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樂之美》是蘇泓月所寫的中國古代器樂史著作,其書內容豐富,文字脈絡清晰,在學術嚴謹的前提下,充分發揮自身文學修養,文章措辭富有詩意,讀來有如身臨歷史長河。作者以生動且富有意境的筆觸詮釋中國古樂器,拓寬了研究思路,給人以美的體驗。
古樂是什么?它是悠悠江上浩蕩的煙波,是蔥蘢山色間瀲滟的霞光,是高臺樓閣中激蕩的絕響。它從千年前走來,以歷經滄桑的姿態向我們訴說遙遠的故事,為我們奏起悠揚的遠古之音。《古樂之美》是由蘇泓月編寫的,人民音樂出版社出版的圖書。天地玄黃的選紙配色與別具一格的手工繪圖,這般設計展現了此書帶給讀者的穿越千年般沉浸式的閱讀體驗。全書共有八卷,按古時樂器以不同制作材料制定的八音分類法,分為:“金、石、土、革、絲、木、匏、竹”。這本書分別從時代、出生、作用、特點、制作工藝、與人類的關系、音樂作品、美學意義等視角介紹了六十種古樂器,以真實的歷史材料與文獻為基礎,涵蓋了文學、繪畫等多個方面的內容,作者用行云流水般的文字與獨具匠心的插圖將讀者引入多彩的古樂世界。相較于其他中國古代器樂史的著作,此書最大的特點便是標題中的“美”,在徜徉于樂蘊與詩意的同時,體味到筆落如晨風拂面的意境,由此可見作者深厚的文化底蘊與扎實的文字功底。下文筆者將從全書的著述結構、思想內容、行文特點等方面對該書進行剖析解讀,同時分享一些自身的感悟。
一、綱舉目張,獨繭抽絲
作者在描述古樂器時,以條理清晰的結構框架將古樂器呈現。例如本書第一卷《金音湯湯》便是介紹金類古樂器。“金,五色金也,黃為之長,久霾不生衣,百煉不輕,從革不違。”人類文明的發展經歷了石器時代、青銅時代、鐵器時代……陶器與石器為青銅器的出現鋪好了道路。青銅樂器最早的祖先為鈴,鐘為本,還有被稱為“周四金”的青銅敲擊樂等樂器。作者順著歷史發展的脈絡對金類樂器的由來做了詳細的講解,以出土文物繪畫為論據,敘述了金類樂器的形態、聲響以及作用功能的演變。其后,作者引用史書中的文本,以故事的形式講述了該樂器參與的歷史事件和其與古人的聯系。本卷的內容以小見大,以鈴為例,作者描述《詩經》中周天子武王乘坐華麗彩車的情形時,銅鈴掛在竿頭隨著車隊行進鐺鐺作響,此情此景象征著周天子的奢靡鋪張,而在鈴聲的背后,卻是諸侯王們各異的心思。以鈴聲映射一個王朝政治的覆敗,給古樂器增添了不一樣的色彩。與此類似的寫作手法在全書多處可見,作者筆下,古樂器的功能不僅與朝堂有關,還與宗教、詩歌文化、百姓生活等相聯系。總而言之,就是與“人”相關聯,音樂由人創造,器樂因人而生,在讀者認識古樂器到理解古樂之美的過程中,始終不能離開“人”的大環境。正如作者所言:“音樂的骨架是樂器,樂曲是它的血肉,人賦予其靈魂。”從該書的架構中可以看出,作者貫徹了從器樂本體的研究到對人的研究再到對社會的研究的觀念。
作者在行文中既注重語言的文學性,又重視字詞的嚴謹,賦予了各類古樂器不同的氣質。對史料詳盡的表達以及對故事生動的敘述,體現了作者在音樂研究中自始至終都在進行多元化的思考。從字里行間可以看出作者對古樂器的研究“用大力有余,入細心愈研”。從古樂器這一件小事物出發,延伸到人的行為、人的發展。隨著樂器的流傳,人或社會或者一個朝代的盛衰興廢便如同畫卷般一一展開。舟行碧波上,而人在畫中游。
二、樂中有詩,詩中有史
