閆 靜 章偉婷 李雪婷
(1.山東大學歷史文化學院 濟南 250100;2.武漢大學信息管理學院 武漢 430072)
興盛于20世紀八九十年代的后現代主義社會思潮,在三十余年的發展中表現出了強烈的反現代性特征。這股思潮衍生出的后現代社會觀在政治領域的表現之一是“社區和網絡化”,在經濟領域的表現之一是“適當的技術和社區合作社”,在文化領域的表現之一是“一種新的根基隱喻”。[1]這就意味著“參與性”在后現代語境下變得日益重要,也更有生機。多主體、多層次的“參與式”逐漸代替了“官僚式”“等級式”的治理模式,尤其是在信息社會,去中心主義和主流祛魅使得那些閉塞之地和邊緣群體也被納入了社會的主流。后殖民作為后現代思潮的重要表征,其遺傳并鐫刻著后現代主義的鮮明特征,強調在多元主體的參與中、通過殖民批判話語,最終走向反殖民甚至是戰勝殖民。在后殖民語境中,不同主體、尤其是邊緣群體,亟需一種內在的價值觀和精神信仰、以及外在的社會實踐與外部象征凝聚在一起,從而構建一種獨特的身份認同。檔案作為原始記錄載體,通過把現在與過去甚至未來關聯起來,把過去的偉大傳統延伸到現在的文化實踐中來,使群體獲得了情感上的堅實依托。于此,檔案可被視為建構認同的渠道和媒介方式之一,對認同的影響更加廣泛、深入而持久。本文正是基于后現代主義對“參與性”的強調,從后殖民少數族裔的認同建構與檔案實踐出發,探析檔案是如何作為少數族裔認同建構的工具,以及檔案實踐是如何在少數族裔社群中得以快速發展的,以期化解后殖民下日益興盛但卻隱于無形的文化控制浪潮。
“后殖民”這一概念作為一個舶來詞匯,當從Post-colonial 翻譯而來時,即表示“殖民之后”,是一個時間的概念,意指宗主國和原殖民地遷移與融入、壓迫與被壓迫、控制與被控制的狀態,以及由這種狀態引發的或抽象或具體的全球狀況與精神指向。而從Postcolonial 翻譯而來時,“后殖民”則成為一個融貫的整體性概念,更像是一種殖民批判話語的表述方式,蘊含著反殖民的傾向,正如羅伯特·揚在《后殖民主義——歷史的導引》一書中所言:“后殖民所標示的不是殖民,而是戰勝殖民”[2]。此外,除了宗主國和原殖民地這種異國、異族的外部殖民關系外,后殖民在后現代語境下又衍生出了一種“內部殖民”的關系,即一個國家、民族、共同體內部的強勢群體壓制弱勢群體、多數族裔壓制少數族裔的狀態,這種狀態是傳統意義上外部殖民的內化。被“內部殖民”的主體亟需一種話語表達機制來呈現他們的“庶民”身份和處境。由此,在后殖民語境下,“少數族話語”[3]和身份認同的關系變得無比密切。由“后殖民”延展而來的后殖民理論和后現代理論中的消解中心與權威、倡導多元文化的潮流相呼應,將多種文化政治理論和批評方法相結合,旨在糾正純文本形式的研究偏頗,掀開更廣闊的文化視域。[4]
無論是指代外部殖民還是內部殖民,后殖民主義的思想根源可追溯到解構主義理論對邏各斯中心主義的消除、對二元對立等級制度的摧毀,對“差異”的關注及對“多元化”與“異質性”的提倡。[5]后殖民主義自誕生起就與多元文化密不可分。這種對多元文化理論的關注轉化為宗主國與殖民地之間、不同種族與民族之間、不同國家話語之間、不同權力主體之間的實踐問題,這些實踐問題不同于殖民主義在軍事、政治與經濟領域的聚焦,而是更多地體現在對知識、文化與語言的控制,這也是后殖民主義與殖民主義之間最大的區別之一。后殖民主義對“多元”的強調與“不穩定的”“流動的”解構主義所稱之為“不可能的”身份認同高度契合。無論是法農的民族文化理論,還是賽義德的東方主義學說,抑或是霍米·巴巴的第三世界文化理論,都不約而同地通過對多元文化與語境的探討,揭示文化身份和權力的內蘊與歷史走向。由此,后殖民主義與身份認同之間達到了最大程度的通約。后殖民理論中關注的東西方分化問題、文化霸權問題、語言殖民問題,甚至是更加中性的跨文化交流問題、文化認同與歷史記憶問題等,都烙印有“主體文化身份認同”及“身份認同闡釋焦慮”的話語痕跡。
