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志遠 施睿哲









主持人語(南炳文):本文是著名明史專家方志遠教授及博士研究生施睿哲二人合作撰寫的一篇大作。文章以“萬歷援朝醞釀時期的中朝‘廟堂’關系”“萬歷援朝第一階段明軍將士及其系統”“萬歷援朝第二階段明軍將士及其系統”“戰爭機器與戰爭態勢”及“余論”等五大部分,對震撼當時并對后世產生重大影響的萬歷中期中朝兩國合作抗日之時的明軍將士與戰爭態勢等,進行了專門的深入細微的論述,從而使學界在原來對此次戰役及其影響已有多方研究的基礎上進一步深入,加深了了解,其在推動有關學術研究發展上的貢獻不可低估,而讀者從中得到的教益和啟示亦會大有增加,因而又具有不可忽視的潛在實踐價值。(廊坊師范學院特聘教授、南開大學資深教授)
摘 要: 萬歷援朝是明朝自永樂以來唯一一次跨越國境的用兵,始而對朝鮮、日本的動態幾乎一無所知,繼而應朝鮮國王請求倉促出兵,再而陷入與日軍的長時期對峙與膠著之中,前后延續七年之久。當戰爭發生在朝鮮北部地區時,遼東兵及薊鎮、宣府兵尚能應對;當戰爭推進到朝鮮南部地區時,由于戰線的拉長、日軍的投入和戰事的延續,明朝調動了國內各地區、多民族的軍事力量,并且動用了半數以上的戰略總預備金,才在日本國內發生突變的狀況下,與朝軍一道取得這場戰爭的勝利。而明軍及明朝在戰爭中暴露的各種問題,則對晚明政局特別是遼東形勢產生了重大而深遠的影響。
關鍵詞: 萬歷援朝戰爭;明軍系統;戰爭態勢;戰爭機器
明神宗萬歷二十年四月(朝鮮宣祖二十五年,1592年5月),日軍在朝鮮釜山登陸,并在此后的兩個月里,占領了朝鮮“三京”(王京、開城、平壤)及中部和南部八道。出于宗主國對藩屬國的義務,也出于對自身的保護,明朝兩度派兵援助朝鮮。萬歷二十六年(1598)十二月,日軍撤出朝鮮,次年明軍班師,戰爭結束。此役朝鮮稱為“壬辰御倭”,日本稱為“文祿慶長之役”,中國則稱為“萬歷援朝戰爭”。這是明朝自永樂以來唯一一次跨越國境的用兵。在這樣一場曠日持久的大規模跨越國境的戰爭中,明朝的廟堂如何應對來自外部強大勢力的挑戰?當時的廟堂決策有哪些合理性,又暴露出什么問題,對于戰爭本身及戰后局勢產生了什么影響?對于這些問題,中外學者都有了一定的研究,但對明朝政府在戰爭中所暴露的各項問題缺乏整體的觀照和深度的探究,本文將以這場戰爭中的中朝廟堂關系,以及援朝的明軍系統與戰爭態勢為中心,剖析明朝政府在這場戰爭中的應對措施及其得失,揭示這一時期明朝在國家和社會兩個層面存在的問題。
一、萬歷援朝醞釀時期的中朝“廟堂”關系
明神宗萬歷二十年四月十三日,日軍在朝鮮釜山登陸。五月初十,明朝兵部呈上朝鮮國王告急文書,書中稱:“倭船數百,直犯釜山,焚燒房屋,勢甚猖獗。”自日軍在釜山登陸,到朝鮮的告急文書抵達北京的不到一個月時間,日軍已經占領了朝鮮王京及開城,朝鮮國王李昖逃往平壤。
得知日本侵入朝鮮之后,明朝的反應可以說是比較迅速的。朝鮮告急文書抵達僅10天,萬歷皇帝就下詔,命遼東和山東沿海省直的督、撫、道、鎮等官,“嚴加整練防御,無致疏虞”。接下來是一系列防御行動:薊遼總督蹇達在遼東實施戒嚴,以防日軍間諜滲入,并請調保定總兵倪尚忠移駐天津,總管保定和天津兩鎮兵馬,保衛京師門戶。 山東撫、按題揭,從保甲軍余中簡選壯丁分撥防守,并請存留民屯屯糧銀四萬兩作為軍餉。自戚繼光招募義烏礦徒訓練成軍之后,“浙兵”便以驍勇著稱,參將楊文和葉歡等皆愿率所練精壯聽從調遣。浙江巡撫常居敬更是表示,愿意籌措糧餉器械,以供軍需。廣東參將陳璘因為“素熟倭情”,被任命為神機營參將,星夜赴京,聽候調遣。
在沿海和沿邊積極備倭的同時,萬歷皇帝根據兵部尚書石星的建議,做出部署:命遼東巡撫和總兵發精兵兩支,在鴨綠江西岸巡哨,聲援朝鮮;發年例銀20萬兩,運往遼東,以備軍用;發銀2萬兩,解赴朝鮮犒軍,鼓舞朝鮮君臣軍民的抗倭士氣。
但是,形勢的發展完全出乎明廷廟堂的意料之外。日軍不但迅速攻占了王京和開城,而且渡過大同江,占領了平壤,朝鮮的三京八道淪陷,朝鮮國王李昖逃到義州,請求西渡鴨綠江并內附明朝。突如其來的變化,反倒增加了明朝對朝鮮形勢的疑慮。因為早在日軍侵朝之前,就有在日本的福建商人許儀后和陳申(有文獻記為“陳甲”)等人,通過各種途徑向明廷傳遞信息并提醒,朝鮮雖為大明屬國,卻在向日本進貢,并將在日本起兵侵犯中國時為前驅。在經過多年國內戰爭之后,當時的日本由豐臣秀吉統一諸部,并積極向外擴張,既禁止琉球向中國進貢,又威脅朝鮮。因此,明朝在得到這類信息之后,難免會對朝鮮王室有所猜測。更令人不解的是,在戰爭爆發之前,朝鮮也算是東方大國,根基深厚,怎么會在日本的攻擊面前一觸即潰?
關于海商許儀后和陳申的報告,若干年后徐光啟在奏疏中有所提及,并述說了當年日本對朝鮮的“引誘”過程:
朝鮮之國俗,絕重世類。下奴籍者,永不得與良人齒。有大功當封拜,乃為除其籍,子孫得仕進,猶止冗員也。奴籍韓某以擒反者功,除籍,其子翼應進士科為舉首,不得銓京朝官,遂棄去不仕,放浪江海間。因之日本,說(豐臣秀)吉……何不取朝鮮王之,而名為人臣乎?因盛陳鮮弱可取狀,秀吉意不能無動。翼因為之謀:先使人問朝鮮以夾江洲地在鮮、遼之間者今安在,以激鮮,且微挑之以欲復故地,當假若兵力。鮮君臣怵于倭而貪于復故地,果盛言疆地肥饒,為遼將所強取。若假大國之兵威壓一竟而取之以歸我,幸甚。吉遂大發兵入鮮。鮮之南境多高山林木,巉險連亙,甚易守。顧以為彼取侵疆于我,而不知其陰襲之也。故倭能枕席過師,以至王京。至王京者為中路,其先鋒將行長至之日,以犒師薄為名,遽殺其大將栗某而入。國王匆遽不知所出,間攜其妃走平壤、達義州,而兩王子東北行相失,遂為東路副將清正所獲也。此語聞之東征將士。將士聞諸朝鮮之村學究,真偽不可知。
徐光啟說這個傳說來自“東征將士”,東征將士又得之于朝鮮的“村學究”。村學究們由于各種原因無法進入官場,應該是韓翼的同情者,述說了這個也許有“原型”但也有可能出于杜撰的離奇故事,而“東征將士”可能又在此基礎上有新的創作。但正如徐光啟奏疏中所說,朝鮮國土遼闊,南部又是崇山峻嶺,怎么一點抵抗也沒有?是日軍過于兇悍,還是朝鮮過于柔弱,抑或真像許儀后和陳申等人所說,是朝鮮和日本聯手,共同對付中國?正因為有諸多的疑慮,所以明廷及遼東官員接二連三地派人前往朝鮮,希望查明真相,為廟堂決策提供依據。僅據《朝鮮宣祖實錄》記載,這一時期來到朝鮮的明朝使者至少有三批。
第一批使者是崔世臣和林世祿。崔世臣在萬歷初曾為遼東東寧衛百戶,當時的崔世臣和林世祿可能都是守備或游擊一類的軍官。 汪道昆《太函集》卷九四《疏四首·查參軍職官員疏》記載,汪道昆前往遼東閱操時,崔世臣為東寧衛百戶。當時同為東寧衛百戶的馬朝用,與崔世臣資歷相當,在萬歷十九年其被任命為游擊(黃山書社2004年版,第1916頁)。崔世臣和林世祿之所以被派往朝鮮,是因為二人對朝鮮的情況比較熟悉,從姓氏來看,他們有可能就是遼東的朝鮮人。二人于五月二十九日抵達朝鮮時,朝鮮國王已逃到平壤。《朝鮮宣祖實錄》記載了當時的情形:
時變起倉卒,訛言傳播,遼左煽言:“朝鮮與日本連結,詭言被兵。國王與本國猛士,避入北道,以他人為假王,托言被兵,實為日本向導。”流言聞于上國,朝廷疑信相半。兵部尚書石星密諭遼東,遣崔世臣、林世祿等,以采審賊情為名,實欲馳至平壤,請與國王相會,審其真偽而歸。
當時的傳言不僅是朝鮮和日本勾結,甚至說逃到平壤的朝鮮國王是假的,真國王正帶領朝鮮軍隊與日軍一道向北推進。
崔世臣和林世祿在平壤淪陷之前,見到了朝鮮國王李昖,也目睹了大同江東岸的一支奔馳的由數百人構成的日本軍隊。崔世臣、林世祿二人的平壤之行,初步排除了朝鮮與日本相互勾結的疑慮。同時,就隔江看到的日軍情形來看,他們認為“天兵一來,可以剿滅”。或許就是他們的這個信息,使得此后祖承訓的幾千騎兵在平壤遭受重挫。因為當時日本軍隊并不以騎兵為主,他們倚仗的是刀劍和鳥銃,雖然在運動戰中比不過騎兵,但在山地戰及巷戰中,卻可以克制騎兵。
緊隨崔世臣、林世祿二人之后而來的是“指揮”宋國臣,他抵達朝鮮時,平壤剛剛失陷。宋國臣是奉遼東巡按御史李時孳之命,來向朝鮮國王下書的。李時孳口氣十分嚴厲,直斥“爾國謀為不軌”,理由是:“八道觀察使,何無一言之及于賊;八道郡縣,何無一人之倡大義?何日陷某道、何日陷某州、某人死于賊、某人附于賊,賊將幾人、軍幾萬?”
