酸棗小孩
鵝黃豆生
南宋人林洪寫了一本地方食譜,名曰《山家清供》,里面介紹了古代人是如何“生豆芽”的,麻煩而且隆重,他們把這種經過復雜工序生出來的豆芽叫作“鵝黃豆生”,很美。《神農本草經》則把豆芽叫作“大豆黃卷”,倒是直接形象,但意韻稍差了些。
豆芽菜是中國人的發明,迄今也有兩千多年的歷史了。最初人們生豆芽用黑豆,到了宋代,已經擴展至使用黃豆綠豆甚至紅豆豌豆了。豆芽菜又叫如意菜,這個名字是我所喜歡的——吉祥如意,多么喜慶。
豆芽菜雖然被歷朝古人記載,代代相傳,身份卻并不名貴,一直以來都是大眾菜蔬。尤其是在鄉下,在我小的時候,幾乎每年家里都要生豆芽菜。
從前的時候,家里還種著大豆,每年專門辟出一塊地的一半來種。大豆產量少,也不屬于經濟作物,不合適大面積種植,只用來自給。
我家的大豆地每年都種在后地的北半部,緊挨著鐵路。轟隆隆的火車晝夜不停,也并不影響它們的生長。這塊地的南半部種著花生,正是經濟作物方興未艾的年代。大豆和花生的世界,以中間的一條水渠劃分。每年大豆成熟的時候,父母親是非常開心的,而對于我們這幾個孩子來說,收獲卻是一件很痛苦的工作。當你用鐮刀收割時,堅硬的大豆枝杈會毫不留情地劃傷你的手臂,堅硬的豆莢也會趁亂發起偷襲。
黃豆的種和收都要比綠豆麻煩許多,大約是因為它對農人的重要性更大吧——在花生還沒有成為主要的種植作物之前,王村人的生活用油大多是以大豆油為主,間或吃些油菜籽油和棉籽油。
黃豆當菜有好幾種吃法。最簡便的一種是實在沒什么可吃,四處周轉又來不及時,母親就干脆從豆缸里舀一碗黃豆出來,放進水鍋里使勁煮,一直煮到撈一顆黃豆出來,咬一咬,入口綿軟了,于是拌上一碟子清水煮的黃豆,撒上鹽,滴上香油,就可以佐餐了。吃起來竟然也清香爽口。
捂臭豆、腌瓜豆,這是種植大豆的年月每年都要做的豆制品。王村沒有自家做豆腐的風俗,也很少有會做的人家,倒是有走街串巷賣豆腐的,敲著梆子,高聲吆喝著。拿豆子換豆腐吃,是鄉下常用的物物交易方式。實在沒有豆子的,也可以拿錢來買——這是極少的情形。誰家里每年不種點芝麻大豆呢?
在我們家的地里還種著大豆的時候,母親每年都要生豆芽。黃豆芽、綠豆芽,每一次要生滿兩大琉璃盆。生豆芽往往是在春天里,天氣回暖,萬物生發,也是生豆芽的好時節。
生黃豆芽和綠豆芽流程大致相同,只是泡豆環節略有差異。黃豆直接用冷水泡,泡一夜,第二天早起倒出水來。綠豆在冷水泡之前要用開水“激”一下,大約是因為綠豆比較遲鈍,需要一定的熱量來喚醒沉睡的芽胚。
經了一夜的浸泡,豆子已經鼓脹起來,用一塊潔凈的濕籠布蒙嚴實了,再用一面高粱稈納制的鍋排蓋在盆上,就可以靜等豆子們發芽了。
小時候好奇心重,參與心也重,喜歡幫著母親生豆芽,爭搶著要負責每天的換水工作。每次母親都要反復叮囑,換水之前手一定要洗干凈,不能讓豆子們沾染一丁點的油污氣,否則一盆豆芽都會爛掉。所以每次給豆芽換水,都像在做一件圣事,心靈和動作都一絲不茍,虔誠得很。
豆芽們長勢喜人。每天早上換水時,都會看到白嫩的芽莖又長高一些,黃豆芽、綠豆芽,烏泱泱擠在一起,爭先恐后地向上伸展著腰身。有時打開鍋排視察它們的生長狀況,發現那一層濕籠布已經被豆芽們頂得鼓起來了,一個個卷曲著的鵝黃色小腦袋眼看著就要頂到鍋排了。
