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汶河畔

葉燕君

一

一條流淌著長壽密碼的河流，隱藏著水的文化和歷史底蘊。許是見的人和事多了，它寵辱不驚，從容不迫，泰然自若。

夏風熏燎，帶著原野有史以來的灼熱。我站在大汶河岸邊，忍不住蹲下身，將手探入水的深邃與奧義中。這時，我分明聽到一聲悠緲的嘆息。湯湯汶河水，悠悠千古流。這條古河孕育了大汶口文化，承載著無數歲月積淀的深沉與厚重，奔流不息。

大汶河，古稱汶水，《詩經》中有“汶水湯湯，行人彭彭……汶水滔滔，行人儦儦……”的記述，描繪了汶河古渡的壯麗景象。大汶河發源于山東旋崮山北麓沂源縣境內，匯泰山山脈、蒙山支脈諸水，再加上地泉涌入，浩浩成流，漫游經新泰、泰安、汶上、東平等縣、市，匯注東平湖，出陳山口后入黃河。大汶河是如今山東境內黃河最大的支流，同時它又有著自東向西流淌的獨特水貌，成為我國內陸著名的倒流河。關于倒流，其中還有一段有趣的傳說。

據傳，背朝東海的汶河，西向王母，清湛的河水流入西王母池內，專供王母浴用。東海龍王得知此事很生氣，召來管轄汶河的小青龍，責令他馬上將汶河改道東流，并派遣自己的三公主監督。果不其然，小青龍沒按照老龍王的吩咐，而是將實情告知龍女三姑娘：倘若汶河改道，河水泛濫，卷走這一片沃野，將有無數百姓無家可歸，無數人畜死于非命。善良的三姑娘于是回去找龍王說情。龍王哪里聽得進去，勒令兩人三天之內整改。三姑娘不聽，而是和小青龍一起日夜奔走于汶河兩岸，下雨降露。人們便在汶河下游修了座精巧的小廟，取名“三娘廟”，據說現在肥城的三娘廟村就緣此得名。

小青龍與三姑娘“為民請命莫辭勞，激濁揚清挽狂瀾”的故事，兜轉流傳，其樸素情懷與若干年后的沂蒙精神一脈相承。神話傳說只是人們借以表達思想、寄托愿景的一個媒介，汶河倒流的主要原因，當“人在畫中游”時很難感受到這種空間落差帶來的變化，打開《山東省水系地圖》便清晰了：正所謂“百川環碧，抱魯伏流”，大汶河上游有三大源流——牟汶河、嬴汶河、柴汶河，其上游分別被西部的泰山山脈和東部的蒙山支脈所包圍，出現東高西低、北高南低的地勢特點，只有西南留有豁口，因此水流自然順勢奔涌而出，再折而向西，就出現了倒流和折流。

此時，太陽光透過重重云層，與我的目光相交在這片河岸旁的蘆葦叢。兩岸蘆葦蓬勃雜生，清水之畔露出顆顆圓白大石，呈示出天然河道未經雕琢的形態。蘆葦是運河最富有風情的眉眼，一路北行，一路旖旎。晨曦中遠眺是“兩彎似蹙非蹙籠煙眉”；上午陽光近了，清晰了“柳葉眉間發”；午間酷陽烈烈下“閑蹙黛眉慵不語”；夏季的驟雨馳騁而來，又被雨水刷得“眉眼盈盈處”?；蝼旎蜚U，或親或疏，或濃或淡，把大運河的情態勾畫得很傳神。大汶河畔的蘆葦，一如河流樸素的本色，隨順地緣，遇水而居，執著地契入河泥底層，用柔曼的枝葉為這江北的畫面增添幾許搖曳生姿的靈動。