宋國臣在見了朝鮮國王并認定其為真王而非假王之后,才坦言相告,自己曾經隨同明朝使臣到過朝鮮,并見過朝鮮國王,所以他才被巡按派來,驗明朝鮮國王是真是假。巡按的書信,實為試探。
真正可以確認朝鮮國王真假以及朝鮮與日本真正關系的,是由兵部尚書石星派遣到朝鮮進行考察的第三批使臣。他們不僅向朝鮮求證,而且還向日本求證:日本為何入侵朝鮮,朝鮮和日本之間究竟是什么關系?這批明朝的使臣有兩位著名的人物,一位是大名鼎鼎的沈惟敬,另一位則是神秘的黃應旸(朝鮮文獻記為黃應陽)。
沈惟敬在《明實錄》中第一次被提及,是在萬歷二十年十二月。在經略御倭事宜的兵部侍郎宋應昌的上疏中,有“游擊沈惟敬稱倭賊頭目,有愿將平壤、王京一帶還天朝,不與朝鮮”等語。但從朝鮮方面的記載看,沈惟敬早在六月已經抵達朝鮮義州,并受到朝鮮官員的款待,可見以兵部尚書石星為代表的明朝“廟堂”對朝鮮問題的高度重視。《朝鮮宣祖實錄》記載:
六月丁巳(二十九日),時賊勢日熾,天朝深憂之。兵部尚書石星密遣沈惟敬假稱京營添注游擊,托以探賊,實欲挺入賊營,與賊相見,啖賊講和。惟敬簡其騶從,疾馳渡江,言語張皇。是日,館于義州。遣直提學吳億齡問安,惟敬謂億齡曰:吾當親入倭中,以義責之曰:“朝鮮禮義之邦,本無罪過。汝何敢無名出兵伐人之國、殺戮無辜之生靈?”賊若不聽,則又將曰:“朝鮮中國,唇齒之國,汝若不為退兵,非但盡出山東之兵,將盡發天下之兵,盡滅無遺類。”……且言與平義智、平秀吉相知云矣。
石星派遣沈惟敬到朝鮮的目的主要有兩個:第一,查探朝鮮的真實情況,特別是日本入朝的真實意圖。第二,以議和為名,遲滯日軍的行動。但由于沈惟敬此后甩開朝鮮,直接與日本進行斡旋,這恰恰是朝鮮所警惕的,何況沈惟敬還帶回了日軍愿與明朝瓜分朝鮮的消息,故而引起朝鮮君臣的極大不滿。但是,朝鮮方面對另一位明朝使者黃應旸則充滿感激。《朝鮮宣祖實錄》記載:“大臣啟曰:今來天朝差官黃應陽,乃是中朝所遣。今欲直往倭寇所在處,解紛速返云。此人往還,機關甚重,臣等之意,恐不可先使之落莫,以失其心。”
和黃應旸一同來到朝鮮的,還有夏時和徐一貫等人。徐一貫的公開身份是“指揮”,此后他成為明朝和日本談判的重要人物之一。夏時的公開身份是“游擊”,黃應旸則是“參政”。徐一貫向朝鮮君臣自我介紹:“吾等三人皆杭州人。黃(應陽)則參謀,我則贊畫,與軍師一般”,并極力介紹黃應旸:昔年譚綸、戚繼光為征倭經略時,黃參政是參謀。這樣一來,朝鮮君臣對黃應旸更刮目相看。
經過請示朝鮮國王,禮曹判書尹根壽在接待黃應旸時,出示了日本將領豐臣行長(明朝稱其為小西行長)和豐臣義智給朝鮮國王的書契,書契中極力勸說朝鮮與日本合作,共圖中國,但朝鮮堅決表示忠于明朝,不假日本顏色。《朝鮮宣祖實錄》記載,黃應旸和他的同僚邊看邊流眼淚,表示不去平壤見日本將領,將迅速返回北京,向兵部尚書石星報告朝鮮對明朝的忠誠,請求朝廷立即派遣大軍援朝。《朝鮮宣祖實錄》甚至記載了一個傳聞,說黃應旸辭別朝鮮君臣之后,“旬日之間”便馳回北京。由黃應旸帶到北京的,不但有日本將領給朝鮮國王的文書,還有假扮隨從的畫師暗中畫就的朝鮮國王的“御容”。這樣,明朝“廟堂”對于朝鮮的猜疑終于打消,“自此中朝知其無他,遂大發兵,來救云矣”。黃應旸遂為朝鮮君臣眼中明朝大規模援朝的關鍵人物。
明朝的廟堂一度對朝鮮有所疑慮,朝鮮的廟堂也同樣對明朝抱有戒心。從萬歷二十年四月日軍登陸釜山,到明朝軍隊大規模援朝,朝鮮國王經歷了三個階段的徘徊:謀求和日本談判,請其中止進攻;向明朝請兵,請明朝幫助其保住未失國土并收復失地;不斷北逃,打算拋棄國家和民眾,內附明朝。
萬歷年間的日軍侵入朝鮮,和此后日本對朝鮮和中國的侵略一樣,進攻與談判兩手并用,一面進攻,一面談判。入侵朝鮮的前一年,日本使者玄蘇等曾到朝鮮下書,要求借路進攻明朝,散布朝鮮已經臣服,并有300名朝鮮降軍愿為日軍進攻明朝做向導的輿論。 雖然朝鮮對日本的要求表示拒絕,并且向明廷通報日本的這一舉動,但日軍真在釜山登陸后,朝鮮國王在驚恐之余,卻對日本仍然抱著一些幻想,認為日軍或許真的只是借道通過。疑惑之際,日軍還真派通事景應舜“持書契講和,且以一赤幟為信”。這個舉動給朝鮮君臣造成了新的錯覺,國王李昖立即派“大憲司”李德馨趕赴龍仁,“問其入寇之由”,但日軍已經向王京進發,李德馨無功而返。
朝鮮國王李昖在日軍登陸釜山25天后逃到平壤,君臣討論為何“養士二百年,曾無一個男子奮勇投袂,聞敵至,一向退縮”?結論是:“此由升平日久,民不知兵故也。”民不知兵,兵不知戰,故每戰即潰。不僅如此,由于日軍的朝鮮海路地圖極為“周詳”,“備邊司”判斷,“此必我國奸細作如許通謀而然也”。
就在此時,尾追而至的日軍,又一次玩起了講和的故技,在大同江的東邊,“懸書而去”。朝鮮君臣讓人取書而觀,寫有日軍將領平行長、平調信和平義智等人“請和”之事,要求“大憲司”李德馨乘船在大同江中相見。日軍將領平調信、玄蘇和李德馨“把酒相話”,看似客客氣氣,但談話的內容卻咄咄逼人,他們說,日本并非愿意與朝鮮交戰,只是請朝鮮讓出通往遼東之路,但朝鮮卻沒有回應,故此兵戎相見。李德馨反問,貴國若只是欲犯中原,為何不從浙江登陸,卻向我國,“是實欲滅吾國之計也”。談判不歡而散,日軍隨即占領平壤。
直到此時,朝鮮君臣才最后放下幻想,認清了日本并非借道,而是要滅朝鮮,遂轉而向明朝請兵,但他們仍然存在擔心。《朝鮮宣祖實錄》記載:“時或欲請兵天朝,大臣以為遼廣之人性甚頑暴,若天兵渡江,蹂躪我國,則浿江以西未陷諸郡,盡為赤地。”正是因為有這種擔心,所以當遼東有司派崔世臣和林世祿到朝鮮時,“大臣”命承旨柳根前去迎接,但“外有迎慰之名,而實示沮卻之意”,想把崔世臣和林世祿二人堵在義州,不讓其到平壤與朝鮮國王相見。“大臣”們的這一舉動,受到備邊司官員的質疑,后因禮曹判書尹根壽等人的堅持,崔世臣和林世祿二人才得以到達平壤,面見朝鮮國王。
從一定程度上說,正是因為朝鮮廟堂的這種曖昧態度,才使得相關流言越傳越盛,使得明朝三番五次派出使者,打聽朝鮮的消息。直到對日本徹底失望后,朝鮮才連連向明朝告急,請求發兵增援。但此時朝鮮國王已經逃離平壤,平壤隨即失陷。
萬歷二十年六月十三日,朝鮮國王李昖逃到寧邊府,見“城中吏民皆避入山谷,只有官人五六而已”,遂召見隨從諸臣,提出向明朝請求內附的打算,領議政崔興源表示反對:“若一入遼,則祖宗宗社將何所托乎?”李昖不甘心,第二天一早又召集眾臣,命大臣擬定文書呈送遼東都司,正式請求內附,并以反對內附的領議政崔興源和參判尹自新等人為首,“奉廟社主,陪世子,往保江界”,其余的人隨其入遼東。李昖在擬定隨同入遼東的大臣中,以“大憲司請援使”李德馨為首,他是朝鮮與日本談判,以及朝鮮與明朝交涉的重要人物。
但是,遼東總兵官差官的到來,延緩了朝鮮國王內附的步伐。差官不僅告知朝鮮君臣,副總兵祖承訓將于明日渡江,而且朝廷“恩賜”的2萬兩犒軍銀已被送到了朝鮮。這兩個消息使朝鮮君臣倍感振奮,但并沒有打消朝鮮國王入遼東的打算。在此后的幾天里,朝鮮國王連續要求隨行大臣為入遼東做準備。不能不說,朝鮮雖然有亡國之虞,國王已經落魄,但朝鮮卻仍有錚錚鐵漢,全羅左使李舜臣等人在玉浦海域連敗日本水師,焚毀日本船只百余艘,斬首二百余級,日軍溺死者不計其數,朝鮮取得了抗擊日本的重大勝利。在這種情況下,朝鮮國王身邊的大臣們也力阻其入遼內附。當然,最終打消朝鮮國王內附念頭的,是七月十一日遼東都司轉發的萬歷皇帝的“旨意”:“倭賊陷沒朝鮮,國王逃避,朕心憫惻,援兵既遣,還差人宣諭彼國大臣,著他盡忠護國,督集各處兵馬固守城池,扼控險隘,力圖恢復,豈得坐視喪亡。”同時,明朝“旨意”明言,朝鮮國王即使入遼,也不得超過100人。
