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水”的多重意蘊和人性的幽暗恓惶

潘其然

黃勤慧的短篇小說《過水》描寫了梅平（煤老板）與運輸船隊老板老左之間煤炭運輸?shù)纳馔鶃恚岳献笕瓮得簽榫€索，為讀者呈現(xiàn)了真實的碼頭運輸生活圖景。小說敘述了這樣的故事：運輸隊老板老左經調度員楊禿子介紹，承接了梅平做的發(fā)電廠燃煤的運輸生意。但是，在運輸過程中，老左多次縱容或參與偷煤，每次都被梅平在煤堆上變花樣撒油菜籽做標記所識破。小說結構完整，主題明確，闡釋了“過水”的多重意蘊，塑造了真實可感的人物形象，寫出了普通人物的辛酸、無奈。作品敘述節(jié)奏緩慢、張弛有度，語言樸素、平實。

其一，小說主題明確，通過對不同情境中“過水”的描寫，闡釋了“過水”的多重意蘊。小說題為《過水》，“過水”原指新魚適應水體的緩沖過程，小說多次用“過水”喻指。梅老板和花海酒家老板娘如玉相好叫“過水”，封艙后大浪沖過油布匯入江河、駁船在風浪里穿行也是“過水”，梅平的“川”字皺紋、老左喝酒流汗、江岸小劃子偷煤易主變現(xiàn)都為“過水”……文本對“過水”的多重描寫與主題互相映照，展現(xiàn)了較為豐富的意蘊。水有隨物賦形的特點，“過水”在某種程度上也寓示著經歷生活的各種形態(tài)。小說中喝酒發(fā)汗的物理變化、偷煤拿回扣賺錢、駁船在江河中的顛簸、人的情感交流，都是象征著各種生活樣態(tài)的“水”的不同形狀。因此，小說以“過水”為題，有實指的意義，更有引申義、喻指義和象征義，別具意味，多層面揭示了生活的各種況味，立意表現(xiàn)不落俗套。

其二，小說結構完整，情節(jié)設計、推進有新意。小說的顯性結構是梅平和老左之間的生意往來，隱性結構則是用三次未點破的談話揭露人性的幽暗與恓惶：當面對利益和欲望時，所有人都會不停歇地攫取。欲望永無休止，會瞬間吞沒人類僅存的、一閃而過的悲憫和善良。小說《過水》截取了生活的橫斷面，記錄了煤炭運輸生意的日常。當偷煤“過水”成為不道德的習慣時，尊嚴、人與人之間的信任和愛會蕩然無存。貝克特說：“習慣是一種契約，協(xié)調著個體與其環(huán)境、個體與其自身各種怪癖的關系，習慣是單調的不可違反的事物的保證，是個體生存的避雷針。”習慣麻痹著我們的道德、激情、尊嚴和愛。當作者把目光對準運輸隊的工人，把習以為常的偷煤行為寫成文本，借此，讀者開始面對、凝視、思考這些平庸的小人物“日常”生活道德背后的深潭。《過水》容易讓讀者回想起現(xiàn)代文學經典作家沈從文寫水上生活的小說和散文，如《邊城》《柏子》《鴨窠圍的夜》等。沈從文的這些作品展現(xiàn)了湘西風情和水上人家的生活原貌。不同的是，沈從文筆下的人物盈滿“原人”意味和生命的張力。時空推移，黃勤慧筆下《過水》中的生意往來充斥著警惕、算計、欺瞞和虛偽。老左在酒局上跟梅平解釋“按照運輸慣例，千分之四左右的損耗也差不多”，將偷煤行為說得如此自然。當生活沖破道德的觀念和制約時，作者沒有直接進行道義上的批判，而是以其獨特的洞察力和悲憫心完成了對人性的辨認，書寫了人性的憤怒、懶惰、虛偽和驚慌。