自20世紀八十年代起,為契合后現代主義對社群的關注,后殖民研究衍生出了更多的文化意義,這就包括后殖民少數族裔的文化認同問題。在后殖民研究和族群研究等領域中,認同一直是精神分析批評、后結構主義批評和文化唯物主義批評論證的焦點問題。[6]無論是外部殖民還是內部殖民,都無法忽略少數族裔的生存問題,他們可以是一個國家、一個地區、一個種族、一個性別群體,甚至是一個被冠以特殊稱謂的群體。但無論這個“被殖民者”是誰,他們都是以少數人的姿態對抗著社會權力上游的壓制甚至是奴役。由此,發出聲音、彰顯身份、構建認同成為了他們爭取權力和權益的重要手段,而這些手段在后殖民的時代背景下發展出多樣化的實踐形式。
按照美國社會學家曼紐爾·卡斯特的認同劃分維度,后殖民少數族裔的認同構建更多的是一種“抗拒性認同”建構。卡斯特在《認同的力量》一書中認為社會權力關系是影響認同的重要因素之一,并從普遍性權力關系角度將認同劃分為“合法性認同”“抗拒性認同”和“規劃性認同”三種類型。其中合法性認同產生于“由社會的互配性制度所引入,以拓展及合理化它們對社會行動者的支配”;抗拒性認同則是“由那些在支配的邏輯下被貶低或污蔑的行動者所擁有的”認同,這些行動者“筑起了抵抗的戰壕,并在不同于或相反于既有社會體制的原則基礎上生存下來”;而規劃性認同是指“當社會行動者基于不管什么樣的能到手的文化材料,而建構一種新的、認同重新界定其他社會地位并因此尋求全面社會轉型的認同”。[7]在這三種認同建構形式和來源中,抗拒性認同被視為社會中最重要的一種認同建構,“它往往以歷史、地理或生物學所清楚界定的、很容易就能分辨出抗拒邊界的認同為基礎,建構出集體的、抗拒那些不如此就無法承受的壓迫力量的認同”[8]。在這種抗拒性認同建構的導向下,少數族裔將其自身的歷史、地理或生物學特征整合、濃縮成其特有的文化資源。這些文化資源通過各種形式和媒介傳遞給“主流社會”和“主流人群”,從而為少數族裔在后殖民時代贏得一席之地,以期擺脫邊緣地位和受殖民的境地。而在這些實踐活動中,社群檔案實踐以如火如荼的方式席卷全球,成為被殖民者“抗拒性認同”建構的生動注腳。
少數族裔的社群檔案實踐萌芽于19世紀末、20世紀初社群主義學說的興起。但直到20世紀五六十年代,弱勢群體反抗壓迫和爭取權利運動在西方社會才初顯規模,和解、自由、平等成為時代新思潮,也成為西方政治和文化的鮮明特征。20世紀八十年代,在以約翰·羅爾斯等學者發起和參與的新自由主義論戰中,社群主義得到新發展,再次走入大眾視野。20世紀九十年代,社群主義深入社會生活各個領域,成為各界廣泛討論的話題。進入21世紀,互聯網的高速發展使得社群突破地理空間的限制,網絡虛擬形態的社群應運而生。虛擬社群這一概念的出現,使得分布于世界各地,在信仰、性取向、族裔等方面具有共同特征、擁有相同利益訴求的人們以最高效的方式聯結在一起,表達自我、爭取社會其他群體的認同、維護自身的合法權益。于此,傳統社群的定義得到突破,社群的范圍前所未有的擴大,社群的虛擬形態開始逐漸取代實體形態。