我在蘆葦叢邊不住徘徊觀望，搜尋著舊日在江南老家蘆葦蕩里悠游的感覺。這種從南至北均活得得體又低調的綠植，總能牽引出我對故鄉那條溪流的思念。一南一北的畫面呈現腦際，久久回蕩。故鄉的蘆葦在水鄉的滋潤下，多了一縷波光云影的生動，而大汶河畔的蘆葦則與寬闊的水岸融為一體，不失浩大的氣象。

這里的河面比較寬闊，凈碧如翡翠的河水緩慢深流，陽光瀲滟，映照得水面如一匹流光溢彩的絲綢，吸住了所有人的目光。此時的大汶河水是柔軟綿長的，綠帶蜿蜒，猶如江南女子婉約溫順的性格。這時候才能體會到何謂“水色”，水的透亮，水的清澈，水的幽碧，水的清涼，水的美麗，水的陰柔，水的純凈，水的溫雅，都融合在這一色的水體中，浮動在河畔的溫濕之息中。

汶口，五條帶“汶”字的河溪在此匯集而成大汶河，自古就是人流交會、商賈輻輳之地，以鎮建制。在汶河之上，默默地匍匐著一條古石橋。這座建于明代的橋，低調而不失優雅，如臥龍一般趴伏在汶河上，連接著兩岸的交通。數百年來，它抵住了歷次洪峰巨浪，安然而臥，哪怕時光變遷世事變化，身邊出現若干公路鐵路，人們的目光不再聚焦于它，它依然橫亙在那兒，悠然自得，仿佛時光從未老去。

二

就美學風貌而言，這是最具江南風韻的一段，但又不乏江北的闊達。這兩種氣質在自然之力的作用下，有時獨樹一幟，有時中正相合，布之于春夏秋冬，應之于不同的季節、時景、氣韻，呈現出變化多端的氣象。大汶河因此擁有了無與倫比的性格張力，在歷史的天空寫下了非同一般的精彩篇章。

1959年修建京滬鐵路時，在山東泰安大汶口鎮的施工工地上挖掘出一些年代久遠的陶器碎片和墓葬，文物部門隨即展開搶救性考古發掘，一個令世界為之震驚的發現隨即呈現在世人面前，這就是大汶口文化。每一個歷史的痕跡都是文明的濃縮，每一點歷史遺留的碎片都是千百年前人們的智慧結晶，這是對大汶口文化最好的注腳。站在大汶河畔，看著眼前湛碧如玉乖巧柔順的清流，很難想象千百年來它爆發了怎樣的激情，又蘊藏著怎樣的力量，構建了這個關于勞動、智慧、想象力、創造力及審美情趣的詩意田園，孕育出了五彩斑斕的大汶口文化。

在大汶口文化博物館，我們看到大汶口遺址縮小版平面圖，遺址總面積80余萬平方米，呈東南——西北方向的圓角長方形，被西流的大汶河一劈為二，分布于河流的南北兩岸。無論古人今人，除了看不見摸不著的空氣，都清楚地明白孕育了生命的那一滴水，是何等重要和意義重大，因此由那一滴水可以引發一系列波瀾壯闊的聯想：譬如壺、鼎、缽、鬹、杯……它們風格多樣，器型各異，材料有別，顏色上紅、黑、白、黃、褐不等，但作用大同小異，主要是用來裝水、盛水、貯水、喝水。后期隨著糧食作物的豐收、制陶業的發展、釀酒技術的出現，部分貴族墓葬里出現了早期的酒具。

老實說，我一般不大相信遺跡，所謂遺跡，很多披上了眾口鑠金的色彩，無法復原真正的原始態貌，更多是傳說的產物。但我還是喜歡游覽遺跡，喜歡探尋文化，不是為了標榜懷古，而是能從那種積淀的滄桑中，品嗅幾分不一樣的韻味，讓凡俗的思想得以凈化，讓躁動的靈魂收獲平靜。退一步講，也可以讓想象力伸展到不曾觸摸過的古老歲月。

