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菲

2014 年以前,以為普通夜鷹是鷹科鳥或鸮科鳥。客居浦城榮華山時,一日,同事小汪提著一只鳥來,問我,這是什么鳥?
翻來翻去看,我也認不出是什么鳥。羽毛和草鸮差不多,眼睛烏溜溜地轉,喙尖利帶勾。鳥體型比草鸮小得多了,耳朵也不豎起來,眼睛也沒內凹,顯然不是草鸮。
問小汪,這只鳥是怎么得來的?
小汪說,山塢魚塘的堤壩被人掛了網,被網住了。
鳥的翅膀受了傷,飛不了。我送鳥去診所,給傷口敷了藥、包扎、固定了支架,對小汪說,養一個星期,看看傷口會不會好。
鳥愛吃蟲。路燈下,每天晚上有許多死夜蛾。山區蟲蛾多。燈一亮,夜蛾繞著燈光撲閃,撲著燈。夜蛾在旋飛,旋著旋著,掉了下來,撲騰幾下,不動了。小汪抱一個大玻璃罐,用火鉗把夜蛾鉗進罐里。火鉗夾著夜蛾,鳥就啄過來。
來了一個客人,嗜愛鳥。他見了我的鳥,說,這是少見的普通夜鷹,好好養。
我說,不養它,傷好了就放飛。
我查了一下資料,才知道普通夜鷹屬于夜鷹目夜鷹科鳥。我真是傻得無知,以為帶“鷹”命名的鳥,都是屬于隼形目的。隼形目屬于猛禽,夜鷹目屬于攀禽,差別太大了。
2016 年6 月,在羅橋橫山村的一個山岡看落日。丘陵起伏。站在山岡西望,是一片揚著稻花的田野和青郁的林木。山岡低矮,一個連一個,如浪頭。夕陽慢慢墜下地平線,云從爐火噴出似的,熊熊燃燒。天宇泛青,光色更亮。我所在的山岡是紅巖,不長樹,巖縫長出干瘦的矮灌木、刺藤和稀稀的知風草。我看見一只普通夜鷹擺著步子,從巖塊走下去。它走一步,搖擺一下身子,像跳擺裙舞,步態嫻靜、優雅,又略顯笨拙。它距我只有十來米遠,我一下子就屏住了呼吸,我不敢驚動它。一刻鐘后,它在巖下的一叢知風草處停了下來,匍匐下去,叫了起來:呿呱啦呿,呿呱啦呿。聲調很是柔曼、親和。隔了幾分鐘,兩只毛茸茸(灰白色)的、長出翅羽(灰黑色)不久的雛鳥,從另一叢知風草中走出來,步態可憨。兩只雛鳥肉滾滾的,很是肥壯,彎曲著路線,走到親鳥身邊。親鳥張開翅膀,把兩只雛鳥捂在身子下。親鳥再也不叫了。
原來它們是一家子。我異常興奮。
第二天傍晚,我又去那個山岡,守到天全黑了,也沒守到那一家子。第三天傍晚,再去,仍然不見蹤影。我找遍了山岡,也沒找到它們,叫聲也沒聽到,地上也沒有零亂的羽毛。它們不是被動物吃了,而是挪窩了。
鮮有鳥有挪窩的習性,即使是雉科鳥,會挪窩,但不經常挪窩。哪有天天挪窩的呢?鳥的習性就是鳥的生存哲學。普通夜鷹為什么會經常挪窩呢?
在兩年后,找到了答案。2018 年5 月,我去浙江開化,在馬金溪吃晚飯。
下午4 時45 分,到了齊溪鎮,我一個人沿著河灘走。河灘有許多柳樹、洋槐、楓楊樹,草卻非常稀少。說是河灘,不如說是石灘。石頭硌腳,走得慢。一直往上游走。溪水幽深、清澈,滔滔而流。淺水處,偶有白鷺在啄魚。在一座木橋的上游,石灘上有一只鳥在匍匐著。我一眼就辨認出來了,那是一只普通夜鷹。
站在一棵柳樹背后,我觀察它。它匍匐一會兒,站起來搖動一下身子。它安靜地趴著。我以為它是在打瞌睡。普通夜鷹是夜行性動物,晝伏夜行,白天喜歡打瞌睡,站在樹上貼著樹丫閉眼,或趴窩在地上縮著身子閉眼。它搖動一下身子,又趴下去。第四次站起來搖身子,我看清楚了,它身下有2 枚蛋。它不是搖身子,而是使用翅膀挪蛋,挪到身下穩固的位置,以便孵卵。
普通夜鷹不營巢,在偏僻之處的地面(巖塊、平整的石灘、稀草叢、山坡樹下的落葉堆、屋頂、天臺)直接產卵、孵化。裸露的地表,在夏天,是多么熱,也是多么危險(很容易被猛禽、蛇、野貓、黃鼬等動物襲擊)。幼鳥一旦會行走了,親鳥就必須挪窩,以免留下氣味,以防威脅。
山區的天氣就像女兒的脾氣,說變就變。對于鳥來說,壞消息總是多于好消息,惡劣天氣是其中一壞。晚上7 點多,天突然下起了暴雨。不遠處的上游是錢江源,有著浙西北最廣袤的森林,水蒸發量大,降雨量也充沛。我找了一只手電筒,穿上塑料雨披,往木橋方向走。普通夜鷹趴窩在石坑(巢)里,縮著頭,雨瘋狂,噼噼啪啪地打在它身上。雨水淹沒了它的腹部。它不時地站起來,搖擺一下身子,雙腳輕輕地挪動,把蛋擱在腳趾之上,又趴窩下去。