社群檔案是社群和社群主義發展到一定階段的產物。從20世紀六十年代開始,社會新思潮、政治運動、信息技術和社交網絡的飛速發展使得人們逐步意識到主流機構敘事中存在的空白和偏見,[9]為了掌握對自身歷史的記錄權與保管權,社群檔案這一媒介形態以社會運動的形式開始進入人們的視野。20世紀七十至八十年代,西方國家開展的地方歷史與社群歷史項目直接推動了社群檔案的興起。這一時期歷史工作室運動在西方國家蓬勃開展,迅速推動了底層歷史、社會歷史、日常生活史、普通公民歷史研究的發展。隨著口述歷史、公民歷史項目的逐步完善,檔案學者也開始加入社群歷史研究行列,關注弱勢群體的歷史敘事,思考如何使檔案工作實踐滿足建構社群歷史的需要。[10]在1996年第十三屆國際檔案大會上,特里·庫克在回應社會趨勢對檔案理論的影響時,直接把“社群”納入檔案學的第四個發展范式。但由于對社群的理解眾說紛紜,檔案界對社群檔案的定義也多種多樣。安德魯·弗林為社群檔案下的定義是:主要由某個特定社群中成員收集起來的材料集合,從而實現社群成員一定程度的控制權,它們或完全獨立于主流文化遺產機構,或者接受來自這些機構某種形式的支持。[11]該定義將社群檔案與地方權威機構或政府機構的館藏相區分。蘇·麥凱米什將社群檔案定義為社群中成員或組織在多層次的合作、互動中產生的各種形式的文件的集合。[12]上述兩種定義異曲同工地強調社群成員能夠實現對自身產生材料的控制,并能夠按照自主意愿參與記錄和分享,同時也不排除與其他機構進行合作的可能性,以期為更廣泛、更包容的社群檔案活動提供開展空間。筆者認為,既然社群與身份認同暗合著某種意涵的深切關聯,社群檔案則可視為身份特征及自我認知一致的群體在參與社會活動過程中形成的材料集合。但相較于講述人(社群共同體或社群內的個體)的身份,社群檔案更關注的是講述的內容,其更像是對傳統檔案從新角度出發的擴展補充,而不是簡單的下位類屬。社群檔案為那些通常聞所未聞的人發聲,闡明其生活遠不止一些冰冷的統計數據,從而揭示官方記錄中鮮少提及的社群生活經歷,揭示傳統資源無法構建的鮮活個體經驗,為我們提供“深描”書寫歷史的方法,更好地反映出個人身份的多重性和歷史的復雜性。[13]當互聯網使不同地區的人們突破地理位置的局限而聚集在虛擬環境中,當一定群體的人們感到自己正在失去身份、被邊緣化和被忽視的意愿變得日益強烈,社群檔案項目即獲得了良好的內外部發展條件。
少數族裔的社群檔案實踐在社群主義學說和社群檔案項目的興盛中逐漸發展,并伴隨著激烈的階級沖突與尖銳的種族矛盾而不斷壯大。在西方語境下,社群通常指的是人口較少的少數族裔群體,他們因人口占比低而在本族文化書寫、歷史留存等問題上處于不利地位,成為與主流敘事群體相對的弱勢敘事群體。因此,少數族裔社群建檔成為社群檔案實踐中長盛不衰的重要議題。由于人口基數較少,少數族裔個人和群體的檔案痕跡在正式的官方檔案中較為稀缺,雖然他們在與政府、企業或司法部門互動中會產生相應的檔案,但是這些信息痕跡通常是一維的,官方檔案常常將社群中鮮活的個體信息簡化為一串統計數字,并以一種有問題的職業形態、僵化的種族或者信仰面貌出現,其中蘊藏的社群復雜性被極大程度地減少或忽視。[14]但少數族裔社群建檔能更加全面立體地代表整個社群乃至社會的多樣性,成為推進檔案民主化進程的關鍵部分,有助于將政治民主化和文化豐富性引入國家遺產,使檔案成為講述所有人、并對所有人講述的歷史。由此,少數族裔社群建檔能夠成為米歇爾·卡斯威爾口中所謂的“抗擊歷史邊緣化群體象征性毀滅的重要工具”[15],為少數族裔社群爭取應有的權益與地位。
