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威廉
我看見,我見過。
見過,不僅僅是看見,而是看見并記住。
看見猶如鏡面,讓事物滑過鏡面;見過則是吸納,讓所見之物留下無法復刻的獨特蹤跡。
在世界上行走,看宇宙星辰,看萬物生長,看那看不見的黑暗深淵,常常令人感到自身的渺小。這常常是自大狂必修的人格教育課。但是,對于很多人而言,覺得自身渺小便會匍匐在地,失去創造的勇氣,那是可悲的。
當我看見那些浩大之物,內心并不被其擊垮,而是凝視、記憶并探索,渺小便離我遠去。目力所及之高遠,還會放大自身的存在感。
可不是嗎?經歷千萬年才到達視網膜的光線,該有多孤獨,當我感受到它的存在,它的孤獨終于有了意義。
是我的意識撫慰了宇宙的孤獨。
當我與宇宙相遇之際,我和宇宙之間的巨大障礙忽然消弭于無形。因為遇見,渺小的我與浩瀚的宇宙突然變得平等了。這個等式是萬物存在的基石。
人因為感受到宇宙,才能成為人。
宇宙因為人之感受,才如此絢爛而壯美。
向近乎無限的壯闊完全敞開,是人的終極幸福。但人的存在密度也被無限稀釋了。
人終歸是有限的。
當我收回目光,認真看著周圍的人們,我的存在密度瞬時被重新濃縮,自我意識像核聚變那樣發亮,猶如恒星的光芒。我變回那個帶有局限性的個人,跟另一個人、另一群人相愛或相恨。
他者,決定我是誰。
有無限宏大的他者——宇宙。
有對等的他者——你和他,還有她。
有極小的他者——灰塵、細菌。
我與哪個他者對視,我就被其所塑造。
難道沒有一個恒定的我嗎?我到底像水果那樣擁有果核,還是像洋蔥那樣剝落到最后依然一無所有?
我固執地認為,人類文明源于一次發問:我是誰?原始人是因為這個問題的困擾發明了名字,然后有了文明。
我是誰?人們的答案越來越多。除了名字,還有性別、年齡、職業、籍貫、經歷、學歷……仿佛答案更長,就更能證明我是誰。但夜深人靜之際,你和我一樣,感到自己與那些東西逐漸失去了關系。那些東西并不能說明我是誰。這時,內心有個聲音終于再次徐徐發問:我是誰?
在文學意義上談論“我是誰”,你會發現,這個問題被巧妙置換了?!拔沂钦l?”很多時候被偷換成“他/她是誰?”那么多的故事、情節、修辭和思辨,都是在告訴我們:他是誰?她是誰?他們是誰?乃至,它是誰?你在他們當中陷入了迷宮。
但是,你為何保持著閱讀的熱情?因為當你穿越了迷宮,你忽然發現,那些他、她、他們、它,終究導向了我。
沒有什么比文學中的“我”更具有魅惑性與豐富性了。
感謝綿延不絕的虛構工作,這場浩大的虛構說來說去,最終都是為了虛構這個“我”。
這個“我”神通廣大,“我”直接看到的人,“我”用記憶之眼看到的人,“我”用知識之眼看到的人,他們都獲得了“真實”。他們讓“真實”有了層次,讓“真實”成為一種更大的“真實”。
從現在起,我將成為“我”。我想和他們說話,我想他們和我說話。但如你所知,他們并不理睬我,而是繼續在既定的位置上忙忙碌碌,繼續在時間的囚籠內重復著內在的程序設定。
但我不能因為他們不理睬我,就停止我發起的對話。
我用寫作完成我的對話。如果我自問自答,我便寫成散文。如果我幻想他們遇到了一些程序之外的事情,我便寫成小說。寫作之后的我,已經不再是原來那個我。因為,我終于懂得,我在小說中虛構的他們和我一樣,被更大的事物所虛構。
寫作即對話,對話即創造。如此,我跨越江河,接引古今,取消空間,也取消時間,讓這場對話如天體旋轉產生的引力波,綿綿無絕期,卻又隱秘如空無,直到被靈敏裝置所探測、解析和還原。
那“靈敏裝置”位于你的靈魂深處。
我的這場對話經受巨大的孤獨,歷經千辛萬苦,終于到達你的視網膜,然后,你的意識撫慰了我的孤獨。
把你的目光化進我的目光里,我不但看見了你,還看清了自己。
即便到處都彌漫著非人性的冷漠,但寫作是一種生命內在的呼喚,讓漠然的世界乃至遙遠的宇宙能夠獲得臉孔、獲得目光,最終得以與你對視。在那樣的時刻,我說出的和寫下的,已經遠遠超越了我自身,我在替那些看似冷漠的萬物表達著它們無法言說的熱情。
我是宇宙的眼睛與舌頭,我是眼睛與舌頭的宇宙。
我見過,我創造了新的看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