暴雨下了二十多分鐘,收了雨線。天一下子明亮了起來,雨沫珠子浸透了空氣。雨水往河中滲流。普通夜鷹安然若泰。鳥類為子嗣付出的愛,是巨大的,與人類相比,毫不遜色。因為愛,才有了萬象的動物世界。人至中年,冷眼看世界,知道人世間乃深藏的冰窟之地,會日漸麻木,不會輕易被人所感動。人是被名利所脅迫的動物,但我很容易被動物的友愛、情愛、“父母”之愛所感動。它們天性的愛,啟迪我們崇善崇真。
普通夜鷹每窩孵卵2 枚,孵化期16~17 天,“夫妻”輪崗喂食,育雛期約20 天。體型略大的是“夫”,體型略小的是“妻”。
初春,普通夜鷹從東南亞遷徙而來,雄鳥先行到達棲息地,夜夜鳴叫,既是宣示領地主權,也是求偶。濕漉漉的晚春,野花開遍曠野,空氣里散發著情愛的氣味。夜雨綿綿,鳴叫聲也綿綿。在我客居的大茅山腳下,普通夜鷹和東方角鸮、草鸮的求偶聲,夜夜響徹,浸透了草木的氣息。
天牛、甲蟲、夜蛾、蚋、岔龜子、蚊、野蜂、瓢蟲等昆蟲,被一日高于一日的氣溫所催化,在大量繁殖。這些昆蟲是普通夜鷹的美食。普通夜鷹夜間覓食。它具有隱身術。它通體為暗褐斑雜狀,嘴偏黑,腳巧克力色,羽色單一,不絢麗,與它棲身的環境融為一體。羽色既像枯樹葉,又像樹皮,還像石塊。它靜止不動,與一條盤起來的尖吻蝮無異。它的羽毛非常柔軟,消解了翅膀扇動和摩擦空氣的聲音,飛行時無聲無息,不被昆蟲發現。它嘴角的觸須可以感受空氣極其微弱的振動,準確感知昆蟲。它的視網膜分布著大量的視桿細胞,視網膜后,有脈絡膜,可以反光層,夜視力劇增。
它的殺器是嘴巴,短且裂闊。遇見昆蟲,張開嘴巴,把昆蟲掠吞進去。
前幾年,我住在上饒市中富花園。夏日黃昏,數十只蝙蝠出來覓食。也不知道這些蝙蝠藏身在哪里,天將黑,蝙蝠就在空中吱吱吱叫,繞飛。普通夜鷹伴飛蝙蝠,一起捕捉昆蟲。普通夜鷹飛行速度飛快,像一只影子被風吹來吹去。每天的這個時候,我就站在籃球場,看它們捕食。普通夜鷹棲息在闊葉林、針闊混交林、林緣地帶的疏林,和丘陵灌叢、農田地區、竹林及荒草地。城鎮化的進程在加快,吞噬了城市邊緣的林地、荒草地,擠壓了野生動物的生存空間,棲息地急速碎片化,普通夜鷹、草鸮、狐貍、果子貍、野靈貓、獾、豪豬、貉等習性較為孤僻的野生動物,漸漸適應了人群龐雜的城市,擇公園、河湖之岸、廢棄的工地等荒僻之處,艱難地繁衍生息。
普通夜鷹選擇在高樓的屋頂棲身,珠頸斑鳩選擇在窗臺或花缽營巢,鵲鴝選擇空調管道夜宿。它們是流浪在城市角落的另一群“我們”。我們不要把干凈的飯、面包、玉米等吃剩下的糧食倒進垃圾桶,而要撒在綠化帶旁的空地上。這些糧食是它們的食物。如果我們生活區的景觀水池沒有水,請記得蓄水,因為它們會來飲水或洗澡。我們外墻有洞,也不要堵塞,因為有鳥會來棲身。
曾以為,普通夜鷹是距我們視野很遠的一種鳥。其實不是。在我們的樓頂,可能就有它帶著雛鳥挪窩。屋頂那么熱,它要挪到太陽能板下,躲避太陽的照射。春夏的夜晚,“噠噠噠,噠噠噠,噠噠噠,噠噠噠”像機關槍射彈一樣的聲音,綿綿不斷地響起。那是普通夜鷹在叫。叫聲可能來自村郊的河灘、葡萄田、花生地、油菜地,也可能來自橘樹林、荒地、野墳地。9 月之后,噠噠噠聲再也沒有了。它南遷了,去往東南亞。它是夏候鳥。
動物行為學之父、奧地利科學家康拉德·洛倫茨說:“我覺得,使用魔戒來和動物打交道并不公平。不用超自然的力量協助,我們就可以從動物伙伴身上獲得最美的故事,那就是真實的故事。因為關于自然的事實永遠比詩歌,哪怕是偉大詩人的作品中的自然都更美麗。動物是唯一真實存在的魔術師。”
如果動物有自己的“圣經”,這段話就是。
責任編輯:蔣建偉
美術插圖:曲光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