方,還不是想多掙點錢嗎?現在找工作實在太難了。企業大批倒閉,工人大批失業,這幾年,很多地方,干著干著,不是把人干沒了,就是把單位干沒了。

我說,這年頭,哪里都不容易,桃花源里其實也很難,大家競爭壓力大,沒你想象的那么好。

我說的不算全部是真,但有一點是真的。嚴格意義上說,我的工種,叫植工。桃花源像我這樣的植工很多,但擁有桃核的植工很少。他們都是懷揣著桃花進來的。只有花瓣印痕的人進桃花源,成不了植工。擁有整朵桃花的人進來,可以成為植工。但植工之間,仍然有區分,這種區分不是口頭上的區分。所以,有的時候,你不得不認命,或者一個人的修行就是一個人未來的命。

這么說,或許玄乎了。確實我也說不明白。但我總感覺這一切,都是有定數的。

陶遠明說,你別騙我,我們都知道桃花源很好,大家也知道桃花源難進,你就幫幫忙,幫我跟領導說一說,我干什么活都可以,只要工資高點,打我罵我我都能忍。

我聽見自己嗤了一下鼻,什么都能忍?

這時候,我聽見陶遠明支支吾吾說了一句話,聲音很輕,但卻清晰地鉆進了我的耳朵。能,能忍。

我聽見有一口氣從喉嚨里冒出來,這口氣在窗外晃了晃,消失在了陰沉潮濕的空氣里。我發現自己的喉嚨動著,有一串話正堵在那兒,但我沒有把它們放出來。陶遠明不會知道,真要進了桃花源,再要出去,就不是幾年的事了,而且,桃花源的收入并不高。他把桃花源想得太美了。

桃花源不需要開銷。所以,就算是低等的植工,在桃花源仍然沒有什么生活負擔。而今天的飯錢來自于我兩天前接的這些人,他們在我口袋里爭先恐后地塞了些東西。那些東西換來了我與陶遠明在源外的這頓好菜好飯。

這頓飯里我們并沒有說太多的話,時間過去太久了,我的記憶也總是出現偏差。這兩天我用了大量的植樹時間來回憶一些與陶遠明的事。而回憶總是磕磕絆絆,在踉踉蹌蹌中我難以準確還原和述說當年的故事了。

我在桃花源的時間太久了,已經十多年了。我確信,我能記憶這么多,已經是我的萬幸了。這樣想的時候,我總會摸一摸身上的桃核。

是的,有人是一片花瓣,有人是一朵桃花,有人是一個桃核,而我,擁有一個桃心,那就是桃核里的桃仁。因為這顆桃仁,我的記憶才可以緩慢減退。如果不是這顆桃仁,我的記憶一定像入源的其他人一樣,吃過第一頓晚飯,這世上的一切都將被擦除。

我知道,時光在一天一天地溜走,我終將會忘了這個世上的一切。最明顯的是,現在,我的桃核已經有了包漿,這些越來越亮的光澤不會照亮我之前的記憶。它們匍匐在桃核上,為的是照亮我未來的路。

所以,我們曾經親如兄弟的氣氛沒有再出現。當年帶他到工地的事,我也沒有再提。我們之間的氣氛似乎變得有些潮濕而凝重,就像窗外一直淅淅瀝瀝不停的雨。

這一天,我們沒有喝酒。

我問陶遠明要喝點嗎?陶遠明說戒了。

我沒有跟陶遠明說,其實,我也戒了,早就戒了。

近些年來,除了記憶力嚴重減退,眼睛的老花也越來越厲害。所以在喬有靈的辦公室看見陶遠明時,我一度以為自己出現了幻覺。

在進入桃花源之前,我可以扛上兩大包水泥,大步流星。我可以一頓喝一斤白酒,吃幾斤番薯雞蛋。而現在,都讓我覺得不可思議,似乎那樣的時光從來不曾有過。

在桃花源的日子,吃飯不花錢,穿衣不花錢,生病不花錢。當然,在桃花源的人幾乎不生病。偶有個頭疼腦熱的,我們只需要摘下伴有晨露的花瓣服下一兩片即可。那天我摘了些花瓣給喬有靈送過去時,看見了陶遠明。

陶遠明正坐在喬有靈的對面,他正在翻閱一些書籍。我不知道焚過書的陶遠明是不是還能走進書本,當年燒書的一幕伴隨著他的眼淚再次沖到我面前。

那天的陶遠明大吼大叫著,去他媽的考試吧,去他媽的讀書吧。在他滂沱的淚聲里,為了讓他不至于在眾工友面前出丑,我拽著他出了門。在工地的那條小河旁,他癱在地上,眼淚里攪動起了洶涌的往事。

我學習不算好,但我知道生活的重要,所以,我理解高考失利與錯過高考對他的打擊,但我覺得作為一個男人,年輕的男人,應該看到未來還有無限的可能性。所以,我一直勸慰他說,不就是高考嗎?以你的才華和能力今年沒法考,那就明年再考,遲早你都能考上的。