雖然有關朝鮮的傳聞不斷,明朝對正在朝鮮發生的事情疑慮重重,但是明朝對日軍侵朝卻不能不插手。因為日軍侵朝,不但為禍朝鮮,也將為禍中國,中國和朝鮮存異求同、共同抗日,才是贏得這場戰爭的基本前提。
萬歷二十年八月十八日,明廷以兵部侍郎宋應昌前往保定、薊鎮和遼東等處“經略備倭事宜”,此后,任命李如松為“提督薊遼保定山東等處防海御倭總兵官”,領兵入朝,這標志著明朝的援朝御倭戰爭正式揭開。但是,無論是明朝廟堂還是入朝將士,都沒有預見到這將是一場曠日持久的戰爭。戰爭分為兩個階段:第一階段從萬歷二十年七月第一支明軍入朝,到萬歷二十一年(1593)底主力班師,此后雙方進入相持狀態并開展了相關談判,但朝鮮水軍仍然在與日軍交戰;第二階段從萬歷二十五年(1597)初日軍大舉增兵,到萬歷二十七年(1599)四月明軍班師。整個戰爭前后延續了7年。
二、萬歷援朝第一階段明軍將士及其系統
萬歷第一階段的援朝,明朝動用的主要是遼東軍隊,故領軍將士如祖承訓和史儒等,特別是此后的李如松、李如柏、李如梅兄弟及李平胡、查大受等,皆遼東將士。同時明朝投入了鄰近遼東的薊州、宣府二鎮的部分軍隊,所以吳惟忠和楊元等將士也出現在此階段明朝援朝戰爭之中。
(一)第一階段的首批援朝將士
第一支援朝的軍隊是一支大約3000人的騎兵,領軍將領是遼東副總兵祖承訓及其先鋒游擊史儒等,因輕敵冒進導致失利。兵科給事中許弘綱報告了這次失利的原因:“副總兵祖承訓征倭,兵馬攻入平壤城。游(擊)、(把)總史儒、張國忠、馬世龍等俱傷,官兵多損。夫承訓何人,不遵‘相機進止’之諭,而貪功取敗至此,反令全遼喪氣,倭勢鴟張。”但徐光啟根據遼東兵將士的講述,認為責任并不全在祖承訓,而是因為上上下下均對朝鮮戰局缺乏了解:“(時)中外泄泄,無能先得其要領。至義州告急,(朝)鮮盡為倭有,亦無能知倭眾幾何。遽以遼裨將祖承訓率三千人援之。祖戰將,然眾寡不敵,遂覆沒,僅以身免。”徐光啟關于明朝對日本的狀況和日軍的數量,特別是日軍戰斗力均一無所知的說法是可信的,但說全軍覆滅、祖承訓“僅以身免”卻非事實,雖然這個說法被《明史》采納。
祖承訓出身于遼東寧遠衛,世代將門,曾為李成梁家丁,此時為遼東副總兵。史儒以下也均為遼東將領。萬歷十一年(1583)底,李成梁伏擊進入開原一帶的蒙古部,斬獲千余首,被稱為遼東“大捷”,有一批將領得到褒獎,史儒就是在這次大捷之后因功加“游擊”銜。同時受到嘉獎的還有出戰朝鮮戰場的李寧和查大受等。 在首批援朝軍隊與日本的戰爭中,和史儒同時援朝戰死的,還有3位留下姓名的將領,他們是史儒的同僚戴朝弁及其下屬張國忠和馬世龍。這次戰斗除祖承訓外,至少有兩位明朝將領逃了回來,后來他們又跟隨李如松回到朝鮮戰場,一位名叫王守臣,遼東三萬衛人; 另一位名叫郭夢征,遼東廣寧中衛人。
(二)第一階段的主帥與主將
祖承訓等兵敗后,“朝議震動”,明廷開始認識到這場戰爭的嚴峻性。侵入朝鮮的日軍,是在日本內戰中打造的戰爭機器,戰斗力遠非當年的“倭寇”可比。所以,明廷一面任命曾任山東巡撫并對“倭情”有一定認識的宋應昌為兵部右侍郎,“經略備倭軍務”,一面火速把剛剛剿滅寧夏哱拜叛亂的李如松調回遼東,提督薊鎮、遼東、保定和山東軍務,充“防海御倭總兵官”,領兵救援朝鮮。
主帥宋應昌是浙江杭州人,嘉靖四十四年(1565)進士,早年見識過倭寇荼毒東南,入仕后曾任福建布政使和山東巡撫。福建和山東都是倭寇比較猖獗的省份,宋應昌對“倭情”和“倭性”,應該有一定的了解。從萬歷十七年(1589)出任山東巡撫開始,宋應昌對海上形勢的認識進一步加深,曾向明廷提出了“倭奴情形已著”的警告,提出的選練精兵、搜羅謀勇和加緊備戰的建議,得到了兵部的認同。因此,當祖承訓的敗訊傳來之后,明廷任命宋應昌為援朝戰爭的最高統帥,并給予他一個新的頭銜:“經略”。明朝一個戰區的最高統帥加“經略”也由此開始。戰后,宋應昌將在這場戰爭中明廷下達給他的指令和他給朝廷上的奏疏匯編成《經略復國要疏》,成為研究這場戰爭的重要史料。但是,清代官修的《明史》卻沒有給這位在異國建功立業的統帥立傳,竟連“附傳”也沒有。有關他的事跡
只是散見于“提督軍務”李如松和其他諸人傳中。受到這一待遇的不僅僅是宋應昌一人,第二次援朝時總督薊鎮、遼東和保定軍務的經略邢玠,同樣也沒有被立傳,其事跡散見于“經理”楊鎬及其他諸人傳中。
主將李如松是遼東名將李成梁的長子。李成梁長年任遼東總兵官,是萬歷前期唯一與戚繼光齊名且風頭蓋過戚繼光的明軍將領,因戰功封“寧遠伯”。李如松以父蔭為都指揮同知,充寧遠伯勛衛,不到30歲即成為京軍三大營中神機營的副將,這個職務戚繼光是在平定“倭寇”之后調往北京時才獲得的。萬歷二十年初,寧夏副總兵哱拜反,明軍久剿無功。萬歷皇帝力排眾議,以李如松為“提督陜西討逆軍務總兵官”,“盡統遼東、宣府、大同、山西諸道援軍”。李如松四月受命,六月二十二日至寧夏,九月十七日破城告捷,獻俘于北京。所以,要在援朝的明軍中設置主將,非李如松莫屬。
宋應昌和李如松出師朝鮮,先克平壤,再戰碧蹄館,復遣查大受焚龍山倉,最終中日兩國言和,日軍結營釜山,李如松班師,留劉綎留守。這種安排說明經過幾場激戰的遼東明軍急需休息,有一種說法則是李如松在朝鮮期間與經略宋應昌關系不是很協調。進一步的推測是,明廷不愿意看到遼東李氏一家獨大,因為對李氏父子的攻擊,一直沒有停止過。
(三)第一階段主要將領
從萬歷二十年十二月誓師出征,到次年十二月主力班師回國,總兵官李如松麾下的主要將領是李如柏、張世爵和楊元三位副總兵(見表1)。
李如柏是李成梁次子、李如松之弟,由父蔭為錦衣衛千戶,與李如松一樣,性格張揚。《明史》說他和朋友喝酒,放炮取樂,聲震“大內”,被免職查問。 但李如柏也和李如松一樣,驍勇敢戰,多次隨父兄立功塞外。李如松任山西總兵的時候,李如柏為薊鎮副總兵。李如松援朝,李如柏、張世爵和楊元并為副將,李如柏將左軍。 李如柏驍勇善戰的主要表現是:兵臨平壤的當天晚上,率軍擊退日軍偷襲;進攻平壤時,攻破大西門而入;攻克平壤后,領兵收復開城;碧蹄館之戰,拼死保衛李如松;碧蹄館戰后,領兵駐寶山等地。
張世爵是鐵嶺衛人,先為分守遼東寬甸等處游擊,后為遼東副總兵,援朝時與李如柏和楊元并為副將,將右軍。雖然沒有見到關于張世爵在援朝戰爭中的具體記載,但戰爭結束后,張世爵和李如柏屬于受到“升賞”的將領,由遼東副總兵晉升為總兵,可見在援朝戰爭中其是有重大戰功的。
楊元是定遼左衛人,曾為薊鎮參將,是戚繼光的下屬,繼為京軍神樞營右副將。援朝前夕為薊鎮副總兵、神樞營左副將。援朝時與李如柏和張世爵同為副將,將中軍。在這個階段的援朝戰爭中,楊元的主要表現為:所部在李如松的親自督戰下,率先攻破小西門并“先登”,在攻克平壤的戰斗中立首功;在隨后的碧蹄館戰中,率援軍救李如松于重圍之中;在碧蹄館戰后,領兵駐平壤,扼大同江,保護明軍補給線。由于戰功卓著,楊元與李如松和李如梅等一起,率先受到明廷的賞賜。但在第二次援朝時,楊元作為最早一批入朝的將領,鎮守南原,卻疏于防備,遭到日軍襲擊,棄城而逃,致使其戰后被處死。
