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宇森 張英
電影是交朋友的方式
張英:你出生在大陸,成長在中國香港,短暫去過中國臺灣,后來去了美國,現在又回歸大陸,如果讓你來劃分自己人生的幾個時代,你會如何劃分?
吳宇森:我年少的時候,可以說是一個“啟蒙時代”。我成長在中國香港,上世紀五六十年代,大家的環境都不好,都非常窮困。在那樣的環境成長,反而讓我活得更堅強、更自信。在父母親的教育和影響下,我養成了不卑不亢的人生態度。窮困的時候,我更加用功,除了念書之外,盡量想任何辦法去求學、求技術。奮斗的過程中,我慢慢發現自己有一些藝術才能,就很堅定地往這方面走,一直到現在都沒有放棄過。
上世紀七十年代應該是一個“學習時代”,我們在香港能夠看到來自世界各地的好電影,跟年輕的朋友一起學習、研究電影,對外國那些好的電影理論和好的電影劇本,互相分享、共同研究,一起去追尋夢想。那些藝術電影和類型電影,讓我學習到如何當一名好的電影導演;在我二十六歲時,我有機會導演我的第一部電影,正式開始電影事業。
經歷了喜劇電影的磨煉,一直到八十年代,才因為《英雄本色》,確定我在香港電影圈里的地位,這個時代可以說是我的探索時代。因為起先做導演的時候,我覺得自己太年輕了,沒有很多人生經驗,沒有那么豐富的認識,以為自己有一技之長就可以拍電影了。可以說有很多方面不夠成熟,所以我利用所擁有的機會,一邊拍電影一邊探索,學習新的電影技巧,去拍好每一個電影,在這個過程里,找出自己的電影主題。我非常幸運,能夠得到公司老板的支持,讓我嘗試拍一些戲劇、功夫片甚至是粵劇,給我很多探索的機會,終于拍出《英雄本色》這樣的電影。
到了九十年代,因為《英雄本色》和《喋血雙雄》,我很幸運地被邀請到好萊塢去拍電影。在美國的這十幾年,可以說是一個磨煉時代,讓我能夠進入另外的、新的人生階段。
好萊塢是一個能夠容納不同人才的地方,也是一個非常好的課堂,讓我有機會去證明我的電影主題和拍攝方式。我在電影里所傳達的理念,是可以讓更多人接受和產生共鳴的。我覺得我一生的運氣都非常好,從一開始學電影的時候,就有人賞識,給我做導演的機會,也給我磨煉的機會,一路上走來,交了很多朋友。
《英雄本色》是我前半生的總結
張英:你什么時候想做電影的?
吳宇森:我人生的開始,只希望做一個教員。我父親當年在廣西鄉下的時候,就是一個中學老師,一心想傳承我們中國文化,作為畢生的責任和使命。我很小的時候,他經常跟我講儒家和道家文化,他做人做事都很謙虛,對人很有禮貌,這點對我影響很大。
我小時候家里窮,沒有錢讀書。后來我得到教會的幫忙資助才能夠讀書。所以我對社會上很多人有感恩的心。父親的夢想也感染了我,讓我有使命感:怎么能夠延續和傳承中國人的文化?
張英:后來你沒有當教師,當了導演。
吳宇森:我念書到高中的時候,興趣比較傾向于藝術方面,很喜歡電影,也喜歡繪畫和寫詩。后來我發現,我可以通過電影將中國人的文化精神延續下去,所以我的電影里面有蠻多中國元素,比如說關于仁義,關于中國的人文精神、中國人寧折不屈的氣節、中國人做人做事的態度,都放在了電影里,透過電影表達出來。
張英:你說《英雄本色》是你前半生的總結,為什么?
吳宇森:《英雄本色》可以說是我前半生的結果,這個電影里很強烈地表現出,我對于中國文化精神,以及我對友情、對家庭、對作為一個男人的責任的理解,還有我們中國人說的“骨氣”,怎么樣在跌倒時重新爬起來,堅強地肯定自我價值……種種這些,都表現出來。
張英:《英雄本色》成就了你、徐克、周潤發、張國榮。當時你們的境遇似乎都不是太好。
吳宇森:這個戲我非常感謝徐克導演。在我最低潮的時候,他支持我拍《英雄本色》。他知道我是一個堅強的人,讓我把我的真情實感,把我的人生觀、價值觀放在電影里,之前在香港警匪片里沒有過。
那時周潤發跟我的經歷差不多,他雖然是當紅的電視明星,但他的電影沒有一部成功的,也是在非常低潮的時候。他是非常有骨氣的一個人,我們兩個人的合作是不謀而合,因為我們有相同的經歷,還有相同的理想、相同的自信。
我和徐克是惺惺相惜的朋友,也是“英雄救英雄”的感覺,所以我把我們互相扶持、互相鼓勵的友情寫在這個戲里面。這個電影表達出很多人相似的遭遇和故事,寫出了朋友間真正的感情。它來自我們中國傳統的文化,也是仁義道德的價值。那種仁義的精神已經好久沒看到了,很多人都已經忽略了。觀眾從這個電影里面可以重新找到這個價值,所以電影那樣成功。
張英:你以前也拍過喜劇,為什么后來不拍了?
吳宇森:當年我拍喜劇,電影里其實有很多的不愉快、蠻多的憤怒,我把社會上很多不公平——好人得不到好報,壞人逍遙法外——的現象放進喜劇里,越拍到后來,越把它當作我表達的心聲、理念,后來觀眾看的時候不知是應該笑還是哭,越來越個人化、情緒化,那就越來越不成功。
雖然我是靠喜劇出道,拍了十年,票房也很成功,但那之后我再也沒拍過喜劇?,F在我又覺得喜劇也是可以拍的,但是要拍的話也是拍上世紀五六十年代,那種比較優雅的喜劇,我不會再拍那種夸張的喜劇。
張英:你怎么看香港電影中心的衰???
