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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日長

2024-01-23 11:08:08霍君
時代文學·上半月 2023年6期

霍君

高溫紅色預警,夢城氣象部門一個連著一個地發。剛入夏才多久,要是到了伏天,還不得把人熱化嘍。

一顆顆人眼看不見的火種,被躁起來的天爺爺點燃,在空氣里燃燒。午后時分,溫度達到了最高值。騎著電瓶車和自行車上班的人,被烤得簡直要冒煙,火急火燎地趕路。為防中暑,女人們用各種新式防曬武器把自己給武裝起來。一個開電瓶車的男子,別出心裁,將裝在袋子里的冰塊綁在頭頂上。袋子預先戳了好多小洞洞,不斷融化的冰水三百六十度往下流淌。“痛快——”男子大叫,有種把天爺爺打敗了的成就感。快感并沒有持續多久,到紅綠燈處,他被突然躥過來的交警攔住,因沒戴頭盔開了罰單。結果,交警的罰單還未開完,人便暈過去了。開電瓶車的男子抬頭對著桿子上的攝像頭嚷:“你可得給我作證,我沒抗拒執法,他不是我推倒的啊。”嚷罷將自己頭上的冰塊取下來,給交警去暑氣。這個路口距城中心比較遠,兩百米之內又沒有學校,平時不設固定的執勤崗。今天出現的交警,應該類似流動執勤。

“這天還真是熱。”立夏鮮果蔬菜店的老板立夏,坐在店門口的塑料凳上,目睹了剛才的情景,搖搖頭說。聽眾是幾只摞在一起的塑料凳子,一筐綠皮帶花紋的甜瓜,一大網袋攤在地上的水果玉米,一箱礦泉水,以及礦泉水箱子上擺放的幾瓶飲料。

紅綠燈堅守的十字路口,由一條正南正北和一條正東正西的馬路交叉而成。立夏的商店,在正南正北的路上,紅綠燈的東北方位。店鋪上方延伸出來搭了一個棚子,既可防曬又可防雨,立夏坐在下邊,剛好把周圍的景致收在眼睛里。門口兩側擺放的東西,罩在棚子的陰影中。

“屋里有冰鎮的飲料和水。”

“剛下來的,水果玉米,又糯又甜。”

“小甜瓜,得扶著墻吃,要不甜倒嘍。”

少有人停下,不得不出行的人,在滾燙的空氣里拼命逃竄。

立夏并不氣餒,見有逃竄過來的路人,依舊一句一句地推銷。他不是大聲吆喝,聽上去有些漫不經心,像和熟悉的人聊家常,夸獎他的貨物多么多么好。平常的語調和語氣里,鍛造出來的是超乎尋常的耐力。在這樣的極端天氣里,他堅決不退縮到店鋪里,緊緊地抓住每一個商機。間或,他會從塑料凳上站起來,急急地進了鋪子。再急急地出來時,有時兩手空空,有時會拎了一只黑色的垃圾袋。將垃圾袋投進垃圾桶后,他重新坐回到門口的塑料凳上,目光繼續在熱浪翻滾的街上搜索。

立夏店鋪的對面,是一家生鮮小超市,經營的商品和立夏店里的大同小異。左邊緊挨著立夏店鋪的,是一家香油坊。這個鐘點,生鮮小超市和香油坊都靜悄悄的。要等到傍晚,它們才開始和立夏唱對臺戲。生鮮小超市的老板,是個80后男生,香油坊的老板,則年屆六旬,他們退守在各自的店里。打敗他們的,不是立夏的耐力,而是天爺爺。

一輛白色出租車,狗似的趴在東西向路口邊上的行道樹下。車主海哥在行道樹的樹影兒底下,和喬大爺下象棋。每天一大早,海哥就會把車開過來,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打開后備廂,從里面里拎出象棋桌和馬扎。一通電話把喬大爺吆喝過來后,兩個人開始在棋盤上博弈。棋子與棋子一定要激烈碰撞,這是海哥的風格。有人要租車,站在車子邊上吆喝一聲:“誰的車?”樹影兒里下象棋的海哥便會答應。可憐那白色的車,舌頭吐得長度快要把夢城繞一圈兒了,也沒迎來一個租客。立夏覺得,指不定哪一次再看,那車便被烤成了一攤鐵泥兒。

棚下的陰影面積,隨著日頭的西移,一點一點發生著變化。立夏店鋪門口兩側貨物的位置,也跟著陰影的變化而改變。它們需要陰影的庇護,否則會跟著空氣一起燃燒。即便在陰影下,也已經奄奄一息。日頭再往西,棚子遮陽的功能就喪失了。這個時候,對過兒的樓像接力跑的運動員,開始發揮強大的遮陽效果。

空氣里燃燒的焰火,氣勢正一點點萎去。火苗萎了,氣勢萎了,余威還在。受到頭頂冰塊男子的啟發,立夏將一只空礦泉水瓶子灌滿自來水,在冰柜里凍了會兒,再取出來,把瓶子里的冰水倒在毛巾上。頭上頂著涼毛巾的立夏,開始把鋪子里的嬌貴貨物往門外倒騰。鎮著冰塊的荔枝,貼著標簽的麒麟西瓜,一一排布在門口左右。漂亮的瓜果方陣排好,就該到下班的鐘點,開啟一天當中賣貨的高潮。對面小超市也在排兵布陣。冰鎮荔枝、水蜜桃、不同品種的甜瓜、主打的西瓜,一個個擰眉立目,預備和立夏打響一場爭奪戰。

立夏的左鄰居也出來了,他擺放的不是香油,而是一堆帶皮的玉米。玉米皮子綠油油的,一看就比立夏網袋里的嫩。不光有綠油油的玉米,還有捆成小把兒的精神氣十足的生菜,放在水盆里,防止熱蔫了,還有嫩嫩的、看一眼就想咬上一口的頂花帶刺的黃瓜。典型的掛羊頭賣狗肉!開香油坊的老板姓王,是個外地人,據他自己說來夢城做生意二十多年了。立夏無從考證,與他做鄰居,倒是有五六年了。老王的香油坊掛羊頭賣狗肉不是一天兩天了,原先,門店掛著香油坊的牌子,也賣著花生、瓜子、開口杏仁、核桃等二三十種干果,和立夏的競爭力不太大。現在老王蹬鼻子上臉,豈止是掛羊頭賣狗肉,就差賣飛機大炮了。下班的路人和跟前的幾個小區居民貪戀鮮靈靈的蔬菜,沒少被老王給截流。

“自己開荒種的。”這是老王截流顧客的撒手锏。自己開荒種的,沒農藥,現摘現賣。過路人信了,周圍的居民也信了。

嘩——下班的人潮涌過來,幾家鋪子的人都開始忙碌了。每個進立夏鋪子買菜的人都淌著一臉的熱汗。“這天兒,真夠意思。”挑菜的手指在蘑菇豆角西藍花西紅柿們的筐子里扒拉來扒拉去。雞蛋也要一個個地打量,打量好了,再放進購物袋里。收款的支付寶和微信二維碼,鋪子里貼一組,鋪子外貼一組。臺秤也是,里外各放一臺。立夏跑進跑出,給買家稱重,收款的聲音此起彼伏。在忙里偷出一份閑的立夏,發現黃瓜和黏玉米賣不動了。不用看,這部分顧客跑老王家去了。對面小超市推出了上門送貨的服務,不是天氣太熱嗎,擔心家里的老人熱著了,年輕人在微信群里發個消息,就把需要的菜和水果解決了。80后開著電瓶車,親自為周圍幾個小區送貨,父母過來幫他打理超市的生意。80后小個子梭子魚似的穿來穿去,汗水濕透的衣衫,簡直是對立夏赤裸裸的挑釁。

“錢全讓你一個人掙嘍,可能嗎。”

立夏店鋪最里邊,拉著一襲深色幕簾,一個細細的聲音從幕簾后傳出來。那個聲音知道賣菜的高潮退去,店鋪里暫時沒了顧客,便響起來了。雖然立夏什么都沒說,但它精確地捕捉到了立夏的情緒。它安靜地等著,等喧囂過去。像小貓叫的聲音,也許只有立夏能聽到。

你以為晚高潮結束了嗎?

錯。夢城一天真正的高潮,在晚飯后來臨了。

燥熱里不再趕出可以傷人的刀子,并不證明它變得厚道了。晚上八點后的熱,依舊張著血盆大口。久不下雨之故,血盆大口起了一塊塊干皮兒,干皮兒的邊緣翹翹著,干渴了一萬年般既兇悍又可憐的樣子。

立夏店鋪門口摞在一起的塑料凳子已經散落開,上邊坐著幾個納涼的中老年男人,在閑聊天。閑聊天的他們給冷落下來的店鋪增添了幾分人氣兒。對面小超市門口的空地上,聚集了一撥打升級的老太太。看眼兒的,也是老太太,她們自帶馬扎,一下一下地搖著大蒲扇,脖子伸向打牌人手里的牌。

“媽呀,這個大蚊子,扇著還咬呢,為了口吃的,也是豁出去了。”打牌的老太太們,大概覺得這句話有笑點,便都哈哈地笑了一通,夸贊被咬的人血好吃。

和海哥他們比,打牌的老太太們打得寂寞。這個鐘點,是海哥炫牌技的時候。象棋桌變成了牌桌,他和喬大爺不再是博弈的對手,開始聯合起來。海哥打升級的團隊,牌不是甩,而是摔,摔得啪啪響。你摔,我也摔,啪啪聲此起彼伏。在啪啪啪聲中,紙牌不停地被掀起來。連桌子上的楚河漢界都想跳起來,把自己給掀翻。

“喬大爺,把眼珠子扒開嘍!”

“沒有好搭檔,打不好牌。”

“咋不調主啊?”

