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歸鬧市的裁縫鋪

● 鵝同學

冬日的下午，葉師傅的裁縫鋪里人來人往，簡易的玻璃拉門反復被拉開又關上，發出“吱嘎嘎”的聲響。鋪子在北京二環的一個巷子里，甚至沒有一塊招牌，門上貼了張紙，寫著“羽絨服訂做”幾個大字。門口立著兩個模特，展示著鋪子里訂制羽絨服的最新款式。

裁縫鋪，曾經是街頭巷尾最“時髦”的地方，然而隨著時代的變遷，現在打開手機，只要點開某個App，生活的方方面面似乎都能通過網絡解決。而這些原本嵌進人們生活的小鋪子，也逐漸“隱身”或消失不見了。

如今，互聯網也向這些小鋪子伸出了觸角，將隱沒在數字世界的它們拽回人們的視線。當它們重新回歸鬧市后，人們發現，生活不能僅僅只有“快”，還要有這些不起眼的小修小補，填補縫隙。

“制衣江湖”變了

打開地圖，搜索“裁縫鋪”，將街景放大再放大，或許你會發現許多自己從沒留意過的地方。

“幸福大街裁縫鋪”是葉師傅的工坊。每天早上8點，葉師傅準時拉開玻璃推拉門，裁縫鋪的一天就這樣開始了。

2023年11月的一天下午，一位老客人帶著一條新褲子和一套新睡衣來找葉師傅改?！岸继L了，誰讓咱不是模特的身材呢?！笨腿舜蛉さ卣f道。店里幾位正在等候的客人嘮起了家常，大家都覺得，雖然現在買衣服很方便，但成衣往往不那么合身，還是得改。

葉師傅一邊跟大伙兒搭著話，一邊忙著手上的活兒。他來北京做了近30年裁縫，早就跟這里的居民打成一片。

他是揚州人，裁縫世家出身，“按我爺爺的話，學裁縫好娶媳婦。進工廠賺的都沒有裁縫多?！?/p>

葉師傅給各行各業的人都做過衣服。20多年前，一位演員找到葉師傅，想做一件演出服，要求必須用塑料做西服的領子?！八芰弦辉推?，特別難做。”對方很著急，第二天就要拿到成衣。葉師傅邊琢磨邊嘗試，做了一晚上，終于按照客人的要求，完美交了差。

冬天，不少老年人都來訂做羽絨服，這是葉師傅一年當中最忙的時候，有熟客還會專程開車從城市的另一頭來找他做羽絨服?！袄夏耆说囊路雍?，還有身高體形的限制，有時買不到那么合適的成衣?！庇蓄櫩驮谌~師傅這里做了一件羽絨服，一直穿了六七年，直到2023年冬天又來找他做了一件新的，用什么款式和面料，全聽葉師傅的推薦。

▲ 天黑后葉師傅在燈光下改衣 （圖片來源：公眾號“鵝同學”）

不過，隨著時代的變化，“制衣江湖”也在變。葉師傅說，現在大家都愿意買成衣，做衣服的人遠不如改衣服的人多。

與葉師傅經歷相似，2024年是陳師傅入行的第40個年頭。他的“陳記專業裁縫改衣店”位于北京朝陽區團結湖街道一二條社區，除了剪裁衣服，小店還承擔著取菜等便民服務。

多年來，他與妻子就這樣守望和服務著社區的居民。曾經嶄新的樓房漸漸變得老舊，他也從小伙子變成了中年人。

陳師傅剛來北京那幾年做了很多成衣，西裝、大衣、連衣裙、工作服……他什么款式都能做。但慢慢地，他發現來做衣服的人越來越少，去商場買成衣的人多了，做衣服的工作逐漸變成了改衣這樣的零碎活。

從“做衣”變成“改衣”，是很多小裁縫鋪的共同命運。當工業化生產為人們提供了更多選擇，當越來越便捷的電商平臺出現，那些老式裁縫鋪就如同追不上新時代的老牛車，漸漸被甩在城市的角落。

高姐的“海棠改衣店”小得不起眼，一不留神就會走過頭。

做裁縫，高姐算是“科班出身”，她1989年進入大學，學的是繪畫專業，專業學習帶來了對色彩、時尚的多重感知。畢業后她進入服裝行業，開始了制衣生涯。10多年來，她一直期待有一家屬于自己的店，但直到幾年前孩子長大，她才終于開了一家鋪子。

雖然開店只有3年，但這條街上的大部分人都認識高姐。周圍小區孩子的校服不合身，家長都來找高姐改，還有人帶著一萬多塊錢買的褲子來改。

現如今，高姐每天做得最多的就是改褲腳、上拉鏈這樣的小活，但她從不會敷衍了事。

找到“幸福大街裁縫鋪”

裁縫師傅們都相信，無論裁衣還是改衣，賺的都是細水長流的口碑。

從老頭衫、棉夾克到寶寶蓋的小毯子，有老人特別放心地把一家老小的衣物交給高姐。有位男士一個月要改三四次褲長?！安皇瞧屏司椭荒軄G掉，改一改還可以繼續穿的。”高姐自豪地說，經她改過的衣服褲子，就和新的一樣。