吳宇森:以中國香港電影來講,我看最好的時期是在上世紀七十年代和八十年代,尤其是在八十年代。因為當時出現了“新浪潮”電影,比如說徐克、許鞍華等人,他們給香港電影帶來了很多改變:帶來很多新元素,也讓香港電影變得多元化,那是香港電影最有光芒的時候。
那也是最富有創意的年代,很多導演不管在拍攝技巧還是在題材表現方面,都有許多創新的地方,甚至影響了世界電影潮流。不光日本電影、韓國電影受到香港電影影響,連一些西方國家也開始模仿香港電影。
但是,即使在香港電影事業最蓬勃的時候,大家也是以拍攝動作片和喜劇片為主,對其他類型的電影,比如文藝片和藝術片就不那么重視。結果到了八十年代末,連西方國家都能夠拍功夫片、而且拍得出神入化的時候——他們有優厚的財力和技術,將動作片拍得更好——觀眾就都看他們的電影去了。
香港動作片的市場就慢慢萎縮了,沒有別的類型電影來支撐,因為大家都不注重別的類型的電影,結果將市場讓給了好萊塢。好萊塢電影什么類型的都有,而且電影生產豐富,產品精致,最后觀眾慢慢覺得只有好萊塢的電影值得看、電影質量好,他們也肯花錢,也有大家所喜愛的明星偶像。這個現象不光在中國香港、中國臺灣發生,也在日本、韓國等國家發生。
歸根到底,是因為中國香港的電影市場沒有全面發展,香港電影市場就越來越辛苦。
闖蕩好萊塢的那些年
張英:你當時為什么去好萊塢?
吳宇森:上世紀九十年代后,因為《英雄本色》和《喋血雙雄》,我很幸運能夠被邀請到好萊塢去拍電影。
《喋血雙雄》是我拍得最瀟灑的一個電影,有充分的創作自由,愛怎么拍就怎么拍,愛怎么想就怎么想,愛用什么樣的技巧就用什么樣的技巧。在剪輯和攝影方面,我做了很多創新,后來這個電影不光引起了西方很多人的注意,也被法國一些電影學院拿來做電影教材。好萊塢很多電影公司也注意到《喋血雙雄》,所以他們邀請我到好萊塢去拍電影。
張英:中國導演去好萊塢拍片,很多人水土不服,為什么你能夠成功?
吳宇森:起先到好萊塢的時候,很多事情我不適應。因為好萊塢的制度是這樣的:很多電影都以大明星為主。當一個大明星受歡迎的時候,他有很多的控制權,比如有劇本、演員和剪輯的決定權。
另外,好萊塢有一個問題,通常一個電影要搞很多年,有時候會請好幾個編劇,反復重寫劇本,到最后,劇本花了很多錢,說不拍了,這種事情經常發生。反反復復開很多會,我覺得是在浪費時間。
美國電影實行制片人負責制,如果導演排戲超過預算,則必定要刪減劇本,會嚴格按照計劃來拍,哪怕刮風下雨,也不能超預算、超日期。有的導演的辦法是,劇本拿掉幾頁,不拍。比如說你超支兩三千元,如果你一定要拍,要么你自己出錢?!短┨鼓峥颂枴芬彩沁@樣,詹姆斯·卡梅隆拍到最后,經費大大超支,他向制片人提出放棄片酬,要完成自己要的場面。后來電影全球大賣的時候,投資人把片酬都給他了。
我在好萊塢的第一部影片《終極標靶》為什么不成功?我當時以為美國很多觀眾都已經了解我,以為他們都喜愛香港電影的元素,所以我就把一個美國故事拍成了一個港片,將香港電影的元素統統放在那個影片里;后來片方為了遷就尚格·云頓的影迷,又對我的導演版進行了重新剪輯,結果那個戲很不成功。
張英:那你后來是怎么走向成功的?
吳宇森:雖然我好萊塢的第一部戲不成功,但我沒有放棄,繼續尋找我自己拍的題材。
在好萊塢工作,不管你是多大的導演、多重要的創作者,影片公司的總裁通常會在劇本里加入很多意見。他會考慮市場的因素,考慮全世界不同國家、不同觀眾的感受,比如說對白應該怎么寫,有一些戲希望能夠有怎么樣的改動。每個電影都是這樣子,除了總裁之外,其他管發行、宣傳的人,以及控制預算的人,他們都會有一些意見。
《變臉》本來是一個科幻片,內含很多特技的一個電影,我將它改成了一個現代的、人性化的電影,整個方案,從公司老板到總裁、監制,一點意見都沒有,都接受了我的想法,給了我非常大的創作自由。他們唯一的要求就是:希望我能夠在《斷箭》的人物和故事里,加入香港電影的元素。
所以我將一個發生在兩百年之后、所謂“未來世界”的電影,改成了有人性、有感情的一個故事。我發現美國家庭問題嚴重,很多年輕人離家出走,經常有這樣的事情發生。在這個電影里,我跟大家說,中國人很注重家庭觀念。我將中國人的價值觀念放在了這個電影里面,男主角不僅是要挽救這個世界,他主要是挽救他的家庭。
對于好萊塢而言,在一個動作片里加入這樣多的感情因素,可能對一些習慣動作片的觀眾來講,不那么容易接受。結果這個電影,不光讓那些觀眾接受,還吸引了很多女性觀眾,電影非常成功,創下了非常高的票房。
后來的電影,我其實都在拍美國片,在這些美國片里,我慢慢將我們的文化滲透到電影里面,讓美國觀眾看起來,感覺不一樣,但還是他們熟悉的美國片。
張英:你拍《變臉》的時候,因為超支,自己掏了錢拍戲?