說把眼珠子扒開嘍的是海哥,說沒有好搭檔打不好牌的也是海哥,他的話最凌厲,最惡毒。打輸了是對家的錯,打贏了也得抱怨對家哪張牌沒出好。和他對家的喬大爺,一邊打牌,一邊氣哼哼地抽煙。打牌的四個人都抽煙,四個不同牌子的煙盒和火機放在自己面前,烏拉烏拉地嘬,打牌說話都沒有耽誤抽煙。也有圍觀的,和老太太那邊形成性別鮮明的對比,海哥這邊全是男的。

“剛才不出主三就對了,出小貓。一出小貓對家知道主三在您手里,就該管上了。”打完一級,看眼兒的給修補打牌過程中的漏洞。他們一個個不是白圍觀的,該出嘴時就出嘴,顯得自己很內行。

海哥的出租車,舌頭吐得不像午后那般長了。長時間的安靜,它都快忘了自己是出租車,和狗類越發地相似。它真恨不得脖子上有條鏈子,哪怕自己牽著自己溜溜也好,車輪子都趴麻了。

馬路東邊,與海哥的車對著的,是一輛藍色三馬車。它把著道邊,車廂里是一只只圓滾滾的西瓜。車沒有特點,瓜也沒有特點,有特點的是人。賣瓜人歲數不大,三十歲左右的樣子;面皮漆黑,與海哥有一拼;兩只眼睛之間的距離,較常人遠了些,眼神兒也很符合間距遠的特質,直瞪瞪的;厚墩墩的嘴唇兒。第一個印象,這是個憨子。憨子賣的瓜,比立夏和小超市的都便宜。他不用交房租,成本比店鋪要低。很快,瓜車旁便圍了幾個人,問多少錢一斤,問甜不甜,問不甜給不給換。憨子用憨憨的聲音一一答復。一張嘴說話,憨子晃頭的特點又出來了。不說話頭不晃,一說話,頭就跟著晃啊晃的。

成雙成對的老夫妻少夫妻,遛娃的,遛狗的,遛鴨子的,在街上懶散地流動。該出來的,都出來了。此刻,老王的媳婦吃了刷了,也走出了出租屋,坐在馬扎上,幫襯老王打理攤放在路邊的蔬菜生意。買菜的高潮退去,老王剛剛摘來的蔬菜,靠鮮靈的小模樣,對遛彎的人依舊有很強的誘惑力。

這個時候,戴著口罩的丸子頭出了小區。

紅綠燈北邊,四個住宅小區,親兄弟一樣挨著。丸子頭住的小區與立夏店鋪所在小區隔著一條小馬路。丸子頭原本脖子就長,再扎了一個丸子頭,脖子的長更加突出了。脖子長,腿又長,步子輕起輕落,使得丸子頭看上去有好幾分鶴的姿態。像她的步態一樣,丸子頭露在外邊的眼睛,也顯得很謹慎。在夜色的遮擋下,眼珠暗自轉動,探知周邊的訊息。

自從搬過來,她第一次出來遛彎。這里偏遠,市井氣卻濃厚,不像之前住的地方,一出小區就是一彎清亮的河水,河岸上新打造的玫瑰園,幾十種玫瑰花,把積攢了三個季節的熱情全部釋放給夏天。傍晚在花叢中穿行,她會把低馬尾散下來,穿上仙氣十足的長裙。那時的她,會覺得自己變成了一首詩,口中不自覺地吟念道:“假如月季會燃燒,將是白雪的妹妹。”更年期的焦慮,工作帶來的不開心,全被詩意融化了。她怎么會知道玫瑰園里有板磚呢?板磚從天而降,砸中她的生活,可以融化掉負情緒的詩意,化成一縷青煙隨風而去。空中掉板磚,這是一個多么大的新聞,幾乎全夢城的人都知道了。

熟悉她的人,尤其單位的同事,可會偽裝了。明明她疼得死去活來,那些人在她面前,絕口不提板磚事件。好像她不曾被砸中,不曾承受突如其來的痛苦。她知道,他們在刻意回避。是因為砸中她的,是一塊恥辱的板磚。

“媽媽,吃的啥飯?”

“媽媽,給你推薦個好看的電影。我有會員,在電腦上看。”

電話里,女兒假裝出來的輕松,讓她感到羞愧。女兒不疼嗎?那可不是一般的板磚,比集束炸彈還厲害。女兒也被砸中了,受的傷不比她輕,可是她只顧著捂自己的傷口,忽略了女兒的痛感。她決定堅強起來,起碼不讓女兒擔心。女人覺得堅強這個詞,一旦走出字典,讓人用實際行動來釋義,簡直太難了。好在,她準備開始實踐了。假如恥辱的板磚,再晚八個月拍在頭上,那時已經辦完退休手續的她,可以逃到市里去找女兒,可以逃到地球上任何一個地方。離開熟悉的環境,離開熟悉的人。熟悉是把鹽,專門往傷口里揉。

“就是那個人,那個,扎著低馬尾的那個。”

竊竊的私語魔鬼一樣撲過來,掐住她細細的脖子。堅強的實踐,從逃離舒適的小區開始。夢城的北部,是老城區,單位的同事,沒有一個在那里居住。老城區的人,哪怕知道剛剛發生的板磚事件,未必就曉得挨板磚拍的那個人。那個人長什么樣子,對他們而言根本就是虛空的,沒有具體的眉毛、眼睛和鼻子。她扮演起特工的角色,神不知鬼不覺地在老城租了房子,在深深夜色的遮掩下,把自己和一些生活必需品悄悄搬了過去。

白天,她是扎著低馬尾、衣著得體的體制內人。晚上下班,她故意磨磨蹭蹭,假裝手里的活沒干完,留在最后走。其實,她還有八個月就滿五十五歲,即將退休的人,哪里會有多少工作呢?單位里她這個情況的,大多是在拿著好看的薪水,指甲蓋都閑出無聊的味道了。等著拿退休證的日子,上班比下班還清閑。沒事找事干的人除外。為了成為最后回家的人,她想方設法地沒事找事。把同事都熬走了,她才收拾收拾下班。

原本,她是開車上下班的。她的車太扎眼,不適合出現在租房的小區。現在,開車變成了打車。沒有同事好奇,這個很好解釋,被板磚砸過的人,無法集中精力開車,容易出事故的。她特意下載了一個網約車軟件。不能出了單位的門口就叫車,你知道樓上值班的哪雙眼睛在盯著你。好在,單位附近的高樓多,高樓可以遮擋窺視的目光。有了高樓的遮擋,她還是不放心,租的房子明明在西北方向,卻要讓司機往南開。南邊,是她過去回家的路徑。開了一段路,再朝新租的房子方向繞行。即使如此,她仍舊不能徹底放心,是否徹底甩掉了那些關注她的眼睛們。或許,是自己想得太多了吧。她試圖安撫自己。

下了出租車,低馬尾已經挽起來,大口罩也罩在了臉上。

她變身成了丸子頭。

這樣的晚上,實在不適合戴口罩。汗水已經出來開會了,它們匯集著,一路私語,蜿蜒地在長長的脖頸上滑過。丸子頭覺得,比出汗的滋味還尷尬的,是在煙火氣如此濃郁的地方,她的形只影單。戴口罩,別人可以勉強地理解為,是感冒了。此時,她需要做的,是趕緊給自己加持一個目的性。

遛彎不是目的嗎?

丸子頭不自信,她看起來太古怪了。哪里古怪,又說不上來,反正就是渾身不自在。再這么漫無目的地遛下去,說不定那些人就要注意她了。她是誰?僅一個質疑的目光,便會嚇到她。

“到家了。”

爬上沒有電梯的出租屋,丸子頭準備先沖個澡,再用泡面糊弄一下肚子。再然后,窩在沙發上刷短視頻。再然后,把懶散的身體,從沙發上挪到床上,看閱讀難度高的《百年孤獨》。《百年孤獨》比安眠藥效果還好,熬著熬著,瞌睡蟲就扛不住,不情不愿地現身了。出租屋的熱水器是燃氣的,噪音大不說,每次要放很久很久才能見到熱水。放水的時候,手機響了一下。這個點兒,肯定是女兒發的微信。女兒只要一進家門,第一時間便會把“到家了”三個字發過來。這個習慣,保持了幾年。女兒一個人在市里,為母的不放心,這是她當初給女兒定的死規矩。

出租房的衛生間不是干濕分離的那種,搬過來后,丸子頭沖澡的時候,會把手機扔在客廳的沙發上,不帶進衛生間,防止淋上水。今晚好像有某種不祥的感應,她把手機放到了緊挨淋浴的洗衣機上。丸子頭一邊放水,一邊拿起手機,看女兒的信息。一如既往的“到家了”,一個字不多,一個字也不少。而彼時,平安小信使般的三個字,卻變成三把利刃,刷刷刷,刀刀不落空地扎在丸子頭的心上。

女兒肯定不是故意的,她只是習慣性地將那三個字發在“糖”的微信群里。“糖”的微信群,只有三名成員,女兒是群主。“糖”的名字,是女兒取的。群成立的若干年,每天傍晚,群成員都會按時打卡。群主一發“到家了”,另外兩個成員不管在干什么,都要第一時間回復“好的”。每一顆文字,都是有氣味的,甜甜的。

恥辱感鮮明的板磚事件之后,名字叫“糖”的群便睡著了。每晚的“到家了”,女兒都是私信給丸子頭。盡管“糖”不再甜蜜了,女兒并沒有解散,說明它還在女兒的心里。

“大寶,在外邊誰欺負你,告訴老爸。老爸打不過,一口一口咬,也要把他咬死嘍。”

“大寶,周末回來不,老爸給你們倆做好吃的。”