大汶河發源于何時已無從考證，或許在地殼運動發生形成山脈之后就逐漸有了這條河。當然這不重要，我們想象的畫面發生在4000多年前的一個上午。那日頭頂驕陽似火，汶水湯湯依然如故地打著旋兒唱著歌，幾個少女抱著陶罐說說笑笑來河邊取水。這種彩陶壺是泥質紅陶，侈口矮頸，圓肩鼓腹，小平底，肩部飾兩周錯三角網格紋黑彩，腹最大徑處有對稱的兩個小耳，色彩對比強烈，造型別致有趣。

她們打了水帶回家中，倒入造型巨大的陶鼎，準備煮食。這個煮食器是夾砂灰褐陶，罐形尖唇，折沿折腹，小平底，鑿形足，腹部施一周指甲狀戳印紋，看起來簡約又帶著幾分經過時間淘洗的單純和神秘。越是單純的東西，越能產生大美，但要做到單純又往往是最難的。這是刻繪在精美陶瓷后面的隱秘規律。幾千年來，我們的先人醉心于陶瓷的魅力，在遠古文明的基礎上，經過一代代研制，生產出了世界上最好的陶瓷制品。

大汶口文化時期，其制陶業的發達與大汶河畔的高質量黏土分不開。彩陶是在打磨光滑的陶坯上，以天然礦物質顏料進行描繪，用赭石和氧化錳等作呈色元素，然后入窯燒制，最終在橙紅色的胎體上呈現出赭紅、黑、白等諸種顏色的美麗圖案，使紋樣與器物造型高度統一。他們制作的黑陶又光又亮又薄，是因為發明了快輪轉盤制作陶坯技術。這是大汶河的驕傲。今天，當我們把鏡頭對準這些滄桑又美麗的歷史遺存時，依然無法用有限的文字來表達一條母親河對一個文明的默默付出。

大汶河畔的土為何如此與眾不同？這也是其性格張力的妙用。有經驗的當地人告訴我們，大汶河雖然古老但并不倚老賣老，它的姿態向來瀟灑，甚至有著幾分北方人的豪橫。雨枯季節它是平順的，潺潺淙淙，裊裊婷婷；雨沛時節則一掃素日的寧靜謙恭，激情吶喊，洶涌流瀉，像大寫意的狂草，肆意抒懷。原來，大汶河的發源地泰山、徂徠山區，巖石裸露，風化強烈，水土流失嚴重，導致大汶河水中含沙量高，容易造成淤積，洪水漲落迅猛，極易形成水患。大汶河將大量含有豐富礦物質的泥沙沖擊向兩岸，在給沿岸百姓帶來“水深”之患的同時，更是富養了流域內的民眾，孕育出了大汶口文化，也形成了著名的汶陽田。

汶陽田，因位于汶河下游地勢寬闊平坦的區域得名，主要在今泰安市西南一帶。汶陽田在現存史書中最早見于《左傳》中的“公賜季友汶陽之田及費”，距今已有2600多年歷史。汶陽田土壤肥沃，水源充足，農業穩定高產，成為“自古文明膏腴地”，甚至成為兵家必爭之地，一度引發齊魯兩國交戰。

三

天行健，地勢坤，厚土承載著長河的各類形態表達，裝點了自然界的版圖，是萬物生長的源泉。有了水的滋養，這個世界才富有生氣，姿態萬千。但水利萬物，也有患憂，如果不加治理，就會四處漫溢，威脅沿岸百姓的安全?；厮輾v史，中國古代社會一直以來都是與水相依相存，并且不斷在水利與水害之間權衡，趨利避害。老子的“上善若水，水善利萬物而不爭”，以及孔子“仁山智水”的儒家思想，在很大程度上都來源于古人與水抗爭、得水利而避水害的經驗之談。