吳宇森:我在好萊塢拍《變臉》,有兩場是我付錢拍的。其中一場戲是警察與歹徒在火拼,而大人和小孩在地上爬。一邊聽著音樂,一邊在爬行,那段是我現場的靈感,需要多拍一天。因為這場戲在劇本里沒有,那我就付錢。
另外一段戲是兩個男性角色當中隔著一面鏡子,兩個人拿著槍對擊,那個也是臨時想出來的,也是拍了兩天。那兩天費用都是我付的。因為所有員工、演員的錢都要付,我的律師就跟我吵:“導演你這樣做,你的片酬已經去掉一大半了,快沒有了?!蔽艺f沒有關系,因為這兩段戲很精彩。后來《變臉》拍完以后,因為這個戲賺錢,老板很喜歡那段戲,就把我付的錢還給了我。
但是在拍《風語者》的時候,我們又遭遇相似的情況,因為在戶外拍下雨,一個星期拍不到一個鏡頭,每天兩千多人吃飯,場面很大。還讓我刪掉一個鏡頭,我說不能刪,這是我的戲,我就付了兩三天的錢。那些錢可以夠別人拍一部小片子了。結果我付了錢以后,還在下雨。
張英:你甚至把《變臉》的劇本都修改了。
吳宇森:通常,一個好萊塢大片上映前,要做一個初剪,配臨時的音效,然后做試影,在馬路上隨機找觀眾試看,然后調查公司讓觀影者回答問卷,統計總分。
如果達到60分,證明這個戲普遍受歡迎;超過60分,當然這個戲就滿足了;少于60分就要檢討。觀眾看電影的時候,所有的總裁、制片、監制、導演、編劇、演員,都坐在后面看觀眾的反應,看最后的結果。
《變臉》的分數當時只有33分。大家也很納悶,怎么只有這么少的分數?調查問卷后面有一欄,是觀眾寫感受,結果有60%的觀眾都在問:“為什么這個男性角色不把這個小孩帶回家,為什么這個小孩沒有人照顧?”
當時《變臉》的結尾是把壞人打死,還剩下一個小兒子。男主角把這個小孩子帶回家撫養,跟他老婆、他女兒一家團聚。結果最后影片公司不讓我拍這樣的結局,他們說美國的觀眾是不會喜歡看到他們的英雄把壞人的小孩帶回家的。
那么試映的調查結果出來,老板和制片都馬上跟我道歉:導演你對,我們錯了,請你明天馬上補拍這個鏡頭。我后來就補拍了兩個鏡頭,英雄進來,把小孩帶回自己家。剪完再做第二次的試片放映,總分達到88分。
張英:好萊塢的導演圈復雜嗎?
吳宇森:我發現好萊塢有一個現象,就是在電影同行里面,大家沒有妒忌和競爭,見面都很客氣。因為好萊塢有很多不同種類、不同類型的電影,也有許多才華各不相同的人。當一個人拍的動作片非常出色,那么那些拍文藝片的導演對他也非常尊敬,不會說希望他的電影出來垮了、希望他死了,不會這樣的。另外一些藝術電影做得好的,那些商業片導演對他也非常尊敬。當一個人的電影很成功的時候,大家都跟著一起祝賀,因為大家都希望整個電影事業好。
張英:以你在好萊塢這么多年的經驗,中國電影是不是注定只能做西方影片的配角?
吳宇森:我覺得不可以用配角兩個字來形容中國電影在美國的地位。
張英:為什么?
吳宇森:對于美國來講,不光是中國,連那些歐洲國家的電影在美國的地位也不是那么重要。不光是電影,甚至是中國文化,包括歐洲文化,美國人都把它們看作不那么主流的東西。美國人只將自己的文化、自己的電影當作主流,其他的都是另外一種文化、另外一種風格的電影。歐洲那些國家也不那么熱衷于美國電影,他們看的都是自己的電影。
在美國的一些大城市,中國電影還是有一批固定的觀眾的,他們非常熱衷,但他們只是少數人。大多數美國普通民眾不看中國電影,也不看日本、韓國電影,一些歐洲國家的電影他們也不看的。因為他們的生活環境、文化背景與我們不同,所以才有這樣的現象。
張英:這跟電影創作有關,還是跟電影產業有關?
吳宇森:還是一個創作問題。我們拍一個關于中國的電影,有沒有想過,要通過怎么樣的方式拍出來,便于不同文化的觀眾理解?能否透過電影的故事、形式,通過畫面、細節和場景,用簡單的表達方式將你的意圖簡單清晰地表達出來?
直到現在,我一直在研究,一個中國故事怎么樣吸引西方人?關于中國的一段歷史,怎么樣讓中國人、西方人都能接受?讓不同文化背景的觀眾了解到電影講述的故事,認同、領會你的苦心。
找到電影的密碼
張英:你在好萊塢發展得也不錯,為什么會回到華語電影圈?
吳宇森:我在美國工作,別人對我非常尊重,發展也算比較順利,交了很多西方的朋友。我有很多工作機會,他們都很喜愛中國文化。但西方的影片拍了十幾年,雖然也比較成功,但有時候找不到新的意義,精神方面有點空虛。
我做了這么多年的電影,尤其是有好萊塢的經歷以后,就更想拍中國題材的電影,拍能夠真正表現我們中國文化、中國人精神氣質的電影。作為中國導演,國家有這么多年的歷史,題材那么豐富,如果不能拍一部中國歷史題材的影片,那肯定是件非常遺憾的事情。
作為一個中國導演,我以前在香港拍華語片,去美國后好多年不拍華語片了。我希望自己能夠找回一些中國的情懷,希望找回以前的朋友,所以就回來了。并不是說美國人對我不好,也不是說不順利。我不像別人想象中的需要賺那么多錢,錢已經足夠我生活開銷,就夠了。
張英:你對中國內地的電影市場熟悉嗎?