他說的你們倆,當然是指女兒和她。一個大男人,怎么可以如此精細,每一道菜都像藝術品,要刀工有刀工,有模樣有模樣。不同的菜品,配以相應的餐盤。菜品和餐盤都是主角,一個大青衣,一個俊小生。丸子頭拿著手機,圍著做菜的人轉,咔咔一通拍。“案板也太利索了吧,我們家那位也做飯,他做完了,我得收拾老半天。”“這樣的好男人來一打。”微信朋友圈的回復,條條羨慕得咬牙切齒。

它們來了,丸子頭聞到了那些精美菜品的味道。女兒將睡著的“糖”激活,它們便知道了她新家的位置,從城南一路穿越而來。這個盤里是可樂雞翅,那個盤里是香辣牛肉,還有蝦皮雞蛋羹、清蒸鱸魚、湘式小炒五花肉、小甜點杏仁瓦片……一盤盤圍著丸子頭旋轉。意思是,快吃我,快吃我。忍著疼痛的丸子頭,慌慌張張地出了衛生間。奇異的是,她走到哪兒,那些美味便跟到哪兒。關上房門,閉上眼睛,統統不管用。

無奈,丸子頭只得把空間留給它們,自己匆匆地下樓,說不定那些美食不喜歡外邊的市井氣。經過背部的感知,它們果然沒有跟過來。

“來吧,我就是你需要的目的性。”一把鉤子,帶著拯救的微笑,從打升級老太太們的團隊伸過來,勾住丸子頭。丸子頭接受了它的拯救。老太太的團隊,無論從距離還是安全系數上,相對而言都是最佳的。拯救成功,她悄悄地站在牌桌旁邊看眼兒,并沒有引來在意的目光。少年時代的丸子頭,打百分打升級,是同齡人中的高手。人上了年歲,牌技沒有丟,只看了幾眼,便覺得老太太們太小兒科。能否升級,全看手里的牌好不好,謀略像細雨落進了沙灘,了無痕跡。表情比牌技到位,一張張衰敗的臉認真得很,手里捏著的仿佛不是紙牌,而是家國命運。

嘣——一個響亮的大屁從牌桌底下令人猝不及防地竄出來。

“媽呀,嚇我一跳。”看眼兒的老太太趕緊把大蒲扇揮過來,做出不讓屁接近自己的姿態。

這是丸子頭不喜歡的行為。她想起小時候,和奶奶在一起走,奶奶突然嘀里嘟嚕地放出一串響屁。她羞愧極了,趕緊和奶奶拉開距離,以免下一場屁來了,跟著背黑鍋。丸子頭將臉扭向一邊,目光從大口罩上方起飛。

一忽兒落在遠景的紅綠燈南面,一拉溜的小餐館,把桌子搬出室外,穿著大背心大褲衩的食客們,酒早過了三巡,到了臉紅脖子粗吹牛皮爆臟口的最高境界。由遠及近,往紅綠燈北面這邊飛,一忽兒落在把桌子拍得啪啪響的海哥打牌團隊上,一忽兒落在賣瓜的憨子身上,一忽兒又落在老王夫妻賣的新鮮蔬菜上。一忽兒的時間,很短暫。只是看個大概,糙糙掠一下。

落在立夏的店鋪門口時,目光的羽翼靜止了。店鋪門口兩側攤著貨物,塑料凳上攤著一些屁股。幽暗的燈光下,凳子上的人在閑聊,地上的貨物在傾聽。煙蒂和礦泉水瓶子,作為閑聊的衍生品,也在地上散落著。這些都不足為奇,留住丸子頭目光的,是一個高個子中年男人,他正在離聊天人四五米的火爐上炒菜。簡易的火爐,火苗兒精力飽滿,跳起來舔炒鍋的鍋底。炒鍋被舔得刺啦刺啦響,高個子中年男人趁著火勢,來了一個漂亮的顛勺動作。鍋里的菜舞起來,在半空完成既優雅又有難度的翻轉后,一片菜葉都不落地回到原位。

丸子頭瞅了瞅店鋪的名字,炒菜的男人,是叫立夏,還是和立夏有關系?他為什么在這里用這種稍顯原始的方式做飯?很快,菜出鍋裝盤,男子端著往店鋪里走。丸子頭的目光,被厚塑料條拼成的門簾攔住了。她忽然意識到,讓她專注的,不是中年男子用什么方式做菜,亦不是把菜端到哪里,而是他剛才的顛勺動作。干凈漂亮的動作,她曾經多么熟悉。丸子頭的心又疼了。

“您是新搬來的吧,原先沒見過。”

“這大熱天的戴個口罩,多熱。”

“看著不像普通老百姓,在哪兒上班?”

“一個月拿不老少錢吧?”

一挺機關槍,突然架在丸子頭耳朵邊,嗒嗒嗒地向她發起掃射。丸子頭都被掃蒙了。

“就是不亮牌!”

趕上打十打老K,稍有牌技在身的人,第一時間抓到了趕緊亮牌。眼見著底牌越來越少,還沒有人亮,海哥又開始埋怨對家喬大爺。喬大爺確實有不喜歡亮牌的習慣,他總是要等一等,等自己手里同等花色的牌足夠多,才有底氣把牌拍在畫有楚河漢界的桌子上。

“該咱們打十呢!”

海哥的環眼瞪起來,喉間還發出陣陣怪聲,簡直就是現實版的張飛。看架勢,手里要是有桿長槍,敢把喬大爺給挑了。

“他沒有,咋亮啊。”

在喬大爺身后看眼兒的一個慈眉善目的老者替喬大爺說話。喬大爺緊跟在慈眉善目的大爺后邊反抗:“你瞎嘚吧啥,有還不亮。”喬大爺臉色很難看,瞧得出來,總被對家的海哥數落,老爺子有點郁悶。論牌技,喬大爺沒有多差,差的是記憶力。大上把是喬大爺坐莊,手里的主牌不多,副牌還算硬實。老爺子謀劃好了,用手里的大貓斃掉一圈,最后五顆紅桃副牌一甩,妥妥地贏。那時,誰的手里也沒有五顆主牌了,根本摳不了底。

“五甩!”

喬大爺摔牌的動作那叫一個豪橫。嘴努起來,手臂揚起來。帥了沒半秒鐘,人家來一句:“甩不了,我這兒紅桃九還沒出去呢。”可不是,喬大爺五張牌里有一張七,大不過人家的九。喬大爺算了又算,以為所有人手里都沒了紅桃,結果弄了一筆糊涂賬。

一邊打牌,一邊干架。圍觀的人,沉不住氣的支著兒,沉得住氣的做總結,熱鬧勁兒不比紅綠燈南邊那些嗷嗷叫著拼酒的人差。

一個打車的人走到海哥的出租車旁邊,問是誰的車。

“上哪兒?”

起底,六張牌有四個十,怪不得沒人亮牌。手氣壯如牛的海哥,頭也不抬地問打車人。打車人說了一個小區的名字,問多少錢。扣底牌的海哥回,十五塊錢。那人嫌貴,說,十塊行不?海哥再回,不行。那個瞅了瞅車,又瞅了瞅打牌的光頭海哥,悵然地走了。

正在憨子瓜車前挑瓜的丸子頭,不覺認真地打量了兩眼對面打牌的海哥。這個人真有意思,有買賣竟然不做。從這里出發,到打車人說的地方,要是網約車,連十塊錢都用不了。這陣子,她每天早晚都是網約車來去,對網約車的價碼有了一個了解。打牌的海哥沒有加入網約車平臺,已經夠落后的了,還霸氣地拒載,有錢不賺。

看著不像過日子的人。

帶著拯救微笑的鉤子把她勾到打牌老太太們的團隊,原來是一個錯誤。她忘了,只要是女人,無論年輕與年老,都有一個共性,對別人的隱私充滿著好奇。她們習慣把人當成帶皮兒的玉米,一層一層把皮子扒下來,不看到里邊的玉米粒兒,不會輕易罷手的。“您比查戶口的還厲害。”丸子頭語氣又輕又柔地回了掃射她的人,就趕緊離開了。有時候,輕就是重,柔便是剛。丸子頭的后背有了痛感,那是來自掃射者的怨怒。

她換發型戴口罩的本意是遮掩,防止有人認出她來。誰料到,剛一露頭,便被探知欲捕獲。一絲不亂的發型,遮住大半個臉的口罩,走路的姿態,都出賣了她,使得她與這里的市井氣形成鮮明的違和感。她的發絲,該在耳邊隨意地垂下幾縷。她該摘下口罩,露出素顏的臉。她的衣著,要放下嚴謹的面孔,向逍遙靠攏。腳上再套一雙懶人拖鞋,邁著懶人步子,就齊活了。

她想吃瓜嗎?買瓜,挑瓜,不過是她隱藏自己的策略。

“這車瓜處理了,我拉別的了,咋來的咋賣,一塊五一斤,麒麟瓜,保熟保甜。”憨子晃著腦袋告訴丸子頭。他這番話說得很流暢,聽上去一點也不憨。

丸子頭假裝內行,用手去拍車上的瓜。拍了一個,啪啪啪,發出清脆的回響。再拍一下,啪啪啪,還是發出清脆的回響。她邊挑瓜,邊拿眼拿耳朵遛對面牌桌的動靜。她忽然產生了一種沖動,站在牌桌邊上,成為一名看客。說不定那里是消磨時間的最好地方。老爺們兒的舌頭普遍短,沒有多余的材料做機關槍,她盡可放心做看客。丸子頭的腳趾動了動,終于還是沒勇氣邁向對面。是哦,一群老爺們兒,只她一個女的。又該扎眼了。

她在一車瓜上拍來拍去,憨子一點也不煩。那一時,只剩了她一個買瓜的。憨子索性坐在車旁的一只凳子上,面向紅綠燈南邊,專注地看路邊那些豪飲豪吹的食客。看著看著,不知從哪里變出一個面包來啃。啃了兩口,憨子站起身子,拿了切西瓜的刀,在半個做樣品的瓜上砍下一塊來,就著面包吃。厚墩墩的上嘴唇兒,像柔軟的螞蟥,吃起東西來,一伸一縮,一縮一伸。

丸子頭將選好的瓜抱到臺秤上,說:“保熟保甜?”