目前,少數族裔的社群檔案實踐既可以是少數族裔社群自發組織的,也可以是檔案館主導或參與的。前者如美籍猶太人歷史協會(簡稱AJHS)自發組織的歷史材料收集出版活動。早期美國移民群體為應對種族和文化差異,通過建立組織、出版刊物以提升本族群在美國的地位,其中,于1892年成立的AJHS是眾多組織中的典型代表。AJHS 創始之初的目的就是真實、完整地記錄并呈現美籍猶太人的歷史。因此,AJHS 的工作主要圍繞相關檔案材料的收集、鑒定、保管、編輯和出版等各項活動展開,借助檔案出版物為美籍猶太人社群塑造一個具有凝聚力并且積極正面的形象。[16]AJHS 將檔案作為建構美籍猶太人身份的工具,通過篩選相關檔案資料,編輯并出版專題檔案出版物,為美籍猶太人身份的合法性與權威性提供有力證明。例如發起全國范圍內的調查,收集并整理參加美國戰爭的猶太人的名字,翻譯1850年前埋葬在美國公墓中的猶太人的姓名,以提升美籍猶太人群體對自身的認同感和對美國的歸屬感,增強美國主流社會對美籍猶太人的認可,消除偏見和歧視,打造一個完整的、積極的美式猶太人身份。后者如1981年于倫敦布里克斯頓創立的黑人文化檔案館(簡稱BCA)。BCA 致力于記錄、收集和傳播非洲和加勒比社群在英國的歷史和現狀,以抵抗英國主流社會中那些被邊緣化的黑人群體因材料缺失而引起的疏離感和挫敗感。BCA 的聯合創始人萊恩·加里森在談及創立初衷時說到:“我們需要有自己的檔案館,在那里可以匯集現在已經分散和被推到歐洲歷史邊緣的、屬于我們過去的重要活動和取得的成就;在那里,可以從我們的角度重新詮釋現在具有消極意義的材料,使其成為推動解放的積極因素。”[17]與傳統檔案館不同,BCA 的館藏源于多年來積累的社群檔案,即使其現已轉變為符合國際質量標準的專業檔案館,但它仍然扎根于創造它的社群。BCA 的社群建檔填補了英國歷史上屬于非裔黑人的空白,代表著更具包容性、開放性的歷史。此外,傳統的檔案館也開始啟動并策劃一系列社群檔案項目,以期主導或參與方興未艾的社群建檔實踐。如巴西坎皮納斯州立大學的埃德加·魯恩洛斯檔案館依據館藏檔案發起的一個反種族主義項目。該項目把檔案設想為反種族主義的有力武器,將圣保羅州黑人社會組織的文件資料收藏進館,并將參與式模式引入該項目的檔案實踐之中。黑人檔案進館不僅能以檔案記錄的方式提升黑人群體在國家歷史和未來中的作用和地位,而且能讓人們看到檔案機構在全球反種族主義中的切實作為。該項目的一個亮點就是將黑人組織的檔案捐贈者納入檔案機構在這類檔案的決策流程之中,他們在檔案機構此類檔案實踐中的參與,將為這些檔案的著錄標引提供更多的背景信息,從而使得這些檔案被更多人看到,使得檔案中黑人組織的聲音被更多人聆聽。[18]
少數族裔的檔案實踐除了社群建檔外,還包括少數族裔個體在檔案中的認同話語表達。2019年6月英國倫敦誕生的“過去和現在的種族主義”項目對種族主義相關議題的關注,讓我們看到了檔案在種族主義敘事中的力量。英國國家檔案館的區域社區合作經理伊克巴爾·辛格在參與這個項目的宣講中,發現英國國家檔案館館藏中有一封黑人水手詹姆斯·吉萊斯皮寫給牙買加時任首相戴維·勞合·喬治的信,該信件描述了其與白人妻子的炸魚薯條店是如何在1919年的英國種族主義暴動中被白人抗議者襲擊的,在種族關系緊張的暴力沖突中,他渴望與妻兒回到牙買加,但由于種種原因受到阻撓。回不去的故鄉與留不下的他鄉使他陷入兩難處境,為此他寫信給內務部,希望自己的聲音和訴求能被聽到。這份檔案中所反映的吉萊斯皮的遭遇并非個例,盡管一戰之前的英國已經是一個多種族國家,但在1919年種族騷亂后,黑人社群才開始被看見和重視,但這種看見和重視卻是帶有敵意的,他們不被認同、不被接受,他們成了“偷走白人工作和住房的人”,成了“不受歡迎的異類”。[19]吉萊斯皮的信件與其說是他對自身境遇的陳述,不如說是作為一個無辜者的形象宣泄著他對自身在種族暴亂中所遭受的不公平待遇的抗爭,這種無聲的抗爭通過檔案記錄了下來。少數族裔個體在檔案中的認同話語表達,不僅講述了個體的故事和遭遇,也引發了共同體內具有相似經歷的人的共鳴,成為促成相互之間理解的重要敘事媒介。
