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娟
自2012年開始,楊平和她的團隊翻山越嶺,走過一個又一個村莊,打撈那些被遺忘的壁畫,搶救性地拍攝了20多萬幅高清照片(其中壁畫400多處)。她選擇自己參與拍攝的20多處鄉村壁畫,成書《高堂粉墻燭下見——中國山西鄉村古壁畫探幽》出版。副題引題題一題二
故鄉是一座寶庫
楊平回望故鄉,是在離開故鄉多年后。她生在山西晉城沁水縣一個古村落,18歲離家,讀書、工作。很長一段時間,她關于家鄉的記憶都停留在曾經經歷過的貧窮?!敖洑v的似乎都是不愉快,把村子里的單純、美好、和善、淳樸都一概掩蓋了下去,似乎它真的沒有值得夸耀的地方。”楊平回憶說。那些日子,她雖然沒有刻意與家鄉保持距離,但也沒有用心親近它。
轉折發生在2002年的冬天。臨近春節,父母忙著備年貨,有天深夜燒柴取暖時,一時疏忽一氧化碳中毒,雙雙離世。她一下子蒙了。沒有了父母的感情支撐,她失去了與村子、與家鄉最親密的聯系,內心開始恐懼,“恐懼自己像一個斷線的風箏飄搖不定,失去根基和對這份鄉土的依戀”。
于是,楊平心里也有了一個念頭,要做些什么回報父親的期待。2003年清明節,給父母掃完墓,她來到晉城,打了個車把整座城跑了個遍,發現自己對故鄉如此陌生。她決定重新認識故鄉,“其實是給自己找一個回去、回望的理由,再不回望,自己和故鄉之間就斷了”。
此后,楊平開始了自己的考察山西古跡之旅。她從晉城開始,用3年時間走訪陵川、高平、澤州、沁水、陽城等地,探查山水與人文古跡,寫下《人文晉城》。之后,她將目光放在上黨地區的古廟、古戲樓和戲臺上,研究上黨梆子的發展歷程,寫下《曾經的優雅與輝煌》。再后來,她出走塞外,穿過雁門關、寧武關、偏頭關,完成《仰望三關》。“走得越多,扎得越深,如同打開了一座寶庫?!睏钇秸f。一路走下來,從古鎮、古村落到古廟,她穿過一道道門,越走越往里,越走越深,最終來到了古壁畫面前。
充滿生活氣息的古壁畫
山西以存量豐富的古建筑、古村落而聞名。2012年以來,住房城鄉建設部會同有關部門分6批將8155個村落列入中國傳統村落保護名錄,山西就有619個。在這些傳統村落里,廟宇、戲臺數不勝數,壁畫也少不了??脊沤缌餍羞@樣一句俗語:“世界壁畫看中國,中國壁畫看山西。”
“山西保存有大量的古壁畫,其中分量最重、數量最多的是寺觀壁畫。唐代以后,佛教和道教發展漸趨鼎盛,寺觀廣泛興建,壁畫繪制也變得十分普遍?!睏钇秸f。在多年的行走中,她發現人們看到和關注得比較多的是那些名寺名觀的壁畫,古村落里的壁畫卻被忽略了,“幾乎每個古村都有廟,廟里大部分也會有壁畫,但很少有人關注和研究。我那時就想對此作系統性的文化梳理”。
2012年,楊平開始將目光轉向那些遺落在鄉村的古壁畫上。她當時已在杭州定居多年,事業有成,只能利用閑余時間去鄉村考察和拍攝。因地理環境復雜,交通不便,尋訪工作格外艱難。有時村子路況太差,只能租農用三輪車前往。有時到了拍攝地,當地人不讓拍。印象最深的是尋找常家埔。當時,楊平和攝影助理前往,被導航帶到了一片土豆地,又遭逢天氣突變,下起傾盆大雨。楊平想到此前在岱岳廟遇到的看門人李大伯,便去求助。第二日,雨過天晴,李大伯領著他們走山路?!吧铰菲閸?,我在最后面,拼命追趕著。”楊平說。一個小時后,他們走上了山梁,卻被告知走過了,又返回重走,繼續爬山坡,走了三四里路,才到達目的地。
