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的神奇力量

閆紅

前段時間看了一檔綜藝節目，姐姐和妹妹為了要不要給妹妹的女兒買一件有點貴的T恤爭論，妹妹認為不應該縱容孩子的這種虛榮心，姐姐認為偶爾買一件也可以。我站在姐姐這一邊，因為我想起我爸許多年前給我買的那雙鞋。

我以前寫過，我讀到高二時，不想再讀下去，自作主張地退了學，一心要成為一個寫作者。難得的是我爸也支持，只是他覺得即便是當作家，還是需要進一步學習，到處幫我打聽哪里有作家班可以讀。

11月中旬，我們聞聽復旦有個作家班。此時學期已經過了大半，仍要交整個學期的學費和住宿費，連中間人都覺得不劃算。但我爸認為，孩子的成長期不可蹉跎，他第二天就帶我啟程，汽車火車地坐了一天一夜，終于抵達上海邯鄲路上的復旦大學。

我爸先帶我去辦理入學手續，交了厚厚一疊現金。我心中微感不安。當時大學還沒有擴招，國家有補貼，我是少見的自費生。手續辦完，我們去宿舍，中途路過國年路上的教工餐廳，就在這里吃個午飯。

放下大包小包，我們四處打量，臉上是外鄉人顯而易見的好奇。然后，就看到一個女孩子走進來，是逆著光走進來，她一進來，整個餐廳都被照亮了。

她身材高挑，打扮得很時髦，最醒目的是腳上那雙靴子，麂皮的，很精巧，釘著漂亮的流蘇，跟她白色長毛衣上的流蘇呼應。時已深秋，我穿著薄襖，她卻穿著一條咖啡色的厚呢短褲，兩條長腿，極具視覺侵犯性地露在外面。

我立即有了某種壓迫感，是初來乍到的恓惶，還有對于未來的不確定，我開始懷疑自己的選擇是否正確。外面的世界很精彩，但外面的世界，我不見得能搞得定啊。

我爸把我安頓好就回去了，只留幾十塊錢在身上，剩下的都給了我，之前他已經買過回程票。

我休息了一會兒，就去室友推薦的五角場，那里有很多小店，賣衣服的，賣鞋子的，有貴的，有便宜的，讓人眼花繚亂到眩暈。我幾乎是手忙腳亂地買了一雙靴子，人造革的，穿在腳上也不舒服。但鞋型不錯，尖圓頭，鞋跟很高，鞋邊有一圈同色的鉚線，是濃墨重彩的時髦，我太著急想要抓住時髦這樣東西了。

之后的很多天，我都在為這個選擇付出代價。那雙鞋子是暗處的酷刑，磨腳，不透氣，偏偏從教室到我住的南區宿舍又特別遠，走起路來總是深一腳淺一腳，像小人魚一步步走在刀刃上。只是人家小人魚是為了愛情，我是為了什么？虛榮嗎？

上海下了第一場雪后，我的腳更是遭了殃，鞋子開膠。我買了膠水粘上，還是有潮氣滲進來。腳上生出凍瘡。夜晚坐在南區的自修室里讀書，腳就像塊冰冷的石頭，回寢室后焐很久也焐不熱。

盡管如此，我也不想買第二雙鞋。我爸一個工薪階層，在小城掙錢，給我在上海花，非常不易。我的學費和生活費幾乎花掉他全部工資，一雙接一雙地買鞋子，我于心不忍。

再說，我放棄高考要當個作家，我和我的家人付出那么多代價才來到這里，我應該做的不是心無旁騖地學習嗎？怎么倒在穿著打扮上花那么多心思？上海的冬天雖然寒濕，忍一忍也就過去了。

然而，就在那個冬天最冷的一天，我收到我爸寄來的包裹，打開來，赫然是一雙短靴，柔和的光澤，證明它是真正的牛皮，里面還有一層羊毛。不算高的方跟，鞋型樸拙里帶點稚氣，但是經典大方，倒襯出我腳上鞋子的廉價來。我完全不明白，我那土土的老爸，怎么突然有了這樣的好眼光。

我爸自己是一個完全沒有審美可言的人，他自己說這叫泥人不改土性。有次他認為我媽太不愛給我打扮，發奮跑到街上給我買了兩件衣服，居然都是男裝，我媽氣得跟他吵了一架。

這一次，是他咨詢了女同事，還是請教了鞋店的老板娘？后來我想，更有可能是，他在店里選了最貴的一雙。

那雙鞋子溫暖了我整個冬天。依然是在深夜的自修室里，當我的腳被溫暖包裹，腳趾隔著襪子也能感覺到羊毛柔軟的觸感時，我那么深切地感覺到，自己被深深愛著。

寒假回家，我奶奶跟我說，我爸那天一到家就感嘆，上海的女孩子，長得也漂亮，穿得也漂亮。我奶奶就說，我孫女長得不會比人家差，就是穿得不如人家。

我爸一向不愛對別人評頭論足，他跟我奶奶說這些，一定是入了心吧。然后呢？他就去鞋店買了最貴的一雙鞋給我是嗎？是的是的，衣服鞋子都是身外之物，圣賢不會在意這些，可是，真愛一個人，就會體諒他不夠強大的那些地方。

記得我弟上初中時，有一幫小兄弟，他就像那個“及時雨”宋江，出手大方，零花錢都用來請大家吃冰棒吃燒餅了。

問題是我們家也沒礦啊，可我爸不說有求必應，起碼大力支持。我跟我爸抱怨，我爸說，你弟學習成績不好，現在各方面都不突出，很容易自卑。但他有個優點是慷慨，這也是能幫他成事的。我沒有家財萬貫給你們，但現在可以給你們一個寬松點的環境。

那么，我爸這種教育方式結果如何呢？當初那個看上去很不突出的我弟，現在做影樓培訓，手下有上百員工，幾百家加盟店，他說他一路發展過來，就靠著兩個詞，慷慨和厚道。

這中間的分寸其實難把握，因為很容易變成溺愛，很多家長因此比較嚴苛，但是這樣的一刀切，未必適合每個孩子。我爸在寬松的同時，還給予適當的引導，操作上更加復雜，但也能有更好的效果。我爸因此被舊同事奉為育兒楷模，當年他們看盡我們各種精致的淘氣，沒想到還都能成為不給社會添麻煩的人。

歸根結底，還是愛的力量，能讓人無師自通地變成教育天才。

（摘自《讀天下》2023年第8期，西米繪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