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嘉祿
七年前有家媒體發布餐飲市場調查報告,結論相當勁爆:上海已是全國最能吃辣的城市之一。上海人以前是不吃辣的,本幫菜里只有一道八寶辣醬忸忸怩怩地加了點辣伙醬,如今已是萬山紅遍。年輕朋友要我推薦幾家好吃不貴的飯店,要是不給他們來點辣的,當場就跟本大叔翻臉啦。
前不久,接連兩天在同一家川菜館打卡,前一頓我請朋友,后一頓朋友回請,助興三五子,每人的嘴巴都辣成了紅圈圈。
大廚從成都來,江湖上有地位。夫妻肺片是他的拿手絕活,牛頭皮、牛雜和牛腱肉鹵煮到位,軟硬正好,快刀切成紙樣薄,辣椒油、花椒面等制成的紅油一澆,麻辣濃香,非常巴適。四川作家李劼人在抗戰時期寫的《飲食篇》中有這樣的描述:夫妻肺片“名實不相符,明明是牛腦殼皮,而稱之曰肺片……牛腦殼皮煮后,切薄而透明的片,以鹵汁、花椒、辣子紅油拌之,色彩通紅鮮明,食之滑脆香辣。發明者何人?不可知;發明之時期,亦不可知”。
后來成都美食作家車輻先生在《川菜雜談》一書中交了底:一百多年前,成都皇城壩有三座橋,每座橋頭都聚集了許多小店,店門口擺出一只只土缽賣牛雜碎。這個牛雜碎是回民制作的小吃,正經名字叫“盆盆肉”。夫妻肺片的“版權”屬于郭朝華、張田政夫妻,他們家的小鋪子在半邊橋,“一賣出名,而且冠以‘夫妻’二字,更能使人醒目。”
夫妻肺片是下里巴人的恩物,后來榮樂園將此引堂入室,成為筵席上的冷碟。
草根美食不講究造型,雜亂無章地裝在瓦盆里,路邊放一張吱吱作響的小板凳就算開張了。一頭供人坐,一頭置瓦盆,沿著瓦盆周邊插滿十幾雙毛竹筷,猶如籬笆樁頭一般,吆喝一聲,驚動四方。食客大抵是勞苦大眾,一筷夾起,當街大嚼。吃夫妻肺片有禁忌:“筷子不得入口。”然而舌頭與牙齒都要打架呢,它要與筷子接吻你攔得住嗎?
夫妻肺片也吸引“上等人”降尊紆貴。不過讀書人顧忌多,酸勁足,伸手拔箸之前東張西望,唯恐被熟人看見。老百姓根據他們的神態,也將夫妻肺片喚作“兩頭望”。
想想吧,一個穿灰布長衫、胡子拉碴的中年男人,青燈黃卷,劃粥斷齏,架不住橋頭美食的誘惑,踱出窄巷,首鼠兩端,抄起毛竹筷大快朵頤,嘴巴周圍印上一圈紅油:多乎哉?不多也。就是那個時代成都文人的絕妙肖像。
擔擔面也是我的最愛。他家擔擔面的作料里面有冬菜末和牙菜末。沒有冬菜末和牙菜末,只能叫辣肉末拌面。有些店家給擔擔面多加一勺肉末,那是多此一舉;還有人加清炒蝦仁,美其名曰:紅巖積雪,更是畫蛇添足。
好幾年前我在成都吃擔擔面,當地一好友跟我說:“小時候看到小販晃晃悠悠地挑著擔子走街串巷,一路吆喝:‘擔擔面喲擔擔面!’擔子多用桑木,廝磨日久,滴溜絲滑,一頭挑著碗筷和水桶,一頭挑著爐子銅鍋,鍋內分隔成半月形兩個,一面煮面,一面熬大骨湯。客人叫一聲,他立馬停下,往爐膛里添一根柴,過一會水就翻滾起來,抓一把手搟堿水面往鍋里一扔,撥弄幾下就好了。客人當街站著吃,并不覺得寒磣。天寒地凍的日子,擔擔面給人特別的溫暖,我在四川大學讀書時經常約幾個同學溜出去解饞。”
擔擔面與夫妻肺片一樣,都編入了四川人的味覺基因。擔擔面賺的是蠅頭小利,小販卻從不馬虎,紅油、麻油、花椒、醬油、冬菜末、醋、豬油、芝麻醬、臊子、蔥花、蒜泥等一樣不缺,麻辣鮮香,回味無窮。川味一絕,名至實歸。
國慶長假,與幾個朋友在淮海中路一家川菜館小酌,有人力薦辣子雞。他家的這道菜用雞中翅做,確保食客吃到的每一塊雞都有皮有骨有肉。斬件后爆炒結皮至脆,與炸透的二荊條辣椒及漢源青花椒混合在一起,紅黃兩色交相輝映,一下子將吃貨的食欲熊熊燃起。濃郁的麻辣香味,外脆里酥的口感,吃了第一塊,趕緊再夾第二塊,眼睛盯住第三塊。
但是辣子雞在家里很難做出符合技術標準的口感,因為民用燃氣灶火力不夠。據他家總廚介紹,雞中翅斬件后拌上調味料、上漿抓勻,必須要經過三次油炸,第一次高油溫,數秒鐘即可撈起,使雞肉定型。第二次中油溫,讓雞肉鎖住水分,恰到好處地熟成,油溫也不能過低,否則可能造成沁油,口感就差了。第三次又是高油溫,炸至金黃色,方能達到外脆里酥的口感。另起油鍋躥起青煙,下花椒、姜蒜、豆瓣醬等炒香,再下事先炸過的辣椒和雞塊,撒一把馬耳蔥,留鍋片刻,行話叫作“煵”。辣子雞的火候很難掌握,“多一分則焦,少一分則不熟”,需要心手合一的駕馭能力。
一般川菜館里的辣子雞,辣椒多過雞塊,也是天經地義,一群吃貨在辣椒堆里玩淘寶游戲,爭先恐后,歡天喜地。而這家館子是雞塊與辣椒平分秋色,人不分老幼,地不分南北,都別搶,放開吃,一輪狂轟濫炸之后肯定還有漏網的。我視它為川味第三絕。
三十年前看一位老師傅表演做辣子雞,一只活雞從宰殺、放血、煺毛、開膛、取肉、斬塊、下鍋油炸再煸炒,一氣呵成,4分38秒!運斤成風,神乎其技!現在市中心不準殺雞殺鴨,獨門絕活遂成“廣陵散”。
當然,川味中還有麻婆豆腐、蒜泥白肉、水煮牛肉、燈影牛肉、干燒鯽魚、棒棒雞、粉蒸肉、回鍋肉等,每個人都是評委,都可根據自己的嗜好選出三絕、五絕,甚至十絕。假如你懼辣畏麻,也有三絕等著你:肝膏湯、開水白菜、雪花雞淖。不過我要說:偌大個上海灘,有錢不等于有口福,得看你的造化!
選自《新民晚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