以上三人,是李如松之下地位最高的將領,分別來自遼東與薊鎮。其中,李如柏為遼東明軍中的李氏嫡系,張世爵為遼東明軍的李氏下屬,楊元雖為薊鎮將領,但也屬于遼東明軍系統的一員。
(四)第一階段重要將領
這一階段排在李如柏三人之后的重要將領,有李寧、查大受、祖承訓、李有升、李如梅、李平胡、吳惟忠和駱尚志等人。
李如梅是李如松的弟弟,世蔭加軍功,此時也為副總兵。李寧、查大受、李有升出于遼東鐵嶺衛,入朝時李寧積功為參將,其余兩人積功為副總兵;李平胡則是蒙古族將領,此時也積功為副總兵。他們和祖承訓一樣,皆為李氏家丁出身,李有升更在碧蹄館之役中為救李如松而戰死。
與李寧等人不同,吳惟忠是浙江金華府義烏縣人,為戚繼光舊部,最初在東南沿海打擊倭寇,繼隨戚繼光北上薊鎮,屬薊鎮浙兵即南兵系統。吳惟忠在兩個階段的援朝中,初為薊鎮游擊,后為副總兵,統領南兵,主要表現是:領兵進攻平壤城北由日軍占據的牡丹峰,繼而參與進攻平壤大西門,“中炮傷胸,猶奮呼督戰”;李如松大軍撤還時,與劉綎、駱尚志和沈茂等留守,分防大丘、鳥嶺和王京各險要,后撤回; 根據薊遼總督及兵部的指令,在薊鎮挑選南兵3000余人,用“戚繼光部伍法”進行訓練;再度援朝,與楊元率先奉命入朝,受麻貴節制,在蔚山之役中,始扼梁山,繼與茅國器領兵斷后,保護諸軍撤退。在援朝諸將中,吳惟忠出身步伍,靠戰功逐步升職,具有與倭寇作戰的經驗,也有老兵的“狡猾”,被言官抨擊為“武弁中第一神鉆”。
駱尚志也是浙江人,來自紹興府余姚縣,由步伍積功為大同鎮將領。隨李如松入朝作戰,時為參將,與吳惟忠同領南兵。李如松大軍撤回后,駱尚志與劉綎、吳惟忠和沈茂等領南北軍留守,分防大丘、鳥嶺和王京各險要,后撤回。
(五)第一階段其他將領
第一階段的其他著名將領還有張奇功、李如梧、佟養正和王維貞等50人,主要以遼東軍隊為主。
第一階段進入“和談”時,另外一個系統的明軍來到朝鮮,即劉綎率領的所部5000名川兵。但是,除了在尚州鳥嶺與日軍對峙外,這支明軍沒有參與其他戰事。戰后,劉綎、吳惟忠和駱尚志等領兵21 700人分守朝鮮各地,不久撤回。
還有一位將領擬入援朝鮮,但未入朝時,戰事已經結束,將在第二次援朝戰爭中發揮重要作用,這就是廣東水師悍將陳璘。陳璘奉命抵達天津時,戰事已經結束,遂回調閩粵。
據筆者統計,第一階段援朝將士總數約4.8萬人,雖然來自包括遼東、川貴、浙直、山西、宣府、大同、薊鎮、山東、保定等多個系統,但十分明顯是以李如松統領的遼東兵為主,以吳惟忠等人的薊鎮和宣府南兵為輔。
三、萬歷援朝第二階段明軍將士及其系統
萬歷二十一年十月明廷決定撤兵,十二月李如松大軍撤回之后,明廷一直與日方“和談”。萬歷二十五年正月,使者楊方亨從日本返回釜山,報告說已經達成和談,日本關白豐臣秀吉感謝朝廷封賜,朝鮮事宜皆聽“天朝”“圣命”處分。但不久之后真相大白,日本方面根本沒有接受明朝的所謂冊封,“無人臣禮”。遼東寬甸副總兵馬棟更是傳來諜報,日軍不僅仍然占據釜山,而且正調動軍隊,準備再度入侵朝鮮。
當日軍占領了大半個朝鮮、兵鋒直指鴨綠江時,日方卻有些急于“和談”,主要是因為進入平壤的日軍難以抗衡大規模入朝的明軍,希望通過和明朝談判,將軍事入侵變為合法占領。當援朝第一階段進入尾聲、日軍被擠壓在釜山時,明朝也急于“和談”,既是因為遼東精銳損失過多,也是因為后方給養十分困難,希望通過談判鞏固戰果。
日本在明朝急于談判時,一面虛與委蛇,一面集結兵力以圖再舉。當明廷最終明白日本并未接受所謂封賜而是準備大舉入朝后,于萬歷二十五年三月,任命山東右參政楊鎬為都察院右僉都御史、經理朝鮮軍務,兵部侍郎邢玠為尚書兼都察院右副都御史,總督薊鎮、遼東和保定軍務,兼理糧餉,經略御倭,兵部主事楊汝南、丁應泰贊畫軍務。
(一)第二階段的主帥、幕僚及直屬將領
邢玠和楊鎬二人均為大學士張位推薦,張位對二人的評價是:“東方兵寄,無逾邢玠”,“楊鎬才兼文武,精敏沉毅,一時無出其右”。
邢玠是山東益都人,隆慶五年(1571)進士,初為密云知縣,入為御史,巡按甘肅,后總督川貴軍務,討伐播州土司楊應龍。萬歷二十五年三月底受命經略御倭,五月抵達遼東,當時入朝部隊僅麻貴所轄17 000余人。邢玠遂請募兵于四川和浙江,急調薊鎮、遼東、宣府、大同、山東、陜西兵力及福建、吳淞水兵赴朝,又命先期入朝的薊鎮副總兵楊元屯南原、吳惟忠屯忠州,并向朝廷速報朝鮮形勢:“朝鮮倭情,萬分緊急。朝鮮國王,又欲棄國逃遁。且其蹤跡詭秘,暗差人役赴清正處,而金總兵已行脫逃。慶州生員,亦欲率眾順賊矣。人心離散,糧草莫供。我以孤軍遠戍其地,后兵未繼,進退兩難,此誠東方危急存亡之秋也。”八月十六日,日軍攻破南原,守城副將楊元堅守數日后棄城而逃。全州守將陳愚衷聞南原失守,亦棄城而走,日軍得到大量儲備在全州的給養。麻貴向邢玠請示,欲棄王京,退守鴨綠江,海防使蕭應宮聞之,自平壤兼程趨王京止之。
楊鎬為河南商丘人,萬歷八年(1580)進士,先為江西南昌、保定蠡縣知縣,入為御史,后為山東參議,分守遼海道,從此與遼東產生了不解之緣。他曾與遼東總兵官董一元、副將李如梅深入蒙古炒花部,搗其巢穴,又曾在遼東督軍墾荒屯田。因此,他得到了內閣張位等人的賞識,由山東參議改為都察院右僉都御史經理御倭軍務。楊鎬在日軍攻陷南原和全州之后,從平壤急馳王京督戰,與提督麻貴商定對策,在稷山埋下伏兵,破擊日軍,緩和了朝鮮戰場上緊張的局勢。蔚山之役后,楊鎬被彈劾免職,《明史》本傳稱其為蔚山敗績的罪魁禍首,故受到監軍兵部主事丁應泰的彈劾。但朝鮮君臣對楊鎬的評價甚高:“受命東來,竭力盡誠……躬擐甲冑,親冒矢石……微經理,小邦得有今日乎?”這可能與楊鎬和朝鮮軍民的關系頗佳有關,參劾楊鎬的丁應泰也承認,楊鎬在朝鮮治軍,“法度嚴重,且愛民”。楊鎬在啟程回國時,朝鮮父老“遮道號哭”,楊鎬也是“垂涕而去”。在楊鎬遭到彈劾后,朝鮮國王李昖派人至明廷,極力為楊鎬辯誣。
楊鎬被免職后,以萬世德代之。萬世德是山西偏頭關人,隆慶五年進士,先后為河南南陽及北直元城、寶坻知縣,入兵部任職,后出任陜西、山東按察司僉事,以邊才為都察院僉都御史巡撫天津,專理海防,楊鎬獲罪后,遂經理朝鮮,由汪應蛟代其為天津巡撫。萬世德于萬歷二十六年(1598)六月受命,一直不敢赴朝臨敵,倭退之后,則“兼程馳至,會同邢玠奏捷”。萬歷二十八年(1600)九月一日,萬世德與諸將撤離朝鮮。
這一階段的形勢同樣復雜。有人懷疑日軍將從海道直接攻擊天津,朝鮮軍民人心惶惶,因害怕日軍而不敢與明軍合作,導致明軍在朝行動越發困難。在蕭應宮的建議下,邢玠親赴王京,朝鮮人心始定。
勸止撤退的蕭應宮為蘇州常熟人,萬歷二年(1574)進士,歷任山東東昌知府、陜西兵備副使,時任山東按察使專管海防,故稱“海防使”“遼海道”,以遼海道監東征軍。蔚山之役后,蕭應宮揭露了邢玠和楊鎬等人兵敗報捷的惡行,從而得罪了邢玠和楊鎬,明廷也因為他“不識大體”將其削職為民,公開的罪名是“暗不知人、引奸入幕”,即引薦沈惟敬。