吳宇森:我在美國經??粗形碾娨?,比如中央電視臺,北京臺偶爾也能看到。近年的中國電影,很多拍得非常之好,不管是商業的還是藝術的,在各方面都得到了很多贊譽。除了《英雄》等商業大片,有幾個年輕導演,比如賈樟柯、王小帥,他們寫實主義的電影讓我另眼相看,更讓我找到中國人的情感。商業片像《英雄》《十面埋伏》《天下無賊》等,我也非常欣賞。
平常我不看電視劇,但看到《大宅門》,還有一些清宮戲,我很有感觸:連電視劇都拍得這樣有聲有色、很有水準,演員的表演也很生動。不管電視劇還是電影,演繹的方式都與以前不一樣,不論藝術性還是技術性都有很大的創作空間。
張英:以你在海外的闖蕩經歷來看,中國電影還缺什么?
吳宇森:很多美國人、歐洲人都能感覺到中國的強大、中國在世界上影響力的加大,但他們對中國人的精神、氣質、性格,對中國文化的了解可以說是非常不夠。因為,來中國旅游、工作、生活的西方人畢竟是少數,他們對中國的了解,更多地依賴于中國的電影、電視、文學,還有西方的新聞報道,那么他們對中國的了解實際上僅限于表面,而我們目前傳播到西方的電影、藝術還不夠豐富,還不能讓他們了解一個真實的中國。
我覺得現在中國電影缺少的是一個長遠的計劃。以《阿凡達》的成功舉例,卡梅隆花了很多年時間,影片公司投資了他很多錢,然后他跟團隊研究出新的拍3D電影的方式,讓全世界震驚,電影在全世界都賣座。
我們現在電影很發達,但是在技術上,在創作的技巧上,我們還是不夠好,我們的電影類型太少。我們不要時時刻刻盯著票房,計算現實的回報,不要只跟著電影的潮流,什么流行、什么票房好就拍什么。我們應該看到長遠的將來,不管是政府的公司也好,民營公司也好,有沒有可能,能夠有個長遠的計劃:花一些時間,投資一些錢,培養一些年輕導演,給一些有才華的年輕人機會,讓他們去拍他們想拍的電影。一方面培養電影人才,一方面找到電影的創新點。今天的電影觀眾跟以前的觀眾不一樣,他們能夠看到各國的電影,他們的要求高,不是你簡單、隨便跟風討好,就能夠有票房的。
張英:國家的強大,會和電影產生聯系嗎?
吳宇森:國家的強大當然對電影有幫助。西方人會普遍注意中國,在經濟、科技、軍事外,也會多注意你的文化、地理,不管是戲劇還是電影,都會注意到,這為我們提供了一個起點:他們對你感興趣。
但國家的強大、引人注目只是起點,主要還取決于創作者本身,你的藝術水平好不好,你的世界觀夠不夠,你能不能拍出好電影?當然有一些電影導演會覺得,中國的電影市場那么大,我們只要給國內市場拍電影就夠了,其他就不需要想了。我認為也需要有一些電影,它是以國際市場為目標的,它對世界市場的復雜有真正、深刻的認識,能夠找到新的電影技巧、方式,來將中國人看得懂、喜歡看的電影,拍得讓西方觀眾也同樣能喜歡。
另外,我們需要西方人認同中國人,需要人家對我們多一些尊重。但往往我們沒有真正好好了解人家的需求。中國的電影人自以為知道海外市場需求,但這種了解往往是從發行和制作單位了解的,他們從來沒有好好地問過西方一個普通的電影觀眾:你對中國電影怎么看?
我問過一些韓國人、日本人、歐洲人,他們都不是電影圈的人,我問他們對中國歷史片怎么看,他們覺得我們的歷史片太慎重了,后來我在拍《赤壁》的時候,就做了很多改變,不要拍一個太沉重的歷史片。
張英:你對中國精神的理解是什么?
吳宇森:所謂中國精神,很多時候不是用話講出來的,是做出來的。我到好萊塢去的時候有一個宗旨:我有三樣東西不會拍,不管對方對我多看重,或者給我多少片酬:第一,扭曲中國人形象的電影我是不會拍的;第二,關于唐人街黑幫的電影我是絕對不會拍的,第三,對我們的文化精神,對我們中國人的哲學、做人的方式有誤解的電影我是不會拍的。
不管是哪個國家的人,我們都有一些共同的道德觀念。比如說正義感,中國人為了一個信念、一個理想,為了國家、為了朋友,往往可以赴湯蹈火,犧牲自己、成全他人;美國人也有正義感,他們為了理想和信念,也很堅強、很有勇氣。還有對待愛情、親情、友情,關于婚姻、家庭、責任,中國人和美國人,很多價值觀是相通的,只不過人與人的表達方式、行為方式不同。我成長在香港,從小接受東西方文化的熏陶,是在東西方文化里面成長的,很容易找到兩者之間的溝通方式。
張英:除了功夫片之外,你覺得中國電影里哪些部分是容易被世界接受、可以當成我們的賣點的?
吳宇森:我覺得中國有很多題材在外國是可以受歡迎的,比如說我們古代的神話故事,外國人也很喜歡,問題我們怎么樣去做、怎么樣拍?,F在有很多好萊塢的公司,他們開始注意中國的題材,大家會看到《花木蘭》已經做成卡通了,《功夫熊貓》也很賣座。他們已經開始注意或者是購買我們的一些故事,自己來拍,走全球市場,這方面對我們應該很有啟發。
觀眾對電影很重要
張英:中國電影現在也存在“一窩蜂”現象,馮小剛的喜劇火了,然后一堆喜劇電影就來了;張藝謀的《英雄》火了,然后一堆武俠片出來了。
吳宇森:這是中國電影獨有的現象,外國電影類型片多,很少有中國這樣的情況。
以往動作片流行,從李小龍時代一直到洪金寶、成龍,有一段時間很流行,大家以為只有動作片可以達到世界市場的標準,以為所有的市場都通了,后來我們發現,其實不是這樣,人性才是共通的。不同的文化、不同的生活背景里,人類有很多共通的東西。我們有同樣的喜怒哀樂,我們有差不多同樣的道德標準,我們有同樣的正義感,只是表達的方式不一樣。
當中國內地電影市場好起來的時候,觀眾都喜歡到電影院去看電影,我希望大家不要一窩蜂跟風,不要太注重某一種類型的電影,應該要全面發展。
張英:怎么看復蘇中的內地電影?