我想陶遠明的心底一定儲藏了太多的潮濕,以至于讓他的淚水瘋狂地從眼眶噴涌出來。最后在淚水和鼻涕的交織里,我聽到了一個新的消息。他說他再也不想參加學習與考試了。

這是我對陶遠明最陌生的一刻。我大吃一驚,怎么可以這么簡單地放棄人生的夢想呢。

他說,他的夢想其實是跟表妹在一起。

我說,那就去追啊,怕什么。

他沒有看我,卻笑了一下。那笑里卻淅淅瀝瀝地露出了不少的苦,他嘆了一口氣,說,我表妹,我表妹上了報紙。

我又是一驚,但半天沒有反應過來,半晌后,我恍然大悟。兩人同行,如果一個人走得太快,一個人走得太慢,遲早他們都會分開的。即便是一開始美滿的婚姻也是如此。而上了報紙的表妹一定是過于優秀了,而此時此刻的陶遠明,他所有時光都沉浸在工地的磚頭水泥與混凝土中,他該有怎么樣的信心才能面對他優秀的表妹呢。他確實說起過,他說他的表妹有多優秀,未來會是一個多么好的醫生。

而眼下,兩人的距離越來越遠。我一下子有點心疼他。那個夜晚,我沒有多說,我一開始是蹲著陪在他的身邊,后來,我也癱在地上,我的面前落了一個又一個煙蒂。

到今天,回想起來,畫面不是很清晰,但陶遠明哭得撕心裂肺的樣子卻依然能夠還原。只是,現在的我再想起來,仍然覺得他有點矯情了。總覺得,要做大事的男人,不應該太在意這種兒女情長的。

而眼前的他,是那樣的安靜,只有翻書時紙頁的聲響,才讓我回到眼前的真實。

喬有靈說,喲,源子來了。來,給你介紹一下,新來的陶遠明。據說會寫文章,正好領導要我寫一篇關于桃花源的宣傳文章,你知道,我哪里會寫。所以,就讓陶遠明試一下。

陶遠明抬起頭來,原來靦腆的臉色,在與我的目光碰撞時,一下子帶了些自豪。那一刻,我覺得臉上滾燙的。我一直處心積慮的不想讓陶遠明入源的心理,似乎在這瞬間被人刺破。但我仍然忍不住問了句,他,他是怎么進源的?

沒等喬有靈開口,陶遠明看了下我,又看了眼辦公室的門上的字,說,是喬,喬領導送了我一朵桃花。

我一聽,心里有點怪怪的。喬有靈打斷了他,說,我叫,喬,喬有靈,別叫領導。

現在這朵桃花正綻放在陶遠明外衣左上角的袋口上。我滿臉的通紅,卻忍不住繼續朝那邊瞥了一眼。喬有靈說,你們認識?

我抿了下嘴,說,他是我小學同學,這幾天正愁沒辦法讓他入源呢,您給解了大麻煩。

其實我內心里突然對喬有靈有了看法,喬有靈是不是早就知道陶遠明的到來,不然,他怎么會說那天可能有我老家的人來呢。

所以,從那天開始,我發現我的心里浮浮沉沉的,總感覺有些波瀾在晃動。

喬有靈的桃花給了陶遠明一次機會,但我不知道他是否能把握機會。在桃花源里,看著漫天的桃花,但真正擁有桃花能力的人并不多,喬有靈是其中一個。而喬有靈把又一朵桃花送了人,這確實說明,喬有靈擁有很多桃花。我越來越相信大家的傳言,喬有靈的青春永駐就是因為她擁有著好多枝桃花。

喬有靈比我還要早就進了桃花源。

莊守城說過,喬有靈不是一般人。我用自己對喬有靈美貌的貪婪的方式,讓莊守城開了口。當然,我確實有些喜歡喬有靈,但我又知道,喬有靈一定不是我這樣的身份可以擁有的。

莊守城也用他的方式打擊了我,他說,不要說你了,領導她都看不上。領導經常叫她去陪貴賓接待貴賓,她能拒絕就拒絕,能不去就不去。而且,據說,她當時也不愿意進桃花源,是領導派人去接了幾次,才進桃花源的。

在發出邀請函之前,喬有靈正在一家醫院當醫生。如果說校有校花的話,她便是當之無愧的院花了。這朵花當年成了醫院的驕傲,整個醫院都號召要向她學習。這樣的成績,自然成了所有地方都想要的人。

桃花源也不例外。桃花源需要有醫術高明且又宅心仁厚的人。雖然我們桃花源的人不太會生病,但世事無常。我們需要對未來葆有更多的警惕心。這年頭,大自然的病毒和人為的病毒在不斷生產和變異。如果有一天桃花的晨露不能解決問題,那又該怎么辦。

莊守城的理論是用我的行動來支撐的。因為,現在的我,不僅負責植樹,每天還要在不同的桃樹上,采摘下含有晨露的不同花瓣,送去喬有靈的辦公室。而喬有靈,每天會在這些花瓣的交織里,研究她想要的東西。