大汶河流域屬于大陸性季風氣候，受季風影響明顯，降雨主要集中在夏季，水勢迅猛，容易引發水災；而且地域分布強，狀如扇形，東部屬魯中地區，西部是沿黃湖洼，受地勢影響，汶水自東向西流，從源頭到湖口，自然落差達362米，東部山丘河流源短流急，河水暴漲暴落，下游河沙淤堵嚴重，排澇能力差，容易形成內澇。大汶河畔的生命不得不和驚濤駭浪的動蕩聯系在一起。

自公元前37年至公元1643年，大汶河有記載的水災53次，清代及民國年間，發生水災27次。1918年大汶河出現10300m3/s洪水，沿河漫溢決口70多處，造成慘重的人員傷亡和財產損失。如何截斷汶河的滔滔之流，不讓它四處為禍，富養汶陽田的同時，還能為交通樞紐提供更好的便利？在戴村壩博物館，一份詳盡的資料為我們解了迷惑。這還要從貫通大運河說起。

從公元前486年吳王夫差開鑿邗溝起始，中國大運河經歷代王朝不斷疏浚與整修，至清代末年的漕糧改折為終點，在中國大地上先后馳騁奔流了2500年之久。大汶河與大運河的結緣始于運河濟寧段的開發。元朝建立后，為了更好地把南方物資運往大都，派遣科學家郭守敬勘察汶、泗、衛等水文地勢，將以洛陽為中心的隋唐運河裁彎取直，改建為從大都至杭州、經由濟寧的京杭大運河路線。明末，黃河多次決口，淤塞運河河道，漕運受阻。時任工部尚書的宋禮奉命排淤，采納汶上民間治水專家白英老人的建議，破上游元代堽城壩，遏汶水南流“使趨南旺，以濟運道”，開小汶河，建南旺分水樞紐和戴村壩，有效破解了山東段運河地勢落差問題，解決了枯水期大運河南旺水脊漕運斷停難題。

在東平，我見到了守望大汶河600余年的戴村壩。該壩全長1599.5米，由主石壩、竇公堤、三合土壩共同組成。當地村民告訴我們，近年來無論汶河的洪流多么洶涌澎湃，都被橫亙的戴村壩截斷后，分流排入下游的河道，有效阻止了水患的發生。戴村壩設計科學，建筑穩固，氣勢恢宏壯觀，被中國大運河申遺考察組譽為“中國古代第一壩”，是國家級重點文物保護單位，2014年列入世界遺產名錄，被譽為“運河之心”。

我站在壩上遠觀，一條河的偉績與壯美就在眼前。大壩的三處分區錯落有致，大汶河的水汩汩注入壩上的湖后，輕柔地撫過大壩，如天女散花一般落入大清河、小汶河，輕緩地向下游奔去。觀賞這長虹臥波、飛流激越的戴村壩，不由讓我想起李冰父子修建的都江堰?；蛟S是歷史的偶然，或許是文明的傳承，這名聲不大的戴村壩居然和都江堰有著異曲同工之妙。同樣是分流治水，同樣守護了壩后的大片良田，守護著人們安居樂業。

壩的北端地形更加開闊，觀景臺上“戴壩虎嘯”四個大字赫然入目。原來夏天雨季時節，水量大時此處會形成滔天巨浪，如同萬馬奔騰，虎嘯龍吟，因此取名“戴壩虎嘯”。雖然沒有趕上那樣一個特別的時刻，但想一想那樣的氣勢，也覺得心旌搖曳。

河岸上的灌木叢和雜草，比之大汶河明石橋處的蘆葦更加繁茂。夏日的陽光激發了它們的詩意，使它們充滿了爛漫鋪展的欲望。往回展望，大汶河一如往復，浩浩東來。

歷經無數歲月的大汶河，手捧“運河之心”，靜默如恒。它見證了歷史更迭的滄桑、往來商旅的忙碌、文人騷客的詩興，千帆歷盡，沉默如金。我知道，沉默是包容，沉默是蓄積，沉默是智慧，一旦爆發會有驚天動地的力量。一如它的深情緩流，一如它的英姿勃發，一如它在鳳凰涅槃之后的低吟淺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