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建臣
好像是在突然之間,有了風,輕輕地,淡淡地,從某一個地方飄過來。
父親的頭發飄了飄,母親的頭發也飄了飄,父親和母親的頭發都已經花白花白了。
在父親和母親的頭發飄動的時候,有什么聲音發著光,也淡淡地從一個什么地方飄過來。院子里到處都是影子,樹的影子、房屋的影子,還有歪倒了的朝陽花稈兒和葉子的影子。
影子們在風里晃動著,有意無意的樣子,使周圍所有的一切感覺都動了起來。
土墻接著土墻,土墻上掛滿了玉米和辣椒。玉米像是秋天笑出來的牙齒,秋天的牙齒與父親和母親的牙齒一樣,在歲月中慢慢地變得黑黃,并一點一點地把水分消耗到刮過的風里。辣椒呢,是掛在季節耳朵上面的樣子,紅著,黃著。紅的時候是浸了水的,把個小院子艷得滿滿的;紅著紅著,就帶了黃了,是那種一下子看不出來的黃,卻是真的黃了。漸漸地把什么收起來了,到了掛在墻上的時候,也就是很深很深的秋了。
柵欄歪著,原本是攔了里邊的東西的,整個夏天忠于職守地站著,到里邊的東西一樣一樣離開的離開、衰敗的衰敗,柵欄也就懶懶的了。
父親還在場上收糧,禾場設在村子西邊的一個空地上,那是風聚會的地方。
豌豆最先從地里拉到禾場上來,風干上一段時間,就有碌碡“吱扭吱扭”把豆子碾下來;然后,黑豆、谷子、莜麥、黍子也都陸陸續續來到禾場上,順序似乎是早就排好了的。于是大家追風一樣就都聚到禾場上了,禾場的四周就高高低低地堆起大大小小的堆來。父親繞著禾場轉一圈、再轉一圈,思謀著先碾哪一堆、再碾哪一堆。
胡麻是最后上場的,當別的都收拾完了,剩下的干草也快收拾干凈了,胡麻才上場了。每年胡麻都是最后上場,唱壓軸戲的樣子。村里人喜歡開玩笑,都說胡麻是角兒,角兒總是不急著出場,一直要在后臺拿捏得差不多了、一直把臺下觀眾的心吊嗓子眼兒上了,才擺了架勢出來。所有的糧食都進倉了,胡麻一出場,接下來的日子就有滋有味了。
是場上最后的戲了,也是這個年頭最后的糧食了。父親把胡麻碾下來,揚去了稈草、篩完了芒子,把閃著光的胡麻倒進麻袋,就佝了身子坐在場子的邊緣。這時候父親一般會點上一支煙,慢慢地吸著,吸著想想,一年就又完了;想想吸著,日子滑滑的,好多年就滑過去了。頭上呢,是一棵歪著脖子的老樹,也想著什么的樣子,它的影子像以前一樣,像以前的以前一樣,罩在父親的身上。父親嘴里的煙氣一出來,就躥出影子,夢一樣躥到一個什么地方去。
抬起頭,就是中秋了,已經有了一股跟節日捆搭在一起的味道在空氣里漫著。“不知道孩子們回來了沒有?”父親就站起來,拍拍身上的土和草稈,把麻袋裝在車上,順著那條老路開始一步一步往回走。走走,回過頭看看,看還有啥東西落下了。看看,就把一個莊戶人的一年看成最后一個段落了。
母親在家里做著飯,母親壓了粉、焯了菜,又開始和面。面和好了,放在盆子里餳著,就又剝蔥剝蒜。母親做著這一切的事情,偶爾會抬起頭來看看窗外。母親會看到土墻,看到土墻上的玉米和辣椒;母親會看到影子,有的影子一直不動,有的影子則一直動著。看著看著,母親會在某一刻停下手中的活兒,母親是想到了什么的樣子。
父親從場上回來的時候,母親的飯也做得差不多了。父親就在堂屋里那幾個老相框前站一會兒,擦擦相框上落下的灰塵,跟上面的那幾個熟悉已久卻已陌生的人說說話。相框真是老了,里邊的人都快走出記憶了。母親呢,就趴在靠墻的柜子前,看墻上兒女們的相片,嘴里念叨著啥,見哪一張相片上面有了東西,也會拿手擦擦。母親手上還沾著面,一擦,相片上就是白白的一片,母親就又找出一塊布子來擦。做著這些,父親和母親等著什么的樣子。等著,也在想天還早著呢;也就想,或許孩子們已經到了村口。
父親開始準備供月的東西了。他在院子的窗臺前放一塊板子,在板子上把瓜果梨桃都放上。西瓜是精心切了的,切成籃子的樣子,在西瓜的周圍把各種水果都放上;在水果的前面,是月餅。供月的月餅有大雜和小月餅。大雜是專門為供月做的,比一般的月餅要大好多,上面用模子印了月亮的樣子。在大雜的周圍又放上許多小月餅。以前,這些都是孩子們做的,那些年東西不多,但一家人在一起做著說著,節日的氣氛也就漸漸地濃起來。做完這些,月亮就該從遠處的墻后面鉆出來了,月亮每年都是這個時候鉆出來的。一開始是一點點光,慢慢就露出頭來,最后就徹底地出來了,清清亮亮的,洗完了澡一樣。母親也把飯做好了,出來叫父親,順便又朝院子外面望望。
先是,母親什么也沒看見;再看,就看見了月亮。
“月亮出來了,好大好圓的月亮。”母親說。
“是哩,好大好圓的月亮。”父親說。
“不知道外面的月亮是不是也這么大這么圓?”
“應該是吧,天氣預報說今兒個全國都是晴天。”
母親就直直地看月亮,想從月亮上看出什么來的樣子。父親也看。
就是在那時候,有了風。風輕輕地,輕得一下子感覺不到它的存在。父親和母親的頭發都飄了飄,也飄得那么輕那么輕。也許風是顧忌著啥,是風不忍心弄起父親和母親的白頭發。其實,母親感覺到那風了,父親也感覺到了。
有風了。似乎是母親說了一句。又似乎是父親說的。
從月亮上刮過來的呢。似乎是父親說了一句,又似乎是母親說的。
風呢,就又讓父親和母親的頭發動了動。月亮呢,就越來越高了。
選自《山西日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