莊守城的意思是,喬有靈研究的就是如何讓桃花有更多的治療功能,可以用在所有人的所有病上。而且這樣的功能是對外的,遠不僅僅是桃花源。

所以,我就會想,她送人的花瓣,是不是就是我采摘的花瓣。如果是的話,我以后也可以用這樣的花瓣讓更多的人入源。

但事實證明,我的想法只是紙上談兵。在陶遠明之前,我用我采摘的花瓣送過想進桃花源的人。但可惜,在門口仍然被識別系統拒絕了。

所以,面對陶遠明的請求,我愛莫能助。

現在的陶遠明可以一展身手了。多年不動筆的他,或許,桃花源的這份工作真的會讓他回歸到人生的最初。那些趴在床上打燈寫字的鏡頭,突然就浮上我了腦海。

人啊,有時想想,真是有命運的。這輩子你能遇上誰,你要干什么事,似乎都是冥冥中注定的。想想陶遠明,那時那么想讀書,但命運偏偏就是和他開了個玩笑,即便你有再高的智商,但就是讓你讀不成。而現在呢,陶遠明干了那么多年的體力活,他可曾想到有一天會莫名其妙的真的讓他又伏在案頭,動起筆來。

只是,沒想到的是,還沒等陶遠明寫出好文章來,喬有靈卻突然主動來找了我。

喬有靈說,源子,你作為陶遠明的同學,你了解他嗎?

我說,我們十多年沒有見面了,這些年我也不知道他在干些什么。

喬有靈說,那十多年前你還記得什么嗎?

我大致回憶了一下當年發生的一些事,但時間久遠,我實在無法一一還原。尤其是有些事,我可能發自內心的不想全都想起。聽著我的說法,喬有靈突然打斷我,紅著臉問了我一句,再問一個問題吧,他結婚了嗎?

我說,他這次想進桃花源工作,就是說一家老小都指望著他呢。

喬有靈恍惚了一下,沒有正面回應我,又問,你去過他家嗎?

我說,十多年前,我去過。后來我們分開了,我到了桃花源之后,他去了另外的地方干活,就再也沒有見過面了。如若那天不是在源口碰見,我相信,即便見到了,我也不認識他了。對了,那天你說,可能會有我老家的人來,你是不是早就知道是他?

喬有靈抬起頭,眼神望了望窗外,有些飄忽的東西盛放在她的眼睛里。她說,我不確定是他,我只是在前夜做夢,夢到了一個熟人來到了源外。我現在的記性也是越來越差,對以往很多事都不記得了。但我覺得陶遠明很面熟,文字功夫又好,所以,我想代領導深入了解一下他的情況。

我說,謝謝你們關照陶遠明,他確實需要一份高收入的工作。

喬有靈說,在桃花源,收入高低無所謂了。關鍵是舒心。我希望每一個進了桃花源的人都能健康快樂。

這樣的說法放在以前,真的只是一種奢望。但在桃花源,不能說只是祝福。雖然到現在為止,我并沒有見過什么領導。對我來說,喬有靈就是我們的領導。但我們知道喬有靈上面還有很多領導,只是不知道是誰。我們只負責每天低頭做事,健康地活著。

在陶遠明摩拳擦掌要寫篇好稿子的時候,我依然不斷地用腳步丈量著桃花源的土地,只是一直沒有量出足夠的距離。有些東西我沒法回答他,我說,你要跟我們一起走走。

三四月的桃花源,已經把天空和大地涂抹得一片粉色。確實如傳言,桃花源的天是粉紅的,桃花源的地也是粉紅的。在這樣的粉紅里,進來的人清除了一切過往的記憶。而新的記憶就由我和莊守城等一幫植工幫他們完成。

我和莊守城會引著入源的人們排成長隊,在他們選好自己心儀的樹苗后,我會將我念好的經卷放在他們面前。并且再次伴著桃心樓傳出的聲樂,念誦一遍。此時,伴隨著我的聲音,他們進入既定的位置后,就能與桃苗移影換形。是的,從此,他們會忘卻所有曾經的煩惱,成長為一棵全新的桃樹。

接下來的時光,就是等著開花,等著長出七七四十九個枝丫,等著長出桃子。在生長的過程里,他們都會為桃花源出一份力,這份力讓桃花遮天蔽日,讓桃花源香氣撲鼻。

所以,喬有靈一直說,我們這個工作其實不應該叫植工,而是引渡人。我們將人們引渡到桃花源的世界,讓有痛苦記憶的人化身成一棵樹。而在桃花源的樹,是沒有痛苦的。這里沒有電閃雷鳴,只有和煦的陽光和清淡的雨露。

