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多寶
1
這次不一樣,“起床”晚點了好久,還總探頭覷那枚伸手夠不到的月亮。若是往常,這個時間段的你離家出發,即使月亮一路高懸攆著你逗著你玩,你也懶得瞧人家一眼。駕照拿了多年,秀秀就是不同意買車,只說你哪天不是開著車子?這些年,各種類型的車子倒是盤過不少,每晚上手的沒有一輛重復,只可惜這些車子與自己沒有半毛錢干系。更憋屈的是,一路上得聽醉鬼們支使,直到泊好了車,你一路“駕車”回來,即使刮風下雨,都不想歇一個晚上。
你那個——哪里是“車”?目送你出門的當口兒,被秀秀一手摟實的黃毛小兒楊智凱總是趴近窗臺拋出一連串的“爸爸再見”,就像鸚鵡學舌。有幾次,你聽得不太清楚,心里一陣酸。這次還沒出門,月輝清冽,一層冷兮兮的白沒頭沒腦地潑向窗臺,居然有些混濁。你一身代駕行頭整裝待發,與你對視的月亮有些奇怪,如同秀秀半真半假的嗔怪。本來心頭棲著幾句欲飛的詩,翅膀還沒張開,突然間卡了帶。
你愛好寫詩,盡管與省級以上純文學大刊無緣,卻絲毫不損傷你的向往。今晚中元節,農歷七月十五。老人古話提醒過的,別出門,當心沾了晦氣,一年半載剔不干凈。
于是,你有了猶豫……要不,今晚歇一回?
又一次,你與銀盆似的月亮對視,感覺那月亮像極了母親蔡長英的苦瓜相,仿佛還能聽見母親那句埋怨:“加上我,一家五口吊在你一雙手上……楊能文啊,你這個不清頭的,老娘的話,當初你就是不聽。”
連同你這個兒子,蔡長英生了三個女兒,早年在鄉下拖著日子討生活。前幾年,你所在的縣城框架伸了個懶腰,你們姐弟四人一股腦地進了城。準確地說,身份成了失地農民。一番折騰之后,到頭來也只是或早或晚地在城里安了個窩。你的窩安得最晚。這些年來,做母親的窩心:“我的兒,娶了個中看不中用的衣服架子,就她還想做全職太太,有那個命嗎?”
“我有一雙云做的鞋……”你總算進了城,找了份出力的活。哪怕是做苦力又怎么樣,詩與遠方照樣不耽誤。說是這樣說,一開始推不開局面,不得不讓詩歌在一旁消停了好一陣子。好在你所在的企業里,似乎有人比你病得更重。某天,有場文學沙龍,一位知名詩人現場點評你的詩歌。好一番心靈雞湯,暖得你想一步登天,扯下一朵云套在腳上,騰云駕霧,人家點評時還笑說了這么一句:“月亮,早晚……都會長毛的。”
后來,這句“代表作”,被你挪到了呼倫貝爾大草原,真有些意思。
那是你進城不久,團縣委與縣婦聯牽手促成的一次相親自費游。一開始陣勢浩大,本埠所有報紙電視一齊出動,地毯式宣傳,只是到后來還是湊不齊人數,于是企業工會主席點了你去湊數。于是,你穿著“云做的鞋”去了草原,返程時順回了秀秀,以及后來出生的大頭兒子楊智凱。
給兒子起這個名字,秀秀似乎不太情愿。蔡長英定了調子,老楊家按“聰明能智慧”五字一組的輩分排列,哪怕以后子孫們起名個性化,那是他們的事,我們這一代人傳統,多帶上一輩是一輩。母親生了四胎,只有你這么個男丁,又盼來了這么個帶把的孫子,“智”字若是不帶,以后如何面對祖宗?感覺到你與秀秀有所企圖,蔡長英針鋒相對,搬出了“楊博士”。那是你大姐的女兒,前些年剛一拿到“985”高校的錄取通知書,家鄉小鎮街道的爆竹就一度斷貨,眼下保送到上海一所大學攻讀博士。楊博士一錘定音,二本都沒考上的秀秀盡管不滿,到頭來也翻不起大浪。更何況楊博士上次回老家過年,及時校正了你的購車夢想:“小舅,上海大街上,買車搖號那就不提了,好多沒聽過牌子的車,新能源的那種,我看倒也挺好。上班族白天開車,晚上跑網約車或代駕,好歹能掙幾個,聊補家炊。”
秀秀當即秒贊,秀發一甩,拂過呼倫貝爾當年的風,奇異的草香味一點也沒沖淡:“看咱外甥女,多低調!將來,楊智凱有姐姐罩著,考大學填報志愿,肯定不成問題。”
2
有了雙“云做的鞋”,風馳電掣,什么樣的月亮追不上?夢里懸掛的“鞋”,是幾個月前一次車展,你下班時一眼相中的某款。那款性價比高,八年貸款月供,零首付。回家,瞅了個空,你哼了幾聲,秀秀嘴一努:“兒子正張嘴等著喂飯,別扯沒用的,來,搭把手!”