在邢玠和楊鎬軍前,贊畫軍務的是丁應泰和楊汝南。丁應泰為湖廣武昌人,萬歷十一年進士,曾任刑科給事中,后為兵部主事,在第二階段援朝時與楊汝南贊畫軍前,監督邢玠和麻貴的軍隊,上疏論經略邢玠、經理楊鎬、總兵麻貴、內閣張位、沈一貫和兵部尚書石星等“交結欺弊”“賂倭賣國”,彈劾游擊許國威侵克軍餉,楊鎬因此而被免職。后來援朝告捷,丁應泰繼續揭露各位官員的罪行,但卻被邢玠反訐而罷官。
與第一階段援朝時,文臣宋應昌為經略、武將李如松為提督不同,在第二階段援朝時,經略邢玠和經理楊鎬并設,并均為文臣;武將也無統一指揮,并設三總兵:麻貴、劉綎和陳璘,分別來自三大系統:宣大延綏、四川湖廣和廣東浙江。其后,總兵董一元領遼東及部分南兵為一軍,遂有陸軍三總兵麻貴、劉綎和董一元,水師一總兵陳璘,四位總兵并列。
由于系統更為復雜,在第二階段入朝將士中有諸多直屬經略、經理聽用將領,部分人員歸屬于四總兵的麾下。他們肩負不同的作戰或者護衛任務,出入或往來于經略邢玠、經理楊鎬和各路主將營中,以及明朝與朝鮮兩國之間,執行軍事命令和護衛文官等。
(二)麻貴的宣大延綏系統及一度歸其節制之將領
麻貴為大同右衛人,有說其先人為回族。麻貴出身將門,其父麻祿,嘉靖中為大同參將,麻貴由舍人從軍,歷任宣府游擊、大同參將,屬明軍宣大系統。萬歷初任大同副總兵,后歷任寧夏、大同、延綏總兵,萬歷二十年他曾參與討伐寧夏哱拜,受李如松節制。萬歷二十五年二月,明廷尚未發布對經略邢玠和經理楊鎬的任命,即命麻貴充“備倭總兵官”,兼程赴朝。這一批入朝軍隊,以麻貴的宣大系統為主,吳惟忠的薊鎮、楊元的遼東軍隊,也由麻貴節制,加“提督南北官兵御倭總兵官”。為統一事權,原任總兵官董一元調充總督標下參贊,其屬部分遼東軍隊歸麻貴指揮。所以《明史》稱麻貴“盡統南北諸軍”,頗有當年李如松之勢。
從第二階段的軍隊調遣和實力看,麻貴的宣大延綏軍應該是諸路軍中的主力。麻貴軍初入朝時僅17 000余人,后多路明軍調歸麻貴指揮,由其節制的軍隊總人數達到6.7萬人,其中包括4.3萬的各路騎兵。九邊重鎮中的宣府、大同、遼東、薊鎮、延綏和山西六鎮軍隊參與其中,以宣大、薊鎮和遼東為多,其中,由解生等人率領的蒙古兵,為麻貴、劉綎、陳璘和董一元四路總兵中實力最雄厚、戰斗力最強的一支。麻貴在朝鮮,主要指揮了蔚山之役,先勝后敗,是第二次援朝明軍遭受的最大損失。但《明史》作者認為,這次失利的主要責任不在麻貴而在楊鎬。
麻貴麾下主要的將領有宣大系統的解生、牛伯英、楊登山、擺賽和頗貴等,此外,還有陜西延綏將領左聰和余尚德等,以及南兵將領吳惟忠、茅國器和姜良棟等,甚至遼東名將李如梅和楊元等也受其節制(見表2)。
(三)劉綎的川兵系統及一度歸其節制之將領
劉綎為江西南昌人,剿倭名將劉顯之子,“勇敢有父風”,據稱其所用的鑌鐵刀重120斤,馬上輪轉如飛,人稱“劉大刀”。劉綎以父蔭為指揮使,隨父平定多起西南土司鬧事,并擊退緬甸酋長的越邊。劉綎兩度赴援朝鮮。第一次于萬歷二十一年夏抵朝,領川兵5000人趨尚州、鳥嶺,與查大受和祖承訓逼退日軍,并屯大丘和忠州。又與吳惟忠、駱尚志和沈茂等率領南兵留守,后撤回。劉綎在第二次援朝中表現更為出色。萬歷二十五年五月,邢玠經略朝鮮,議調川湖土兵1萬人,兵部定為6000人,外加漢兵一起,以劉綎充“提督土漢官兵御倭總兵官”,這是明朝援朝戰爭中繼麻貴之后任命的第二位“提督”。次年二月劉綎率軍抵達朝鮮,與麻貴和董一元并為陸軍三總兵。劉綎以攻克“曳橋”,戰后論功次于陳璘,排第二。
劉綎領川兵援朝,頭銜是“提督土漢官兵御倭總兵官”,有漢苗兵三營,戰斗力強悍,包括受其節制的軍隊在內,總人數約1.9萬人(見表3)。
(四)陳璘的水師系統及一度歸其節制之將領
陳璘為廣東羅定州東安縣人,有謀略、善將兵,雖因貪婪成性被劾罷官,但人多惜其才。萬歷二十年,陳璘因熟“倭情”被朝廷重新起用,以副總兵統兵御倭防海,領兵協守漳州和潮州,后因賄賂兵部尚書石星再次被罷官。在第二階段援朝時,陳璘再次被起用,統廣東兵5000人赴朝。萬歷二十六年二月,他被擢為御倭總兵,提督水軍。在董一元被任命為總兵之前,陳璘與麻貴、劉綎并為三總兵、三提督。陳璘麾下有副將鄧子龍,游擊陳蠶、馬文煥、季金、張良相等,擁兵13 000余人、戰艦數百艘。其后,隨著明軍的不斷入朝,陳璘的水師幾乎囊括了山東、南直、浙江、福建、廣東和廣西等沿海省份的精銳水師(見表4),人數約5.4萬人(其中步兵約1.5萬),分布在忠清、全羅和慶尚諸海口,又與朝鮮統制使李舜臣相互配合,明軍從此在援朝戰爭中有了制海權。
豐臣秀吉死后,日軍被迫撤退,陳璘督鄧子龍等邀擊,殲敵甚眾,戰后論功,其位列第一。
(五)董一元系統及一度歸其節制之將領
董一元為宣府前衛人,其父董旸,嘉靖中為游擊將軍,后戰死。其兄一奎歷鎮山西、延綏、寧夏,以勇敢著稱。董一元勇如其兄而智略過之,嘉靖時即為薊鎮游擊將軍,隆慶時遷副總兵,駐防古北口,移守宣府,歷任昌平、宣府、薊鎮、寧夏、延綏、遼東諸鎮總兵官。在第二階段援朝時,董一元先是被任命為參贊邢玠軍事,其部歸麻貴統領。萬歷二十六年四月,李如松在遼東總兵任上戰死,李如梅回遼東代為總兵,董一元代領李如梅遼東軍,并補充了若干南兵,與麻貴、劉綎并為陸軍三總兵,董一元為中路,攻取了晉州及永春、昆陽二寨。
從董一元所統各將及其軍隊可以看出,由于受到第一階段援朝戰事的影響,以及此時遼東形勢的變化,當時的薊鎮和遼東軍隊已經無法組成獨立的方面軍赴朝參戰,所以無論是李如梅還是董一元,只能屈居麻貴之下,或者需要調集其他系統的軍隊,才能勉強成軍。這應該也是即使以李如松之威名,也不足以擔當起這一階段援朝主將職責的重要原因。董一元攻泗州時,營中炸藥爆炸,為日軍所乘,潰敗貶秩。 當時董一元的部屬有:步兵游擊茅國器、彭信古、葉邦榮,騎兵游擊郝三聘、馬呈文、師道立、柴登科等,但除了柴登科為薊鎮、葉邦榮屬薊遼系統外,其余均為臨時劃撥給董一元的部隊,所以他統領的軍隊系統也呈多元化,兵力約2.2萬人(見表5)。
以上經略、經理直屬及麻貴、劉綎、陳璘、董一元四總兵麾下,除去重復,第二階段入朝明軍,大約在12~13萬人之間。
四、戰爭機器與戰爭態勢
前后延續七年的萬歷援朝戰爭,其過程及后果,對整個萬歷及晚明政局,乃至東亞格局,都產生了深遠影響。隨著國內的統一,日本迅速崛起,其對朝鮮半島和明朝的覬覦,已經成為一種現實。但是,此時的明朝陷入內部的種種危急而無暇顧及這一現實。
在這場戰爭中,明軍和明朝都暴露出諸多的問題。由于萬歷皇帝長期不上朝,內閣、兵部和科道各執一詞,許多意見無法統一,直接影響戰事的推進。與第一階段援朝時宋應昌為經略、李如松為總兵不同,第二階段援朝由于系統多元,故麻貴、劉綎、陳璘、董一元四總兵并設,經略邢玠和經理楊鎬重疊,缺乏統一的指揮和配合,而這種狀態,恰恰是明朝朝廷意見難以統一的反映。蔚山之役和泗州之役的潰敗,與此不無關系。如果不是因豐臣秀吉的去世使得日軍無心久留,這場戰爭的最終結局其實難以預料。
由于戰爭的不斷升級,戰線不斷延伸,明朝投入的軍隊和耗費的錢糧也越來越多,甚至需要動用全國的兵力和財力應對這場戰爭。其間的經驗與教訓,都是值得探討的。