陳師傅也是如此，他的鋪子幾乎承包了周圍居民大部分生活用品的改制需求。除了衣服，他還能改窗簾和被套。

因為互聯網，這些鋪子在數字世界留下自己的痕跡。有人通過某平臺的好評找來，有人通過地圖找來。陳師傅覺得，互聯網給鋪子帶來了不少改變。有老主顧搬去廣州，但還是想找陳師傅改衣服，于是把衣服寄來北京?！霸谖⑿派限D賬就結算了，很方便?！?/p>

讓修鞋、配鑰匙等“小修小補”規范有序回歸百姓生活，讓適老化服務、休閑娛樂等設施更加豐富，使居民生活消費更便利。早在2023年2月，商務部就發出過這樣的動員。隨后，微信與騰訊地圖發起了“小修小補引路行動”，整合集納了全國50萬個“小修小補”點位信息，發布全國首張覆蓋200多個城市的主題地圖。

很多師傅無法熟練使用互聯網工具，因此在“小修小補便民地圖”和“一刻鐘便民生活圈地圖”的共建入口，不僅便民商戶可快速入駐，每個使用者也都可以隨時隨地上傳自己發現的、還沒有被地圖收錄的鋪子，成為地圖的“共建者”。在第一階段，通過“小修小補”引路行動上傳至數字地圖的小店超過了6萬家。

葉師傅的店鋪原本沒有名字。有一位視頻博主來店里拍攝葉師傅的故事，還把裁縫鋪上傳到“小修小補便民地圖”，并用店鋪所在的街區命名，于是就有了“幸福大街裁縫鋪”。那些新客戶也通過網絡找來。

重慶的“晴繡紡成衣鋪”老板娘吳光琴發現，通過網絡知道鋪子的人多了起來。“年輕人走到哪里，用手機一搜，就能找到最近的小店鋪?！?/p>

與深巷中的“幸福大街裁縫鋪”一樣，“晴繡紡成衣鋪”并不顯眼。鋪子由老社區的一樓通道改造而成，四周擺滿了各色衣料，墻上還掛著一排拉鏈，重慶特有的辛辣氣息在店鋪周邊飄蕩。

想找老板娘吳光琴，“破爛巷巷里穿鮮艷衣服的那位就是”。鋪子開了10年，靠著口耳相傳，人們知曉了“晴繡紡”，也知道了店里有個做衣裳的漂亮嬢嬢。現在，更多人通過互聯網認識了她。

“老師傅”的“新世界”

順應時代，師傅和鋪子闖進了互聯網世界，年輕人也順著“網線”闖入了裁縫鋪。

陳師傅說，并不是只有中老年人才會來裁縫鋪。事實上，來店里的年輕人占了一半以上。有的老人是出于節儉，“縫縫補補又三年”，但年輕人改衣服是想要更好看，更舒服。

也有年輕人提出了個性化改衣需求，比如讓陳師傅給新衣服貼補丁。網絡帶來一波又一波新潮流，他尊重也欣賞這些新想法，支持年輕人穿出屬于自己的風格，“只要我會做的都給做?！?/p>

有年輕顧客熱心地幫陳師傅在不同平臺上更新店鋪位置信息，因此還引來不少外國顧客光顧，“一來就帶一大堆衣服?！标悗煾嫡f，有個美國年輕人常來，雖然語言不通，但他對陳師傅有著特別的信任?！八膊挥枚嗾f什么，用手指一指我就懂了。”有一次，小哥特地拿了一大堆衣服來讓陳師傅修改縫補，原來他要回美國了，怕以后再也找不到像陳師傅這樣的手藝人。

還有個年輕客人的羽絨服被燙了一個洞，通過地圖搜索，找到了離自己最近的“陳記”。陳師傅妻子介紹，這種破洞修復有點復雜，得選擇跟衣料相同或近似粗細、顏色的絲線，按照破損處的紋理走向重新織。這就必須考慮絲線的成本，以及復雜工序的手工費。

陳師傅算了算，這一補至少得80塊錢。他覺得這樣補衣服太貴了，推薦對方在網上買個補丁貼，幾塊錢就能搞定。陳師傅說：“這么多年都是憑良心賺錢。”

吳光琴身上穿的衣服都出自自己之手。手裁的衣服，最是合身。她有時候會擔心自己跟不上年輕人的審美，因此也常常在摸索和學習。打開她的朋友圈，分享的圖片都是時興的衣服款式和花色。當下年輕人偏愛的“新中式”，她也能做出來。

時代在變，但裁縫師傅們對手藝的執著，對客人的尊重與善意卻從未改變。

有些學服裝設計的年輕人看到葉師傅的采訪視頻后，專門來鋪子里跟他學做旗袍。葉師傅知道，他們是短暫停留，不會真正留下來，但即便如此，他還是盡自己所學去教。他覺得這個行當有自己的標準，一針一線都不能大意。

曾經有位老人來鋪子里改一件舊衣服，葉師傅盤算著，改下來要花六七十塊錢，便勸他別改了，買一件新的。老人告訴他，老伴就喜歡這件衣服，他舍不得扔。還有老人這樣囑咐他：“小葉，你就給我改好了，那是老伴在的時候給我買的。”葉師傅的心里滿是感動，也覺得自己的小修小補有了不一樣的意義。

當越來越多人通過網絡平臺找來，久不聞忙碌的“噠噠噠”聲音，又開始在這間小店中響起。針行流水，客人們進進出出，親切地叫他“葉師傅”。需要修改的衣服一件件從縫紉機擴展臺上流過，再送還到客人手上，抖開，舊衣煥新，一如當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