也時常有意外發現。2013年秋,楊平去山西朔州拍攝,原本是尋找賈莊鎮南曹村,到了岔路口,不知往哪兒走,便找人問路,一位婦女抬手一指說:“過了北曹就是。”他們便臨時起意,繞進了北曹村。北曹村有一座龍王廟,院子里長滿了一人高的荒草,東、南房殿宇已坍塌,殿內卻是另外一番景象,有三壁完好的清代壁畫,《龍王出宮行雨圖》《龍王歸宮圖》等都還在,畫中的龍王等人物以及配合龍王布雨的海中生靈都繪得活靈活現。
10多年間,楊平耗資數百萬元,和團隊共走訪了800多處古跡,拍攝了400多處壁畫。在代縣趙村趙武靈王廟塌陷了一半的大殿內,她發現一面墻上畫著趙武靈王的生平故事,墻面斑駁,但故事生動,人物表情惟妙惟肖;在洪洞縣韓侯村東岳廟,她發現了元代描繪東岳大帝巡幸的壁畫,有后宮備供圖,也有迎帝圖等;在諸龍寺《龍王回宮圖》底部,她發現了一些充滿生活氣息的畫面,有村民打場,有村民酬神,一位婦女扎著頭巾、拿著長煙管抽旱煙……“從壁畫中可以看到當時人們的信仰和追求,龍王廟是祈求降雨和豐收,圣母廟是祈求子女繁多,關帝廟則是教育大家要忠孝仁義……但與那些傳統的仙佛壁畫、宮廷壁畫不同,鄉村古壁畫還能看到有關這個村乃至附近一帶普通民眾彼時的生活場景、流行風尚、生活習俗、經濟狀況等?!睏钇秸f,這些壁畫更多展示的是一個時代的文化記憶,代表著古人對美好生活的追求和向往,可以為壁畫專家、民俗專家、社會學家等作研究提供很好的實物證據。
“我的憂慮你不知”
眼前的楊平,瘦瘦弱弱,說話條理清晰。她愛美、愛時尚,“每天都要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的”。但到了壁畫面前工作起來,她又是另外一番模樣。山路難走,車子開不進去,她背著沉重的相機,走山路、走泥濘小道;在拍攝現場,她舉著相機,或匍匐在地,或爬高登梯,一拍就是幾個小時,顧不上吃喝。有一次,剛拍了一半,一個村民過來阻止,她從梯子上下來,跟人大吵了一架。也有溫暖時刻:晉城犁川請他們吃包子的大嫂,忻州新廣武城給他們烤紅薯的大爺,還有深山中為他們做炸糕的大姐……“這種親如家人的招呼、款待,總是讓我忘記奔波的疲累,也讓我一次次從杭州回望這里。”
楊平起初也未料到這場尋訪工程如此巨大、如此艱難。過去10年,他們一直在整理拍攝素材,為省錢不舍得買服務器,結果磁盤壞掉了,好在有原始備份,又重新來一遍。因耗資巨大,她辭掉家中保姆、司機,靠給人做文化項目貼補費用,“既然做了,就要把這件事完整地做下去”。
“您覺得做這件事的價值和意義是什么?”記者問?!白铋_始,我抱著宣傳文化、推動文物保護的心態。后來,走得深了,思考得多了,我想通過鏡頭記錄下壁畫和古跡,為研究提供證據。再往遠了說,就是傳統文化對我們當下人的滋養,不知過去,怎知現在和未來。”楊平說。
這些年來,她一直在行走、考察,系統梳理山西古跡、壁畫、彩塑、文物等,漸漸在圈內有了名氣。有人稱她“山西徐霞客”,也有人稱她“當代林徽因”,她都一笑了之。她不在意別人的看法,但有自己的憂慮。
一開始寫完書,楊平將名字取為“我的憂慮你不知”。“尋訪壁畫,我看到的不僅僅是壁畫、壁畫藝術、壁畫里的信息,還有壁畫背后當下的鄉村狀況。一是當地人對傳統文化的認知缺失;二是鄉村人少了、空了,很多人離開了這片土地。”楊平說。她曾經探訪太行山深處的溝底村,有10多座房子,有觀音廟,但一片靜寂,沒有人家。
(摘自《環球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