首先是援朝明軍的所屬系統及其調配是否合理。
在第一階段援朝時,明軍主力是以遼東兵為主體的“北兵”,特別是李成梁和李如松父子所部將士,輔之與遼東相近的薊鎮、宣府二鎮中隨戚繼光北上及由戚繼光訓練的以浙兵為核心的“南兵”。
由李成梁、李如松父子兄弟打造、以李氏家族親兵家將為核心的遼東兵,本就是一臺由血緣、主仆及利益關系為紐帶構建的戰爭機器。以浙兵為主體的南兵,同樣也是一臺戰爭機器,是由戚繼光通過招募、訓練及實戰而打造出來的。前者以騎兵為主,擅長長途奔襲和野戰沖刺,后者以步兵和火器為主,擅長在復雜的地形作戰。第一階段的攻取平壤之役,就是二者相互配合的典型戰例。隨后的碧蹄館之役,由于遼東兵輕敵冒進,又缺乏南兵的協同作戰,所以遭受重挫。
和第一階段不同,第二階段的援朝戰爭將戰線推進到朝鮮的東南部地區,戰場距離明朝本土更為遙遠,物資補給也更為困難;日軍則恰恰相反,距離本土更近。這一階段的明軍主要來自三個系統,麻貴統領的宣府、大同及延綏軍,劉綎統領的以川軍為主體的西南軍,陳璘統領的廣東及閩浙水師,然后是劃歸董一元統領的薊鎮、遼東及其他地區的軍隊。這些軍隊的調動,說明了一個基本事實:隨著戰爭的升級和戰線的延伸,明朝必須調集全國精銳,才能抗衡同樣傾巢而動的侵朝日軍。
其實,早在第一階段的碧蹄館之役后,明朝的援朝將領及廟堂就開始意識到,遼東兵加宣府兵和大同兵也難以應對在朝鮮的戰爭,所以明廷才調動了劉綎的四川步兵和陳璘的廣東水軍赴朝。由于這時中日已經在“言和”,所以,劉綎只是在鳥嶺一線和日本對峙一段時間即撤回,陳璘直接撤回到東南沿海。但是,這兩支部隊后來卻成為第二次援朝的主力。由此可以看出,由麻貴率領的和遼東兵一樣以騎兵為主、擅長和蒙古抗衡的宣府、大同及延綏兵,并不適合在朝鮮戰場特別是崇山峻嶺遍布的朝鮮東南部地區與日軍對壘。從軍隊的誕生地與駐防地看,麻貴、董一元部主要屬“北兵”,而劉綎、陳璘部則可歸于“南兵”。
這場戰爭的過程及結局,連同當年東南沿海的御倭和剿倭,已經為后世做出了提示,面對諸如來自日本之類海外勢力,最有效的軍事力量,應該是掌握火器并擅長海上作戰的水軍和能夠適應復雜環境作戰的步兵。由于對“倭亂”和“倭寇”缺乏認識,明朝朝廷動輒調遣戰斗力最強的遼東兵及宣府、大同兵,用對付蒙古的方式對付日軍,所以損耗大而效果差,造成了援朝第一階段祖承訓的平壤之敗和李如松的碧蹄館受挫,以及第二階段麻貴、李如梅的蔚山之潰,這些都是教訓。而吳惟忠攻占平壤的牡丹峰、劉綎攻克“曳橋”和陳璘在露梁海重創日軍,都是成功的案例。其實,在援朝戰爭中,凡是南兵與北兵能夠很好配合的戰役,往往都能取得勝利。如上文所說的平壤之戰中南兵與北兵的配合,以及第一階段后期,遼東兵的查大受、祖承訓等,與南兵的吳惟忠、駱尚志及劉綎配合作戰,都取得了不錯的戰績,這就是在戰爭中學習戰爭。
其次是援朝將領對其家將親兵的擁有是否合法。
嘉靖時期的御倭、剿倭和韃靼兵臨北京城下,都已說明以衛所為編制的明朝軍隊,以及以營兵制改造的明朝軍隊,皆難以對抗來自域外的強敵。嘉靖后期平息東南“倭亂”和隆慶、萬歷之際北邊的相對安定,既是因為日本內戰的逐漸平息、北邊韃靼的開始“封貢”,更是因為在明軍的體制內,正在出現將領打造的新軍隊,打造出了新式戰爭機器,東南是俞大猷的“俞家軍”、戚繼光的“戚家軍”,西南是劉顯、劉綎父子的川兵,北邊是戚繼光帶到薊鎮的南兵,李成梁打造的遼東兵,以及麻貴父子兄弟的宣府兵和大同兵。
其中,李成梁、李如松父子的遼東兵,劉顯、劉綎父子的川兵,麻貴父子的宣府兵和大同兵,都是以家將親兵為核心。《明史》說李成梁、李如松父子:“成梁、如松為將,厚畜健兒,故所向克捷。”“成梁諸戰功率藉健兒。其后健兒李平胡、李寧、李興、秦得倚、孫守廉輩皆富貴,擁專城”。又說劉顯、劉綎父子:“(劉綎)父劉顯,部曲多健兒,綎擁以自雄。”不僅官方對此問題有此看法,而且民間也有類似的認識。民間學者沈德符的看法則代表了當時的社會輿論:“家丁蓋昉于唐季藩鎮……至沙陀以健兒為義子而極矣。今西北將帥所蓄家丁,其廩餼衣械,過額兵十倍。每當大敵,用以陷陣,其善戰者多以首功自奮,間至登壇。亦有以降虜效順者,尤稱驍健。近遼左李寧遠(成梁、如松父子)專仗此樹勛。”與遼東李氏、西南劉氏一樣,大同麻氏也多畜親兵健卒,屢立軍功,與遼東李氏并稱“東李西麻”, 《明史》也將這東李西麻合為一傳。
不僅僅是李氏父子、劉氏父子及麻氏家族等有自己的家將親兵,與李如松、劉綎、麻貴等對壘的侵朝日軍,小西行長部、加藤清正部以及其他諸部,也都是以親兵健卒構成的戰爭機器。在援朝戰爭的第一階段,李如松部能夠和侵朝日軍浴血奮戰,靠的正是這臺由家將親兵為核心打造的戰爭機器。在援朝戰爭的第二階段,雖然麻貴、劉綎也都有自己的家將親兵,但作戰時不如遼東李氏家將親兵那樣勇猛,所以也難以打出如當年平壤攻堅戰和碧蹄館突圍戰那樣蕩氣回腸的氣勢。
將領廣蓄家將親兵,打造戰爭機器,固然有利于戰爭本身,但對于朝廷來說,卻又是一種威脅。巡按直隸監察御史任養心以遼東李氏父子的戰爭機器為例,做了如下描述:
(成梁、如松)父子兄弟,列據宣、遼、薊、保,恐有尾大之患……今成梁駐遼左,如松駐宣府,如柏駐密云,成材駐黃花,而李平湖、李興、李寧、王維藩,皆姻舊廝養,為列鎮參游,不可勝數。環神京左右,蟠據橫驕,莫可搖動。而如柏貪淫跋扈猶甚,若驅逐后時,恐生他變。
這不僅是明朝的問題,而且也是唐宋以來乃至周秦以來一直存在的問題,為了防控,“唐對邊疆羈縻州府及少數民族政權設置監管押領機構”。從廣義上說,這是中央與地方的關系問題;從狹義上說,是對軍隊的控制與管理問題。為了避免發生類似于“安史之亂”和唐末五代驕兵悍將擁兵自重的情況,宋明時期都加強了對將領的控制和防范,明廷也一度對將領的家丁進行清理,公開的理由是耗費軍餉。但是,沒有家丁健卒為支撐,戰爭機器便缺乏動力。所以,萬歷二十二年(1594)李化龍巡撫遼東時,與薊遼總督孫礦和山東巡按御史宋興祖重新商議遼東“家丁”問題,并上疏朝廷:“遼東大小將領,舊有家丁多至百余,少亦不下三、四十,每遇征戰,家丁當先。有支雙糧者,皆頂逃故軍糧,不煩經費。自閱視裁減,而沖鋒破敵之士皆鳥散別鎮,遼兵遂不能戰。” 李化龍等人所說的“閱視裁減”,發生在萬歷十八年(1590),遼東將領的1700余名“家丁”被裁減后只剩下600余人。而日本侵朝和明朝援朝戰爭發生時,正值李化龍等人所說的“遼兵遂不能戰”之時。
其三是以農業稅為主體的晚明財稅制度能否支持“大航海時代”的持續性越境戰爭。
明朝進入“百年承平”的成化、弘治時代,社會已經開始多元化。隨著國內經濟特別是商品經濟的發展,以及“大航海時代”的到來和海外貿易的繁盛,明朝到嘉靖后期特別是隆慶、萬歷時期,大量白銀通過走私貿易進入中國,白銀成為主要的流通貨幣,軍費開支也以白銀支付。這個時候,明朝的稅收應該更注重工商稅和海外貿易稅,以擴大財源。但是,明朝的財稅征收,包括張居正改革,仍然是以農業稅為主體。援朝戰爭發生的萬歷二十年到二十七年間,雖然明朝每年的財政總收入折算成白銀在3700萬兩左右,但其中的田稅和力役稅就占3100萬兩,這些稅收多用于地方開支。作為“中央財政”的太倉銀,每年歲入的白銀在400萬兩上下浮動,主要用于軍費開支。以張居正為首輔時為例,萬歷五年(1577)歲入435余萬兩白銀、歲出349萬余兩白銀,結余近90萬兩白銀,但萬歷六年(1578)歲入僅355萬兩白銀、歲出388萬余兩白銀,超支30多萬兩白銀。再以援朝戰爭后的萬歷三十二年(1604)和萬歷三十三年(1605)為例,分別歲入約458萬兩白銀和375萬兩白銀,而正常的軍費開支每年約為380萬兩白銀。
