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盧海娟

“又見炊煙升起,暮色照大地……”說來可笑,年少時,一邊讀書一邊幫父母干農(nóng)活,只覺得日子清苦、忙亂。記憶之中既沒見過火紅的楓葉,更不曾站在漸來的薄暮里看晚風(fēng)中的裊裊炊煙。
“咱家煙囪冒煙了?!边@話肯定說過無數(shù)次,帶著食物近在眼前的興奮。炊煙是怎樣慢慢升起,又是怎樣詩意地變成鄉(xiāng)村的吐納——我一概不知,只知道,煙囪冒煙了,母親已經(jīng)做晚飯了,狼奔豕突的一天,饑餓的肚皮,疲憊的身體,讓我們的眼神自動過濾一切繁文縟節(jié),我看不見炊煙,只想沖破嗆人的煙霧,找到可以療饑的簡單食物。
貧困窘迫的歲月,不容許滋長來自天籟的詩意情懷。
但我卻看過早晨的炊煙。
讀初中時,我是走讀生,要走十二里山路去鄉(xiāng)政府所在的較大村莊上學(xué)。
夏末秋初,爬過山崗,穿過稻田,走過玉米的青紗帳,再一路向上,攀上一個高坡,我們稱之為大營坎上——那個名叫堿廠的村莊便出現(xiàn)在眼前。
居高臨下,滿眼都是灰瓦的屋頂,和屋頂上白練一樣的炊煙。我的學(xué)校在村莊的西側(cè),連著一片碧綠的稻田。
炊煙像漲潮的洪水,絲絲縷縷,覆蓋了整個村莊,連同我的校園,連同莊稼地和遠方的青龍山。那炊煙并不把根扎在煙囪上,它們橫臥在村莊的上空,跟晨霧糾纏在一起,霧中有煙,煙中有霧,彼此絞扭著,摟抱著,這兒一縷,那兒一片,它們被霧編成了一大片一大片的云,像仙女織成的素錦,懸垂在村莊上空,卻爬不到淺藍色的天幕。
炊煙在村莊上空游動,像魚兒游在山坳的水里,那些錯落的灰瓦的屋頂全都成了水里墊底的碎石。
煙霧縈繞到林間,給翠綠赭紅系上白羅裙,山巒翩翩,舞得直向云端。
“田舍炊煙常蔽野,居民安堵不離鄉(xiāng)?!泵恳惶?,匆匆走到坎上,望見村莊,望見炊煙,望見我的校園,我都會無端激動起來。獨走山路的恐懼與焦慮煙消云散,勾起嘴角,一路飛奔到教室,開啟年少歲月最美好的一天。
早上看炊煙,肚子不餓,時間充裕,有足夠的從容享受這短暫的清閑。
冬天,炊煙無處藏身,它們簌簌地從披霜戴雪的煙囪里爬出來,只露個胖乎乎的腦袋,把煙囪當成保暖的冬衣。偶爾被誰推出細小的一縷,像是出來打探的小童,怯怯地,抄著手,隨時準備逃回?zé)焽琛?/p>
也會有那么一縷,大概被煙囪里的誰踢了一腳,“噌”地躥出來,旁逸而去。那么冷,那么濕,又那么熱氣騰騰。
等到零下三十攝氏度時,炊煙冷得連腰也彎不下了,它們直通通從煙囪里升出來,筆直地奔向潑了釉彩的景泰藍的天空。
白雪覆蓋了屋頂,白的炊煙直沖云霄,架起人間天上的通途。
冬天的炊煙最純粹,也最有趣。
“炊煙一點孤村迥,嬌云斂盡天容凈?!贝稛熂儍袅舜迩f,收納了鄉(xiāng)愁。詩人說,炊煙是村莊升起來的云朵,一如白云出岫;是柴草灶火化成的幽魂,牽著游子無盡的相思;是村莊的聲息和呼吸,滋養(yǎng)生命的根脈……
多想再走一走那蒼苔盈階、落花滿徑的村路,再看一看坎下的裊裊炊煙。多想回到父母的屋檐下,他們不老不病,而我們,也不曾長大……
炊煙蔽野,往事如風(fēng)。最難忘是,曖曖遠人村,依依墟里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