以詩為序是全書最大的特色之一,詩歌與音樂相依而生。《尚書》云:“詩言志,歌永言,聲依永,律和聲,八音克諧,無相奪倫,神人以和。”又《毛詩序》曰:“詩者,志之所之也,在心為志,發言為詩,情動于中而形于言,言之不足,故嗟嘆之,嗟嘆之不足,故詠歌之。”這些典籍均闡明了自起源之初,詩與樂便密切相連。書中每一章節的序中唐詩出現的頻率最盛,這也從另一方面表明了唐代這一時期,音樂繁榮發展的景象。該書《大地悲懷》篇中以唐代鄭希稷的《塤賦》為序,在敘述不同孔制的塤時,穿插了一條社會禮樂制度的脈絡。3500年前的殷代,暴辛公制塤用于宮廷宴會和宗廟祭祀,音樂的主要功用是給統治者享樂和歌頌祖宗功業。可見早在殷商,音樂便逐步走入了禮制殿堂。而《塤賦》是鄭希稷借禮崩樂壞之后塤音沒落,反諷日漸浮躁的世風。從中不僅可以窺見唐代以前的民風文化、社會制度,還可以看出唐代人民對社會現象的思考。
如此以詩為引,貫穿了社會、人民的敘述方式還在許多篇章中得以體現。此外,多線并進不僅體現在社會制度和人民思想方面,還體現在人物命運發展方面。例如,《悲歌擊筑》篇用一首李白的《少年行》為序,此詩提及高漸離飲酒擊筑,身負壯志,表現了少年人的豪情。于是該篇以《史記》中《刺客列傳》的人物故事介紹筑,高漸離身懷擊筑的絕技,卻不屑為達官擊奏。他洞悉荊軻的想法,于易水旁擊出千古之音,荊軻踏著他的筑音走進咸陽宮,荊軻犧牲,秦王熏瞎了他的雙眼,他不甘茍活于世,尋找機會舉筑砸向秦王,最終與筑共亡。人物的傳奇賦予器樂生命,它們如同人物一般擁有著喜怒哀樂,它們的命運也隨著人物的悲歡離合附上了感情的色彩。由此可見,作者在部分篇章中利用人物史描述了飽滿豐富的古樂器史,以人物的氣質賦予樂器靈魂,使器樂的形象更加立體。
引用這些詩篇和史書中的故事,作者架構出的是一段段有血有肉的器樂史,而不是扁平的紙上形象,可見作者在詩樂方面均有著深厚的功底。古樂器距我們有著一段遙遠的歷史,與之相關的部分史料記載不大相同或者留下了疑問,流傳至今,不僅今人對其持有不同觀點,古人同樣也對其有所考量。本書中,作者以詩中之史為基礎,穿插了文獻中對史料的闡釋。其中文獻包括流傳下來的史書、小說、經書和近現代史學家論著等。對至今仍有爭議的話題,作者也以史為據,進行客觀地歸納后闡釋了自身的觀點,這為探究器樂史的讀者開闊了思路。
三、古今貫通,學科互鑒
最早的古樂器至今千余年,距我們有相當長的一段歷史,其間遺留下來的圖像、文字資料成為可供參考的重要資源,同時也是讀者認識古樂最直觀的媒介。作者根據考古發現,以手繪的形式將古樂器圖像還原,在旁注釋了簡短的文字來介紹該樂器。已出土且有相應實物的樂器則標明了出土的時間地點,僅有文獻資料的樂器則在插圖旁標注其文字描述,充分利用了圖像傳播中人的視覺記憶,更有利于加深讀者的印象。同時,此書內附了古時文人所作的畫作作為史料的佐證,使文章更加嚴謹。
《樂動聲儀》謂:“春宮秋律,百卉必凋。秋宮春律,萬物必勞。夏宮冬律,雨雹必降。冬宮夏律,雷必發聲。”將音樂與節氣相聯系是華夏民族特有的思考,這在該書的每卷首得以體現:金聲乃秋分之音,石聲乃立冬之音,土聲乃立秋之音,革聲乃冬至之音……二十四節氣是古人觀察四季變化總結出來的經驗,人們制禮作樂應順應天地運行的秩序,這是當時人們的普遍觀念。因此,書中對不同季節對應不同音樂的概述,正是出于古人的視角。讀者與古人雖站在不同時空,卻能在思想上相交匯。
美國著名歷史學家海登·懷特在《書寫史學與影視史學》一書中給影視史學下了定義:歷史在電影及視覺作品中的再現與思考。借助生動的動態視覺資料,歷史以全新的視角呈現。作者在整理史料揣摩敘述方式的同時,將資料的范圍擴充至了整個時代。隨著科學技術的發展,許多歷史故事被搬上了銀幕,大眾傳媒的普及令更多的古樂器被觀眾所知。在我們觀看電影、欣賞舞臺劇的同時,通過視覺、聽覺了解古樂,記住了它的形制、音色,卻鮮有了解其歷史背景的。作者利用這一點,在書中穿插了電影中聯動古樂的著名場景,如《古今大戰秦俑情》中冬兒在雨檐下以木塊敲擊白瓷碗,蒙恬大將軍踏樂練劍。作者以此情景引出缶的故事,音聲無形,而配以讀者熟知的影視情節,在不同的空間中,給缶聲添了些新的懷想。