喬有靈跟我們這么說,也是這樣跟陶遠明說的。現在的陶遠明以采訪的形式,不斷跟在我們后面。莊守城就會開啟無限的桃印瑣碎機,這個機器里溢出來的全是桃花源的花季。

比如進了源的人就有了桃印人生,桃印人生最大的好處就是,在這里不管日子多久,都不會受到任何的欺凌欺負。從這里開啟的人生,可以抵過源外漫長的冬季。

比如,這里四季如春,沒有寒冷。這里四季桃花,三四月,桃花鬧猛;七八月桃花爛漫;九十月,桃花裹秋風。即便是冬天,桃花也是鬧在枝頭。所以,實際上,在桃花源,就只是需要經過一個漫長的季節,這個季節就是從苗到樹,從花到果。

我本來也是一個被采訪者,陶遠明認為,好的宣傳需要寫出不同的人對桃花源的理解和認識。但此時的我,所有的心思卻沒在桃花源。在陶遠明的一個種樹的人如何看待成樹的人的問題上,我是這樣回答他的,我其實一直是想做一棵樹。

事實上,我一直很羨慕他們。我跟莊守城說過,也跟喬有靈說過。我說,我也想做一棵樹。這樣,連吃喝拉撒都省了,每天就是陽光雨露,然后就是等待開花結果。

莊守城就說我站著說話不腰疼。我不知道他為什么這么說我,但我在喬有靈的說法里找到了答案。喬有靈說,其實你真的有很多的選擇,因為你擁有的是桃仁之心。有了這個顆心,你隨時可以選擇做樹,也可以選擇做人,還可以隨時出入桃花源。而如果你選擇了做樹,你要在這里等待很多年,才有機會出源。

人都是喜歡自由的,我就是聽了可以隨時出入桃花源的這句話,選擇了植工。這樣的工種,成了桃花源的人,而不是桃花源的樹。當然,我也有期限,在這顆桃仁之心抵達了一定的歲月后,我想我也會做出新的選擇。而現在,我還沒有考慮過這個問題。對我來說,桃花源的日子是我一生最美好的時光。

這些深層的東西,我們沒有跟陶遠明說。如果有一天,陶遠明真的留下來了,他會知道這一切,但喬有靈說,現在不是時候。領導說過,宣傳是不能把所有的東西往外寫的,有時你太差不能讓人知道,你太好也不能讓人知道。

事實上,現在的我不需要為父母擔心,也不需要為自己擔心,更不需要為孩子擔心。更重要的是不需要買車買房,還車貸房貸,也不需要養孩子。如果說孩子,那么這些剛剛種下的樹苗全是我的孩子。而且,如果有一天,我厭倦了植工的生活,我還可以選擇活成一棵桃樹,自帶辟邪功能,自帶桃花運氣。

莊守城明白我的身份,所以,他有著不一樣的看法。他這個植工,有時只是一個種樹的植工,但時間長了,我發現,他似乎又完全不是植工。我私下問過喬有靈,知道莊守城早我幾十年進了源,但他沒有得到桃核與桃仁之心,他只有一朵桃花。所以,他只在源里,他從不出源。

只有一朵桃花的莊守城說,其實,桃花源的秘密還有很多。如果有一天,你再去桃心樓,你可以站在那上面朝遠處看,就會發現更多。但我們沒有把這些告訴陶遠明。

我知道一般人上不了桃心樓,而我在那樓里接觸了桃樹經,拿到了桃仁之心,而且,我看到了桃花源的另一面。

我一直以為在桃花源里,人樹合一就只是成了樹。但到了桃心樓,從上往下俯瞰,才發現,桃花源里密密麻麻的全是人。最關鍵的是,我終于明白了,長出四十九個枝丫和桃子的人,在成熟的那天起,他們可以看見另一個世界。

那個世界會在一年中的某一天燃燒經柱塔,經柱塔也是長著四十九個枝丫,上下掛滿各類靈性小動物,還有各種金銀元寶、玉器紙錢。在那個晚上,有一些桃樹,或者說有一些桃人,就會懷揣著桃仁之心,從空中走出桃花源,選擇并迎接他們嶄新的生命旅程。

我已經期待這一天很久了,我一直想回去看看。看看我的父母,盡管我無數次聽說,由于十多年不回去看他們,他們早已放棄了我。他們曾經準備用笑容迎接我,但是他們一直沒有等到,所以,現在的他們,可能連笑都不太會笑了。

當然,現在的我,確實被他們說中了。我這條蟲,現在不太關心其他的,或者我已關心不了太多東西。但這個燃燒經柱塔的夜晚,我與年少時一樣,也與桃花源的人一樣,充滿了期待。只是桃花源畢竟還是有很多規矩,雖說有桃心的人是自由的,但這種自由并不是隨時隨刻想出就能出去的。在入源與出源之間,桃花源有著嚴謹的制度。而我,現在需要為了陶遠明的未來,選擇出源的機會,也正好是給陶遠明積累或傳遞更多的宣傳素材。