其三，小說在敘述事件的同時塑造了真實可感的人物形象。小說中出現(xiàn)的人物不多，有煤老板梅平、運輸船隊老板老左、調度員楊禿子、港口業(yè)務經理和花海酒家老板娘如玉。梅平作為打拼多年的煤老板，左右逢源，唯利是圖，自有其精明算計和虛偽的一面。作者總體上對人物著墨少，寥寥數(shù)筆卻使運輸隊老板老左這一形象尤為真切、鮮活。老左年輕時曾經是“老軌”，也就是輪機長，落魄后又破釜沉舟，將生意做得風生水起。小說開頭的酒局上，老左“眼光滴溜溜地在幾個人身上打轉”，飯后又“從包里拿出一疊鈔票”提前為以后的飯局買單。當老左縱容運輸工偷煤被梅平撒油菜籽做標記多次識破以后，老左都沉默不回應，只是裝傻充愣，而后在酒場上講述發(fā)家的坎坷經歷，企圖博得梅平的同情，繼續(xù)合作運輸。老左飽經生活風霜、熟諳人情世故，喝酒應酬、察言觀色、裝傻充愣、順水推舟全都不在話下。兩次偷煤之后，老左希望繼續(xù)承運煤炭，在酒桌上賣力喝酒、敬煙，回去的路上還硬挺著陪梅老板說話，疲倦到極致后“頭一歪靠在窗玻璃上打起了瞌睡”。老左醉酒后倚靠車窗的畫面讓人心生悲憫而共情。“稀疏的路燈昏黃，燈光不時從老左臉上劃過，他依然汗水滴瀝，蜷縮著身子，隨車晃動。大概之于他，夢鄉(xiāng)是唯一的安詳之所。”酒局散場，一個孤獨的人倚靠車窗，路燈的光在茫茫的夜色里忽明忽暗，車輛在夜色中穿行，這也是一種經典的充滿無盡意味的現(xiàn)代生活圖景。疲憊的老左被拋進夜色的黑暗中，心中充滿苦澀、孤獨、無奈、郁悶，只是委曲、隱忍。酒局上熱鬧的應酬、生意場中鉤心斗角的算計背后，是一個個現(xiàn)代人孤獨的靈魂。小說意圖為讀者展現(xiàn)煤運航線生意與生活的真實輪廓，捕捉容易被忽略的生活細節(jié)。文中多次寫到老左“愣是愣在那里，愣了許久”，老左還是身家千萬的左老板，同時，一個滄桑、世故、窘迫又恓惶的人物形象剪影定格在江岸。忙碌的碼頭上，普通船運人的形象逐漸清晰又模糊起來。小說《過水》敘述基調平靜，節(jié)奏緩慢，情節(jié)推進不疾不徐。文風簡潔，語言平實，有散文化的寫作風格。表面看起來風平浪靜的碼頭煤炭運輸生意實則波濤暗涌，翻滾著煤炭轉型期時代的浪潮，裹挾著平庸的小人物的滄桑和悲嘆。作者以“有限全知全能”的視角，摹寫了“愣在那里，愣了許久”的老左，給讀者也留下了感受和想象的空間。

小說結尾處，作者宕開一筆，將視線轉移到碼頭的景色，“河面上一條港監(jiān)船開過來，由于速度快，掀起不小的波浪，波浪從腳下的兩船之間涌過，形成一股激流沖向岸邊，靠岸的地方有幾只鴨子正在嬉戲，被激浪猛地一沖，驚得四散開來”。這一部分景物描寫，句式長短不一，短句多，有一定的節(jié)奏。此外，小說細節(jié)描寫豐富。余華說：“我能夠準確地知道一粒紐扣掉到地上的聲響和它滾動的姿態(tài)，而且對我來說，它比死去一位總統(tǒng)要重要得多。”對細小聲音的辨別和傾聽是小說家的使命。作者可以聽到“木頭楔子夯實在搭鉤上”的聲音，辨認花海酒家老板娘如玉會說話的眼神，區(qū)分炒熟的油菜籽和生油菜籽相比失去的墨綠色的光澤，還可以察覺梅老板不動聲色的精明……文本的細節(jié)描寫也可見創(chuàng)作的匠心。簡而言之，小說《過水》中的故事有一定的吸引力，通過闡釋不同情境下“過水”的內涵，摹寫了普通小人物人性中的幽暗、窘迫和恓惶，完成了人與人、人與運河和碼頭之間的關系的構建，給讀者留下關于碼頭生活的凝視和想象的空間。

責任編輯 王子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