這次,秀秀一貓身,似乎有了蛇的影子。你一抬眼,人家早就拐進書房。兩室一廳的二手房,在臥室一角隔成間書房,女兒李馨正與家庭作業死磕。“小升初”步步逼近,那幾所名校,特別是夢寐以求的縣一中,門像天花板一樣豎著,夢醒時分你推了推,紋絲不動。你一向對兒子寵愛有加,偶然關心一下女兒作業,對方幾乎沒個反應,連同反應冷漠的秀秀。
“騎電驢子,上下班好幾趟,路那么遠,日曬雨淋的,生個病就栽了,上個月……遲到好幾回了。”有次,看到秀秀難得開了笑臉,你嘀咕了幾句:“新能源車好歹四個輪子,在單位里蹭一次充電,能跑好幾天,也沒什么花費……我保證,不輕易加油。”
一時,沒了動靜。
想什么呢?秀秀眼波橫過來,仿佛穿越到了當初的呼倫貝爾大草原,一望無際的碧綠,那雙“鞋子”一度飛天,心情難免有點飄。
說的是啥?
有沒有過腦子?
難怪——怎么就嫁了個詩人呢?
你記得當初萬丈豪情,夸下海口,說以后自己掙的所有的錢都歸秀秀管,一家就不能有兩個管錢的主。要不,當初那個秋風沉醉的草原之夜,秀秀能由著你鉆進她的帳篷?這以后,兩人領證過日子,倒也一度擰過,只是沒僵持幾回,你認輸了。哪想到秀秀有天悄然下了單,直到快遞送貨上門,拆開了這么一組裝,是一輛便攜式折疊電瓶車,跑代駕專用的那種,才四五千塊錢。這還不算,秀秀拿起你的手機,一頓狂點,下載進入運營平臺,說:“閑著也是閑著,薅草摟兔子,不耽誤,一公里6元,運氣好了,一晚上守一兩個長途。廠里白天掙的那幾個,也不抵個把鐘頭。”
還能說啥?忽地,眼里有了動靜,那是一頭扎過來的兒子。剛會走路的楊智凱,見風就長,七坐八爬九月長牙。一兩歲的小可愛,肉嘟嘟的,能吃能笑還特能絮叨。你張開雙臂,兒子躲閃著,可能是代駕制服前前后后閃著的幾道熒光,驚著了他?
楊智凱一拐,有點跌跌撞撞地拱進臥室。臥室的門虛掩著,黃昏過后,悶熱不散,秀秀會過日子,常常舍不得開空調。借著門縫,余光里白花花一閃,怎么都這個點了,秀秀還要換衣服出門,穿的居然還是那件多日沒有上身的純白的吊帶衫?
3
你風風火火地趕到運營平臺指定的地點。
哪有車開?一路騎車而來!你自嘲了一下:“也算沒有徒步走,電瓶車也是車嘛。”
那是一家土菜館,地點蠻偏的。第一眼印象不怎么樣,霓虹燈招牌半睜著一只只打著瞌睡的眼,怎能招徠回頭客?這世道,唉,不知道怎么了,城內黃金旺鋪打了個擺子似的,一夜之間空閑了一大半,都說是網購惹的禍,沒想到餐飲業也被傳染上了。
也有人一開始帶車,好為躲酒找個借口。酒蟲早就鉆得腸胃難受,哪里經得住勸?這不,代駕生意不火才怪。
恭敬不如從命嘛!要是都不喝酒,你們代駕的喝西北風去?李佳明說。
同樣是服務行當,不同的是,你是業余代駕;李佳明是給領導開車的專業司機。幾年前單位車改,李佳明不再是領導專職司機,行政關系轉入機關小車隊,似乎日子過得更滋潤了。秀秀說,這人只是她的一個表叔,七拉八扯的親戚,也算是他倆的半個媒人;當初訂婚時的那幾桌酒,來的就是這家土菜館。有些日子沒光顧這里了,沒想到館子前面停滿了車。干代駕這一行的,雖說同行是冤家,閑下來卻都是自來熟?大家都在見縫插針地玩牌。一位算是同事的哥們看到了你,往館子后面指了指,說那里停得更多,清一色名車。看樣子,今晚生意挺好,大家發財。這些請客的真是,今晚可是中元節——難不成,他們這些代駕的,要從雞叫忙到狗叫?
