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躍文

20多年前,我翻閱王氏族譜。族譜有載:1949年3月5日,與我溆浦縣相鄰的辰溪兵工廠被土匪張玉琳聚眾搶劫,三萬多支槍械流落民間,山頭大王據寨稱雄,鄰近不少縣城被洗劫。我們村一批熱血青年組建保鄉護民自衛武裝,村民們紛紛捐錢捐谷,籌集槍支彈藥。這支自衛隊后來加入了共產黨領導的“湖南人民解放總隊湘西縱隊”,為解放溆浦立下功勛。族上參加“湘西縱隊”的人,按輩分都是我的祖父輩、伯父輩,他們在我幼時的記憶里都是口咬黃土背朝天的普通農民。
當我意識到他們都是英雄的時候,他們卻皆已不在人世。我心里不安,我有責任把他們的故事寫下來。小說《家山》的創作激活了我全部的鄉土記憶,包括我的鄉村歷史記憶、家族血緣記憶、自然人文記憶和文化審美記憶。我著手收集研究那個年代中國各地鄉村的多種史料,包括政治經濟史、土地租賦史、革命斗爭史,又聯想自小聽奶奶、父母及村上老人講過的許多舊事,小說的格局就更加開闊了。我想寫出一部具有史詩性、史志性的小說,不僅僅是“湘西縱隊”的故事,不僅僅是我族上的故事,不僅僅是某個地方的故事,而是能夠反映發生在中國鄉村的整整一個時代的人間故事。
傳統的鄉村生活是天人合一、天人感應等中國哲學的人間樣本,人們日常起居、春種秋收、婚喪嫁娶、年節往來,都應時應景。我秉執史筆為文,在歷史事件上,在生活細節上,盡量還原歷史與生活的真實。我有意避免了過于戲劇化的情節描寫,依從于那方山水的生活自然邏輯,盡量在白描中寫出生活的寧靜與艱難、清晰與復雜、細小與宏大。“人事有代謝,往來成古今”,小說中的佑德公、逸公老兒、修根一代是舊傳統的守護者和傳承者,而劭夫、齊峰、揚卿、瑞萍、貞一則是新文明的傳播者和引領者,歷史和時代都在故事的講述中自然演進。
我有意大量采用鄉村方言,還原那方水土鄉民的說話方式。老百姓因為經驗世界和知識世界的限定性,通常喜歡用他們熟悉的事物來描述眼前的世界;又因為老百姓的詞匯局限于其生活空間,他們說話天然地會借助賦比興的手法,反而讓民間語言變得生動、形象、樸拙,元氣充沛,天然生發出文學性。比如,桃香教兒媳婦煮飯時燒火,說:“為人莫做虧心事,煮飯莫燒黑心火。人要實心,火要空心。”短短幾句話,賦比興手法全用上了,生活常識和人生哲學也蘊含其間。小說里的某些方言其實就是古語在民間的存留。
鄉村中國是最大意義上的中國,這是由鄉村廣袤的土地、眾多的人口和幾千年的文化根脈決定的。寫好了中國鄉村就寫好了最大意義上的中國。作家的寫作筆法,客觀上就是作家的人間態度。我想以質樸方式表現那個時代中國鄉土的真實生活,但這還不夠,我更想通過這舒緩細致的鄉村生活圖卷,呈現中國傳統文化之美、民族根性之美、文化進步之美。我筆下的《家山》既是真實的、現實的,也是理想的、詩意的。寫作《家山》是我對我腳下這一方厚土,生活在這一方厚土上的人民,這一方厚土上所傳承的文化歷史傳統、它的日新月異的進步獻上的,最深沉、最熾熱的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