吳宇森:很高興看到內地電影市場的復蘇,越來越興盛。不管怎么樣,電影事業好起來的話,可以讓更多的年輕導演有發揮的機會,也可以讓很多年輕人有機會參與電影工作,我覺得這是非常好的現象。我非常高興地看到有些電影公司,像中影、華誼,他們都買了外國新器材,在創作方面、在技術方面發掘了很多優秀的年輕人來參與,培養了很多年輕導演。我覺得這是很好的嘗試。
張英:除了電影節獲獎,中國電影在國外有商業市場嗎?
吳宇森:中國電影在世界市場的境況很不好,沒有多少市場,只有一兩個大導演才有市場。因為西方的年輕人基本只關注好萊塢電影,不關注外國電影。他們認為好萊塢電影有大制作、大明星,值得看,認為我們的電影沒有這些,不值得看。
平??傆腥藛栁?,哪天能趕上好萊塢?中國能不能成為第二個好萊塢?我覺得,是有差距的。另外,好萊塢并不是唯一的電影標準。
好萊塢只是可以供我們參考,為什么他們的電影可以有全世界的市場,而我們的電影往往只局限在我們國家。美國人通過他們的電影來表現美國精神:不管是什么題材,他們的文藝片也好,他們的人性電影也好,他們的大娛樂片也好,你會感受到他們的美國精神。他們用的方法讓人信服。
張英:除了學習、借鑒外,中國電影應該怎么走?
吳宇森:中國電影也可以用全世界都能夠接受的技巧去拍電影,尋找世界觀眾的一些共同點。這關乎表達的技巧問題,還有我們能不能突破固有的形式,以及我們不要有那么多顧忌。我們的強項是“走心”。我們的生活,我們的幽默,我們有趣的、開心的、生活化的東西,敢不敢放到電影里面?像美國電影這樣,沒那么多禁忌,我們做了,就可以達到同樣效果。別人的好我們要知道,我們也有我們的好;我們的好,現在往往自己都忽略了。
以前動作片在外國流行的時候,有些人以為我們每個中國人都能打,好像我們只有“打”的文化。武俠片、動作片,除了打還能做什么?你有沒有討論人生問題?我們的一些詩人、俠客,李白、屈原、辛棄疾,那樣的英雄,中國人的精神,我們真正的性格,我們的詩意、內涵、風度,我們對朋友的風度也好,對別人的風度也好,對國家的風度也好,很少在我們的動作片里出現。
所以,我要拍的電影,就希望有這樣的境界,讓人家知道中國人真正的精神個性,認識中國人的文化:哦,原來中國人的生活也那么有趣、那么好玩。在北京、上海,我看到年輕人都是笑嘻嘻的,他們很樂觀,那個笑臉是很真誠的,我們為什么不把這張笑臉放到熒幕上面,為什么我們中國電影一出來常常是苦哈哈的臉呢?同樣的題材,如果換一張笑臉的話,一定是大家都能夠接受的。歷史當然很殘酷,但我們拍歷史電影的方法是不是一定要選擇令人感覺壓抑的方式呢?不一定。
張英:也就是說,中國電影人必須打破自己的文化慣性和心理屏障?
吳宇森:對,有屏障,有所顧忌。像我剛才說的,有些導演有顧忌,低估了觀眾,對一些東西避重就輕,有些東西講得很表面,有些東西很怕去講。現在的電影觀眾的接受能力很強,以前網絡不那么發達的時候,你給他們什么,他們就看什么。現在網絡太發達了,世界各地的電影、音樂、體育節目都能很快看到,他們會有比較。你拍電影不認真,他們就不看,去看那些比你好的外國電影。
有一個問題是問中國電影人的:我們是不是希望通過電影讓觀眾有所提升?我們除了繼續給他們一些通俗的文化,可不可以提供給觀眾一種典雅的、有風度的生活方式呢?我們是不是可以提供給他們一些精神追求呢?我們追求快樂,追求人生美滿,追求生活到一個更高的境界,是不是也可以這樣做呢?
我以前在香港的時候,電影一出來,怕觀眾罵看不懂?,F在不是這樣,任何人看一部電影,不管是商業片還是藝術片,等于看一本書一樣??匆槐緯阌泻芏嗟母惺?、很多的想法,如果看東西只是一時的快感,之后什么都沒有,那這個電影拍了有什么意思呢?所以我每次拍一部電影,不管是大片也好、小片也好,我希望十年之后,還有人記得這個電影,還有人重看的時候,仍覺得這個好看。
從“三國”到《赤壁》
張英:當年《英雄本色》拍完,你就想拍“三國”故事了?
吳宇森:小時候,我就喜歡看《三國演義》。我從小看很多三國的故事,也看一些關于三國的電影。在我的腦海里,一直浮現這樣一個畫面:一千多年前,滾滾長江,金戈鐵馬,喧天戰鼓,廝殺呼吼……謀士運籌帷幄,將軍決戰沙場。眾多英雄豪杰一起精誠合作,不懼強權,舍生忘死,上演一幕波瀾壯闊的大戲。
小時候沒多少機會看電影,我就拿一塊玻璃,用毛筆在上面畫關云長等,然后用毯子把周圍蓋住,用手電筒照玻璃,將影像投射在墻壁上。有的人物騎著馬,就用手電筒上下左右移動,影像就動了。
那時候我大概十歲,很迷三國時期的人物;后來長大了一點,少年時還喜歡《水滸傳》《刺客列傳》等,特別喜歡俠客身上的豪氣和仁義,為他們的俠義精神而感動,這也是我的電影里為什么有那么多表現俠義人物和情節的原因。
其實,拍完《英雄本色》,我就想拍這個故事,但當時技術條件不支持,拍不出像火燒連環船這樣的場面,資金也沒有那么多。中國香港沒有內地這樣的外景地。后來我又去了美國,這個夢想就更不可能實現了。
十六年后,當時的難題,比如到內地取景,我和內地方面合作,能去長江大河實地拍戲;還有大場面作戰等技術問題,隨著影音技術的發展,今天都得到解決。
我去好萊塢以后,經常有國內的人找我拍電影。在我回國的前一年,我對合作多年的張家振說,我要拍一部關于中國歷史的電影。經過反反復復溝通,我們將題材確定為“三國”故事。因此,可以說,為這個電影我準備了十六年,終于能夠拍了。
我希望通過《赤壁》,能夠讓世界觀眾看到中國歷史美好的一面,能夠讓世界對中國多一些了解和認識。將我們的精神,除了武俠,將東方文化的另外一面,通過電影的一個題材展現給西方的觀眾。
張英:是不是現在只有古裝戲才能走向國外?你的選擇為什么和其他導演一樣?