在后張居正時代,明朝中央財政一直是赤字運行,而拖欠的主要是軍餉。一旦發生戰爭,當時的辦法是向太仆寺支借。在隆慶及萬歷前期,太仆寺所積馬價銀1000余萬兩,這是明代的戰略總預備金,明朝在“萬歷三大征”中,除了正常開支之外,還向太仆寺借支755萬兩白銀,其中援朝之役就花費560余萬兩白銀,超過太仆寺庫銀的一半。可見,連續七年的援朝戰爭,已經給一直在赤字運行的明朝國家財政造成了沉重負擔。有學者估算,明廷在這一場戰爭中投入白銀2000萬兩以上,糧草更是數不勝數。 而到萬歷三十五年(1607),作為戰略總預備金的太仆寺銀,已經不足27萬兩。
所以,只要明朝不打破以農業稅為主體的稅收制度,沒有將農業稅為主體的稅收制度改造成多種稅收并重的多元化稅收體制,明朝財政便無法支持持續的大規模戰爭,援朝戰爭如此,其后的對后金-清的戰爭也是如此。
援朝戰爭的直接后果,是遼東兵損失慘重,而努爾哈赤的女真勢力迅速崛起與此不無關系。第一階段的援朝,以遼東兵為主力,但在攻占平壤特別是在碧蹄館的戰斗中,遼東精銳傷亡慘重,致使明朝不得不將主力撤出朝鮮。一年之后,內閣趙志皋等人在題本中力主與日本和談,正是以此為由:“前此東征,雖有兩戰之捷,而兵馬損失甚多,所用錢糧,幾至二百萬。遼東疲極難支,儻仍復用兵,不知又費兵馬錢糧幾何?將國計益詘、遼左益危,而畿輔重地,或生他變。”到第二個階段之時,努爾哈赤在遼東已成氣候,遼東兵既要對抗女真及蒙古,又要抽調兵力赴朝,致使難以獨立成軍。正如宋應昌所說:“(薊、遼、保定、山東)四鎮兵馬,惟薊、遼為盛,使經略分之御倭,則御虜之兵弱,聽其御虜,則無以御倭,此柄權之不便也。” 李如松戰死遼東,正是兩線作戰的直接后果。
余 論
在兩個階段的援朝戰爭中,都有一批身份或明或暗的人物,從事著同一件事情:談判。這在古今戰爭中都十分常見,談談打打不僅貫穿于國家與國家之間的戰爭中,而且在國內戰爭中也不罕見。但由于明朝以“天朝”自居,所以無論對內對外,都稱之為“剿”與“撫”,其和日本的談判,為了維系“面子”,便將其稱之為“封貢”,即將日本視為屬國,一系列的被動也由此而出。
在萬歷時期的援朝戰爭中,見于記載的曾經涉及談判事務的至少有:胡澤、沈思賢、陶良性、馮仲纓、金相、沈惟敬、謝用梓、徐一貫、黃應旸、夏時、周弘謨、李大諫、李宗城、楊方亨和張貞明等15人。其中,李宗城為明太祖外甥、開國功臣李文忠之后,封臨淮侯;楊方亨任都督僉事,為李宗城副使,這是明廷正式派出的使節。其余13人,有9人可以確定為浙江人,包括最著名的談判使者沈惟敬和黃應旸,另有徐一貫、夏時、胡澤、沈思賢、陶良性、李大諫和謝用梓等人。
從各方面的材料看,無論是沈惟敬還是黃應旸,以及其他浙江籍談判者,都是明廷招募的帶有“山人”氣息的讀書人,因為他們熟悉朝鮮特別是日本的情況,甚至通曉日本和朝鮮語言,故而被明廷加以“參政”“指揮”“游擊”等頭銜,他們來到朝鮮后,既向明朝提供情報,也在朝鮮和日本之間進行周旋。同時,他們都有一定的政治背景。
沈惟敬是浙江嘉興府嘉善縣人,當日軍勢如破竹向大同江挺進時,明朝寧夏的哱拜之亂尚未被平定,兵部尚書石星“計無所出”,提出派人前去“偵探之”,其實是想與日軍談判,遲滯其前進。但官方沒有合適人選,遂向民間招募,沈惟敬正是應募者之一。不少記載說沈惟敬熟知“倭情”,可以用日語和日軍將領交流。但是,當石星擬用沈惟敬時,正在翰林院任職的嘉興籍學士朱國祚向石星提出警告:“此我鄉曲無賴,因緣為奸利耳,公獨不計辱國乎?”在朱國祚的眼中,沈惟敬為“鄉曲無賴”。《明史·朝鮮傳》也把沈惟敬定位為“市中無賴”。
但另外一位嘉興籍官員袁黃,則是沈惟敬的支持者。袁黃字坤儀,號了凡,三教九流,無所不通,盡管進入官場,卻是位帶有神秘色彩的“類山人”。清人朱鶴齡為其作傳稱:“公博學尚奇,凡河圖洛書、象緯律呂、水利河渠、韜鈐賦役、屯田馬政,以及太乙、奇門、六壬、岐黃、勾股、堪輿、星命之學,莫不洞悉原委。雅以經濟自負,未第時嘗受兵法于終南山中劉隱士。又嘗服黃冠,獨行塞外者經年。九邊形勝、山川營堡,歷歷能道之。” 袁黃當時為兵部職方司主事,后隨宋應昌和李如松援朝為贊畫,對朝鮮問題有很大的話語權。石星之所以用沈惟敬,極有可能出于袁黃的推薦,而后來袁黃也因沈惟敬的牽連而被罷職。
與沈惟敬同時抵達朝鮮的黃應旸是浙江杭州人,是在翰林院供職的董其昌小妾的父親。雖然初入官場,董其昌卻以詩文書畫在朝野上下大有名氣。石星欲遣人往朝鮮,董其昌向其推薦了黃應旸。雖然有人反對,說黃應旸為人狡詐,使得石星對其心存疑慮。但從朝鮮方面的記載看,黃應旸不但去了朝鮮,而且還特意強調自己與石星的關系,被朝鮮“廟堂”視為救星。
胡澤、謝用梓是浙江紹興人,謝用梓更自稱為弘治時大學士謝遷之孫;沈思賢是浙江湖州人、陶良性為浙江處州人、李大諫為浙江嘉興人,而徐一貫、夏時則和黃應旸同為浙江杭州人。徐一貫與謝用梓曾一同前往日本,被披露接受了日本人的賄賂。
另外4人身份不太清楚,但至少與浙江都有所瓜葛:周弘謨曾在湖廣和宣府任職,同沈惟敬“往諭倭”;張貞明持沈惟敬的書信前往日營;帶有一定神秘色彩的馮仲纓和金相,均為浙江嘉興籍官員袁黃的幕僚,被派往日營談判。
談判者之所以多為浙江籍的民間人士,與明朝的海外政策有直接關系。明朝建立后,曾在蘇州太倉黃渡設市舶司,接待各國使節,民間稱之為“六國馬頭”。洪武三年(1370),因海上“不靖”,黃渡過于靠近京師南京而被罷去該市舶司, 另設浙江、福建、廣東三市舶司于寧波、泉州和廣州。其中,寧波市舶司只接待日本貢使,泉州市舶司只接待琉球貢使。洪武七年(1374)九月,為配合海禁,明廷革除廣州等三市舶司。成祖即位后,永樂元年(1403)八月又重新恢復了浙江、福建、廣東三市舶司,各市舶司設提舉一員(從五品)、副提舉二員(從六品),另有吏員(包括負責翻譯的“通事”)若干。明廷又在各市舶司置驛館,接待來華的外國貢使及其隨行人員。雖然嘉靖三年(1524)因為日商“爭貢”事件而誘發了曠日持久的“倭患”,罷去三市舶司,但至嘉靖三十九年(1560)又恢復了三市舶司設置。需要特別關注的是,嘉靖時期發生的荼毒江南的“倭患”,正是在浙江首先發生的。而第一位處理“倭患”的大員朱紈,正是因為得罪了浙閩“勢家”而自殺的。
政府的行為固然使得浙江有更多和日本交往的機會,也“培養”出一批由于各種原因對日本感興趣的各色人等,袁黃和沈惟敬即為代表,不同的是袁黃進了官場,沈惟敬則是以“布衣”的身份被招募。但浙江等地民眾與日本的接觸,更多來自海上的走私,浙江、福建的漁民和商人,乘著南風飄蕩到日本九州乃至本州是十分容易的事情,猶如日本九州商人和海盜乘著東北風來浙江、福建一樣容易。所以《明史》說嘉靖期間東南沿海鬧“倭”和“真倭”僅十之三,“從倭”者倒有十之七。
