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淑芬

火車一路向北,我看著窗外飛逝而過的景色,耳邊一直響著姐姐打來的電話:“媽媽這次住院不好,醫生說按天數算了。”我默默地祈禱:“媽媽,你一定要等著我呀!”
去年10 月份,媽媽的臉和身上的皮膚開始變黃,去醫院檢查診斷為壺腹部腫瘤,晚期,醫生說可能存活個把月。11 月,我冒著疫情的風險,回家看望媽媽。那時媽媽在醫院,只能姐姐一個人陪護,我在醫院大門口,戴著口罩,隔著鐵欄桿,看著媽媽瘦弱的身體,拉著媽媽黃色的好像落葉枯枝的手,很心疼。權衡再三,媽媽自己選擇了保守治療,回家調理。我離開的時候,她的精神還是不錯的,對生死也看得開,告訴我,她的媽媽86 歲國慶節那天走的,她的哥哥86 歲秋天走的,她已經超過他們,是目前家族最長壽的。
從泉州到金華,費時4 小時16 分,千里路程這次顯得特別漫長。弟媳已在出口處等著我,開車十幾分鐘就奔到了醫院。“媽媽,我回來了!”病床上的媽媽朝我點點頭,已經說不出話。媽媽臉色黑黃,神情無力,身上綁著一些儀器,手上掛著吊瓶。
今年元旦,媽媽拉血,送醫回家就再也下不了床了,生活不能自理,還好哥哥姐姐已退休,又有孝心,齊心協力,把屎把尿,喂飯喂水照顧。2 月初,哥哥在微信群里說:“媽媽雖然臉黃,但眼睛還是炯炯有神,看來問題不是太大。”媽媽自己很樂觀,金華的街道上、公園里種著許多玫瑰。她告訴哥哥,等玫瑰花開了,她會好起來的。我們都表揚媽媽有浪漫主義精神,不愧是地主家的孩子。她自豪地告訴我們,她們施姓大家族,自古以來愛讀書,畫家特別多。4月10 日,弟弟在群里說:“估計媽媽不太會好,肚大如羅,腳很腫,又黃又瘦,像《三毛流浪記》的三毛樣。可能熬不過清明節。”
17 日,媽媽開始發高燒,哥哥把媽媽送到了附近的醫院,醫生說時日不多了,老人家想吃啥就給她吃。19 日傍晚,我從泉州趕到了金華。姐姐告訴我,媽媽剛住進醫院還能說話,一直問她,我到了嗎。我不敢哭也不敢流淚,因為媽媽眼睛還明亮,頭腦也清醒。我喊著媽媽,拉著她的手,給她揉揉關節,擦擦她的臉。晚上等媽媽睡著了,哥哥說起媽媽從小到大疼愛孩子,每次懷孕,她都會問哥哥:“我給你添個弟弟或妹妹,好不好?”哥哥每次都說:“好!”哥哥說那個時代媽媽養大我們4 個孩子多不容易,我們這一代每家生一個還嗷嗷叫。我們聽了都流淚。
“我想吃碗餛飩。”22 日凌晨2 點多,哥哥騎著電動車,去通宵夜市買回一碗稀飯、一碗江西餛飩,喂媽媽吃了幾口稀飯、5 只餛飩。她說關節疼,我和姐姐幫她揉著,媽媽呻吟著,呼吸困難,越來越弱,呼喚著每個孩子的名字,醫生給她從肛門塞了一粒止痛藥,媽媽安靜地睡了。我們以為媽媽會說話,想吃東西可能會好起來點。
6 點多,哥姐怕我辛苦,讓我回賓館休息一下再來看媽媽。回到賓館,我倒頭就睡。一個多小時后,接到姐姐帶著哭腔的電話:“媽媽走了!”時間定格在早上7 點42分,媽媽的心跳停留在八十七虛歲,走在她心心念念的玫瑰花盛開的時候,離開了她出生成長的城市。我起床跑到醫院,這段路不長,只有百來米,卻是我和媽媽生與死的距離,從這一刻起,我是沒有媽媽的孩子了。
沒多久,醫院出具了死亡證明,殯儀館的車也到了,擔架抬走了媽媽。我和哥哥在靈車上,撒著紙錢,哭喊著媽媽,告訴她,經過的每一座橋,每一條馬路,每一處十字路口。師傅說這是風俗,最后的告別,也是讓人的靈魂能找到回家的路。媽媽,記得回家的路。
23 日凌晨4 點多醒過來,我躺在溫暖的床上,想起媽媽躺在冰凍的冷柜里,紙巾濕了一疊。人間四月天,芳菲爭艷,玫瑰花開了,媽媽卻此去不回頭。開心快樂,煩惱憂傷再也不能跟媽媽傾訴,從小就喜歡跟媽媽嘰嘰喳喳撒嬌,她都靜靜地聽著,不會笑話打擊我,會開解安慰我,以后我只能孤單忍受,獨自消化。
送走媽媽,心里很難過,兄弟姐妹相約著“找媽媽”。弟弟開著車,沿著古城,到婺江邊看看我們出生的地方,城東街道八詠路,這是外婆給媽媽陪嫁的房子,城市改造,老屋已無痕跡,只留下一段古城墻,哥哥指著那棵長出綠葉的老樹的地方,說那個位置就是家原來的地方,哥哥講起年輕的媽媽養育我們的情景。我們又開車來到城西街道,爸爸單位分的房子,我們成長的鐵路新村,也在城市改造中夷為平地,現在是高檔住宅小區,有保安,我們進不去,只好在大門口凝望了幾眼,想起中年的媽媽在廚房忙碌的身影。江南國貿街,房子空蕩著,灰塵漂浮著,老年的媽媽在客廳的影像,每次回家,我跟媽媽一起同床睡覺,聽媽媽講那過去的事情,墻上的幾張合家歡照片,照片里的媽媽七十幾歲還是很美,不愧是書香門第出身的孩子,溫柔地笑著。我們來到她最后住的哥哥家,她的身份證、老年證、鑰匙、存單、衣褲,無一不帶著媽媽的氣息,媽媽的味道,媽媽的慈愛。
“建華,我要走了。”
“難過,不舒服,抱抱我。”
“怎么會這樣呢,我吃不消了。”
“我想回家!”這是媽媽留在世上的最后幾句話。
這些是媽媽住過的地方、走過的街巷,有她生活的痕跡,留下的歡聲笑語,曾經的幸福時光。我仰望星空,媽媽你變成一顆星星,在空中看著這座城市和我們。如果真的有來世,我會在天上仔細尋找媽媽。
我一遍遍打媽媽的手機:“您撥打的電話已關機。”媽媽的電話號碼申請取消,最終撥打留言已停機。
媽媽你說過,等玫瑰花開了,你就會好起來的。媽媽,玫瑰花已經開了,你卻不在了。我們的心都碎了。
街道兩邊地上的玫瑰花次第開放,媽媽卻已埋葬在地下。
爸爸知道媽媽走了,嫂子說他一直朝媽媽的房間看,默默地流淚。看見我們四個孩子從殯儀館回來,我們沒有媽媽,他沒有老太婆了,91 歲的他抱著哥哥號啕大哭,聲音悲切。
從我出生到遠嫁,媽媽陪伴了我57年。這次媽媽在醫院住了6 天,連頭帶尾,我只陪了她4 天,太短太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