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遍地英雄下夕煙”

毛主席哭了。

那是新中國成立后的第一個夏天。安徽、河南交界連降大雨，淮北地區遭遇百年未有之大洪水。一份電報中講道：“由于水勢兇猛，來不及逃走，或攀登樹上，失足墜水（有在樹上被毒蛇咬死者），或船小浪大，翻船而死者，統計四百八十九人。”看過電報，毛主席流下了眼淚，還在“被毒蛇咬死者”和“統計四百八十九人”兩處畫了橫線。

他是革命與戰爭淬煉的偉大戰士，可短短幾十字讓他潸然淚下，只因其中寫的是人民疾苦。“毛主席始終把人民群眾當朋友，當親人。”湘潭大學毛澤東思想研究中心副主任陳龍說。

鄉親

位于湖南省湘潭市的韶山毛澤東同志紀念館，日日游人如織。11月的一天，記者走進這里，看到人們紛紛在一封信前駐足。信中寫道：“寄上人民幣叁百萬元（舊幣，1萬元相當于新幣1元，此處即300元），為補助日用之費。嗣后有困難，尚可設法幫助。”

這是1954年10月29日，毛主席寫給韶山老鄉郭梓材、劉天民夫婦的回信。毛主席得知他們生活困難后，就用自己的稿費幫助他們度日。“這可不是一筆小數目，毛主席對人民是真愛呀！”紀念館里的一名游客感嘆道。

毛主席與人民群眾的接觸就是從家鄉開始的。

1925年春節期間，時任中央局委員的毛澤東從上海回到韶山，一邊養病，一邊廣泛接觸群眾。

“那年夏天，毛澤東召集楊昭植、彭公達等人在湘潭電燈公司的地下室召開了兩次秘密會議，就是由我父親安排和守門的。”郭梓材的女兒郭治久回憶。當時郭梓材在湘潭電燈公司上班，擔任過采購員、營業員等職務，多次到安源采購煤炭，并在毛澤民處食宿。追隨大哥參加革命的毛澤民此時開辦了安源消費合作社，常帶郭梓材買煤。

“父親覺得，毛澤東是個值得信任的人。所以父親愿意為他把門。他們早年就有接觸，父親比毛澤東小4歲。在父親心目中，毛澤東志向宏大，思路廣闊，見解獨特，有凝聚力。電燈公司也就成了韶山共產黨員活動的中轉站，有時父親還資助經費。”郭治久說。

1927年，毛澤東離開了韶山，直到32年后才回到家鄉。1950年8月，郭梓材給毛主席寫了第一封信，祝賀他經過20多年艱苦卓絕的奮斗，帶領大家締造了一個嶄新的國度。平均地權使廣大農民歡欣鼓舞，湘潭街上有些人回農村分田去了，預計農業生產將較快恢復。而由于連年戰事，湘潭稍大點的工商業倒閉了一些，老百姓的購買力也低，工商業的恢復元氣時間會長一些。湘潭電燈公司也在倒閉之中，尋找新的工作尚無門路，心存惶恐，如果北京的情況好些，想進京爭取工作，希望主席應允。

新中國成立后，不少鄉親父老給毛主席寫信，請求幫忙安排工作。毛主席曾告訴秘書田家英：“凡是要求我為其安排什么工作的，一律謝絕。我這里不介紹、不推薦、不說話、不寫信。”

對于郭梓材的這封信，毛主席回復道：“來信收到，極為欣慰，北京人浮于事，吾兄工作問題，還以就熟悉吾兄情況的友人籌謀解決，較為適宜。愚見如此，當祈斟酌。”行文入情入理，又不失原則。

郭梓材收到信后，不僅沒有埋怨，還感到欣慰。郭治久說：“父親認為，毛主席能夠回信，本身就是一種信任和鼓舞。其實他在信中所說的希望去北京工作，更是想爭取去北京看望主席，以找工作為由投石問路。后來，父親與他人組建了一家豬鬃廠，就是遵照主席的話自謀職業。”

據郭治久梳理，郭梓材夫婦與毛主席書信往來11次，其中毛主席親筆信4封，遺憾的是有一封遺失了；毛主席囑托中央辦公廳復信7封。“在我父親生活困難時，毛主席總能慷慨解囊，先后6次共寄款1700元。當時生活水平不高、月人均生活費不到10元，這是不小的數目。所以對父親而言，毛主席既是領袖，也是重情重義的仁兄。”

“1959年毛主席回韶山時，父母都在湘潭工作生活，當時交通不便，加上父親身體不太好，父母沒能回鄉再見毛主席一面。這是他們最大的遺憾。”郭治久說。

1959年6月25日，毛主席回到魂牽夢繞的故鄉韶山。在鄉親們面前，毛主席滿口家鄉話，態度和藹，平易近人。“他特別關心鄉親們的生產、生活狀況，可是當時的局面有一點尷尬。”中國井岡山干部學院教授、副院長汪建新說，一開始，基層干部、鄉親們說話時，總是吞吞吐吐。聽不到真話，毛主席心里不高興。

6月26日晚，毛主席請鄉親們吃飯。開席后，他逐桌去敬酒。但當他端著酒杯來到時，各個桌上的菜都吃光了。飯后合影的時候，他幾乎一言不發，飯桌上一點不剩的情景揮之不去。當晚，他沒有一點睡意。

兩天里，他接見了群眾3000多人，他的手幾乎被握紅了、握腫了。家鄉人民對他的真情和對好日子的期盼、幾十年革命奮斗的往事一齊涌上心頭。他飽含深情，寫下《七律·到韶山》：“別夢依稀咒逝川，故園三十二年前。紅旗卷起農奴戟，黑手高懸霸主鞭。為有犧牲多壯志，敢教日月換新天。喜看稻菽千重浪，遍地英雄下夕煙。”