“保熟保甜。”憨子扔掉瓜皮,騰出手來稱重。

掃碼付錢。抱著裝在塑料袋里的西瓜,丸子頭往回走。這就回出租屋?丸子頭不想。她不知道屋子里的美食們是否還在,等不到她,它們說不定覺得無趣,便自己走了。

再走幾步,就到了老王的香油坊。長著赤紅色瓦刀臉的老王,剛才還笑瞇瞇地站在香油坊門口,一眨眼不見了蹤影,留下老伴兒一個人賣菜。可能太熱的緣故,默默守著菜攤的老王媳婦長褲的褲腿擼起來,肌肉流失的小腿肚整個露在外面。丸子頭都走到蔬菜攤旁邊了,老王媳婦依然沒有要向她推銷的意思,持續著之前的沉默。你買就買,不買就不買,買什么不買什么,自由權都交給別人的樣子。

“黃瓜咋賣的?”

丸子頭蹲下來,把懷里抱的西瓜放在地上,手伸向頂花帶刺的黃瓜。黃瓜真是嫩,它們還是少年的樣貌,來不及成熟和衰老,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刺兒,傲慢地向低調的路燈燈光挑釁。丸子頭竟不忍去摸了,怕摸掉它們身上可愛的鋒芒。見有買主,老王媳婦報了價錢,并朝丸子頭遞過來塑料袋。目光交匯,丸子頭發現,老王媳婦的眼睛有點問題,左眼的眼皮下垂得厲害,眼皮子很沉,好像有什么東西墜著,抬不起來。有缺陷的人,不能總盯著看,丸子頭趕緊把視線再次轉移到菜蔬身上。

“再來兩個塑料袋。”

嫩黃瓜要買幾根,生菜要買幾把,綠皮玉米也要買幾個。原來,在街上隱藏自己和消耗時間的策略隨處可見。

“這陣兒咋沒見你出來啊?”

“姑娘把腿摔了,在邯鄲那邊,我過去照顧了一陣兒。”

問話的是機關槍。噠噠噠,機關槍對著賣菜的女人猛烈掃射。操著外地口音的女人,順從地頂著槍林彈雨,認認真真回答每一個問題。丸子頭覺得機關槍在向她示威,看吧,你不是拒絕我了嗎,有比你乖上十倍百倍的。這挺機關槍真不是東西,有一種順我者昌逆我者亡的匪氣。丸子頭不準備再躲開,繼續蹲在菜攤兒跟前挑挑揀揀。這樣的菜蔬哪里需要挑揀,但是不挑揀,如何才能把時間抻長了呢?丸子頭很珍惜菜蔬的鮮,小心翼翼的,唯恐弄傷了它們中的誰。

嗒嗒嗒,機關槍在耳邊猛烈地掃射。

丸子頭聽了個大概。賣菜的是香油坊老王媳婦,老王媳婦去照顧女兒,由于女兒離婚了,身邊除了上小學的孩子,再沒了親人。當初嫁到邯鄲,老王的媳婦就不同意。老王媳婦去照顧女兒,從老王那里拿了兩千塊錢。她嫁給老王,跟著老王到夢城,頭一次管老王要這么多錢。平時她不管錢,有她吃的喝的就行了。管錢,要是管不好,怕落下埋怨。老王這邊有兩個兒子,用錢的地方多。

“老王賺大了,找了個不要錢的保姆。”

機關槍又掃了一梭子。老王媳婦并沒被帶了節奏,只說自己要錢沒用。

“咋沒用啊,你比老王小好幾歲,老王肯定比你先死,他死了你手里沒錢咋活著。”

“到時候再說唄,老天爺餓不死瞎家雀。”

老王媳婦說老天爺餓不死瞎家雀時,丸子頭借著問“一共多少錢”,窺視女人的面部表情。女人很平靜,說的好像是別人家的事情。左眼皮沒被蓋住的三分之一瞳孔,幽深幽深的,像是一潭水的局部。

丸子頭抱著西瓜,拎著菜蔬往回走。西瓜和菜蔬咋會這么重呢,好像有千斤重。熱汗順著汗毛孔往外噴,丸子頭的嘴和下巴頦合作,往下拱口罩。拱啊拱啊,終于把鼻子露了出來。鼻子一解放,趕緊暢快地呼了幾口氣。

“老王的菜看著挺好,不干凈,都是用下水道的水澆的。”

機關槍裝了消音,在丸子頭耳朵邊掃過。

夜里十點半,立夏還在店鋪門口外守著。頭頂上的毛巾,最后一絲涼氣被熱魔吸食掉后,反過來報復立夏。立夏一動不動,沒有再把毛巾放進冰水里投一下逼退熱魔囂張氣焰的意思。門口只剩下了他自己,塑料椅子上的那些人,各歸各的家了,地上的煙頭和空礦泉水瓶子還未來得及收拾。

對面的小超市已經關門,門口的貨物,連同打牌的老太太一同消失了。消失的還有左鄰居、賣瓜的憨子、海哥的打牌團隊。每個夏夜,海哥團隊散伙的標準是,其中一方把槍,也就是把A打成。今晚散得有點晚,雙方遲遲沒有把搶打成。有兩三次差點打成了,由于喬大爺配合得有縫隙,不夠完美,才導致另一方峰回路轉。立夏聽見,海哥氣得差點掀了桌子。海哥走了,他的車自然也跟著走了。一天跑幾單買賣呢,立夏用一個巴掌就可以算過來。海哥不是做生意,倒像每天牽著車出來玩的。人跟人,就是這么不同。

紅綠燈北邊的夏夜暫時靜下來,蟬趁機作妖,趴在行道樹上嗷嗷地鳴唱。紅綠燈南邊的靜比北部來得要晚一些,路邊仍有人在喝酒,大概喝到了一定境界,開始勾肩搭背,黏黏糊糊。有兩個袒胸露肚的人朝北邊走來,他們可真是親密,腳下的步子再搖晃,也扯不斷牽在一起的手。跳著搖擺舞的兩個人,牽手闖紅燈,離立夏越來越近。兩個人說什么,他已經聽得非常清楚。

“咱倆是一伙的,那個……不行。”

怪不得要手牽手,經過酒精的測試,原來他們倆是一伙的。

“飲料和水屋里有冰鎮的。”

“冰鎮個頭,告訴你一個秘密,我們倆是一伙的,一伙的。”

一伙的兩個人,站定了,各自從短褲的褲腿里,掏出一個家什來,一道閃亮的液體朝立夏的方向高高地滋出來。他們可真是一伙的,滋的方式一樣,高度一樣,連劃出的弧線都分毫不差。

“一個酒鬼,你理他干啥呢。”

細細的聲音,跋山涉水地從鋪子里幕簾后傳過來。

“收拾收拾,睡覺吧,大早起還得去早市進貨呢。”

細細的聲音,再次響起來。

立夏開始動起來,把散落的帶皮玉米往網袋里撿。帶皮玉米明天不用上貨了,讓老王給擠兌的,今兒沒咋賣。

“還有十天了。”

當聽覺捕捉到細細聲音的這句話時,立夏愣了一下。

“是,還有十天就到你生日了。”

“我說的不是生日。”

立夏打了個寒戰,身上起了一層冷疙瘩。

這一時刻,丸子頭也還在外邊。

艱難地蹭到樓棟門口,想著要爬樓梯,身上承載的分量一下子變成兩千斤了。想了想機關槍在耳邊的悄悄話,不管是不是真的,丸子頭決定把青玉米和黃瓜、生菜拋棄了。反正,她也沒打算把它們怎么樣。小區的垃圾桶,是它們最好的去處。

再沖個澡,吃塊西瓜,然后用《百年孤獨》作安眠藥,幫她度過難熬的夏夜。那些美食走了嗎?是否還在出租屋等她?這么長時間,手機一直沉默著,說明沒有女兒再次發來的信息。女兒把“到家了”三個字扔到“糖”的群里,未收到她的回復,意識到自己發錯了,應該會再次私信過來。她們彼此那么在意,女兒怎么會忽略媽媽沒有回復信息這么重要的事情呢?

她真不是一個合格的媽媽,會不會是女兒出了什么事兒?

丸子頭忽然就有了力量,三步并作兩步地爬樓梯。開門,放下瓜,撥通女兒的電話。女兒最喜歡的機器貓,獨自絮絮叨叨。別嘮叨了,快叫姐姐接電話啊。機器貓不理會丸子頭,小嘴巴繼續叨叨。女兒從小就喜歡機器貓,機器貓的漫畫,機器貓的抱枕,機器貓的各種小玩意兒,遍布夢城和市里的家。哆啦A夢,我不嫌你煩了,求求你,快叫姐姐接電話吧。機器貓還是不理會丸子頭。

丸子頭急得腦神經要抽筋時,機器貓閉上了嘴巴。電話通了。

“睡覺了,有事兒回頭再說吧。”

不等丸子頭開口,電話便掛斷了。女兒的語氣很冷漠,與之前的小棉襖判若兩人。顯然,丸子頭被女兒的冷漠嚇到了。她想知道為什么,卻不敢再次撥通女兒的電話。

一盤盤的美食,趁機飄到丸子頭眼前,來呀,吃我。原來,它們并沒有走掉。剛才,她陷在女兒電話的焦慮里,忽視了這幫家伙。丸子頭惱了,從廚房拿來菜刀,兩手握住刀把兒,對著美食噼噼啪啪一頓狂砍。她要它們粉身碎骨,徹底和自己的生活告別。它們真是狡猾,泥鰍一樣,躲過刀鋒。

啪——算是傷及無辜了吧。那只西瓜,被一劈兩半。露出的傷口,不是鮮紅的,粉白的顏色。顯然,瓜還沒有成熟。騙子,說保熟保甜的憨子,看著憨厚,骨子里也是個騙子。丸子頭抱著半個西瓜,匆匆往樓下走。她要去找憨子,當面揭露憨子奸商的嘴臉。一二三四五,她的腦子已經快速組織好了批判憨子的稿子,整整五條,好好地給憨子上上課。

站在小區門口,目光如長長的漁線,嗖地甩向憨子停車的地方。藍色的三馬車那么顯眼,不過是隔著兩百多米的距離,在與不在一目了然。三馬車停放的地方,已然空空蕩蕩。一股氣在丸子頭的身體里發瘋般地竄來竄去,如果丸子頭不把它放出來,大有把她的身體鉆出一個洞的氣焰。抱著半塊西瓜,發絲掙得凌亂的丸子頭,正不知如何泄掉折騰她的惡氣,就見老王媳婦迎著她的目光,姍姍而來。

老王媳婦住在她租房的小區?或者對面的小區?

