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征輝

水秀、雪丹、秋蓉,她們仨都是從外村買進的童養媳,或說是等郎妹。
來到村里時,三個人大約七八歲或十來歲,待到上世紀六七十年代,女大十八變,她們出落成裊娜招人的大姑娘了。她們彼此住得近,同在一個生產隊里,早飯后一起下地插秧割稻,吃過晚飯嘻嘻哈哈同上夜校,水秀還是大隊文藝隊的一員。日晝,田地里聽她們咯咯咯的笑語,晚間,她三人和姐妹們在夜校里啃讀著編得疙疙瘩瘩的鄉土課文。她們也都是民兵隊隊員,實彈科目個個表現不凡。我由于出彩的射擊表現,當上檢測員,民兵們上靶場,要過我這一關,憑我的條子進場。姑娘們在老戲臺上趴著,埋頭練習瞄準,我在一旁也趴著,細致看檢視鏡,教導著她們如何如何。我與她們頭挨著頭,羨煞了那些男民兵。
三人中,水秀是老大,性子比較沉穩。與人說話時,雙眼皮的眼睛盯著你,細聲柔語,幾分媚氣。雪丹,言語潑辣,身條飽滿,散發著熟女的逼人氣息。秋蓉,小巧玲瓏,黑眸子精光靈閃。她們在裝扮上形同三胞胎,喜歡一致。有幾年,村里人喜歡戴一種輕白斗笠,笠面凈潔,內里中空,既透風涼爽,又翩躚美觀。這種斗笠,要在縣城才能買到,三位姑娘就托人上城里買了,一齊戴了,下田做活,上山擔柴,遠看近看,都是一道清靚的景致。
女大當嫁。最終,三位姑娘都沒能留在養父母家里。水秀從下村嫁到了上村,小伙子與我同一小隊,長得還算清俊。我沒問過水秀是如何起意這門親事的。因為平日里她與另一個小伙接觸挺多,我們猜想他倆可能有戲,結果卻出人意料。水秀的婚禮我參加了,是與村里的十番隊一起去的。偷空進去她的“新人間”(我們那里對洞房的稱呼)看了看。紅漆老式眠床,幾支紅燭光焰搖曳。在那里也見到了雪丹,她是去當伴娘的,穿得一身新艷,讓人忍不住多看幾眼。我問她:“你呢?幾時花好月圓?”她瞪著我:“跟誰呢?跟你?”我道:“我哪有這福氣。”她說:“哼,你是要遠走高飛的人,哪里看得上我們粗人?”語氣里隱著幽怨。實際上,她與同隊的一個后生好了一段時間,不知為何,沒有繼續下去。
秋蓉沒來當伴娘,她比水秀更早一些出嫁。她嫁給了從城里來的一個大塊頭年輕人,他一家隨城鎮居民下鄉的大潮落戶到了我們村。他其時是村里唯一一臺手扶拖拉機的駕駛員,挺風光的。拖拉機很少犁地,成了交通車子,經常出外。能搭上拖拉機到鎮上、去城里,是村人覺得榮耀的事。我幸運成為工農兵學員離村上學時,就是秋蓉的丈夫送我到二十里外的鎮上搭長途汽車的。
秋蓉當年的婚事,讓村人談講了好久。老公人高馬大,她小巧纖纖,不大般配。小伙子們逮著機會就會壞壞地笑問她:“他重你一半多呢,害怕嗎?”蓉答:“又不是老虎,我干嘛怕他?”秋蓉當然知道問話人的邪門意思,臉龐騰地紅了。她的羞澀,在人多的場合,往往就惹起了一片嘻嘻哈哈的笑聲。秋蓉便找個借口,躲到一邊去。當然,村里人知曉,她的紅娘是大隊老支書,他的話語,分量重。他出面了,當事人有面子呢。
雪丹在三人里,最后一個出嫁。她嫁的是公社電影隊的放映員,家境不錯。放映員原先要娶的不是她,是我們村的另一個女子,面容姣好,性情品格沒得說。可是,橫禍飛來,就在他要抱得佳人歸時,汛期的一場暴雨山洪覆沒了那個女子。放映員心內泣血,放話要在這個村里再找一個好女子,這樣,雪丹就進入了他的視野。很快,雪丹就身披新娘衣裝,走進了他的生活。那時候,我在外邊上學,沒能喝上雪丹的喜酒,且是在她已是新婦之后才得知她出嫁消息的。
水秀成家后幾十年,默默地過著日子。她的第一胎沒保住,去縣里開三級擴干會,不知怎的不小心,流產了。以后生了一個男孩,男孩長大后喜歡烹飪,成了一個廚師,菜燒得不錯。后來在縣城開了一家小酒店,生意做得活絡,掙了一些錢,撐起一個家,前些年在老宅基地上蓋了一棟洋樓,門前還有精雅的亭子,旁邊是一眼清凌凌的古井。
水秀曾經在公社的茶場里待了好些年。我去那里看過她。茶畦茵茵,景色宜人,水秀在那里待得習慣呢。她做了幾樣好菜,留我們一行吃飯,聊著往事,不覺天就暗了。水秀熱情挽留,我們幾個竟在茶山上住了一宿。她晚年的時候,老家、城里兩頭跑,幫兒子做些能做的事。有一回,我與一個在城里教書的同學一起去她兒子店里,她好多年沒見我這個同學了,驚訝起來,大聲對我同學說:“哎呀,你怎么老了這么多?!都不敢認了。”兒子斥責她:“嗨,說人家老,不知道自己有多老呢。”我差點笑出聲來。
秋蓉嫁給大個子拖拉機手后,沒幾年,丈夫被安排到縣里的果茶場,成為那里的職工,她也就一起去了。夫婦倆在那里干了多年。她生了一男一女。男孩子初中畢業后,沒考上高中,一時沒了主意,找到在縣機關上班的我。我請一位當廠長的同鄉幫忙,她的孩子就進了這家廠子,盡管工作不輕松,畢竟有了職業。秋蓉似乎一直很感激我。我說:“我感謝你老公當年送我上學哩。”她的女兒以后上了市里的衛校。這時,我也改行調到市里了,見到了她的女兒,也是小巧模樣,遺傳了更多母親的基因。我笑著說:“年輕時,我與你媽她們是一伙的。”
潑辣的雪丹生了兩個男孩后就結扎絕育了。兩個兒子平平順順地讀完初中,而后與許多的鄉民一道,出門,打工,好像還去了外省。雪丹也去兒子那里照管孫子。不知她在外邊待了幾年,在老家鎮里是見過幾回的,打個招呼,說幾句話,還是那么開朗,風風火火。前面說過,她是頂了被山洪奪去生命的那個女子的“缺”,她就把自己當成了那家的女兒。每年農歷年底,她依當地規矩,拎上蛋呀、面呀,前去“ 看年”。那家的老人走了,她男人也來祭奠,在靈前守了整晚。
四五十年,五六十年,就這么滑過去了。曾經的芳馨楚楚,曾經的活蹦歡悅,曾經的鄉野歌吹,曾經的悲喜分合……一切都真真切切,一切又已隨風散去。
三個一直留在我心里的女子,而今走了一個,只剩雪丹與秋蓉。不知什么時候,能再與她倆相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