早到的同事,有幾個蹲在一角,對著煙火聊著二手新聞或是刷手機,耳朵一律豎著。誰的手機有了動靜,身旁立馬少一個人影。你捧著手機,在朋友圈點贊一圈之后,忽地心驚肉跳:秀秀的吊帶衫,不該露的也太多了些。
一出門,你想過撥打秀秀的手機。心里的疑惑當然想問,可又不敢問。平心而論,每次代駕回家,溫柔似水的也只有秀秀。有次,秀秀哄著李馨:“你就不能叫聲爸?難不成叫一聲爸你就過不去?你爸上班那么累,下班干代駕,一人打兩份工,養活我們全家。”
“那是你的事。”李馨回了一句,挺硬的。許是秀秀又說了“犟丫頭,你爸累垮了身子,一家人喝西北風”這么一句,李馨的聲音弱了:“要喊你喊,我喊不出口。”
就一聲,萬事開頭難;眼一閉,先沖著天花板喊一嗓子,后面就習慣了。秀秀好言相勸:“先不急,你爸等得及。”
后面沒有再勸導?你一時想不起來。好幾次你出門離家,路過小區門崗,秀秀抱著一路招手的楊智凱跟在后面,雖說幾乎沒有看到過李馨,你也習慣了。一家三口揮別的當兒,你免不了望了望天。好幾次,你一眼撞痛了月亮,也不知到后來,是哪個率先淚兮兮的。
中元節的月亮,怎么毛茸茸的?你走后不久,蔡長英心里堵著呢,行將出門的兒媳婦一件吊帶衫,還噴著香水。“小妖精,作死嗎?中元節也憋不住?”沖著秀秀出門的背影,蔡長英詛咒時也只敢半抿著嘴巴。當年這樁婚事,哪怕李佳明嘴上涂了蜜,她就是不松口。我兒子楊能文,雖說也是二婚,不過屁股后面,那可是光溜溜的。
蔡長英猶豫著,要不要告密?兒子晚上加班,腳踏油門與剎車,生死關上走鋼絲,分不了心;還有,被狐貍精迷得神魂顛倒的兒子,說不定不光不信,回來還得沖著老娘一陣埋怨。
前一陣子,幾天沒見大頭孫子,蔡長英一大早就候在門口,一進來就是擦一把洗一把的沒個消停。你過意不去,秀秀還不開心:“小心點,開車呢,別嚷著詩,又不是騎馬,你還當是呼倫貝爾?”
那個由公家組織的呼倫貝爾游,你們兩個能不能算作驢友?不像!即使是,也得打個雙引號。數年之后,兩人冠冕堂皇地滾了一條被單,感覺還行,你壯了壯膽子,閑扯了幾句買車的事,秀秀惱了:“你能出得了啥文?又能出得了啥武?文不能測字,武不能當兵。”
你想笑笑緩解尷尬,卻笑不出來。都這個歲數了,兩人都是二婚,半路夫妻互不嫌棄。好在你當初閃婚閃離,用李佳明介紹時“刀切豆腐兩面光”的善意謊言,那就是“沒帶孩子,小楊能開車,城里有房,下班了也能找個活兒……喜歡詩那也是詩情畫意嘛!捋順了毛,倒是個顧家男人”。
長輩勸告,秀秀只能信了。李佳明在機關畢竟也能認識幾個說話管用的。自己在城里沒根沒絆,兩眼一抹黑,許多時候還要仰仗人家。早些年,自己不信這些,由著感覺走,結果肚子也不知道怎么就鼓了,前夫拍屁股走人,到后來法院判了,每年只支付女兒那么點生活費。
算是及時止損,好歹亡羊補牢……拖油瓶的人,腰桿子不硬,當年自己發過毒誓,要讓前夫看看,我李秀秀照樣培養女兒上個雙一流!