在源口方圓五六公里的接送客人不算出源的話,除了植樹,我沒有正兒八經出過源。但這一次,我被委以重任出了源。我沒有想到,我可以回到我的老家。

身帶桃心的特殊權利終于讓我感受到人世間的美好,我懷揣著這樣的美好,經過了無數記憶的岔道,終于出現在硯村。十多年的時光,讓小樹苗長成了參天的大樹,而硯村,現在成了硯鎮。田埂般的小徑成了大馬路,木頭的小橋變成了大拱橋。我在村口的地方,看了又看,想了又想,記憶似乎在我的腦海里完全被清除,我已經找不到回家的路了。

硯村的變化與我的記憶減退形成一種共勢,在這種勢頭里,我即便想看一眼我的父母,都顯得艱難。

我走街串巷,尋找著過去散落的時光。高樓大廈的光鮮里面,總算捕捉到當年跌落的時光碎片,在這些青石板堆起的碎片里,我終于磕磕碰碰地走進了一戶人家。

萬幸,這家人的房子還是我十多前的記憶。

只是,看到我的到來,他們都不說話。有人躺著,有人坐著,有人忙著。他們沒有看我,也沒有聽我說話。我在床前逗留了好久,我問他們,都還好嗎?你們還認識我嗎?他們依然顧自忙碌,沒有人回應我。

在門口我撞見一個小姑娘,她用脆脆的聲音喊著爹。這聲爹是我們硯村的叫法。我突然發現心里有絲小小的情緒涌上來,如果,如果我沒有去桃花源,是不是我也有孩子了,我的孩子是不是也會這樣叫我。

但她叫的不是我,她是沖著床上的人喊的,但這個被豆腐渣的天花板蓋過身子的人,內心里長著一股子氣,這股氣讓他對誰都愛搭不理。包括我。

我的心里就長出了一些難過。人就是這樣,時光太久了,再深的情感都經不起歲月的橡皮擦。我小心翼翼地取出包里仔細包裹的一些花瓣,把它們撒在了他們的鍋里盆里,塞到他們的床上被里枕下。這些花瓣是經過喬有靈的手,這些或粉或白的花瓣,除了天地的精華,還吸收了喬有靈的精氣神。

只是,我撒了這么多花瓣,他們仍然不理我。到這一刻,我才明白,我已經成了一個地道的外地人。他們看見我,非但不正眼,還渾然略過。或許,他們的內心里積攢了很多很多對我的不滿。我的心里莫名生起一片波瀾,浮浮沉沉間,有一種情緒從桃心里長出來。

我只是覺得,他們無論如何應該回我一聲。至少,當年,我來看過他父親,還是我帶他去的工地,讓他或他們家見識了更大的世界。盡管我的學習不如人家好。

或許,也就是我,造就了他們的今天。這樣一想,我的情緒轉了個向。這個世界上,我習慣了仰著頭看所有人,一條蟲的世界,沒有人能懂。我不怪他們。

我緩緩地退出他們的房子,在窗口又呆了一小會兒,扭轉身時,我發現眼前有些恍惚,瞳孔里的世界河水晃蕩。

我順便也去找了我的父母。

硯村不大,但間隔卻不近。待我摸到記憶中的房子時,我的心里生了一些愧意。都說養兒防老,他們生了我又能防些什么呢。我聽說,我只是聽說,在我誤入桃花源之后的這些年,他們搬走了。他們搬去了哪里,我一無所知。本來我想告訴他們,待我再努力幾年,或許可以接他們到桃花源養老。但他們可能等不及了,或許,他們壓根就沒想過要等我。

在我還有些熟悉的房子前,我敲了門,門內沒有聲音。我在門口的石板上坐了下來,有些往事在肚子里翻滾。父親罵我時,額頭與脖子上的青筋突起,他有句口頭禪,是,我怎么生了你這樣的孩子。我其實到現在都不明白我到底做錯了什么,我智商不高,但這不是我愿意的。我情商也不高,這也不是我愿意的。而我母親,一個農村的弱女子,除了陷在地里干活,她這一輩子做過的最大努力是聽他的話,還有一部分用來保護我。但在父親面前,她啥也保護不了。

而現在,桃花源的收入與父母對我的期待,讓我一直很愧疚,我沒有顏面回來。

但我還是推了門進去。我用手指抹了一下桌子,桌面清晰地劃出一道印痕,于是我又劃了一道,再劃了一道……一朵桃花慢慢綻放在了桌面上。

由于我的調查報告,陶遠明沒有被重用。

我知道陶遠明一定會記恨于我,但我只能如實匯報。而且,我也一直認為,他不該屬于這里。當然,這些我都沒有明說。我只是跟喬有靈說,陶遠明就是你想找的那個人。

也是在那天,我發現喬有靈的經文抄寫得極好,她的字很端莊,一如她嘴里的聲音一樣。在敲門時,我聽見桃經的私語,我的耳朵分辨了一下,我就知道,那是喬有靈的聲音。只是她的經聲,并沒有得到她想要的答案。

