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文興

不知道是風吹的緣故,還是時光的關照,幾年前我的頭發就開始白了。
想想我那滿頭黑發,僅僅被風吹了幾個春秋,被時光翻了幾個冬夏,就這樣悄無聲息地白了,如點燃的香煙,一茬一茬地變得面目全非。它先是從兩鬢開始,慢慢地布置好兵力,從下往上圍攻,向頭頂推進。值得慶幸的是,頭發比人心還有人性,它攻城略地沒有燒光毀光,而是動之以情,曉之以理,攻心勸降,讓一頭的黑發棄黑投白,和平解放。
閑暇時我會想,如知道哪根白發是帶頭大哥,當時把它拔掉就好了,又想,如拔了這個大哥,別的地方又冒出一個大哥來,我繼續拔下去,一根接一根,以我的“聰明”,相信不用多久,我的頭將“絕頂”起來,無發可梳了。畢竟原因在于自身,我無法控制白發揭竿而起。況且我又不是閑的,整天守著腦袋拔白發,我還有很多事情要做。我要去賺錢吃飯,盡量讓自己活得久一點,與白發一起熬下去;我還要去看花看美女,美的東西能養眼,養心情。心情好,什么都好!
頭發白了這么多年,我從來沒染過頭發。理發時,理發師發現我白發過多,也會問我需不需要染黑。我說不用。這是歲月留給我的證據,如染了就變樣了,我怕村莊認不出我,親人也認不出我,即使認得出來,他們也認為我頭發變了,心也可能變了,會有意無意地疏遠我,這不是我能承受的。一個人還是保留原有面目好一點,清清楚楚做人,不必遮遮掩掩。另外,是藥都有三分毒,誰知道染發的藥水毒性有多重?第一次沒引起病發,長久累積呢?其他并發癥呢?形象重要還是小命重要?老了就老了,白了也就白了,這是生命的本質,順其自然。其實,頭上的頭發白了并不可怕,怕的是長在心里的頭發白了,人未老,心先衰。
我認識的好多熟人都染過頭發。年輕人不說了,把一頭好好的黑油油的頭發染得紅橙黃綠、花里胡哨的,還自以為很洋氣,卻不知每一根頭發上都晃蕩著俗氣與不屑。與我住在同一花園的堂姐夫就經常染發,烏黑發亮的,看起來年輕。我一開始不知道,很羨慕他,夸獎堂姐厲害,把姐夫照顧得好,中年了頭發還黑光的,后來才知道姐夫的頭發是染過的,他的頭發與我的一樣早就白了。我釋然。俗話說,眼見為實,其實,有時眼見的也并不一定是真實的。
讀書期間,港片港星看多了,喜歡讓頭發稍長一點,理發時要求理發師按照明星的發型弄,或側分,或中分、三七分,隔段時間換一發型,覺得這樣才有型。有時為了讓頭發定型好一點,經常用雙手沿著發型的分隔線按住,做作業時都能一心兩用,左手按頭發,右手寫字。最好的方法就是買一瓶發絲回來定型。有一頭烏黑有型的頭發,讓人信心十足。
認識我老婆那年,我的發型是四六分,認為很帥氣。結婚前,她水靈靈的眼珠子盯著我的頭發轉來轉去,然后瞪我一眼,丟下一句:“流里流氣的,剪了!”
我回一句:“有的男人比你的頭發還長,還扎辮子呢。”
“那是藝術家或神經病。你屬哪種?”
我無言以對,乖乖地去把頭發剪成短碎了。我不能做撿芝麻丟西瓜的事情,還是討老婆要緊。別說,剪完之后,我感覺到自己清朗、干凈、陽光多了。從此,我憑著一個短碎的發型與我老婆過起瑣碎的日子。
十六年前,我搬過來現在居住的小區。小區臨街商鋪有一家美容美發店,裝修得高大上,讓人覺得去里面剪個頭發出來就能高人一等。我這種小人物,本來就有虛榮心,于是屁顛屁顛地就過去了。前臺接待我的是一個秀氣女孩,她笑起來有兩個不深不淺的小酒窩,似鄰家小妹,純潔可愛。她軟聲細語地向我介紹店里的情況,理發師從高級到資深,再到首席,一個比一個牛,價格像賣房子一樣,從普通住宅到高檔住宅,再到豪宅,往上躥,嚇得我不自覺地用手摸了摸錢包。美女好心地建議我,普通的理發選高級理發師就可以了,不必要浪費錢,還說最好辦一張充值會員卡,可以打折,充1000 元五折,600 元六折。我覺得美女很誠心,可信,就聽從她的建議辦了一張600 元的會員卡。這樣,88 元一次的高級理發費,花52 元就可搞掂,省錢。
我每個月去美發店理一次發,每次理完都覺得自己的精氣神像美發店一樣高大上起來,腰板直了,腳生風了,眼光亮了,看那前臺美女也越來越漂亮了,覺得充的那600 元,值!我在花園里見到熟人,經常跟他們說這家理發店不錯,可以去那里充值理發。
春天的一個周末,風和意暖,窗外的玉蘭花冰清玉潔,香醇誘人。我對著鏡子一照,發現頭發長了,亂了,與春天不搭,怕負于春天的那份情意,于是帶著會員卡往美發店走。那將是我在這家美發店的第五次理發了。我一邊哼著調兒,悠哉悠哉,一邊想著前臺那美女是不是又漂亮了,像玉蘭花般純潔芳香。離店還有二十來米,看見有十多個人在店門口罵罵咧咧,走近一看,發現玻璃門被一把環形鋼鎖鎖住,里面狼藉一片。終于明白過來,老板卷款而逃,美發店關門了。我的手不自覺地伸進口袋攥緊會員卡,手心一陣冰涼,恍惚間,好像有一股陰冷的風從前臺透過門縫向我吹來,讓我打了一個寒戰。沒想到我偌大的一個人,還被一根頭發絆倒,真的令人汗顏。
后來,此店換了幾個老板,都是搞美容美發的,不過,我再也沒踏進過此店一次,也不知道新來的前臺美女會不會也像原來那個一樣漂亮,一樣的“單純可信”。我懷疑,他們這幾個老板是一伙的,輪流坐莊。
我現在剪頭發都是去小區旁邊的怡華新村,里面有一條小吃街,裝滿了煙火味,也裝了一間“漂洋名剪”的理發店。理發店的裝修跟城中村很搭配,隨意而干凈,洗剪吹一次35 元,也配得上我的消費,不用打腫臉充胖子。每次看這個名字,就好像看見了一把剪刀漂洋過海而來,那“唰唰”的聲音,如木魚聲般超度那些雜亂及蒼白的思想,讓它們從高處走下,匐地懺悔。
當滿頭的頭發全白了,也許那時的我們,心里真的是亮堂了。
美術插圖:張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