并沒有。老王媳婦經過了兩個小區的大門口,以及站在其中一個小區門口的丸子頭。再往北,就是一大片廢墟了。四年前,廢墟不是廢墟,是老城最早的宿舍區。丸子頭不太關心城北的信息,因工作關系,知道一鱗半爪。有大財團買了宿舍區的土地,另外給住在那里的人蓋了樓。樓蓋好了,人搬走了,宿舍區推倒了,項目一直沒落地。和憨子的三馬車一樣顏色的圍擋,在幾年的時間里默默地值守著,將廢墟和人世間隔離開來。

她不是去找老王的吧?

機關槍的耳語啟發了丸子頭。抱著半塊西瓜的丸子頭跟在老王媳婦身后,逶迤而行。往北走了一段路,向東拐。東至一個路口,再向北轉。無論怎樣轉,中心都是左側的藍色圍擋。這樣,又變成了向北行,在另外一條更寬闊的路上。為了美觀,從左側圍擋到便道,大概十來米的空地,做成了一條綠化帶。圍擋里邊沒有燈光,陰森之氣外溢出來,加之綠化帶疏于修剪,林木附著了濃郁的恐怖氛圍。如果不是右側的馬路尚有零星的車輛往來,丸子頭怕是早沒了跟蹤的氣力。

忽然,老王媳婦的身子一閃,不見了。

在老王媳婦消失的地方,有一處被撬起的井蓋,一根塑料軟管從井里伸出來,蟒蛇一般延伸進綠化帶深處。一股難聞的臭正從井蓋被撬動的空隙向四處散發。井蓋上的“污水井”三字清晰可見。

奶奶的!還真像機關槍說的那樣。

順著原路返回的丸子頭,除了上樓睡覺,還能怎樣呢,像野鬼一樣,繼續在街上晃蕩,一直到天亮?快到小區大門口,丸子頭突然想起一件事情。也不是突然想起來,那件事就在腦子里,暫時被其他亂七八糟的事情遮蓋住了,現在跳出來,讓主人注意到它。小同事生孩子,要辦滿月酒,按照過去的習慣,同一個部門或是關系不錯的,要交喜酒的份子錢。干什么都可以手機支付,份子錢需要儀式感,交的都是新嶄嶄的現金。召集人說,明天上午就收的。

目光再次向南,見立夏正往鋪子里邊搬東西。丸子頭放開了腳步,踏踏踏地朝立夏的店鋪而去。

想用手去掀厚塑料條拼的門簾時,丸子頭才發覺,自己懷里還抱著那半個西瓜。她竟然把它給忘了。用身子拱進來,尋找店鋪主人。屋子里雖然有冷氣,卻有一種壓迫感。壓迫感來自滿屋子的貨物。地上和貨架低處,擺的是水果、蔬菜、食用油,再高一點,是香皂、牙膏、牙刷等日用品。丸子頭這樣的身量觸及不到的高度,不是擺,而是頂著,一袋袋紙抽,一箱箱牛奶。空間不夠,高度湊,除了衣服鞋子,鋪子里好像無所不有。靠近門口的地方,是一個類似吧臺的玻璃柜,上邊有臺秤,有盛豆腐的豆腐盤,最后兩塊沒賣完的豆腐,在長方形的盤子里,顯出幾分孤獨。挨著豆腐盤的,還有一些零零碎碎的貨物。玻璃柜后邊是一把舊藤椅,藤椅上摞著鍋碗瓢盆。

怪不得炒菜,老板在這里吃住。丸子頭看到里邊暗色的幕簾,這樣想。

“您買啥?”

聽到動靜,撅著屁股整理貨物的立夏直起腰。

“想跟您換四百塊錢現金,隨份子用。”

“一般我們不給換,得交稅的。”

“換現金,還交稅?”

“對。”

“交多少,我補給您。”

立夏并沒有和她做交易的意思,打開冰柜,從里邊取出一塊冰來,放在裝荔枝的塑料箱子里。

丸子頭低頭瞅了瞅懷里的半個西瓜,有所醒悟,告訴立夏,自己在街邊買瓜,上當了,想從立夏這兒再買一個,讓立夏給挑個稱心的。

“您放心,我這兒的瓜個個稱心。街邊上的,不靠譜。”

立夏立即來了精神,給丸子頭挑瓜。麒麟瓜,三塊錢一斤。憨子說他的瓜也是麒麟,價錢卻比立夏鋪子的便宜了一半。從價位和貼著標簽的外觀上看,立夏的麒麟像是真的。付完瓜錢,立夏再沒提上稅的事兒,主動給丸子頭拿了四百塊錢現金。丸子頭也沒說什么,在收款碼上掃了一個相同的數字給立夏。

“您就放這兒吧,回頭我給您扔了。”

立夏說的是丸子頭抱進來的那半個西瓜。

丸子頭說了聲“謝謝”,手里攥著四百塊錢現金,懷里抱著一整個西瓜,走出鋪子。那一瞬,很烈的一股情緒突然漫過來,辣心辣眼睛。站在鋪子門口,她想調整一下,不讓自己崩潰掉。

“你把那半塊瓜留著,趕明兒躉瓜可以換個整的來。”

細細的聲音,是蚊子在叫嗎?丸子頭沒心情理會,她已經全線崩潰,眼窩被嗆得淚水長流。這么多天,恥辱的沙袋,憤怒的沙袋,搭成的堅固堡壘,被沖刷得七零八落。

“你不是人家的老顧客,說換錢,人家就換給你?先買點東西,再提換錢。你可真是個笨笨。”

他還在,一定會這樣告訴她。社會上的事兒,他什么都懂。就是因為他什么都懂,才讓她像個孩子似的,什么都不用懂。可是他不在了啊,還是以那種方式不在的。女兒最初生他的氣,擔心她受不了打擊出問題。現在呢,女兒開始覺醒,要不是她太愚蠢,沒有及時發現問題,把控住事態的走向,也不至于出那樣大的一個事件。作為女兒,她肯定寧可父母離婚,也不希望失去任何一方,天人永隔。

他那么愛女兒,女兒也那么享受他的愛。“咱閨女啥時候結婚,一定通知我喝喜酒。”酒桌上,人家只開了個玩笑,當爸爸的就受不了了,借著酒勁兒抹眼淚。一張紙巾擦不完淚水,兩包紙巾也擦不完淚水。這個渾蛋,你做那事兒的時候,想過還有一個到了談婚論嫁年齡的女兒嗎?

渾蛋,你出來啊。躲到天上去了,是怕我罵你,怕我打你吧?

是不是?

是不是啊?

丸子頭揚起臉,質問夏夜的天空。夏夜的天空不語,灑下大把的星光,和噴出眼窩的淚水融匯到一起,想把女人全部的哀傷沖刷干凈。

依舊無雨,高熱。據說這是幾十年來溫度最高的一個夏天,已經有人熱死在抖音里。

“喬大爺,出來下象棋了。熱不死你,飲料伺候著,這待遇夠棒的吧。”舉著手機,海哥朝鋪子這邊吼了一嗓子,“來兩瓶大窯,冰鎮的。”又對著手機說,“聽見了吧,不是拿嘴虛你。麻利兒的,趕緊出來。等孫子再大點兒,不用你老婆子看著了,再想這么自由,門兒都沒有。”

海哥那邊一喊,立夏這邊早進了店鋪,開冷柜拿了兩瓶大窯,顛著碎步而來。大窯放在象棋桌上,將印著收款二維碼的卡片舉到海哥面前。“立夏,我跟你說,做生意得大氣,不能斤斤計較。我還能差了你那倆錢?要不是瞅著你可憐巴巴的,早去對面買了。你也向人家年輕人學學,也弄個群,誰要啥在群里一說,就送貨上門。雇個人送貨,保準比現在賺錢。”

立夏笑呵呵地接受海哥的數落,不生氣不頂嘴,舉著卡片的手卻不縮回去,等著海哥來掃,一副概不賒賬的倔強嘴臉。骨碌兒,海哥的環眼在立夏的臉上滾了一下,舉起手機掃碼:“我服你。”

讓立夏滿意的是,今天網袋里的帶皮玉米賣得還算不錯。鋪子外邊不是有個簡易爐嗎,他剝開十幾根玉米,用蒸饅頭的鋁鍋煮嗎。煮到玉米粒子都開了花兒,香氣溢得到處都是。“又糯又甜的玉米。”為了證明玉米好,立夏特意拿了一根,用刀剁出好多個段兒,放在盤子里,供買家試吃。

立夏的玉米暢銷,老王的玉米就滯銷了。單是玉米滯銷也就罷了,老王其他的菜蔬,這兩天賣得也不多。這么熱的天兒,老王的鋪子里又沒有保鮮柜,菜賣不掉就打蔫兒了。老王觀察,附近幾個小區的老住戶,好像都在有意躲著他家的菜。

“這是有人給使壞了,欺負我們外地人。”