喬有靈從來沒有在我面前哭過。但我知道,那一次的轉身,與她任何一次的腳步都不一樣。她送我下樓,陪我走了一段,她想要跟我再說些什么,她走得很慢,每一步似乎都很艱難。她的肩膀抽動著,最后在一棵桃樹下倚靠著,那棵桃樹的花瓣便紛紛揚揚地落在了她的身上。

后來,我明白,是喬有靈給陶遠明送桃花的事被領導知道了。桃花源雖然沒有嚴格的上下等級之分,但依然有自己的規范和規矩。如何支配桃花,如何運用桃花,誰可以擁有桃花,都是有章可循的。盡管這樣的章與我這樣的植工永遠發生不了關系。桃花源的樹太多,人也太多,多到我們三天兩頭見面,但未必認識誰是誰。

這一次,喬有靈以陶遠明非常有才華為由,要留下這個人。領導沒有同意,據說領導需要進一步了解這個人的情況。即便是留下,要做樹還是做人,仍然不是隨意的。而我的調查報告直接就阻止了陶遠明的留下。

我知道,我做得有點過份,或者,我就是在報復曾經的陶遠明。但我又覺得我這樣做沒有錯,我已經錯過太多,我不想讓自己留下遺憾。

沒想到的是,這一份遺憾,最后是通過喬有靈和我一起來完成。

在桃花源,哪個人能擁有幾朵桃花是有規定的。像我這樣的凡夫俗子甚至根本不知道有誰能擁有桃花,更何況幾朵桃花。但我又確實聽說了喬有靈是擁有很多桃花的人。這在所有人都喜歡喬有靈便可以窺見一斑。但我后來才知道,喬有靈私贈給陶遠明的這朵桃花是喬有靈所擁有的最后一朵桃花。而且,只有桃花沒有桃仁的人出源,超越了一定的距離是永遠回不了源的。

所以,她雖然有想法自己去,但最終還是把調查的事就交給了我。

事實上,喬有靈確實擁有過好幾朵桃花。喜歡他的領導也贈過她桃花,但都被她送了人。她送人一朵桃花,桃花源里便多了一個干凈的靈魂。而領導送她的桃花,對她來說,只是增加一度的喜歡。那樣的喜歡,讓她有壓力。莊守城說過,喬有靈的桃花很多,但她并不喜歡這些桃花。

而領導送她的桃花,她覺得傳遞出去更有意義。只是,領導并不這么看。所以,這一次這一朵桃花的傳遞,并沒有為喬有靈收獲更多的好運。

但喬有靈說,我的好運在十多年前就用完了。我覺得現在每一天都是多出來的一天,都是幸運的一天。

喬有靈很少與我說話,但知道我是陶遠明的老鄉后,喬有靈就有意無意地跟我打探陶遠明的消息。可是十多年不見陶遠明了,我又能提供什么信息呢。但這次我提供的消息很大,大到讓喬有靈打定了一個主意。

我的消息是這樣的,陶遠明至今未婚,他并沒有妻子,村里傳言他的妻子很多年前就死了。那個孩子是他撿來的。

喬有靈的淚突然就嘩嘩地下來了,一如這個季節的雨。這個姑娘真是菩薩心腸,一聽到這些她的心腸就軟了,軟得比桃花的花瓣還要脆弱。

那天,即便是流了淚的喬有靈,依然很漂亮。這讓我想到西施。所以有一天,對于喬有靈的美,我與莊守城聊天時,沒有忍住,還是說出了那句話,喬有靈是真美啊,越看越美,甚至連哭都美。

莊守城朝我看了看,說,你還是喜歡上了喬有靈。

我的臉就紅了,我的頭從兩腿之間拔出來,說,也不是,就是覺得她長得漂亮,像鄰家小妹,又像明星女神。

莊守城說,其實,喬有靈本來不長這個樣子,她是整過容的。

這么一說,我發現我的心里就長了些氣出來,這股氣向上滋滋冒著,你不要胡說。

莊守城沒有看我,他只是望著遠方,說,有一段時間傳染病四處蔓延,他們醫院一下子人人自危,很多人都不敢出診。而喬有靈,一個實習生,天天在一線。那天本來想去看他男友,結果,接了120的救助電話,她改上了醫護車,在回醫院的路上被另一輛車撞了。

我一下子呆住了。我說,她,她還有男友?

有的,他男朋友高考落榜,在一家工地上打工。

我發現自己的頭突然脹開了,眼前的世界恍惚起來,這一切無限遙遠,卻似乎近在眼前。我的耳膜里還鼓蕩著莊守城的聲音,這是一個愛美的姑娘,來時已經面目全非了,但源里為她整了容。其實,她名字并不叫喬有靈,與長相一樣,都改了,她叫喬歡歡。

我突然身體一震,腦海里一陣晃蕩。有一張報紙,那張報紙的大標題一下子出現在了我的腦海,我記得,我記得那張報紙正冒著煙,這股煙還叫來了很多工友,他們開始對陶遠明口誅筆伐。

