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蔣尋

我從小就沒見過外太公外太婆,但他們又無處不在。他們在老家堂屋墻壁掛著的畫像中,在外公外婆訴說的往事里,在為他們專門擺放的酒杯和碗筷旁。
過年過節時,外婆帶領一家人燒好一桌子菜,擺好酒和碗筷,然后輕輕地喚她和外公的爹娘:“爺,娭毑,吃啊,喝啊……”必然是喚過故去的大人們之后,一家人才一掃肅靜,快活地動起筷子來。
外婆出生時,外太公外太婆已經有了九個兒子,一家人欣喜若狂,待她如至寶。外婆小時多病,襁褓之中,滿頭滿身生瘡,因額頭一塊皮肉尚好,便每天用額頭靠在枕頭上俯臥著睡。外太公外太婆為了照顧她,常常整夜不敢睡覺,總算將她養大。
外婆生于鄉野之家,小時候未能上學,卻從父母那里學了不少本事。她會裁衣,會烤酒,會織藤椅,會腌菜,會一切農活。多少年后,外公回憶起年輕歲月,總是驕傲又感激地說自己討了一個好老婆,才能一起度過困難年代。
最困難的日子,外婆自己喝能照見人影的米湯,也要給孩子們吃干一點的飯。那時,她常常餓得暈倒,外公的小腿也一掐一個坑。母親每次說到這些,眼眶就忍不住紅了。她說,小時候家里缺吃缺穿,但沒缺過愛。
母親很早就參加工作了,在沒結婚之前,她將大部分收入交給外公外婆,想讓他們過得輕松一點。那時,哥哥們因為兒女多,生活壓力特別大,她又想辦法扶助侄兒侄女們。母親并不是所謂的“扶哥魔”。她說,一家人彼此照顧,同舟共濟,才能挨過苦日子。她的付出,是一種從父母長輩處習得的愛的能力。
外公外婆都很長壽。外公去世前受了很多病痛的折磨,但床前一直有后輩陪護照料,我父母尤其盡心。外公去世前經常說夢話,在寂靜的夜里分外清晰。我姨很害怕,必須要在我母親身邊才能安寧。我母親卻不怕,她有非常強大又樸素的信念:“我從沒做過虧心事,對得起父母家人,我不信鬼神會來害我?!?/p>
外公是在睡夢中離開人世的,很安詳。去世的前幾天,他拉著我母親的手說:“女,你這么盡心照顧我,以后肯定有福,要吃到一百歲啊……”我聽母親提起這些話,暗下決心,一定要努力讓我父母過上美好的晚年生活。
外婆是在她百歲生日的前兩日去世的。彼時,她娘家來了數百人奔喪,浩浩蕩蕩。他們是外婆九位哥哥的后人。曾經,哥哥們看顧這個小妹妹,現在,哥哥們的后人也尊愛著她。
我跪在外婆的靈前,灑酒于地,喚請外公外婆前來享用。那一刻,我想起外公外婆總在過年過節時,為父母擺放酒杯碗筷。我和哥哥姐姐們偷笑,說外太公外太婆已經過世了,聽不見他們這些呼喚的。
然而那一天,我恭恭敬敬地磕頭,虔誠地舉杯,喚請他們:“外公外婆,請喝酒啊……”
我真的相信,他們都能聽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