“后殖民話語”是殖民者的語言和文化對殖民地文化和語言進行的撒播和滲透,這使得被殖民地的土著不得不以殖民者的話語方式來確認自我“身份”,而在自己的“黑皮膚”上帶上“白面具”。于是在一種扭曲的文化氛圍中,完成了心理、精神和現實世界的被殖民。從而,使壓迫者與被壓迫者之間的對立關系,轉化為文化的滲透與認同關系。[20]由此,后殖民下的少數族裔尋求身份認同的過程,并非一個渲染沖突、鼓吹對立、非此即彼的過程,而是一個倡導多元、保留差異的過程,他們建構的“抗拒性認同”抗拒的是多數群體妄圖掩蓋差異、甚至是抹平差異的文化霸權。少數族裔的社群檔案實踐作為“處于中心之外”那些“非主流”群體文化權力運作的實踐方式,將他們自身的歷史與特有的文化習俗進行檔案化管理,從而為自我族裔的存在和延續提供文本的證明,這也是社群檔案的內在價值,即檔案是族裔內部身份呈現和延續性認同的明證;對外而言,社群檔案也是少數族裔實現與“異質文化”進行文化碰撞和文化溝通的載體和媒介,這些檔案的留存并非企圖讓原本的弱勢文化變成一個新的強勢文化,或是讓弱勢文化躋身于強勢文化之中,而是希望借由檔案這一載體實現相互之間的對話、商討甚至是和解,利用多彩的檔案達到文化權力的均衡,以致更進一步實現文化權力的認同。
身份認同的最終歸屬有兩個走向:一是走向團結,二是走向承認。認同不僅是歷史地追溯過去,也是具有現實關懷地關涉現在、指向未來,它既是一個靜態的過程,也是一個動態的過程。團結賦予社群內在的凝聚力與外在的社會認同感。社群的內在凝聚力是社群內部所有成員對社群整體的支持,社群的外在社會認同感是社群希冀獲取外部社會對該社群的肯定。少數族裔的社群檔案實踐通過檔案這一載體留存其自身獨特的歷史,就是希望將社群共同的經歷與信仰物化為可以流傳的檔案,以便社群內部成員的自我審視,并加深社群外部成員對我群的理解。承認即自我的認同與他者的承認。實現自我認同是身份認同的重要目的之一,而他者的承認從另一方面凸顯了自我認同的結果。少數族裔的社群檔案實踐在引領社群成員走向團結的過程中勢必會增強社群的自我認同,并在檔案的宣傳與自我彰顯中引導他者對我群的承認。綜合觀之,通過少數族裔社群檔案實踐,少數族裔社群主動向內謀求團結,積極向外尋求認同,為少數族裔在政治、經濟、文化等社會生活各個方面爭取平等的待遇,為最終走向“承認的政治”[21]奠定初步基礎。
德國社會學家烏爾里希·貝克基于西方社會“人的解放”運動,在論證自反性現代化理論時提出了個體化理論,即越來越多的人不希望再被“他人所決定”,取而代之的是“自己決定自己的命運”。[22]吉登斯也提倡“去傳統化”,即個體逐漸從諸如家庭、等級和血緣等社會框架的約束中脫離出來,從而達到階級、社會地位、性別角色和家庭等范疇的弱化甚至解體。[23]以上觀點折射在后現代語境下,逐漸演化為“進取的自我”和“欲望的自我”,[24]二者也成為了個體化理論的另一種呈現方式。如女性主義和后殖民主義對權力的爭取以實現自我價值,以及人性化和自由化倡導者對私人生活中的情感和欲望更加重視。講述社群歷史、現在乃至未來的社群檔案是記錄、存儲和挖掘社群遺產的“草根活動”。既然是“草根活動”,其根本動力和最終目標應該來自于社群成員本身,社群成員的參與感和自我表達在其中發揮著重要作用。少數族裔在社群檔案實踐中可以摒棄主流檔案實踐觀的固有沉疴,更加從容自主地決定檔案材料的選用,通過檔案留存自決選擇所要塑造的自我形象,以及通過何種方式向社會傳達這種“自塑”而非“他塑”的形象。在這層含義上,檔案不僅是記錄其生活、歷史的載體,也是其展示自我、發現自我的媒介。