想到了喬有靈的來歷,我記憶的閘門又開了條縫,記憶的筆又落了些墨進了這條縫里。

那天我們看了武俠片,又買了啤酒,我們還在回工地的路上,看到了七七四十九層的經柱塔。經柱塔真高啊,抬頭數層數的時候,我發現頭上的帽子都掉在了地上。除了毛邊的帽子,我們褪色的背心上也畫滿了洞眼,那些洞眼聽著我們的嚎叫,撕扯著看我們比拼著自己的一生。我們這波人都在熊熊燃燒的經柱塔前許了愿。一個是給父母許的,一個是給我自己,我的愿望是,如果世上真的有桃花源,我希望能去那個地方。

事實上,進入桃花源的人化身為桃樹的有三種結果,一種是長出四十九個枝丫,最終迎來選擇新生的機會。另一種,則是長不滿七個枝丫,永遠長不大,成了桃花源永遠的桃樹。還有一種就是慢慢地爛根爛形,化為烏有。

莊守城說過,如果是最后這類,一定是當年還是做了些不該做的事。一般來說,能進桃花源的人,就代表了一種向上與向善的能量。

我現在知道,為什么我的身上會有桃花印痕了。只是我仍然不明白,為什么我擁有桃仁之心,而喬有靈沒有。莊守城說,喬有靈的桃花,來源于平時的付出和積累,那天出事,也不是直觀的救人。而你不一樣,你自己知道的。

是的,我知道。在許愿的那夜,我拼命托舉起那個我不熟識的老鄉,他最終上了岸。而我,只知道所有的水都涌進了我的鼻腔口腔耳膜,甚至每個毛孔。從那刻起,我的一身都是濕漉漉的了。我明白,我與他們就此別過了。

只是我沒想到的是,那天晚上,我就有幸進了桃花源。

十一

農歷七月,整整一個月都是喜慶的月。

七月初一這天起,我們桃花源的人都會在源口擺上一溜的美食攤。在這個月里,我們會給所有路過的朋友傳遞我們桃花源的幸運。

而七月十五,是所有在桃花源內想出源的人的黃道吉日。這一天所有身帶桃核的人出源,走多遠的路都可以安全回來,而帶桃花的人則允許在雞叫時分再回來。當然,這一天,也是所有成熟桃人的出源的黃道吉日。

這一天,是源外世界的經柱塔燃放日。在源外的很多地方,都會立起高聳入云的經柱塔,四十九層的塔身上掛滿了各類靈性動物、金銀元寶、玉器紙錢,還有各類錦衣玉食。當然,還有各種經卷,《般若波羅蜜多心經》《金剛般若波羅蜜經》《妙法桃樹經》《妙法桃心經》《懺悔經》《重生經》……

這些經柱塔連通向深不可測的蒼穹,在蒼穹下,煙火氣會向四周擴散,此時,桃花源里長出七七四十九個枝丫,又開了花長出果,果實又經過了七七四十九天之后的桃核與桃仁,便擁有了選擇新生的權利。也就是說,這一天的桃花源,將是很多桃樹新生開始的一天。許多桃樹不再是桃樹,他們可以選擇轉而為人,當然,還可以選擇更多人世間的不一樣的生命。

是的,桃花源的修行,就是為了可以有更多的選擇。如果你覺得為人太苦,你也可以選擇其他。

而現在,我們要將陶遠明趕出桃花源,我和喬有靈終歸是修行不夠,我們倆下定決心,要做狠心的人。

這天,我還是沒有見到領導,到現在十來年了,我一直不知道桃花源里有什么領導,我只知道,在桃花源里有一位比喬有靈還高級的領導,我也知道,桃花源里有一個知曉太多秘密的莊守城。我準備在以后的時光里,慢慢挖掘出他心里的所有秘密。

莊守城說,有個人叫大應。

現在,這個大應的聲音在桃心樓里,我在桃心樓外。但一切都很清晰。

大應說,現在時間已經過超過九九八十一天,他回不去了。但妨超過這樣的日期,就回天乏術了。你們不要做無用功了。

我不自覺地雙手合了十,說,領導,我可以把我的桃心給他。

大應說,我要告訴你的是,即便你把桃心送給他,即便陶遠明能回去,他也很難再找到他的家。

我說,上次我不是可以找回去嗎?

大應說,那是因為你在桃花源十多年的修行給了你加持。

我愣了下,看了眼喬有靈,喬有靈正看著我,于是我說,那我就陪他回去。

大應的聲音在桃心樓上晃蕩著,你要知道,你的桃心給了他,你再陪他出去,你自己就再也回不來了,而且你要知道,你已經消耗了十多年的元氣。

那一刻,我聽見我的心咚咚咚地猛烈地敲了起來,很響,在這響聲里,往事一下子就在腦海里翻滾起來。

我再次望向了喬有靈,此刻的喬有靈,珠淚都盤旋在眼眶。自從我進源,我只見過喬有靈流過兩次淚,第一次是問到陶遠明的妻子,第二次是現在。我知道,喬有靈是多么希望陶遠明能留下來,以備有一天重新認識她。但是如果留下來,陶遠明的母親和孩子就真的徹底失去了他。

