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謝銳佳 高博
冀中平原有一座梨園,因一個人而出名。這座梨園位于河北省定州市東亭鎮翟城村,這個人是被譽為“世界平民教育運動之父”的晏陽初。
1926年的秋天,晏陽初穿著藍布長衫,騎著小毛驢,第一次出現在翟城村村民面前。
在定州,他和中華平民教育促進總會的同仁們,開啟了長達11年的平民教育運動和鄉村建設實驗。這場轟轟烈烈的鄉建實驗,在某種意義上是初級版的“鄉村振興”計劃。
一個時代有一個時代的課題,一代人有一代人的使命。如今,鄉村建設、鄉村振興依然在路上。
晏陽初留在翟城村的痕跡,多已無從找起?;赝嵌螝q月,只能到新建的晏陽初歷史文化街區和晏陽初舊居里找尋。走進復原的老宅,屋里一件件刻著歲月痕跡的老物件,墻上一張張發黃的老照片,讓人的思緒一下子回到90多年前。
晏陽初選中的這個“實驗基地”位于冀中平原,是戰國時期中山國國都所在地。彼時,晏陽初,這位從四川巴中走出來的教育家,與在南方致力于平民教育的陶行知,并稱“南陶北晏”。
算起來,翟城村開展鄉村建設實驗的時間還要往前推。在晏陽初到來前的一二十年,鄉紳米鑒三父子就在翟城村嘗試鄉村建設和村民自治,可惜后來因戰亂等原因擱淺。也是在米鑒三兒子米迪剛的引薦下,晏陽初來到翟城村。
當年,參與這場“實驗”的平教會人員,堪稱“超級陣容”:前后共有500余名知識分子“走出象牙塔,跨進泥巴墻”,其中有幾十位是畢業于歐美名校的博士,是經濟、法學、醫學、文學等領域的佼佼者,熊佛西、孫伏園、瞿世英、馮銳、李景漢等皆在其中。

▲ 晏陽初家庭照(圖片來源:新華社)
頭戴禮帽、身穿長褂、騎著毛驢——這張外國社會學者拍攝的經典照片,成了晏陽初這位留洋博士扎根鄉下、振興農村的最佳“形象宣傳照”。這張黑白照片上可以看到許多“時代信息”:驢蹄之下似有沙塵揚起,遠處有幾棵禿樹——“晴天灰、雨天泥”是鄉間土路的“標配”。
1928年,原本在燕京大學任教的李景漢被晏陽初說服,受聘平教會定縣實驗區調查部主任。當時北京到定縣的火車沒個準點,有時要走24小時。糟糕的是,那次他坐的還是敞篷車,又逢下雨,渾身透濕,火車走走停停,一天多才到。
百年滄桑,人間巨變。如今從北京到定州,高鐵只需要54分鐘;從定州市區到翟城村,全程都是平整的硬化公路。“城區到村里有公交車,幾十分鐘就到了?!绷钠鸾煌ㄗ兓?,翟城村黨支部書記米木申難掩笑意,“不少村民都買了私家車?!?/p>
截至2023年11月30日,全國鐵路營業里程超15.55萬公里,其中高鐵4.37萬公里;截至2022年年底,我國公路里程已達535萬公里,其中農村公路超過450萬公里……這可能是當年騎毛驢的晏陽初、坐大車的李景漢不敢想象的。
在晏陽初臥室,炕頭有一個奇怪的裝置——屋頂垂下一根高粱稈,上細下粗,下端扎的釘子上系著一個小玻璃瓶,一塊帶小管的鐵片封住瓶口。這是一個土制“床頭燈”,映現了當年這批下鄉知識分子生活條件之艱苦。
為了探索醫治舊中國“病癥”的良方,幾百名知識分子自愿跑到“窮鄉僻壤”,其中近百位甚至舉家搬到定縣。
晏陽初認為“貧、愚、弱、私”是舊中國的四大病癥,他提出以文藝教育攻“愚”,以生計教育治“窮”,以衛生教育扶“弱”,以公民教育克“私”。
為了治“愚”,晏陽初與同道一起,編寫了《農民千字課》《士兵千字課》《市民千字課》等教材,幫助民眾識文斷字。平教會舊址的墻上,“翟城村村民家庭識字”“翟城村村民夫妻識字”……一張張黑白照片生動地還原了彼時村民們渴望知識、集體認字學習的火熱場面。
晏陽初的平民教育運動、鄉村建設實驗也吸引了美國社會學者甘博、記者斯諾等外國人士的關注。4次來華、留下約6000張照片的甘博是晏陽初在普林斯頓大學的校友,曾任平教會研究干事,1931年至1932年到定縣考察。晏陽初在定縣的很多照片就是甘博拍攝的,尤其是那張著名的騎驢照。甘博還撰寫了《定縣:一個華北鄉村社區》一書,率先向西方社會介紹“定縣實驗”。
1933年,斯諾到定縣采訪后記錄了農民識字情景:“黃土之中,一個年輕的農民用鋤頭寫出:在中國掃除文盲。旁邊一位姑娘則寫道:為國家塑造新公民?!?/p>
晏陽初們還創新多種教學手段,如利用流動書箱,將各類圖書送到農民手中。值得一提的是,平教會還設立了一個縣級電臺,農民可以在“大廣播”下收聽各類消息與知識。這個電臺是目前所知中國第一座應用于教育的縣級無線電廣播電臺。
這些教育成果在新中國成立后仍有影響。據20世紀80年代的統計,定州是當時河北省內唯一的無文盲縣。當年,像晏陽初、李景漢這樣受過高等教育的人可謂鳳毛麟角,而現在,全國具有大學文化程度的人口已超過2.18億……