4
那幾位不是同事的“同事”,比上班族簽到還要準時。他們八卦著二手新聞,也只有你,時不時地想著詩;或者幻想著回家一進門,遞上一沓票子,斜眼瞟著秀秀一張一張地點。對面的唾沫還沒有蘸呢,嘴角咧開了花。有時是手機微信轉賬,“嗖”一聲,那是子彈在飛。
秀秀未雨綢繆,說要請堂叔一頓,就是那個李佳明。秀秀點了一句,意思是動用私房錢。你沒表態。代駕這些日子,每筆微信進賬,一回家就倒給了秀秀。
一聽到私房錢,你有些不自在。望了望天,月亮臃腫,身披的光圈有些暈乎,像是秀秀指給你看過的那家棋牌室的彩燈。李佳明給你們介紹了一處二手房,他說:“這可是學區房,都是單位大院兒,秀秀你看中了,就別還價了。”
你一聽,當機立斷。那會兒,你一心想著領證,能買到單位大院的二手房,再怎么說也是有面子。只是沒想到,所謂學區房只管六年小學,那幾所初中名校,比如說秀秀夢寐以求的縣一中,人家根本不認。這事鬧的,怎么這樣?知己不知彼,就像與秀秀到了談婚論嫁的節骨眼上,才曉得對方拖了只油瓶。
你一轉身,那輪圓月直沖著你的臉,毛茸茸的,一點不如秀秀那般水靈。
第一眼撞見的秀秀,驚如天人。丹唇未啟,無聲地解釋著何謂風姿綽約。去呼倫貝爾一趟回來,你知道了一些事:秀秀單身,悶得快要炸了,泡在棋牌室里,與其說打發時間,不如說慣看秋月春風。
那輪滿月正與幾綹烏云纏綿。你收回亂飛的思緒,手機依然很安靜。晚上八九點鐘,是干代駕這一行的黃金時段,有的也稱“半小時經濟圈”。有個作家以《都市夜騎手》為題寫過一篇小說,一度讓你讀出了抹不去的那種悲憫。其實,你知道那是作家在替你們美言,代駕這門生意就是這樣,運氣來了一晚能接三四單,有時就是一趟的命。客人付了費,平臺還要按比例抽成,說不定還有偷嘴啃一口的。
餐館門前守得久了,酒菜混合的香味飄過來,你不知不覺地咽著口水。幸好,手機提示音來了,你鎖定了車牌號碼,奧迪,純進口貨。沒一會兒,來了個東搖西晃的大肚子男人。你正擔心著四個圈的車輪會不會被他壓扁了,人家只是說了個地點,一把扔過來鑰匙,嘴里直嚷著快走,言簡意賅——不是車主,還是哪個?
你一踩油門,一點聲響都沒有。好車,真是好車,一眨眼飛馳而去,好像后面有呼喊聲,怎么像是李佳明?
側耳一聽,難道還有秀秀?你沒法子停車,倒車鏡里也沒瞅準,更不好回頭去問。細若游絲的那兩個聲音,似乎在空中一閃,讓如水的月華一張嘴,齊齊地咽了。
5
人家是車主,你的衣食父母,心里稱呼人家,也得用個招人喜歡的。比如說“將軍肚”。
將軍肚吩咐的地點,是市區某豪華樓盤——曾經的地標之王,小區大門在夜幕之下十分璀璨,哪里還用導航?手機調成靜音模式擱在一邊。路過紅綠燈路口,前方正對月亮,云被圓月嚼碎,又吐出來攤成一片,白兮兮,黑乎乎的。地下一時影影綽綽。
癱在后座的將軍肚起了鼾聲。如此豪車,開起來非常爽。這世道——想開車的,沒好車可開;開著名車的,又不愛開車。就像這趟代駕,若不是城區限速,一腳踩實油門,定會有一種飆車的快感。還沒過癮呢,那個小區直抵眼前。車門一開,地下仿佛落了層霜,會不會真的是咸咸的味道?你伸手撈了一把,掌心啥也沒有;一攤開,月光抖落一地,幾無聲響。
沒等到客戶下車。聽鼾聲睡得正實,讓你不忍心叫醒。將軍肚悶的那些好酒,也就是最初一兩口還能分辨出個檔次,后面狂灌起來,哪里還管什么真假?分明就是一個字:醉。你忽地心生悲涼,想有些人人五人六的,酒桌上被人七勸八哄,醉了同樣可憐。
按規定,送客停車耽誤的時間,也在收費范疇之類。只是你于心不忍。將軍肚被你喚醒,一時卻下不了車,對著手機哼了幾聲。可能是一不留神開了免提,你聽到一頓女人的責罵:“沒喝死?還想進門,找狐貍精去!”