外地人是那么好欺負的嗎,老王幾通電話下來,他在夢城做生意的兒子兒媳、親支近派都來了。三個轱轆的電三馬,兩個轱轆的電瓶車,紛紛駛向老王的香油坊。一群人不說話,給老王做后盾。只要有人敢齜牙,他們車上的搟面杖就會跳起來,敲掉大牙的氣焰。老王的媳婦是勸過老王的,勸不住便不勸了,但心里是驚恐的,不知道將要發生什么。她一著急,低垂的左眼皮子突突地抖動。

一切準備就緒,赤紅臉的老王開罵了。

“做生意公平競爭,使點子下三爛的手段,那算啥本事?我賣不出去,你賣出去了,你那錢不定咋花出去呢。”

“你那錢不定咋花出去”,指向清晰,是一句非常惡毒的話。從話里聽出來,老王這是在罵立夏。平時看著笑瞇瞇的老王,還會來這一套。出來消夏夜的人,都把眼立起來,耳朵支棱起來。在暴風雨來臨前,風兒不刮,樹梢不動,蟬都屏住了呼吸。

“老王你不地道,架秧子打架,一會兒公安來了全帶走。”

打牌的海哥把短脖子抻長了,朝這邊罵罵咧咧。

老王真想打架嗎,也未必,不過想造造聲勢。他用的計策是指桑罵槐和殺雞儆猴,不光讓給他下絆子的人知道,更是讓周圍的人都知道,他不是好惹的。這一罵真奏效,立夏進了店鋪。就在老王想著再罵幾句便收兵的時候,立夏又從店鋪里出來了。

立夏不是空著手出來的,他肩上背著一個包裹。包裹里兜著一團東西,從包裹的膨脹度和下沉度看,那東西也就二三十斤的分量。背著包裹的立夏走到老王跟前,小眼睛瞪得滴溜圓,里邊的憤怒都快噴出來了:“誰下三爛了?你說清楚。”

“誰下三爛誰知道!”

老王挺著肚皮往立夏跟前湊。他身后的眾親友也跟著往前拱,呈扇子面把立夏圍住。

“去你的下三爛!”

立夏猛然掄起背上的包袱,朝老王和老王的親友掄去。他的手緊緊攥著包袱扣,防止包袱滑脫。那根本不是包袱,而是重磅武器,包袱飛出去,就要砸到老王身上了,突然從包袱里露出一個孩子的腦袋。腦袋扁扁的,頭上稀拉拉的頭發,被一根皮筋兒箍住。除了頭發有點長,看不出是男孩還是女孩。兩腮癟癟的,去了皮,肉星兒沒有。腮一塌陷,嘴便外凸,兩顆長長的兔牙將上唇撬起來。那孩子的兔牙,朝老王齜出來。不是要咬老王,而是笑了。

那孩子在笑。

很本能的,老王的身子向后閃去。立夏不斷地收回包裹,不斷地掄出去。老王的親友嚇得紛紛撤退。這樣一個尊貴的武器弄傷了,真心賠不起啊。看著自己取得如此大的戰功,那孩子好開心,兩顆長長的兔牙想收都收不回來了。

“都滾蛋!”

海哥一嗓子提醒了頹敗的軍隊,他們趕緊乘著各自的座駕,一哄而散。

站在80后超市門前的丸子頭被眼前的陣仗驚住了。立夏居然有那樣一個病孩子,令她不可思議的是,立夏把病孩子作為武器時,那孩子絲毫不恐懼。相反,那孩子在笑,還笑得那么開心。前兩天夜里,在立夏店鋪門口聽到的蚊子叫,原來是孩子在說話。幽暗的幕簾后邊,是那孩子的世界。

那孩子得了什么病?多大了?

“兩口子血型不合,生出來的孩子是個漸凍人。是個小子,好像十一二歲了。他媽跟一個男的走了,一直沒回來瞅瞅孩子,狠心的娘們兒。”

機關槍真是厲害,看出來丸子頭的疑惑,適時出現。丸子頭微微點了點頭,可以理解為對機關槍的回復,意思是她知道了。也可以理解為,對一個病孩子的憐憫。

老王和立夏的沖突,再晚發生一會兒,丸子頭就進了立夏的店鋪。到立夏的店鋪,去討個說法。立夏賣給她的西瓜,今晚切開一看,也是個不能吃的。憨子賣給她一個不熟的瓜,立夏賣給她的瓜則剛好相反,熟得太過了。瓜肉紅過頭,一副無精打采的德行。他說自個兒的瓜個個稱心,還說街邊的不靠譜。卻原來,他們一路貨色,全是嘴巴靠譜。

“等一會兒,我下樓,去立夏那兒換瓜,等著我的好消息。”

丸子頭抱著半個瓜出來前,在“糖”微信群里留言。

“到家了。”

女兒依舊把這三個字發在“糖”微信群里。

“好的。”

丸子頭在“糖”微信群里回復。

她不光回復了“好的”,還把前一天夜里的發生的事情,用語音在群里講。她講得非常家常,非常流暢,非常有條理。機關槍如何掃射她,她為了躲避機關槍去憨子那兒買瓜。機關槍為證明自己的實力,如何當著她的面,掃射香油坊的老王媳婦。她如何跟蹤老王媳婦,驗證老王的確是在用污水澆開荒的地。又如何去立夏的店里換現金,立夏不愿意給換,買了西瓜才順利完成交易。

在“糖”微信群里語音的流暢,是丸子頭用心的結果。怎么個用心呢?今日的“糖”,不再是過去的“糖”,在里邊說話,丸子頭會有嚴重的心理反應,這必將導致語音的破碎。丸子頭想出一個辦法,把要說的事情,提前寫出來。先在自己的微信里演習,照著寫好的詞兒念,念完了播放,聽聽語氣和情緒的把握是否得當。不滿意,推倒重來。丸子頭曾經代表單位參加過夢城總工會組織的演講比賽,取得了不錯的成績。可見,她在語言表述上是有功底的。

語調不能歡脫,不能油滑,不能沉重。所有的“不能”,幾乎把丸子頭整得不會說話了。語言功底全部作廢,好像咿呀學語的襁褓中的嬰兒。聽著播放器里自己四不像的語調,丸子頭急得不行。

“飲料和水屋里有冰鎮的。”

“剛下來的,水果玉米,又糯又甜。”

“小甜瓜,得扶著墻吃,要不甜倒嘍。”

立夏那種看似漫不經心的吆喝,突然闖進丸子頭的大腦。陷入僵局的思維,一下活絡起來。深呼吸,放松,學著立夏的口吻,把寫好的段子又念了一遍。果然好了許多。以立夏為映照,丸子頭一遍遍練習,直到自己滿意。等到實際操作,丸子頭還是有些緊張。“你這個笨蛋,有啥了不起的。”她罵自己,掐自己,讓自己的精神和肌肉松弛。

在“糖”微信群里,丸子頭的大拇指摁住“按住 說話”功能鍵,只能前進,不能后退。說不好,撤回來,會泄露她的緊張和刻意。

每一段只能錄六十秒,丸子頭錄了幾段,才把她要講的講完。她的幾段語音,安安靜靜地躺在群里,沒人回應。丸子頭相信,女兒一定會聽,而且會認真聽完。她還相信,總有一天,女兒會回應的。女人舉起右手,把五根手指攥成拳頭,在自己眼前揮了揮。

今天夜里,丸子頭要在“糖”微信群里聊的可真不少。看了看時間,十點零三分,這個鐘點,女兒肯定不會睡。她有一種急迫感,特別想表達,第一時間把自己看到的,在群里說說。急迫感給了她力量和勇氣,讓她在沒有打草稿的情況下,直接就發語音了。

我不是出去找立夏換瓜了嗎,剛走到立夏對面的超市門口,就看見挨著立夏鋪子的老王香油坊前邊有一群人。領頭的老王,在指桑罵槐。好像這幾天生意不好,是誰在背后給搗鬼了。當時我一聽,心里直打鼓,我跟蹤過老王媳婦,看見有人從污水井里抽水。是不是被他們發現了,以為我跟別人說,他們家的菜有問題,才不好賣了呢?想想也不對,知道這個事兒的肯定不止我一個人。起碼機關槍就知道,以機關槍的威力,還不得到處跟人家宣揚。興許,機關槍厲害,老王不敢罵人家。拿我開刀,殺雞給猴看。我正瞎琢磨呢,立夏從店鋪里出來了,背著一個包裹。好家伙,我都形容不出來,你們看過李連杰主演的一個武打電影吧,電影的名字我忘了,其中有個畫面,是他拿自己的孩子做武器,掄著打壞人的。立夏就是那樣做的,他掄著包裹打老王那伙人。包裹里是個孩子,那孩子把腦袋從包裹里露出來,樣子特別嚇人,一看就是有大病的。后來機關槍說,那孩子是天生的漸凍人,得有十一二歲了,可是瞅著頂多三十斤。幫他爸打架,那孩子一點都不怕,還笑呢。兩顆大兔牙,特別大特別大,好有喜感,卻讓人心酸,笑不出來。老王他們誰也不敢往前湊,怕傷著了那孩子,給自己找上大麻煩。關鍵時刻,海哥把他們給罵跑了。海哥看著混不懔的,人還挺仗義,向著弱勢的一方。圍著好些人看熱鬧,就人家海哥打抱不平。