吳宇森:我覺得有許多不一樣。這幾年,我看了國內的很多大片,有一個感觸:歷史是不是一定要那么沉重呢?每一個朝代都會發生差不多同樣的事情,有太多的仇恨和讓人不快的東西,比如權力的斗爭、后宮的劫殺等,我覺得這樣沉重的東西太多了。
張英:但那也是真實的歷史——
吳宇森:這樣的題材已經有人拍過了,每一個導演都有自己的創意和人生觀在里面。在熒幕上重現歷史上的不幸,這不是我個人的風格。
我在海外這么多年,我感覺到外國人對我們的文化、精神、個性都不夠了解,能不能將中國人的精神氣質,中國人的勇敢和智慧,中國人對友情的態度和浪漫情懷,用一部電影表現出來呢?
后來,我找到《赤壁》,在構想這個故事的時候我就想,這段歷史最能表現中國人的智慧、文化、精神和勇氣。我心中的英雄,其實是平凡的人,但是他們都有一份勇氣和正義。
“赤壁之戰”其實是以周瑜為主的群英領導的一場戰役。周瑜是非常具有浪漫情懷的,愛江山也愛美人。國難當前,他表現出了氣節、智慧、勇氣,更重要的是團結精神;里面有幾場著名戰役,可以充分體現出中國人的智慧。
《赤壁》是根據歷史改編的,但不去承擔歷史的沉重負擔,而是將距離拉近,用現代的觀點來看待那段歷史,來傳達一個比較樂觀的態度,表現中國人最珍貴的友情、情義、忠義,希望現代觀眾看起來有一種親切感,而不是距離感。
張英:《赤壁》是根據西方人口味炮制的一個中國古裝片嗎?
吳宇森:我沒有這么想。用我師父張徹的話來說,用西方技巧,來拍中國精神?!蹲兡槨肥沁@樣,《斷箭》也是這樣,一開始像個西方片,但其中有我們的中國情懷。拍《赤壁》完全用西方的觀點肯定是行不通的。再比如我拍《風語者》,講白人和印第安人的關系,有一小部分人說,怎么會有一個中國人來拍他們的歷史故事?同樣地,看到外國人拍中國故事,我們可能也會不舒服。
我絕對不是用美國的方式,只是想通過一個好故事來打通東西方的市場,這不是很好嗎?用這種方式來認識我們的文化,這不是很好嗎?這也向中國人證明了,用好萊塢的方式也能拍出一個中國的故事。
張英:為什么電影會選擇“三國”里的“赤壁之戰”這一段故事呢?
吳宇森:“赤壁之戰”在中國歷史上也是最有名的戰役之一,主題是以弱勝強,必須結合很多人的智慧和勇氣,一種團結的力量。
我一直很喜歡《三國演義》,我喜歡關云長、趙子龍、周瑜等英雄人物,而且“赤壁之戰”講述的是一個以弱勝強的故事。除了我喜歡的以弱勝強的英雄主義外,它里面還有很多展現中國人智慧的故事,比如草船借箭、空城計等,我覺得它和中國的許多歷史片不同?,F在的歷史電影將權力斗爭和人性的陰暗面放得太大了,我不是說這樣的電影不好,但大家都拍這樣的古裝電影,多少會有點膩味,所以我想拍一部跟其他導演不一樣的歷史電影。
從我的角度來看,三國里的“赤壁之戰”是不錯的題材,這個故事不僅在中國影響大,在日本、韓國都有很大的影響,甚至西方也有很多人了解。三國時期的中國人,他們重視友誼,信守承諾,他們的仁義和忠義的精神,是我們中國人一貫的優良傳統,這種傳統品質在西方國家也能引起共鳴,此外,這場戰役中有很多地方都能體現中國人的智慧,它讓戰爭不那么直接和赤裸裸,這些都是我感興趣的地方。
張英:你的電影《赤壁》是受《三國演義》還是《三國志》影響大?
吳宇森:應該說都有吧?!度龂萘x》很多情節是虛構的,有70%是杜撰的,情節太戲劇化、感情太個人化、人物被神化了,但是老百姓都喜歡?!度龂尽犯咏鼩v史的真實,但它的讀者多限于對歷史感興趣的人。
《三國演義》已經拍過很多版本了,也拍得很好。一個導演應該要有他個人的觀點。真正翻查歷史的資料,你會發現《三國演義》里很多情節都是虛構的。我并不會刻意改得天花亂墜,基本上還是一個“三國”的故事,只是一些人物希望能夠實在一點。
《赤壁》并不是完全遵照《三國演義》去改編的,我也研究了史實,還原人物的本性,比如,歷史中的周瑜并不像小說里那樣小氣,和諸葛亮勾心斗角;在電影里,我們強化了周瑜的戲份和作用。《赤壁》本來就是周瑜作為主人公的一場戰爭,諸葛亮其實不是那么重要:他剛剛出山不久,最大的作用是說服了孫權和劉備聯盟,沒有他就成不了“三國”。
另外一些電影情節的改動,都是根據歷史資料來的。比如在《三國志》中,草船借箭的不是諸葛亮,是孫權,但是《三國演義》卻把很多好處給諸葛亮。諸葛亮當時的真實年齡是二十七歲,所以我們找金城武來演,希望年輕的諸葛亮有好的表現,能夠演出諸葛亮的聰明和活潑。
張英:《赤壁》里的這個諸葛亮,聰明又活潑,怎么理解這個人物設置?