母親算了算時間,又看了看豆芽的長勢,說可以了可以了,不能再長了,再長下去就會長老了。
等我長大成人,自己開始居家過日子后,也嘗試過用母親的原始方法生過豆芽,只是每一次都以失敗告終。不是豆芽們半途集體爛掉,就是長著長著就長老了,而它們的出芽程度卻根本就沒達到應該長老的時候。我終于明白,以前看似簡單的生豆芽,其實是一門很講究的手工技藝,而母親無疑也是一位深諳此道的行家里手。
生好了的豆芽們,相貌都是極好看的,黃豆芽胖乎乎,綠豆芽細丁丁。黃豆芽適合熱炒,做菜的時候,母親抓起一把淘洗干凈,配上大油或者油渣,如果能配上五花肉和細粉條,那就是上上菜品了。正如袁大才子在《隨園食單》里所夸贊的那樣:“豆芽柔脆,余頗愛之。炒須熟爛,作料之味才能融洽。”這樣的豆芽菜好吃得很,越嚼越香,會引得吃飯的人一不小心就吃上好幾大碗米飯。
綠豆芽呢?母親常常做的一道菜叫醋熘綠豆芽,也是極開胃的。只是母親太愛吃酸,有時候下手狠醋放多了,我們那頓飯就會吃得齜牙咧嘴。母親一邊不好意思地觀察我們的表情,一邊伸出筷子來親自驗證:酸嗎?不酸呀!
每年生豆芽的時間,母親都會選在農歷三月里。等豆芽剛剛生好,王村一年一度的廟會節也就到了。
每年的王村廟會,家里都會聚攏來四面八方的親戚,待客的大小桌子要擺上好幾張才坐得下。每一張桌子上都擺滿鄉下家庭能拿得出手的各式冷熱菜肴。在這些菜肴里,有一種是我們家待客必備的重頭大戲,往往被放到最后才會端上,是客人們喝了酒水之后的吃飯菜,也是母親的拿手菜。這道菜,唯有她才能調制得出來。
說得這么隆重而又神秘,其實只是一款最普通的涼菜——綠豆芽拌菠菜。綠豆芽、菠菜、粉條、青蒜苗、醋、鹽、香油。食材簡單,輔料也簡單,簡單得令人驚訝,而味道鮮美得也令人驚訝。我一直覺得,綠豆芽正是這道菜里的靈魂。
我同樣一直堅定地認為,綠豆芽拌菠菜無疑也是每年廟會節的靈魂。在那本厚厚的皇歷上,每年的農歷三月十九日在眾多的日子之間,悄然無言,卻又那么醒目。它是王村一年之中最熱鬧繁華的一天。它意味著琳瑯滿目的農貿集市,酣暢淋漓的親友歡聚,鑼鼓喧天的鄉村戲臺,撒歡瘋玩的短暫假期。
歡宴接近尾聲,一盆一盆的綠豆芽拌菠菜被端到桌子上,一筐一筐的麻燙(油條)也被端到桌子上。人們吃飽喝足之后就該散席了,閑話的閑話,趕會的趕會,醉酒的醉酒,聽戲的聽戲。
這樣的時光仿佛已經古老得不可復還,就像那些曾經自然生發的黃豆芽綠豆芽,就像那些曾經緩慢生活過的人們。他們步履蹣跚,面帶笑容,一雙眼睛彎彎的,就那么慈祥地看著你,輕言輕語地和你說話,只是很多年過去,你再也不能與他們相見。
二月二的豆
濟南人過二月二,除了理發,還要吃豆子。超市里有專門售賣節令吃食的貨柜,上面擺滿了各種炒制的豆子,有咸炒豆,有甜炒豆——甜炒豆裹了一層面,王村俗稱“穿衣”。王村人擅長做“穿衣花生”(花生裹了面粉過油炸成,可甜可咸)。濟南的甜炒豆是裹了一層糖粉的,不知具體做法為何。還有一種炒豆里摻了烤熟的面萁——?一種小巧精致的菱形面片,烤熟之后是鼓起來的形狀,口感香脆。面萁也是濟南的一種特色面食,軋面機軋出來的寬面條切成菱形,曬干后裝在袋子里售賣。濟南人是怎么吃面萁的,我不知其詳。有一次我買回來按湯面來做,味道也可以。