每個人活得都挺不容易的,立夏還有這樣一個病孩子,弄得我都沒忍心去找他換西瓜。但是呢,最后我還是把一個新西瓜抱回家了。本來我是打算把壞西瓜扔進垃圾桶的,看見憨子就變主意了。這兩天我不是正找憨子嗎,一直沒看見他。尋思著,憨子知道自己的瓜不好,怕主顧找他算賬,不敢來了。還真是低估憨子了,人家還真不是我想象那樣。我把自個兒弄得挺橫,跟掌握了真理似的,質問憨子,不說你的瓜保熟保甜嗎,你瞅瞅,熟是熟,就是熟得過勁兒了。憨子說,這可保不準有一個半個的,讓您趕上了,這車瓜,您隨便挑。憨子那么痛快,我反倒有點不好意思了,就挑了一個小的。憨子說,大姐,那樣兒的是二茬瓜,口感稍微差點,您挑里邊的。里邊的個頭大,我跟憨子說,我可真挑了。憨子說,挑吧,大姐。挑完了我讓憨子稱重,憨子說不用。我說給你掃點錢吧,憨子說真的不用呢。憨子說,一個瓜真不算啥事,他們直接去瓜地躉瓜,每回都多摘十來個。明兒晚上再看見憨子,我多買幾個瓜,要不心里怪不落忍的。

丸子頭說啊說,講啊講。一口氣講了幾十條的語音。講完了今晚的故事,還配了幾張圖片。她已經有意識地在拍照了,憨子的,立夏的,老王夫婦的,海哥團隊的,80后超市門口中老年婦女團隊的。

依舊沒有回復。

這個階段,沒有回復,未嘗不是最好的回復。倘若女兒在群里回了一個厭煩的表情,或是說了一句難聽的話,她所有的努力將付之東流。

她不和女兒視頻,亦不打電話。變身講段子能手,平靜平和地講述她身邊小人物的故事。從身邊小人物的故事中,看到她的影子。她正漸漸與他們融合,漸漸變成他們。

入了伏,終于盼來一場雨。雨量太小了,高溫的氣焰沒有被壓下去多少。

晚上下班,丸子頭打車直接奔向立夏的店鋪。她不再像之前那樣,假裝工作沒有干完,留在最后走,打個車還得遮遮掩掩,鐘點一到,頭一個往外沖。頭發束成丸子的形狀,顯得清爽利落,只是對于一個快要退休的女人來說,有些扮嫩的嫌疑,而且和一個莊重的工作環境,也不怎么搭調。丸子頭的變化,同事們看在眼里,誰都不評價。

不評價就是評價,丸子頭不管那么多了,她還能在他們眼前晃悠幾個月呢。到立夏的鋪子,丸子頭是去買菜的。買了原材料,照著手機里的教程,一步一步跟著做。就像數天前發語音一樣,她不怕浪費食材,一遍一遍地練習。直到她覺得色香味俱全了,裝到精美的餐盤里,拍照發到“糖”微信群里。“這是我的晚飯,看看還行吧?”她做的每一道菜,都是群里永遠不可能再發聲的那個人做過的。女兒愛吃,她也愛吃。菜品和餐盤是河流與河道的關系,河流隨著河道走,河道九曲十八彎,河流就淌出纏綿悱惻的美。精致的餐盤,是丸子頭特意新買的。配飾也上心,根據不同的菜品,點綴以紫白黃藍粉為主色的勿忘我鮮花。款款皆用心,款款都有愛。

買菜的晚高峰,丸子頭在人的縫隙中擠來擠去,挑選滿意的食材。她需要的食材原料,立夏店鋪里沒有的,去大型超市里買,但凡有的,便會直接在那兒買。“到這時候了,菜一點也不便宜。”“氣溫忒高,就下那兩滴雨,比香油還金貴,菜都受病了。”買菜的人,互相認識的,一邊挑挑揀揀,一邊發牢騷。冷柜里的雞腿,化作一抹靈光,讓丸子頭想起一道菜。那道菜是女兒的最愛之一,每回從市里回來,餐桌上必不可少。

付款時,立夏見丸子頭的食材里有雞腿,便說配上鵪鶉蛋來燒會更好吃。今天晚上,他就準備做這道菜。丸子頭說,好啊,你做的時候,我來觀摩。效果要是好,就照著你的方法做。

“效果肯定好。”

細細的聲音從幕簾后邊傳過來。

今天是多么與眾不同,立夏主動告訴她要做哪道菜,幕簾后邊的小人兒說效果肯定好。有人在,幕簾后邊總是安安靜靜的,從來不發出聲音。彼時的店鋪很嘈雜,丸子頭確信幕簾后邊的小人兒說了那句話。她聽見了,立夏也聽見了。立夏還笑了笑。

“我覺得,今天晚上,會有故事發生。”

丸子頭沒有在“糖”微信群里曬晚餐的圖片。她對立夏的那道菜充滿了期盼,怕錯過了制作程序,只將昨晚剩的菜用微波爐熱了熱,草草地打發了自己的肚子,便迫不及待地要出去。一邊下樓,一邊在“糖”微信群里語音。

天還是很亮的,太陽在使勁往地平線下拉拽自己的影子。燃燒了一天,它也累了。立夏那邊已經開始了。爐火拔得很旺,鍋里的油溫正歡悅地上升。爐子一旁,兩只塑料凳上架著一面案板,案板上擺著盤子、主料、輔料。一只小塑料筐里,是幾只洗好的雞腿在瀝水。

“我可以把制作過程錄下來嗎?”

“可以。”

立夏答應得很痛快。他見丸子頭舉著手機錄,便一邊操作,一邊解說注意的要點:“這道菜有名字,叫鴿蛋燒雞腿。您看,我們的主材是四只雞腿,配七八個鵪鶉蛋就可以了。說是鴿蛋,其實是鵪鶉蛋。現在的油溫可以炸鵪鶉蛋了,注意,鵪鶉蛋一定要炸到金黃。把炸好的鵪鶉蛋撈出來,放在一邊。這是生抽、料酒、柱候醬,再來點白砂糖,把它們調成醬汁兒,也放在一邊備用。下邊呢,該煎雞腿了。重點來了,雞腿要兩面煎,都煎到金黃色。您瞅瞅,好看不,像不像八月十五月亮的顏色。好了,下邊把調好的醬汁兒倒進去,再加點姜片、辣椒。翻炒幾下,翻炒的技術還行吧,起碼沒翻到外邊去。翻炒完了,加清水,這么大的碗,兩碗就可以了。再把炸好的鵪鶉蛋放進去,然后大火燒。我這個爐子沒法調火,您在家里燒的時候,加一碗水就可以,大火燒,燒開了,然后轉中小火,這樣入味兒更充分。煮著吧,二十分鐘后就可以了。您要是沒把握,就用牙簽扎一下雞肉,牙簽拔出來干干凈凈的,就可以收汁裝碟了。”

立夏的解說,像說給丸子頭聽,又不像。因為他從頭到尾沒朝丸子頭鏡頭這邊看一眼,注意力都在那道叫作鴿蛋燒雞腿的菜上。

“今兒吃喝不難啊?”

立夏門口的常客吃過晚飯,陸陸續續出來了。

香氣從火爐上的鍋里飄散出來,從溫柔到猛烈。丸子頭從未聞過這么美妙的菜香,只恨香氣不能飄進手機里,實時傳遞到“糖”微信群里。

利用煮雞腿的二十分鐘,立夏變戲法般從店鋪里拉出幾只卡通氫氣球。氣球上一個小男孩正坐在飛船上遨游太空。立夏把牽著氣球的繩索固定在店鋪外墻上,氣球便托起小男孩向著太空的方向飄揚。把塑料凳和凳子上的面板重新碼放,使它們離店鋪的門口更近些,更規整,更像一張餐桌。燜好飯的電飯鍋端出來,提前整好的幾樣菜端上來,大菜是水煮蝦,涼菜是皮蛋豆腐、雜果罐頭。還有更厲害的,一只六寸的巧克力蛋糕,也被隆重地請了出來。面板真的變成餐桌了,內容好豐富。尤其是巧克力蛋糕,做工很精美,最上層裝飾著紅色的草莓、藍色的藍莓、淡綠色的獼猴桃片。還有祝福語呢,鮮艷的祝福語內容是:大兒子萬歲。

“啥日子這是?”

立夏先不回答。下面他要做的,是將鍋里的鴿蛋燒雞腿收汁兒裝盤。好有食欲的一道菜,色澤明亮,湯汁勻稱,小蛋蛋如乖乖的寶寶,酣睡在雞腿周圍。最后撒上的蔥葉段兒,盎然地綻放。一切就緒后,立夏又進了店鋪。再次出來,他的懷里抱著一個孩子。那孩子安詳地臥在立夏的懷里,比麻稈還細的胳膊和腿從袖管和褲管里伸出來,無力地下垂著,隨立夏腳步的節奏而晃蕩。丸子頭舉著手機的手有些抖。

那孩子頭發好像被剃光了,戴了一頂新太陽帽。盡管是兒童版的太陽帽,還是有些大,襯著那孩子的臉更小,也更古怪了。長長的兔牙齜出唇外,那孩子在開心地笑。“餐桌”后邊擺放的,不是普通的塑料椅,而是立夏柜臺后邊的那張舊藤椅。藤椅,會給父子兩個更多的舒適感。父親坐在藤椅里,病孩子依舊臥在父親的懷里。父親讓孩子枕在自己的左臂彎,用空出來的右手去夾菜。

“好吃吧。”

“當然。”

孩子吃美了,長長的兔牙,歡樂地舞動。

“留著點肚子,還得吃蛋糕呢。”

“好嘞。”

一個小時后,一切好像都恢復了正常。享受夏夜的人,該遛彎兒的遛彎兒,該打升級的打升級。只有老王的香油坊早早鎖了門。自從和立夏發生爭執,老王的香油坊白天照常營業,一到晚上人就不知所蹤。后來有人看見,老王夫婦到夢城中部的小區附近擺攤賣菜了。

一只小鹿狗被主人牽著,從老王香油坊門口經過,與一只體型碩大的白毛犬相遇。只因多看了白毛犬一眼,小鹿狗便荷爾蒙洶涌,瘋狂地拉拽著主人,要與意中同類親昵。白毛犬很高貴,根本沒看上小鹿狗,跟著主人連頭都不回。小鹿狗哪里受得了,汪汪汪叫著,執意要追上去問個明白。我對你一見傾心,你為什么卻無動于衷?