“受夠你了!這可是你說的!”將軍肚吼了一聲,“當老子……沒地方去?”
聽清楚了,不像是賭氣,將軍肚說了個地址。那是個名氣漸響的休閑山莊,原先是片林場,前些年造了批小木屋,散落得很開,七繞八轉的路,往東幾十里。你聽同行們侃過大山,說一到雙休,要是沒有預約,哪里還有房源?標配的多是外地人組團訂房,先在雅座品嘗特產,接著林間溜達,夜宿的小木屋掩映在陣陣松濤之間。有幾次,幾個代駕吹牛打賭,說有人住過一晚,仙境似的。你動過心,甚至想狠心破費一把。只是一打聽價位,不說抵上半只汽車輪子,至少也是一大捧螺絲。你還是把住一晚的想法憋了回去。
不用導航,右拐過去,奧迪跑起來,自己都感覺不到是在開車。這次的四五十里路,屬于客戶臨時加鐘,一趟多賺一二百元,值!
忽地,一個驚悚,前面有幾名穿制服的朝你敬禮。難道是交警?他們認識這輛奧迪車?定睛一看,原來是休閑山莊的保安,大老遠就哈著身子,一口一個什么老總。你沒聽清,將軍肚依然嘔吐不止,保安的對講機響了,不一會兒,跑過來兩個攙扶的服務員,有個還嚇得尖叫一聲。直到她倆提著喜慶的紅燈籠一晃一閃地消失在前方,保安那邊泊穩了奧迪,你才想起來,加鐘的代駕費誰來付?
好像半道上將軍肚曾嘀咕了一句,但你記不清了。一時間,空曠的夜,只剩下你和你的代駕電瓶車。保安與不知從哪里冒出來的幾個服務員又去歡天喜地迎新客。沒人待見的你,面對悶熱難耐的夜空,居然打了個寒戰,低頭一看手機,好多未看的微信消息。你先點了秀秀的那條,一行字讓你蒙了:李叔吩咐,今晚代駕,貴人免單!
6
要是沒有這條微信,返家路上你肯定責怪自己。人家醉了,忘了買單,怎么沒拍下車牌號?白天再到車管所查詢,別讓將軍肚吃了白食。這些權貴,心眼多得成了篩子。
前不著村后不著店的,回家的路五六十里地,而且還是在郊外,好在騎得快些還有些風。這輛秀秀在網上買的代駕電動車像只工具包,倒也便捷。
也不知怎么了,今年說是六十年不遇的高溫,熱得讓人受不了,好幾條長江支流肚皮朝天。算了,也別想這些了,你開始加速,沒承想,車子突然泄了氣。
雖說車上有備用充電器,只是昨晚不知怎么了,居然忘了充電,只能一路推著了。才走了一段路,你就口渴難耐,月亮突然低了,像撫摸著你,又似乎成了一潭湖水,讓你恨不得飛上天去。
可你不認識嫦娥,來到這世上走一遭,也只是認識一個秀秀。
秀秀的微信來了,詢問你在哪兒。你只好撒謊,善意地回復說還在接單。其實,那種擔心又一次浮上心頭:將軍肚的那趟加鐘,收兩百元都是良心價,秀秀怎么認識他,還說是貴人?
沒有答案!只有腳下沒完沒了的長路,一輛沒電的車,以及中元節之夜的一輪昏月。
夜色混沌。急于趕路的你出了一身汗。老天不是陰了臉嗎,干脆來一場暴雨吧。可要是穿著一身雨披推車幾十里,還讓不讓人活了?什么“都市夜騎手”,哄誰玩呢?自己看中的那款新能源車,秀秀就是不讓買。要是有了自己的車,你肯定安置得像個溫馨小家。可是秀秀那里說不通,說要居安思危,代駕前景難說。你本想安慰幾句,沒想到微信云彩一樣飛來,噓寒問暖的。
“女兒呢?”盡管李馨沒喊過一聲父親,但你一直拿她當女兒看待。
“寫作文,《月光下的父親》,大詩人,能不能給出個招,說說怎么構思?”秀秀回了一句,讓你一陣恍惚。原來,后面來了輛車,是那種“回頭的”,開價不算高。這個時間段,平臺也不會再來指示你守株待兔啥的,你沒有理睬從后面超越而過的汽笛聲,還有司機開窗時壓得不能再低的一口價。
不知怎么,你又一次想起了呼倫貝爾之夜。
那次,秀秀倒也坦誠,說自己曾經常光顧棋牌室。單身之后,秀秀醒了;遇見了你這位詩人,她又陷入美夢。
那個篝火晚會,情到深處的秀秀,美美地一個回眸:“要個孩子,好不好?”