通常情況下,少數族裔社群中,社群成員的主體自由意志長期受主流社會的壓制,導致少數族裔社群內部的文化、信息與外界形成阻隔,呈現閉環形態。由此,少數族裔社群主體具有謀求平等表達與被傾聽的強烈訴求,這種訴求通過社群檔案實踐得以實現。在少數族裔社群檔案實踐中,少數族裔自身是重要且不可或缺的主體力量。究其原因,少數族裔是自身故事最好的敘述者,第三方的轉述或代述都難以避免在一定程度上存在不公正、不真實、不客觀、難共情的弊端。但通過檔案進行敘事同樣需要一定的理論、策略、技術與方法,而被邊緣化的少數族裔社群在保管自身歷史時往往缺乏檔案專業知識,這就需要根據當地少數族裔社群的需求,探索出合適的檔案教育方式,以增強少數族裔社群自發建檔的意愿,提高其在身份建構上的能力。
盡管少數族裔社群是社群建檔的主體力量,但社群檔案不論是在材料來源還是在項目影響上都不僅限于社群本身,還輻射至社會中的其他機構和組織。由此,少數族裔社群檔案實踐主體也不應僅局限于少數族裔本身,而需要廣泛聯合其他主體,如當地檔案館等文化機構。檔案館在參與少數族裔社群檔案實踐中的作用主要體現在提供豐富的檔案材料以及業務流程上的專業指導兩個方面。就提供豐富的檔案材料而言,目前少數族裔檔案敘事中的最大矛盾在于社群普遍認識到少數族裔檔案在講述當地和社群故事中的重要性,以及由于缺乏少數族裔相關檔案材料而造成的講述困難,這就需要當地檔案館主動承擔起發掘、開發、收集少數族裔檔案材料的任務。就提供業務流程上的專業指導而言,檔案館擁有較為成熟的實踐平臺以及一整套系統化的檔案工作流程,能夠為少數族裔社群檔案實踐提供規范的檔案流程指導,高效科學地推動社群建檔實踐的開展。于此,促進少數族裔社群和當地檔案館間建立平等互利的伙伴關系,推動主流檔案館與少數族裔社群檔案實踐合作或將后者作為其職能外延的一部分,也是目前少數族裔社群檔案實踐普遍采取的形式。
數字化技術的發展和應用極大地便利了虛擬社群的形成,社群借助在線虛擬環境,按照地理位置信息和身份特征組成虛擬社群,進一步推動了社群成員間的信息資源共享。在眾多數字化技術中,數字人文將數字技術與人文底蘊有機融合,通過深度挖掘少數族裔歷史,成為少數族裔社群檔案實踐的重要途徑之一。一則,數字人文憑借通達的互聯網絡連接,能夠迅速擴大少數族裔社群檔案項目的傳播范圍,讓更多人了解少數族裔社群在歷史發展中的獨特歷程與當下的生活現狀。二則,數字人文利用可視化手段,靈活生動地呈現少數族裔社群檔案的編研成果,運用多媒體技術營造特定的氛圍,全面深入地敘述少數族裔的歷史故事,從而有效地喚起人們對那段時光、那個特定歷史背景下少數族裔發展歷程的理解和認識。這種呈現方式不僅加強了少數族裔群體對自身的理解和認同,還極大地推動了全社會走向社區范式,在“社會生活的基層”“直接認識到在某一特殊環境下一個種族所獨有的一些思想和情感方式”,[25]從而接受少數族裔社群并形成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