吳宇森:他是很聰明的一個人,但在《三國演義》里面他已經接近于神了。在我這個戲里,他非常聰明,充滿幽默感。可以想象,諸葛亮在“赤壁之戰”的時候還是一個年輕人,二十七歲剛剛出道,還沒有成為軍師。當然里面也會有草船借箭。關于東風的問題,當然不是“借”的,不是裝神弄鬼弄出來的,只是經過縝密的計算。他的聰明才智還是有所表現的。我希望戲里所有的人物都能接近現代,能找到認同。
拍周瑜,會融入現代人的感情。我希望《赤壁》充滿生機、充滿活力,讓人看完有充滿希望的感覺,跟以前的悲劇英雄有很不一樣的感覺和表現的方式。
張英:你說周瑜跟你蠻像的,為什么?
吳宇森:那是梁朝偉說的。周瑜作為一個將領非常出色,愛護自己的部下,有勇氣,有智謀。我喜歡周瑜更多的是他“文”的一面,他是一個藝術家,精通音樂,很有文采的一個人。我從小喜歡文學,覺得一個真正好的將領、好的領導,需要既本身有才華,同時也要很會關懷別人,懂得欣賞朋友。就我本人來說,我非常欣賞我的朋友,很珍惜友情;朋友的欣賞,我會感激。我非常欣賞周瑜的這種性格,但絕對不是說周瑜代表我這樣(笑)。
張英:在你的心目中,曹操是英雄嗎?
吳宇森:他是一個梟雄,從一定程度上來說也是一個英雄。他是一個文學家,同時也是一個偉大的軍事家。壞就壞在他的疑心太重,很難相信別人,是很孤獨的一個人,在戲里面也有表現。我比較注重曹操的氣質,多過形貌。真實的曹操大概只有五尺高,相貌不好看。張豐毅他自己也用了一些突出的表現,演得非常好。
張英:為什么說胡軍是你心中的“小馬哥”?
吳宇森:他是主要演員里在片場工作時間最長的一個。趙子龍攻無不克、戰無不勝,是我心目中的完美英雄。胡軍無論是氣質還是動作,都成全了我心目中的這個形象,將中華民族身上的忠與勇都表現得非常好。為了演好這個角色,胡軍天天壓腿練功,自己學騎馬打斗,吃了不少苦,我對他的表現非常滿意。
張英:《赤壁》里有一些女人戲,比如林志玲的戲不少,這是出于什么考慮呢?
吳宇森:戲是講感情的嘛。這個戲還是很注重愛情的,我希望戲里的每一個人都有一定的代表性,與現代生活中的人物比較接近。
張英:現在有小喬那樣的女性嗎?
吳宇森:希望有吧(笑)。她也很有主見,很感性,具有智慧?,F代的女性都是比較有主見的,也越來越美。
張英:你為什么那么欣賞林志玲?
吳宇森:她很漂亮,雖然第一次演戲沒經驗,但是她一點都沒有害怕,也沒有緊張,非常用功。我們在拍戲以前已經花了半年時間,在北京找了三位老師來訓練她,演技、講話方面都有。她的美也是我心目中的美。因為我還是停留在古代俠客的情懷里,古代一個俠客旁邊,一定有美人彈彈琴,煮煮茶,喝點酒,都很沉默,但是彼此很了解。
附錄
電影以外的吳宇森
——吳宇森夫人牛春龍說吳宇森
換角
我真是沒有想到,《赤壁》會拍攝達四年之久,會經歷那么多的磨難。
2008年,吳宇森已經六十二歲了,到了這個年紀,他的性格柔順了很多,忍耐力又加強了。我真的要夸獎他,他很堅韌,韌力很強,好像蠶絲一樣,能夠承擔那么多的壓力和困難考驗。這家伙怎么還沒倒,我真佩服他。
《赤壁》是他拍完《英雄本色》以后就想拍的電影,從當年的想法萌生,到付諸行動,算起來也有十八年了。在他原來的設想中,這部電影應該是與周潤發和梁朝偉等人合作的。但他沒有想到,這個愿望的實現真的很難。
2007年2月26日,剛拍完《色·戒》的梁朝偉從香港飛到北京,與吳宇森見面,洽談出演《赤壁》的諸葛亮一事。沒想到梁朝偉當時非常疲憊,身體不適;另外一個原因是《赤壁》全用國語,讓他有壓力。吳宇森當時很失望,但也不好強人所難,就讓梁朝偉離開了。
接下來,4月14日正式開拍前一天,周潤發突然宣布退出《赤壁》。這給吳宇森的打擊非常大。好在艱難的時候,梁朝偉得知后,致電吳宇森,表示愿意參演《赤璧》的任何角色。最后,經過重新調整,《赤壁》演員終于塵埃落定,金城武主演諸葛亮,梁朝偉出演周瑜。加上張震、胡軍、張豐毅、尤勇、林志玲等,《赤壁》終于啟航。
吳宇森拍這部戲非常累,壓力很大。他希望他拍的戲為資方負責,但是很難,不是每一個人都會喜歡同一部電影,但他會盡量做。不管多累,他都一直堅持,還在扛著?,F在做后期更辛苦。為了藝術質量,他甚至自掏腰包一百多萬美元,重新補拍一些鏡頭。
為拍這部電影,吳宇森的血壓暴升,肝功能也出現異常,身體浮腫,多次進出醫院吊鹽水。他有時候說不舒服,那我說我來幫你刮痧,我從小跟我媽媽學過,血液循環改善,他第二天就可以舒服一些。有時候我也會幫他按摩,第二天也會好一點。
愛情
我和吳宇森能夠走到一起,能夠走到今天,完全是上天的安排。
我在中國香港出生,三歲的時候父親去世。我跟我父親只有一張合影。后來我和母親到了中國臺灣,家里孩子我最小,母親去哪里都帶著我走。她唯一的精神支柱就是宗教。很小的時候,她帶我去佛堂做義工,做家務事。我高中念完,大學沒考上,母親建議我去讀佛學院,后來我就去了中國臺灣佛學院讀書。