7
折騰了幾個鐘頭,還是中元節之夜,微信錢包里還沒有丁點入賬,是不是倒霉透了?前方的路,漫長得像沒有盡頭。你推著車,月光推著你。你笑了笑,月亮搖了搖。這時,你看到月亮之上,居然不是砍樹的吳剛,而是戴著頭盔的自己;背后的熒光帶泛著綠光,不像是走,像是踩著高蹺。
一看就是個代駕的。有次,秀秀奚落了一句。你有些惱。這次,秀秀發的是語音,說是兩個孩子剛吃完飯,一會兒帶他們去兜風。
兜風,這個盛夏的常規家事。大頭兒子哭著要看看爸爸怎么代駕,秀秀就騎電瓶車帶著他繞小區外的那條馬路轉一圈。屋里太熱了,那臺舊空調嗡嗡聲不斷,每晚守著楊智凱打扇個把鐘頭的蔡長英埋怨好幾次了。
你聽了,沒吭聲,秀秀也是。前幾天,她妥協了,說再做幾年代駕,掙點外快,買輛那種新能源車。日子緊了,你們一分掰成兩半花,看看能不能實現買車的小目標;以后接送上學的李馨和楊智凱,有個刮風下雨的,沒車不行。剛才免單了那筆代駕費,你心里割肉似的,回家后秀秀也是心疼。你哪里知道,個把小時之前,你載著將軍肚離開那家土菜館時,某間包廂里的秀秀正忙著打包光盤。秀秀帶回的幾個飯盒,讓兩個孩子猴急地解了饞;幾根吃剩的羊排,還有幾飯盒硬菜,本想打包留給李佳明,可是買單后剛一轉身,哪里還有人家的背影?
兩個孩子還沒盡興,楊智凱還想再啃一根,李馨出手制止,意思是等一家人齊了,明天中午一起吃。蔡長英剛想心疼孫子一回,卻見秀秀卸了妝,兩個孩子一抱一牽,下樓腳步蠻響的。
電瓶車跑起來,悶熱散去,兩個孩子活泛了。知道媽媽今晚請客花費不小,坐在后面的李馨眼里有些濕潤。站著前面腳踏板上的楊智凱剛會學話,一路喊個不停。馬路中間的雙黃線那邊,每過來一盞車燈,就能聽到他的一句大喊:“爸爸車,爸爸車。”
“爸爸車?爸爸在那兒呢。”秀秀指了指。
一只嫩嫩的小手也跟著往上一指。夜空里一輪圓月,在云層間糾纏不休。圍在月亮周邊的幾綹云絮,擰成幾條青灰色的麻花辮子,有誰彈出了一支曲子?
路旁,停了車,秀秀打開手機,讓兩個孩子與你視頻。視頻里的你,一聲不吭地推車,背景是無邊的鄉野月夜。
這時,你聽到了童聲歌唱,還是男女聲二重唱:
我有一個好爸爸
好爸爸好爸爸
我有一個好爸爸
做起飯來響當當響當當
洗起衣服嚓嚓嚓嚓嚓嚓
高興起來哈哈哈哈哈哈
打起屁股啪啪啪啪啪啪
……
回家的路有多長?你不再去想。你想到了飛翔,身心齊飛的那種。你急著問了秀秀幾句,沒承想回答的卻是李馨,聲音弱弱的,似有似無:“我能上縣一中了,爸爸,你信嗎?”
那一聲呼喚就這么來了。是不是幻覺?你仿佛觸了電。手機視頻開著,你語無倫次。
有人在喊,是秀秀:“早點回家,今晚中元節,大半夜的,天氣要變,你看,月亮長毛了!”
你一抬頭,月亮連同簇擁的云層,臃腫得不得了。月亮長毛,有雨明朝。你正想叮囑,秀秀的微信又來了,是語音:“等兒子上了幼兒園,我也出去找份活兒,別把你壓垮了。還有,女兒說了,等她考上名校,出來找份好工作,老爸買車的事,以后她包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