在歷史的敘寫中,作者十分注重場景感的描繪。《三弦無味》篇中作者引用了史鐵生小說《命若琴弦》里說書藝人的故事片段,作者描述道:“哪有治眼病的藥,藏在琴槽里不過一張白紙,爺爺靠這謊,支撐了五十年說書生涯,最后一根弦斷,才明白宿命輪回,命在弦上,兩頭繃緊,才有活路。”三弦的歷史與手藝人的生活牢牢相連,文學作品的引用更是將三弦的琴音與“滄桑”一詞融匯。
此書中涉及多門學科的知識,它們相互貫通,令讀者更深入地感受從古樂到古樂之美的過程。另外,作者引用的資料貼近生活,從讀者的角度出發,更有助于讀者身臨其境的思考。史學的研究不單是探尋一條歷史時期的脈絡,多個領域的探索更能接近歷史的真相。
四、結語
蘇泓月的《古樂之美》是一部嚴謹的學術著作,此書以古樂器為研究對象,深入淺出地論述了六十種古樂器。不論是措辭還是思想內涵上,又無不體現出文學性的特點,可見作者的學術造詣。每一件樂器的背后都見證著一段歷史的興衰,彰顯著作者對中國音樂史學的熱愛。
著述中,作者對詩樂研究之深刻,在文中多處可見,這也使得閱讀全文時,有如徜徉在詩的海洋,而作者引用的每一首詩又都不失邏輯。每個章節前,詩以豎排版寫于篇首,紙頁有大片留白,是以正文未至,意境先至,而正文中大量以詩引史更體現出作者深厚的文學功底。多學科視角的切入敘述,同樣展現了別樣的思路與體驗。另外,《古樂之美》中也存在一些值得探討的問題,如作者賦予某些器樂特定的修辭是否合適。但不論合適與否,作者賦予器樂的氣質,只是通向古樂之美的一種途徑,它更能提升我們對美的觀念的認知。
筆者以為,該書的“美”字,是值得單獨強調的一點。作者以“美”為題,不論是從書本的排版、裝訂,還是文章中詩意靈動的用詞,無不將美之一字貫穿始終。作者對美學的理解讓古樂器不再是一根肢骨,一塊龜甲,古樂器的歷史不再是冰冷的文字,他們背后的故事有的波瀾壯闊,有的哀傷凄美。作者對事件的評價總是含蓄的,一些古樂的消亡固然令人惋惜,而其中功過,留予后人評說,因此讀者對該書的閱讀與理解始終是開放性和創造性的,更加突出了讀者的主體地位。另外,作者兼顧文學性與趣味性的文字也能讓中國音樂史“美”的印象走進讀者心中,激發讀者的文化自信與文化認同感。
古樂的美妙藏在文字中,等待讀者們細心發掘。雖然有些器樂早已失傳,但是作者的文字卻能賦予其特殊的價值。作者在寫到觱栗隨著時代更迭流落于民間時,落筆道:“蹉跎歲月有情,一切不復重來。縱然田氏的嗓音依然如嬌鶯啼轉,張嘴兒的銀字管觱栗吹起來依然音聲清亮,但那時候,觱栗已經不再流行了。時代變了,詩人自己也老了,他們都過時了。”私以為,即使秦淮河上的樂聲不復,歲月蹉跎,詩人老去,我們能在文字中窺見一隅,他們便永遠不會過時。
注釋:
①取自《說文解字》中對“金”的注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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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孟洛伊,女,碩士研究生在讀,四川音樂學院,研究方向:藝術傳播學)
(責任編輯 王瑞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