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慢慢

臘月二十九這天,二伯從倉房拿出絨布罩面的大紅燈籠,撣掉積了一年的灰土,把手探進燈籠慢慢擦拭一圈一圈的鐵條。
二伯看燈籠那股親熱勁兒,仿佛看待老友一般,除夕夜點上蠟燭,提著晃到大門口,一手搬墻頭,一腳踩石塊,斜著身子把燈籠掛上門垛,燈籠底座綴著金燦燦的龍尾穗子隨風左搖右擺。
三十晚上,屯東屯西,紅彤彤的燈籠掛滿了街。
這紅彤彤的燈籠一直要點到正月十五,鄉人有句老話:“不出十五,年不邁步。”
正月十五,鄉人喜歡看燈,元宵節,鄉人謂之花燈節。
小時去二伯家過年,不過完十五不回家。元宵節前一兩天,二伯拿一個小底的鐵皮水桶接滿涼水,擱墻頭上給我凍冰燈。
二伯不急不躁,尋一顆雞蛋大小的土豆,插根鐵釘,釘尖沖上,穩穩地坐在桶底。二伯把水桶放背陰處,指著水桶說:“十五看冰燈。”
我一個人蹲在水桶旁邊,盯著寒風微微吹皺了的水紋發呆。媽媽喊我回屋,我不情愿地挪步,仿佛眼睛掉進了桶里拔不出來。回屋沒多久,又像小家雀似的跑出來。二伯出來看了看桶里的水,去倉房找一截小指粗的麻繩,搭在桶沿上,繩頭貼鐵桶兩側插入水里。二伯說:“過會兒再出來。”我按捺不住,隔一會兒跑出來一趟,看到水桶的邊緣已經有了一圈兒薄冰,摸上去滑滑的,掰下一小塊放到嘴里,脆脆的,涼哇哇的。快等到小半夜,倆眼皮打架,二伯才準備出屋。我立馬來了精神,裹上棉襖、戴上帽子緊跟其后。
鐵皮桶里的水結了一指多厚的冰,晃晃,冰下水流分明。二伯俯下身,握一把錘子,從上方正中敲打,冰碴四濺,粘在睫毛上,冰冰涼涼。二伯砸出一個飯碗口大的洞,倒掉桶內的水,然后端來一盆熱水,將鐵桶坐了上去。一袋煙工夫,一提麻繩,一個晶瑩剔透的冰燈籠立立正正蹲在了眼前。
我看著小巧玲瓏的冰燈出神,二伯拿把小刀,慢慢刮掉冰凌,小燈更加圓潤光滑。
正月十五的夜里,我的這盞冰燈點亮了。在呼呼的冷風之中,在厚厚的冰層里,燭光慢慢綻開,微黃的光亮一直穿透冰層把我照亮。二伯把我的這盞冰燈放到了墻頭上。厚重的冰燈既沒有紅燈籠隨風擺動的美妙舞姿,也沒有紅彤彤的光彩,可是望著那在北風呼嘯中的燭光,穿過厚厚的冰層,泛出一點一點微弱的光,照見腳下的土地,那一刻,仿佛讓我看到了在這片土地上努力、勤勞、執著生活著的人們。
年像車輪一般碾壓著土地,推著這片土地上的人們向前走去,一年又一年。
美術插圖:知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