一個炕、一桿“高粱稈”燈、兩把葫蘆瓢、磚砌的灶臺……這是“李景漢辦公住所”展現的簡單家具擺設。李景漢以翟城村為根據地,帶隊在定縣進行長達7年的社會調查,這是中國首次以縣為單位系統的實地調查。
在李景漢撰寫的回憶文章中,多個側面反映了二十世紀二三十年代中國基層異常糟糕的衛生條件。為此,平教會開展了衛生教育:指導農民修建井蓋和豬圈,適時消毒滅菌;訓練公立師范學生和平民學校學生進行免疫接種;設立農村三級衛生保健網……翟城村基本做到了小病不出村,大病能及時到縣里治療。
當時,翟城村連洗個澡的條件都沒有,平教會成員要跑到幾十里地以外的縣城去洗澡。現在,翟城村全村推廣使用水沖式廁所。90多歲的村民徐青果,見證了村里的廁所從糞坑到茅井再到旱廁,最后到沖水廁所的一步步變化。
在翟城村農家書屋,經濟、種植、養殖、文化及兒童繪本等4000余冊圖書分類整齊,村民可以隨時免費借閱。村里還成立了“新民詩社”,集聚了詩文愛好者100余人。
“小麥,每畝產量4斗至8斗;谷子,每畝產量14斗……”這是李景漢編寫的《定縣社會概況調查》中一張記錄定縣主要農作物產量的表格。當時的生產力水平低下,甘博拍攝的一組反映秋收的照片可以佐證:農戶們赤裸上身,手持鐮刀,收割的谷子高矮不一。
為提高產量,幫農民增收,參與定縣實驗的農學家們做了很多探索:成功育成“四號中棉”及“平教棉”,引進波支改良豬,改良白菜……這些都起到了一定的增產增收作用。晏陽初用杜梨嫁接改良成的鴨梨,后來推廣到河北各地,定州鴨梨現已成為中國國家地理標志產品。
“使農業科學深入民間”,這是晏陽初平民教育思想的一個重要部分。他意識到,當時農業科學研究機構大都在城市,“農業科學家與農夫,各自為謀,不相聞問”。他提出,欲教化農民,必先農民化。在他的動員下,留美農學博士馮銳等農業專家也來到定縣,與農民一起“摸爬滾打”。
晏陽初的兒子晏振東回憶:“在田間地頭,不抽煙的父親會拿過農民嗆人的旱煙管猛吸,還夸贊‘味道不錯’。”
這種理念和作風在今天仍然值得推崇。當前,一大批農業科技工作者卷起褲腿扎根基層,在村寨建起“科技小院”,把論文寫在大地上。
燕趙大地上,在以郭進考、趙國忠、趙治海為代表的一批本土育種專家的接續努力下,華北的小麥、棉花、谷子畝產都很可觀:小麥大面積畝產最高能達1600斤,棉花畝產達300斤,谷子畝產甚至創下了畝產811.9公斤的世界高產紀錄——這比《定縣社會概況調查》中記載的畝產提高了數倍甚至10倍。不僅徹底解決自己的“吃飽飯”問題,中國還向其他發展中國家提供雜交水稻、菌草等大量農業技術援助,助力世界人民將飯碗端牢。
1937年,日寇大舉入侵,晏陽初及平教會被迫帶著遺憾撤離定縣。持續11年的定縣平民教育運動、鄉村建設實驗,就此中斷。
這場轟轟烈烈的鄉村建設實驗,或可稱為初級版的“鄉村振興”計劃。
先行者們的探索,在局部取得了一定成績,如提高當地居民識字率、提升衛生保健水平、改良農作物等,但由于戰亂等原因,特別是缺少全國性的頂層設計、系統支持,終究無法突破“盆景”的局限。
對于民國時期包括“定縣實驗”在內的鄉村建設運動,《劍橋中華民國史》評論說:“從總體上看,各種鄉村建設試驗最終都未得正果,日本的入侵使它們迅速煙消云散。保留下來的只是人們對鄉村社會是國家建設的根本這一見解的廣泛興趣。”
可以告慰先賢的是,得益于頂層設計,輔以嚴密組織、系統推進、久久為功,占世界人口近五分之一的中國,已歷史性全面消除了絕對貧困——他們耿耿于懷的“貧、愚、弱”等病癥已基本“治愈”,他們念茲在茲的吃飽飯、識字率等問題,已不是問題,昔日積貧積弱的東方大國,已站穩了世界第二大經濟體的地位。
感慨于今昔巨變,走出晏陽初歷史文化街區,又回到現實中的翟城村——一座如今被花木包圍的村莊。目前,翟城村苗木花卉種植面積達7000多畝,有1000多個品種。全村1200余戶,約八成村民從事苗木種植及相關產業,光景好的時候一畝地能掙一萬元。
“鄉村現在漂亮了、宜居了,村民生活好了?!闭劶艾F狀和未來,東亭鎮黨委副書記、鎮長邢佳覺得,缺乏人氣是鄉村振興一個普遍難點?!暗拇_是。晏先生搞實驗那會兒,我們村300多戶,2000余人,現在戶籍人口增到5260人,但實際常住只有2700人,近一半人在外謀生?!钡猿谴妩h支部書記米木申接上話茬。
鄉村空心化、老齡化、少子化……一個時代有一個時代的課題,一代人有一代人的使命。鄉村建設、鄉村振興依然在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