我咬了咬嘴唇,說,沒,沒關系。話音剛落,我就看到喬有靈的臉上,啪嗒一聲落下了兩顆大大的淚珠。淚珠砸在地板上,鏗鏘有聲。

十二

我陪著陶遠明走出了桃花源。喬有靈站在桃心樓的窗口,朝我們揮了下手,就轉過了身。

喬有靈說過,她也要送陶遠明出源。我沒有同意,我說,咱們倆只要有一個出源就可以了。如果有一天我回來,我們還可以在這里見面。而且,若是有一天,陶遠明再次入源,你也可以好好迎接他。為了這個約定,喬有靈沒有再堅持。

在源口,我看見了莊守城。莊守城沒有什么表情,他欲言又止,半晌才張了口,輕輕地說,要回來。我回過身,準備與他握下手,結果,他一個疾步一下子抱住了我。這是這么多年來他第一次抱我,我看不見他的臉,但我感覺臉上很燙,我的手把他箍得越來越緊。

他又說,你要回來。

我說,如果我回來,你要把你的身份和秘密都告訴我。

他說,你要回來。

看著莊守城與我擁抱,陶遠明似乎也有話想說,但我們都沒有說。

我也明白,陶遠明應該還記著我的不好。我一直不想讓他入源,現在還催著他出源。他的臉上有不舍,有無奈,還有更多情緒晃蕩在臉上。

我說,遠明,你要知道,桃花源也不是真正的世外桃源,很多東西我們都沒有看到。

我說的是真的,除了悶頭植樹,其實到現在我都不太了解桃花源。那天莊守城對陶遠明說的話,我也只是淺淺地裝進了耳朵。因為我的耳朵和眼睛里還收藏了一些桃花源的信息。比如所有桃樹都需要長出四十九個枝丫,比如桃花源的邀請函開始向源外的達官貴人開放,比如進源人的記憶擦除的時間可以設置早晚,甚至桃核桃仁的發送也開始不一樣了……諸如這些,莊守城說,其實任何一個世界都差不多的。但每次我向他細問,他又總是三緘其口。所以,在有限的了解里,我無法告知陶遠明更多。所以,我只能安慰他,我說,你一定可以找到更好的工作。他沒有說話,看看我,又回頭看看桃花源的山門,低頭抬頭間我發現他的額頭上又長出了一些皺紋。

這一天,許久不見的陽光終于出現了。一路上我盡量找一些話題,逗他開心。聊著聊著,他臉上的眉頭總算舒展了些。在他的笑意里,我們一起送走了太陽,在腳步踏進了流滿月光的路上,我們見到了經柱塔。

我們路過了很多地方,這些地方都立起了長相不一的經柱塔,那些塔上果然每層都掛滿了各種金銀玉器元寶紙錢,這些元寶紙錢都在向我們招手。我看見,塔的周圍潛伏了無數陌生的奇形怪狀的面孔,這些面孔都死盯著經柱塔,他們的手腳蠢蠢欲動,似乎只等著火星子落到塔上的那一刻。

曾經,我在長輩的指引下,點燃過寶塔。而后,我只是作為欣賞的人觀看過寶塔。而如今,如今……我已經有十多年沒有見過這樣茂盛流金的寶塔了。

走進硯村時,硯村的經柱塔正熊熊燃起,五彩斑斕的火光與清亮的月光黏合在一起。這是一個美妙的夜晚。

我看見火光與月光都映照在陶遠明的臉上,此刻,他的瞳孔里全是燃燒著的光亮。我看著他雙手合十閉上眼,再次對著經柱塔許了愿。我靜靜地看著他,然后在我心臟的最近處掏出了我的桃核,這個桃核和桃仁與我積攢的花瓣一起鉆進了陶遠明的口袋,我對他笑了笑,遠明,趕緊回家吧。

陶遠明睜開眼,滿臉的不舍,說,你不許個愿嗎?我笑笑,說,我不需要了。桃花源的這段時光,雖然沒有太久,但還是讓我們的情誼有了更多的回歸。他轉過身,用力地抱了下我,說,你真的不去我家坐坐嗎?

我說,我不去了,我就送你到這里。我還有另外的事要做。你要好好待家人,對了,如果,如果有一天,方便時,你去找下我的家人,去看看他們。

陶遠明說,我一定會去的。而且我已經想好了,要寫一篇文章,題目就叫《桃花源記》。

我對他笑了笑,然后我伸出手,朝他揮了揮。火光中的他,越來越遠,越來越小。

我知道,十幾分鐘后,硯村一間房子里的那個植物人將會蘇醒,他只是做了一個長長的夢。我希望他好好活著,更希望他不要記恨于我和喬有靈,因為有時,活著要比死去困難得多。

而我,也將成為這個世界上真正的孤魂野鬼。今天是農歷七月十五,眼前的經柱塔,是我能看見的最后的燦爛。

責任編輯???包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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