丸子頭舉起手機,去拍那自不量力的狗兒。拍完了,立即傳到“糖”微信群里。拍啊拍,傳啊傳。今晚拍得最多,傳得也最多。上傳立夏和病孩子吃蛋糕的視頻時,丸子頭和自己打了個賭,這段視頻肯定會打破女兒的沉默。假如不是十天前的夜里把淚水都掏空了,丸子頭一定會為那對父子流下感動的淚。

切蛋糕前,立夏對圍觀的人,說了一番話:“叔叔大爺的,也都瞅個八九不離十了,今兒是兒子十二歲生日。這說明啥呢,兒子在這個世界上整整活了十二年。十二年,對別的孩子不算啥,可是對我兒子來說,非常不容易。我兒子是胎里帶來的病,大醫院的大夫早就給判了死刑,說活不過十二歲。我不信大夫的話,兒子也不信。不就是十二年嗎,我們努力活著,使出吃奶的勁兒活著,能活一個十二年,就能活上它十個八個十二年。是不是,大兒子?”

“是,爸爸。”

男孩發出的聲音像小貓兒,笑容卻充滿力量,長長的兔牙作證,一雙雙圍觀的眼睛作證。丸子頭的視頻,也是最好的證據。

“祝你生日快樂,祝你生日快樂……”丸子頭幫父子倆點燃生日蠟燭,帶頭唱起生日歌。夜幕剛一拉上,星子們急急地來上崗,最亮的那一顆拋灑向人間的光芒跑在最前邊。燭光跳躍一下,接納了來自星光的助力。

丸子頭打賭輸了。她輸給了自己。一個小時都過去了,并未等來女兒的回復。看來,女兒的堅持,比她預想的要嚴重。超乎想象的堅持,皆來自內心被喚醒的巨大的痛。她要是有神力多好啊,隔空給女兒打一劑止痛針。要不要再繼續給女兒講故事,發視頻?有那么十分之一,甚至百分之一秒,她遲疑了。挫敗感像個偷兒,盜走了她的信心。

給她打氣的,居然是這條顯得自不量力的小鹿狗。

白毛犬遠去了,小鹿狗仍然不死心,小身子還在試圖努力讓主人放手,它好進行最后一搏。丸子頭正看著,忽覺耳邊刮來一陣熱風。

“聽說了嗎,咱大夢城有一個副局長,從九樓掉下去,摔死了。去相好的家里約會去著,正約著呢,人相好的爺們兒回來了。敢情相好的爺們兒,早就察覺自個兒女人有問題,故意說出差,給兩個人設的套兒。跟電視里演的似的,那倆還真往套子里鉆。聽見門響,副局長嚇壞了,圍個單子爬到窗戶外邊的窗臺上了。他想從窗臺上爬下去,爬溜手了。人當時就摔死了,嘖嘖嘖。搞個破鞋,把命都搭上了。您在哪個單位上班?沒聽說?”

“您信息不靈啊,這事兒早就臭大街了。”

丸子頭沒有逃跑。她看見機關槍在到處宣講某副局長因為搞了個破鞋,從樓上摔下來的事兒。為了制造神秘感,機關槍的宣講是克制式的,捏著半拉嗓子,把聲調降下來。從神色和唇語上,丸子頭推斷出來,機關槍在重復一件事。機關槍仿佛是掌握信息密碼的人,解鎖如此重大的信息,簡直太興奮了,哪怕費再多的子彈,也在所不惜。沒有人刻意朝她這里望。看來,這里的人,不知道副局長和她有關系。城北這個地方,還真是有點閉塞。

機關槍唯一不敢宣講的地方,便是以海哥為首的打升級團隊。

“還不收攤兒是吧,待會兒我買個瓜。”丸子頭向賣瓜的憨子交代完,加入到海哥的打升級團隊,成為唯一的女性看客。海哥一如既往地暴躁,對家的喬大爺一如既往地承受海哥的埋怨,偶爾反抗一下。一個騎自行車的老者從這里路過,也停下來看眼兒。老者自行車的車筐里嗚哇亂叫,細查,原來是一只手機,手機屏幕上一個穿得花里胡哨的美女正在直播唱皮影。

“假裝聽戲,其實是瞅大美女呢。”

“你手里的大鬼舍不得出,等著擦屁股用呢。”

海哥叼起一支煙,大環眼一瞪,呲兒泄露他牌的老者:“該哪玩兒哪玩兒去,別扯淡。”

煙還沒點上,來買賣了。一個個頭不高卻有幾分威猛、戴著口罩的男人,從紅綠燈南邊而來,直奔海哥的出租車。海哥問他去哪兒,那人回,開你的車。大熱的天,捂個口罩,還不直接說去哪兒,也沒問價,威猛男人的神秘感陡然上升。丸子頭猜,以海哥的脾氣,不會順從,還可能會把那人貶損一通。結果丸子頭又輸了,海哥站起身,決定接下這單活兒。“這把牌要是打輸嘍,從此退出江湖。”

周圍看眼兒的人,都是打升級的行家。但沒人愿意接海哥的牌,真給打輸了,挨海哥的數落,犯不上。不是懷疑自己的手藝,對家的喬大爺稍稍弱了些,偶爾給喬大爺支嘴兒的慈眉善目的老人,今兒晚上沒出來。海哥有些不悅:“這幫能耐梗,沒有敢接手的。”

“我替兩把。”

丸子頭接過海哥的牌,坐到了海哥的位置。

威猛的戴口罩男人上了海哥的車。等過一個紅燈,左轉上了馬路。出租車很歡脫,刷——滑行出最帥的姿勢。打牌的,看眼兒的,沒有人議論神秘的打車人。難道是自己過于敏感了不成,那人本來就是正常的?十幾天前,她初入這個環境,同樣戴著一只大口罩,除了挨了機關槍一梭子,在他人看來,好像也沒那么不正常吧。

海哥坐過的馬扎怪了,丸子頭坐上去,便成了女版的海哥,把牌摔得啪啪的。隨著摔的動作,頭上扎的丸子也跟著一聳一聳的。喬大爺把眼瞪大了:“我斃的!”“喬大爺,咱爭取兩級,有信心不?”“這家伙,巾幗不讓須眉。”看眼兒的人都熱血沸騰了。

果然升了兩級,另一方的兩個男人被丸子頭和喬大爺打得落花流水,一分沒撿,最后來了個干摳兒。輸家正洗牌的工夫,海哥回來了。

“問半天去哪兒,也說不清,按著掃了十五塊錢,給踹車下去了。”海哥骨碌著大環眼,一瘸一瘸地走近牌桌子。

十一

“坐車的人看著不像喝醉了,咋就說不清要去的地方呢?他真的是被海哥踹下車的?”

丸子頭把懷里的西瓜倒到一只臂彎里,在“糖”微信群里發語音。

“我咋感覺欠了立夏的呢,剛才從他門口過,立夏直看我抱著的西瓜。也許是心理作用吧,從誰那兒買東西,是我的自由。好了,我要上樓了。晚安吧。”

西瓜好重,一只臂彎就快要支撐不住了。跺了一下腳,樓道的聲控燈亮了。仰頭看著一級一級的臺階,丸子頭深吸一口氣,抱緊懷里的西瓜。左腳抬起來,預備踏上第一級臺階。腳還未落在臺階上,攥在手里的手機響了。夜里十點半了,誰會給她打電話?難道是……這樣一想,鈴聲不再是鈴聲,而是蝎子尾巴上的毒刺,狠狠地扎進她的心尖尖兒。她疼得一哆嗦,趕緊撂下懷里的瓜,去接聽電話。

果然。

“你欠了這個,欠了那個,欠得最多的,就是我。而且,永遠也還不清的那種。你以為從城南逃到城北,就能賴賬嗎?想得可真美,我這個債主子,你是甩不掉的。你這個天下第一笨的女人,怎么就做了我媽媽呢?經過我同意了嗎?跟我商量了嗎?你要是還想讓我叫你一聲媽媽,就趕緊變得聰明起來,否則別怪我不認你。做幾道破菜,就證明你聰明了?講幾個破故事,就證明你在努力還債?你憑什么說欠立夏,是覺得他可憐嗎?我告訴你,立夏一點也不可憐,他很了不起,很偉大。你才是可憐蟲,欠了自己親閨女一屁股的賬,還不自知。我再說一遍,你才是可憐蟲……”

聽筒里的聲音戛然而止。

丸子頭的耳朵使勁貼在手機屏幕上。沒有掛斷,只是突然沒了聲音。她極力壓抑著,怕心跳的咚咚聲,影響到耳朵的聽覺。耳朵像個神探,只要聽筒里有聲音傳出來,會立即被它捕捉到。來了,聲音來了。那聲音仿佛是一只被踩扁了的蟬發出的,衰弱而又斷斷續續。丸子頭身子彎下來,牙齒狠狠地咬住下唇。是她啊,她就是把蟬踩扁的幫兇。

衰弱和斷斷續續持續了六七秒鐘后,突然反轉,撕裂的鳴叫把丸子頭的耳朵震得嗡嗡響:“啊……啊……啊……”

女兒爆發的哭泣,比她的猛烈一萬倍。這哪里是哭泣,分明是心肺撕裂后,血漿在往外迸發。丸子頭跌坐在臺階上,耳朵依舊緊緊地貼在手機屏幕上。一只手按壓住心臟,讓它的搏動輕些,再輕些,別驚擾了女兒。

不知過了多久,女兒聲嘶力竭的哭泣重新變弱,變得斷斷續續,抽抽噎噎。

倚在樓梯的欄桿上,大汗淋漓的丸子頭坐直了身子,調動身體里全部的能量,溫和地對著手機話筒說:

“明天周末,回夢城吧,我給你做鴿蛋燒雞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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