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黎
毫無疑問,綠色是吐魯番最令人感動的顏色。在內地待久了,人對綠色容易麻木。那隨時可見的繁綠,使人易產生錯覺,以為滿世界都是這樣的,不足為奇。但到了吐魯番,人才能真正地理解綠色,并深刻地領悟綠色之于人的意義,因此對綠色的態度,也會由輕慢變為崇敬。
綠色是生命的顏色。站在被戈壁和砂石圍困的吐魯番,咀嚼這句話,可謂別有滋味。綠色讓吐魯番存活下來,存活了數千年,以至于讓這片土地擁有了它悠久的歷史,有了它深深的根須。吐魯番的歷史是綠色延續的歷史,吐魯番的未來也是綠色鋪墊的未來。沒有人比吐魯番人更能知道綠色對他們意味著什么。
從天山穿過,放眼四望,滿地皆沒有盡頭的漫漫戈壁。太陽無遮無攔地照著,人仿佛進入了沒有生命的荒灘。望其一眼,頭暈,口渴,胸悶,氣短。總之,有說不出的煩躁與難受。這時,如果在石礫的間隙,能發現一棵或兩棵草,立刻就能使人眼睛發光,情感洶涌。那一棵或兩棵草,那么渺小,那么孤單,那么微不足道,那么羸弱不堪,但它顯示著生命的存在與不屈,所發出的生命信息比肥沃平原上的參天大樹更為豐沛和強烈。在那么干旱的環境里,它卻堅強地生長著,這本身對人就是一種啟示和激勵。
汽車往前行駛,隱隱約約地望見一片綠了。那綠色隨著汽車的移動而逐漸擴大、明晰。開始是綠湖,接著就擴大成了綠海。洶洶涌涌的綠,如夢幻,如舞蹈,是那般可愛,又是那般純粹,不含有任何的雜質,不沾染些許的塵埃。在綠色的汪洋里,一座城市被圍裹其中,那就是聞名遐邇的吐魯番。
綠海只是比喻,準確的稱呼應該叫綠洲。是的,綠洲猶如一張巨大的綠毯,而吐魯番就坐在綠毯的中央。這張綠毯是由樹木、莊稼和草坪共同織造而成的。樹木并不豐富,兩種樹種擔任著主角,一是白楊樹,一是葡萄樹。筆直的白楊一排排站立于路旁,像列隊衛士那般,護佑著藍得反光的道路。而成片成片的葡萄林,密密匝匝的,則將田野徹底覆蓋,遠望像燎原的綠色火焰在騰燃。一朵朵仰面朝天的向日葵,以及一叢叢嫩油油的草莖,高的,低的,飛揚的,匍匐的,作為補充,與白楊樹和葡萄樹相互協調、彼此呼應,一起聚合成一首綠色的交響樂,各司其職、各盡其美。
令人詫異的是,在吐魯番,很難發現野生的植物。幾乎可以肯定,絕大部分植物皆源于人工的栽培。也就是說,這綠色不是出自大自然的孕育,而是出自人的奇思妙想和辛勤勞作。于是每一種植物,都仿佛一件藝術品,身后必然有其作者。只是這些作者沒有署名,讓人永遠難以知曉他是誰。
人在如此荒蕪酷熱的地方營造出一大片綠色,本身就是一個奇跡。至于這等規模的大綠,經歷了多少年、多少代人的營造,無法知曉,只是可以推測,這種大綠是由兩種液體滋養出來的,一是雪水,一是汗水。雪水在坎兒井里悄然流淌,惠及億萬植物的根部;汗水在人的額頭閃亮,包含著吐魯番人對綠色的深情和愛戀。因為綠,吐魯番這座城市生機勃勃,同樣因為綠,讓吐魯番人擁有甘甜的生活和夢想。
作為游客,坐在車上,從這些綠色中間穿過,我總是懷著一顆誠摯的心,向一株株的植物行著注目禮,無論它們是樹,還是草。我的敬意是由衷的,不含任何私心與雜念。而我從它們中間步行而過時,更是小心翼翼,唯恐自己的手臂碰到它們或鞋掌踩了它們。它們在我的眼里猶如圣物,觸摸不得。我懼怕因自己一次偶爾的疏忽,使它們破碎或消失。它們是生命,是知道疼痛的。它們是奶汁,哺育著這片土地,從而使這片土地永遠地活著,永遠風華正茂。
選自《中國文化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