談判需要浙江人,水師則主要來自浙江、福建和廣東省份及崇明地區,其實道理也是一樣的。沒有“從倭”“剿倭”的經歷,對“倭性”也必然缺乏了解;而任何時候要取得對“倭”戰爭的勝利,就必須懂得“倭性”,這也是《孫子兵法》所說的“知己知彼”的道理。但是,這種看似人人皆知的道理,卻常常被人們所忘卻。
需要特別提出的是,被派往朝鮮并擬往日本的明朝正使李宗城和副使楊方亨,從各種資料來看,他們卻恰恰是既不懂日文,又不懂朝鮮語。嚴格地說,這與明朝禁海和自我封閉直接相關。隨著洪武時代的禁海和仁宣時期的收縮,鄭和下西洋已是以往的故事,明朝設置的為培養對外交流人才的“四夷館”日漸萎縮,致使官方缺乏對外溝通的語言人才。萬歷援朝戰爭結束的一年多后,意大利傳教士利瑪竇通過宦官馬堂的關系來到北京獻貢品,自稱來自“大西洋”,希望能見到萬歷皇帝。禮部竟然以《明會典》沒有關于“大西洋”的記載,而質疑其為騙子。 而早已十分繁盛的“海上絲綢之路”,大抵都是民間行為,與官方無關。所以,向明朝通報日本消息的,是在當地經商的福建商人;作為明朝使者與日本談判的是浙江“布衣”。明朝在援朝之初的既不知彼又不知己,皆由此而起。
由于戰爭的曠日持久,故而引起國人的普遍關注。除了馮仲纓、金相,以及沈惟敬這樣直接到朝鮮并到日本和日軍談判或“行間”的“布衣”外,還有很多人對如何進行這場戰爭發表了自己的看法,其中最著名的是林章和程鵬舉。
林章是福建福清縣舉人,也是一位具有抱負的“山人”,曾經向明廷上了一份“破倭全策”,但具體內容不得而知。另外一位“山人”程鵬舉的“奇策”被記載下來。《明史紀事本末》載,有“布衣程鵬舉請發暹羅兵自海道搗其巢穴”,“時以為奇策”。 但是,當時的“暹羅”是否能夠聽明朝的調遣并有能力跨洋過海進攻日本,卻被許多人懷疑。所以,明廷在給予程鵬舉“參將”頭銜之后不久,又“速為削奪”。 只是此“程鵬舉”在明朝的官方文獻中記為“程鵬起”,當時在北京滯留的世家子弟沈德符描述了這位“程鵬起”帶有傳奇色彩的可笑行為:
關白侵朝鮮事起,建白者,章滿公車……有一妄男子程鵬起者,求往海外暹羅國借兵,以攻關白,可令回師自救,以解朝鮮之困。石司馬大喜,以為奇策,即請于上,加參將職銜,給餉召募。其寮掾二十人,皆無賴椎埋輩也,并授指揮,充中軍旗鼓等官。先入朝鮮,約會師之期,索其賂數萬;至閩廣造船募兵,費餉數十萬,俱匿入橐中,盤桓海上不發,始為言者論罷輟行。后石得罪,田東洲(樂)秉中樞,捕程笞數十,論戍逃歸。至今往來南北,攜數十女優,及惡少數輩,遇豪家即令演劇,以博纏頭。間有挑之者,旋使薦枕,連宵閱日,恬不知恥,又遍拜薦紳名公稱弟子。余嘗遇之廣坐中,歷指其扮戲諸婦曰:“此為鄒爾瞻(元標)老師所愛,此為顧叔時(憲成)老師所賞。”以一漏網健兒,污蔑賢者至此,而薦紳先生,無一呵叱之者,異哉。
明朝養著數以十萬計的軍隊和數以千計的將領,卻指望江湖術士出奇謀克敵制勝,表現出明朝當時“廟算”的無能。崇禎朝土崩瓦解之時,江南老儒陳繼儒已經病逝,朝中卻還有人不斷提出請其出山,為朝廷出謀劃策和統攬大局。可見,雖然援朝戰爭僥幸勝利,但明朝國家應對各種社會矛盾尤其是突發事件的能力,已經極其衰弱。
(附記:2015年暑期,經南開大學孫衛國教授推動,加拿大英屬哥倫比亞大學許南麟教授主持召開了“壬辰御倭”學術會,我應邀參加并帶去這篇文章進行交流,得到許南麟、孫衛國、萬明、陳尚勝、楊海英、鄭潔西和卜永堅諸教授的指正。由于屬“友情客串”,會后又雜事叢脞,文章擱置了8年。經《史學集刊》孫久龍友敦促,修改刪削而成此稿。)
The Ming Army System and War Situation during the Imjin War
FANG Zhi-yuan, SHI Rui-zhe
(School of History, Culture and Tourism, Jiangxi Normal University, Nanchang, Jiangxi, 330022, China
)Abstract:The Imjin War is the only cross-border military operation of the Ming Dynasty since the period of Yongle(永樂). Initially, the Ming Dynasty knew almost nothing about the dynamics of war between Korea and Japan, and hastily sent troops at the request of the King of Korea, therefore the Ming army were caught in a prolonged confrontation and stalemate with the Japanese army, which lasted for seven years. When the war broke out in the north of Korea, the soldiers of Liaodong, Jizhen(薊鎮)and Xuanfu(宣府)were still able to deal with it. However, when the war advanced to the southern region of Korea, due to the stretching of the front line, the increase of Japanese forces, and the continuation of the war, the Ming Dynasty had to mobilize the military forces of various regions and multi-ethnic groups within the country, and spent more than half of the total strategic reserve fund, and finally achieved the victory of the war together with the Korean army in the event of a sudden change in Japan. The various problems exposed by the Ming army and Ming Dynasty during the war had a significant and far-reaching impact on the political situation of the late Ming Dynasty, especially the situation in Liaodong.
Key words:The Imjin War; the Ming army system; war situation; war machin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