“早在1919年7月14日，他就在《〈湘江評論〉創刊宣言》中指出：‘世界什么問題最大？吃飯問題最大。’幾十年過去了，鄉親們的吃飯問題還沒有真正解決好。‘喜看稻菽千重浪’，并不是當時韶山的實情，而是他熱切期盼著能夠看到的前景。透過‘遍地英雄下夕煙’，他憧憬著他心目中的英雄——農民群眾能夠奮發圖強，創造廣大農村新生活。情意綿綿的詩句，充分體現著一代偉人心系民生的憂患意識和為民情懷。”汪建新說。

農民

1945年11月18日，是延安縣川口區農民楊步浩40歲生日。沒想到，毛主席竟給他送來了壽禮。“是一塊大紅綢子，上面寫著‘與人民同壽’5個大字。”楊步浩的孫子、延安革命紀念館廣場辦主任楊寶成告回憶。楊步浩激動得不知說啥好，一個勁地說：“這咋成，這咋成……”

這要從楊步浩為毛主席代耕說起。

20世紀40年代，為了減輕老百姓的負擔，毛主席號召陜甘寧邊區積極開展以農業為中心的大生產運動，他和朱德、周恩來也積極響應號召帶頭參加。“當爺爺知道了這件事，就想，毛主席他們工作那么忙，哪有時間種地交公糧？爺爺覺得自己很能干，渾身有使不完的力氣，就有了為毛主席代耕的想法。”楊寶成說。

得知楊步浩要為自己代耕，毛主席被這位樸實農民的誠心感動。

“等到1943年陰歷五月，我的小麥打下了，我趕著4頭毛驢，馱了一石（500斤）多小麥，來到主席住的地方楊家嶺，送到中央辦公廳。下午，辦公廳同志說，毛主席讓楊步浩同志停到這，天黑了要詳細談。我說，我替主席代耕，我還想見毛主席。天黑了，主席老人家的警衛員來傳我，我幸福地見到了毛主席他老人家。”楊步浩回憶道。

“楊步浩同志，請坐請坐！”楊步浩落座后，毛主席又問他：“楊步浩同志，你為什么替我代耕？”

“主席，我原來是橫山縣（今屬榆林市）人，8歲上死了母親，10歲上替地主當小長工，1929年餓死我父親和小娃，舊社會實在可憎極了。1935年11月間，您老人家給我分地、分羊、分窯洞，窮人翻了身。今年我到南泥灣慰勞軍隊，聽說您老人家還有任務，我就替您老人家完成。”楊步浩答道。

“好，好，好！談得我心里高興，真是無產階級鬧革命。”

毛主席在1943年的一次講話中曾經說過：“‘三個臭皮匠，合成一個諸葛亮’，這就是說，群眾有偉大的創造力。”他在其他場合又說道：“要在人民群眾那里學得知識，制定政策，然后再去教育人民群眾。所以要當先生，就得先當學生，沒有一個教師不是先當過學生的。”“沒有滿腔的熱忱，沒有眼睛向下的決心，沒有求知的渴望，沒有放下臭架子、甘當小學生的精神，是一定不能做，也一定做不好的。”

這次，毛主席就當起了楊步浩的“學生”，問道：“你的麥為啥種得這樣好？”

“頭伏翻地一碗水，二伏翻地半碗水，三伏翻地碗底水，立秋翻地沒有水，白露時節就種麥。”楊步浩的意思是說，麥要種得好，就得不誤農時。

“爺爺覺得，毛主席來了，他才是個人了，才有人權了。所以他特別感激毛主席，寧肯趕著毛驢走三四十里地，也要去楊家嶺為毛主席交公糧。”楊寶成說。

早在1936年，楊步浩就加入了共產黨，生產活動更有勁了。他認為，一人好不算好，全村、全鄉、全縣乃至全邊區農民都好起來，才能更好地支援抗戰。他年年多打糧食，多交公糧，打井抗旱、掃盲識字、安置難民等工作，他樣樣走在前面，使川口區六鄉成了遠近聞名的模范鄉。正因此，毛主席為他的40歲生日送上了賀禮。

之后，楊步浩琢磨著，要為毛主席送一塊匾。1946年正月十五，他和川口區六鄉秧歌隊一起朝毛主席住處走去，一路吹吹打打，匾上的“人民救星”4個金色大字吸引了滿街的群眾。到了之后，毛主席出來迎接，楊步浩獻匾。

“毛主席是我們的大救星，我們川口區六鄉人民祝福毛主席身體健康！”楊步浩說。

在熱烈的掌聲中，毛主席說：“延安縣川口區六鄉的520戶、2400多人口，經常和我們中央政府來來往往，像親戚一樣。今天又送來金字匾，對中央這樣的親切，謝謝六鄉的全體人民。祝六鄉人民今年奪取個大豐收。”接著，秧歌隊表演了“兄妹開荒”“豐衣足食”等節目。

楊步浩的代耕，一直持續到1947年。那年，毛主席和黨中央離開了延安。如今，楊步浩向毛主席獻金字匾的故事，被改編成情景劇，不時在延安革命紀念館旁邊的王家坪革命舊址演出。

楊寶成介紹，爺爺當年開荒種地用的那把镢頭他們收藏至今。“爺爺一直跟我父親他們講，我父親后來也一直跟我們講：‘吃水不忘挖井人，幸福不忘共產黨。’我們家的人一直都記著這句話，這也成了我們家的家訓。我要把爺爺的故事、毛主席的故事講下去。”

（來源/《毛澤東，踏遍青山人未老——紀念毛澤東同志誕辰130周年》，田亮/文，《環球人物》2023年第2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