二月二是個傳統節日,傳統不能丟,古往今來的人們都會想著過一過。據說理發和吃炒豆是從明代流傳下來的民間風俗,想來這民間風俗可能在山東境內比較盛行,到了河南境內就比較淡薄了。至少在我生活的河南鄉下,歷來沒有吃炒豆子一說。
王村人過二月二不炒豆子,而是捂豆子,叫捂臭豆。金燦燦的黃豆煮熟,撈出來,放進鋪滿麥秸的大琉璃盆里,蓋嚴實,捂著放到溫暖的煤火炕上。像孵小雞一樣捂上月余,打開來看,已經變成了黃金色,用筷子插進去,挑起來,長長的黃金線在天光里晶瑩剔透,昭示第一道工序大功告成。在一個大笸籮里鋪上干凈的麥秸,將捂好的豆子倒進來,攤開晾曬,等到晾曬得梆梆硬,臭豆就算做好了。收起來,裝進小小的菜缸里,隨吃隨取,是一道方便快捷的代菜。
關于豆子,王村還有另外一種做法叫捂瓜豆。捂瓜豆是在六月里,西瓜成熟的時節。煮熟的豆子拌上面粉,放在笸籮里曝曬,曬得豆子上長出黃綠色的醭,用手一劃拉,笸籮的上方便蕩起一層黃綠色的輕煙來,第一道工序便告功成。然后把挖好的西瓜瓤和捂好的豆子摻到一起放進菜缸,放進青花椒枝葉和鹽,密封起來,月余,便可以吃了。
臭豆是干菜,捂好了是不會壞的,可以吃上很久。捂瓜豆卻有風險。鹽放少了,瓜豆容易發酸,變質,就不能吃了。菜缸密封不嚴容易進蒼蠅,蒼蠅便在瓜豆缸里產卵。如此,一缸瓜豆也不能吃了。
臭豆有兩種吃法。一種是泡臭豆。沒有新鮮蔬菜可吃的時候,從瓦盆里抓出一些臭豆來,放進碗里用開水沖燙,一會兒的工夫就泡軟了,然后放些鹽、香油,春天的時候菜地里有蒜苗郁郁蔥蔥,掐一些下來切碎了放進泡好的臭豆里,有一種別具一格的鮮香。
瓜豆可以直接當醬吃,也可以炒著吃。蘸饃,香。最喜歡的一種吃法是用油烹了洋蔥,放上雞蛋,再加上瓜豆醬——作鹵,吃撈面,這是總也吃不厭的。
在蔬菜缺乏的時候,瓜豆是可以當菜吃的。尤其是青黃不接的春天,憑一碗瓜豆,就可以支撐到夏天。
有一年特別想吃母親做的臭豆,便打電話回去請她做好了寄過來。寄是寄過來了,卻幾乎引起了郵局工作人員的公憤。母親用來包裝臭豆的塑料袋子破了,霸道的臭味從外面的布袋子透出來,飄滿了整個郵局。
山東沒有臭豆,沂蒙地區倒是有一種豆制醬菜,叫豆豉。味道雖然不如臭豆刺激,但是也比較濃烈。有一年從臨沂回家過年特地買了兩罐,裝豆豉的是那種古樸的陶罐,很漂亮,只不過密封性不是太好,一路顛簸,竟然在半路上泄露,醬汁流出來,濃郁的味道飄散在長途車廂里,好在車廂里本來就百味雜陳,大家也都不以為意。
濟南人大約也不怎么吃豆豉,更不知道在豆豉之外還有一種叫“臭豆”的神物。所以在我去郵局領取包裹之前,郵局的工作人員一邊忍受著這種特殊氣味的熏陶,一邊費盡了心思猜測包裹里的內容。他們七嘴八舌議論紛紛:究竟什么東西這么奇臭無比,比臭豆腐還要臭上幾萬倍,是可忍孰不可忍!
見我來,郵局的人仿佛見到了救世主,連聲說:“趕緊拿走趕緊拿走,快熏死我們啦!”旁邊一位老婦人卻見多識廣,主動聲援我:“你們不知道,這可是好東西,都是益生菌!”
我面露尷尬又滿懷感激,乖乖提著一袋子古老的益生菌回家了。
責任編輯:田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