佛學院在南部的高雄,院長是星云大師,學生差不多有十幾位,出家人、在家人各一半。后來我姐姐嫁到了中國香港,母親讓我和她一起去了香港。不久,我看到一份報紙上寫到長弓電影公司(當時張徹離開邵氏,自組長弓電影公司)招募電影演員和編導人員的廣告。我覺得做編導比較有意思,就去參加了招考,考上以后上了訓練班,有老師教我們編寫劇本。面試一百多位,后來只剩下五十多位,最后訓練班結束,張徹導演找我們談話,留下了三個編劇,女的只有我一個,男的兩個。
當編導得從場記做起。不久我就當了張徹導演《哪吒》的場記。這個角度對于編劇很好,片場可以看得很細膩,我可以通過演員的表演學習寫劇本對白。不久,因為我們在嘉禾電影公司旁邊的一個片場做“混音”,就這樣認識了吳宇森。
他后來說看到我過馬路,就去片場找我。當時片場有很多人工作,只有我一個女的,那時我留長頭發,這樣披下來。他就在那里看我,我工作認真,一點也沒有覺察。后來,他讓別人介紹我們認識。有一個人把他帶過來,對我說:“這是吳導演?!蔽颐榱怂谎郏闶菍а荩瑥垙匾彩菍а?,回去當你的導演好了,干嗎介紹給我啊?
隔不多久,有一天一個攝影師要給我介紹一個人認識,就把我帶著往片場后面的小坡上走。我永遠都記得,我低著頭跟著走,到了那里,在那棵大樹下面,吳宇森等在那里,說要請我喝茶。我說:“好,什么時間?”剛好那個時間我有空,就去了。就這樣我們開始了交往。
當時吳宇森的外表很溫文爾雅的,也沒有什么脾氣,后來才知道是假象。生活中的他和工作中的他完全不同。我當時的感覺是,這個人適合當我的朋友。因為在片場的工作都比較粗,他在我面前講話低八度,不講粗話,而我講話聲音是高八度的,互相聽得都很順耳。
當時他蠻關懷我的,我喝什么他都會幫我準備好。另外他的文筆不錯,我移民去美國以后,我們經常通信。我沒有野心,當年做場記其實是可以做到導演的,但是我不愿意,覺得只是玩一玩就好了。后來就結婚,結婚是我最大的理想,家庭生活是我最大的理想。我從小沒有父親,我渴望的就是一個家庭。
我真正愛上他,還是在結婚以后。我們1974年認識,1975年我就從中國臺灣移民到美國了。1976年3月5日,我們在洛杉磯結婚,因為我的哥哥姐姐都在那里。當時吳宇森雖然做導演,但薪水很低,他找嘉禾公司老板何冠昌先生借錢,給我買了一只白金戒指和回中國香港的雙人機票。我們在洛杉磯的市政府公證結婚,十二塊錢就搞定了,請客吃飯什么都沒有。
家庭
結婚以后,吳宇森和談戀愛的時候有些不一樣了:結婚以前那么多話,怎么結婚以后就關門了呢?我知道男人工作上有很多事情,需要很專心。但為什么不能跟我講呢?每次我都要問,問得我好辛苦。
我們結婚初期那幾年里,吳宇森在事業上郁郁不得志,他從嘉禾轉投新藝城,并未得到重用,又被“發配”到中國臺灣工作了兩年。整個家庭生活的好轉,應該是在拍喜劇以后,我們的房子換成了八十平方米。
吳宇森他喜歡把煩惱留給他自己,有時候多少也會把情緒帶到家庭中來。我很尊重他,我不想給他壓力,只要家庭費用夠用就好了。小孩有吃的穿的、有教育費用就好,我不要求穿金戴銀。
我當時很同情他。我要溝通,知道他在想什么,這樣才能知道,我怎么做才能更好。你不要讓我去猜,猜的話多半沒好事,一件事變三件事。我喜歡什么事情都講得清清楚楚。他心情不好的時候,他要講出來給我知道,不然我不會問。沒有辦法問,如果碰上他最難過的時候,一問他會發脾氣,我想可能這件事情有點難過,就不要去問他。
雖然我是編劇,但他的電影創作,我不會給他任何意見,有意見一定會吵架,會妨礙到他。比如說我想要紅色的東西,別人說想要黃色或者其他,與我不和,反而會影響到我想要的東西,這樣不好。
這么多年,吳宇森一直在外忙他的電影,他根本就沒有時間顧家。三個小孩子從來都是跟著我。我是很辛苦的,但是我心甘情愿,因為我自小沒有父親,盡管吳宇森很忙,但是當他回到家里,我要讓我的小孩能夠開口叫到爸爸。
后來他發現如果再不回家,三個孩子就快不屬于他了。之后他就經常在家里燒菜、做家務,培養和孩子的感情。再后來出去拍戲,小孩放暑假,他就把孩子帶在身邊。加上我是嚴格管教孩子,他是小孩要求什么他都說好。這樣他很快和孩子們打成一片。
三個孩子高中畢業上大學后,都能自理,我就自由了。我自己沒有假,就在他們上課期間學畫畫、學寫字、學鋼琴。大女兒現在讀教育學碩士,畢業出來會當大學老師。老二是女兒,因為喜歡電影,現在自己已經拍了兩個短片。我和吳宇森其實都不支持她進入這一行,因為實在是太辛苦。老三是男孩,學的是醫學,喜歡做護理,非常有愛心,我也非常支持他的選擇。
(責任編輯:丁小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