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卓

杜爾迦節期間,人們在街頭供奉杜爾迦女神像。杜爾迦,又名難近母,在神話中,是一位戰勝惡魔、維護和平的女神,有很多變身,她的坐騎有時是獅子。
20世紀80年代末某日,日后的諾貝爾文學獎獲得者奈保爾走進了孟買希瓦吉公園附近的一間地下室。在這座“東方芝加哥”,他約見了一個孟買黑幫組織,并希望借此為文學創作提供更多靈感。當黑幫團伙對著奈保爾侃侃而談時,四周散落著各種各樣的槍支和其他武器,一位手纏紗布的年輕人講述著他們從街頭血戰到漫步英國攝政街的奇幻經歷。聽罷,奈保爾向隨行的記者問道:“他們是否在吹牛?”那位土生土長的印度記者回答道:“他們比其所言還要致命。”
今天,觀眾只需打開各大流媒體平臺,便能一睹印度黑幫的陳年往事及其當下的生存現狀。近年來,以《警網:比哈爾邦篇》《羅波那》《征服》為首的熱門黑幫影視劇層出不窮。與此同時,越來越多的劇情片也熱衷于植入大量黑幫元素。它們的故事背景早已不只局限于孟買等大都市,而是逐漸深入到印度農村,聚焦來自社會底層的黑幫角色。自2020年起,這一趨勢推動印度黑幫影視劇迎來新浪潮。
印度影視劇中的黑幫勢力不像經典英劇《浴血黑幫》中謝爾比家族那樣活得精致優雅,印度影視劇中的黑幫老大往往喜歡一邊喝甜膩的奶茶,一邊聽經典印度情歌。而黑幫小弟則經常三兩成群騎著摩托,在鄉村土路上一路狂飆。如果說,寶萊塢歌舞劇向我們展現了印式浪漫,那么印度黑幫片則呈現出其獨特的暴力美學。其中,暴力影像不僅呈現血肉橫飛的肢體暴力,也包含諸多印度宗教、文化、社群符號。當這些符號附加于主人公身上時,就使其暴力行徑多了一層“宿命感”。因此,在帶給人感官沖擊的同時,黑幫影視劇所折射出的印度的政治和社會沖突也不時敲打著每一個觀眾的心靈。

當地時間2022年12月6日,印度孟買,婦女兒童排隊領取為紀念B.R.安貝德卡爾逝世66周年而發放的免費食物。B.R.安貝德卡爾(1891—1956) , 出身底層,一生致力于改善印度底層人民的生活。他主持制定了印度獨立后的第一部憲法,被譽為“印度憲法之父”或“印度lVeiletAd8vqKqG/9BKVAA==共和之父”。
《警網:比哈爾邦篇》是代表印度黑幫影視劇新浪潮的佳作。劇情發生在北印度比哈爾邦,那里是印度種姓問題最復雜的地區之一,也是孕育黑幫的溫床。
劇中的語言符號是了解比哈爾黑幫的關鍵線索。劇中,比哈爾邦謝赫布拉市的一處監獄墻上寫著這樣一句話:“憤怒始于愚昧,終于悔恨。”然而,對于殺人犯、低種姓者昌丹·馬托來說,此類從良勸誡卻更像是一種詛咒:逆來順受只會持續遭受高種姓塔庫爾人的欺壓。入獄前,昌丹曾是一名卡車司機,主業運貨,副業偷運假酒。一次,他因撞壞車輛被高種姓雇主狠狠羞辱。出于憤慨,他用槍打傷了雇主的大腿,此后迫于生計,昌丹決意投奔當地黑幫頭目,并不惜替其背負罪名,開啟牢獄生活。
在獄中,獄友查萬普拉什一針見血地指出昌丹的處境——“用完即棄”。言下之意為,即便昌丹加入了當地黑幫,他仍只能做黑幫頭目的“替罪羊”,替真正的權勢之人背負罪名。一次,查萬普拉什向他講述了印度史詩《摩訶婆羅多》的故事:部落民王子獨斫在不知情的情況下切斷自己的手指,只為成就史詩中的英雄主角阿周那。查萬普拉什想借此表達出身卑賤之人最終只能淪為歷史的犧牲品。“歷史不過是重蹈覆轍。”查萬普拉什說道。
這是昌丹首次對其低種姓處境有了深刻覺知。在他看來,那句“憤怒始于愚昧”更應改為“憤怒始于受辱”。因此,也唯有暴力反抗才能奪回尊嚴。不久后,他親手殺掉了其所效忠的黑幫頭目,并同查萬普拉什一同血洗監獄后出逃。
出獄后,昌丹組建了自己的幫派,成了當地名人。然而,即便那時的他已感受到暴力對抗高種姓所帶來的快感,但對于以黑幫身份見鄉親父老,他仍有些許疑懼。事情的轉折發生在一次村集會上,昌丹受邀上臺發言。當他聲稱自己對高種姓殘暴是在保衛低種姓利益時,臺下的村民一致歡呼:“昌丹萬歲!”
此時的他才明白,如果一個低種姓殺了同種姓的人,那么他是罪大惡極的殺人犯。但如果一名低種姓者殺了一群高種姓者,那么他便是低種姓的守護神。在村民的歡呼聲中,昌丹對于犯罪的遲疑全然被消解掉了。他向村民誓言:“我不在乎世人如何看我,但如果有人看不起你們,我不在乎那是誰,我會挖掉他們的眼睛、砍下他們的手,說到做到。”在此,暴力已然被賦予了正義色彩和合法性,并驅動昌丹的幫派不斷通過殺戮確保自身權威。
這是屬于比哈爾邦的英雄崇拜文化:一個人要么德高望重,要么心狠手辣,才會被人奉承。
劇中,真正應保衛低種姓利益的警察卻沉迷于貪污腐敗。他們一邊奉承上級希冀升官發財,一邊吃著地方勢力用于收買他們的美食以解口腹之欲。在具有諷刺意味的一幕中,正直的警官蘭詹帶隊準備對昌丹實施抓捕,他藏匿在電線桿后,并將槍口對準昌丹的脊背,這時他卻收到上級立刻停止逮捕的指令。蘭詹說:“昌丹就在10米外,我能輕松活捉他。”然而,上級回答道:“但據邦警局指令,必須立刻停止抓捕。”當蘭詹帶著一臉慍怒撤離時,鏡頭卻轉向了比哈爾邦的選舉現場。原來,逮捕昌丹的日子正值邦立法議會選舉結果公布日,而此次選舉出現了戲劇性結果:反對黨首次擊敗執政黨上臺執政。鑒于當下的政治形勢,抓捕前執政黨“眼中釘”的昌丹無疑是和新政府“唱反調”,而這也是警局局長叫停緝拿昌丹任務的直接原因。影片通過該片段揭示出一個殘酷的現實:警察逮捕黑幫勢力并非基于犯罪事實,而基于哪個政黨掌權。
如果要問昌丹最崇拜的黑幫英雄是哪位,那么答案正是他在劇中脫口而出的名字——普蘭·黛維,一位來自印度北方邦農村,活躍于上世紀80年代的“強盜女王”。
上映于1994年的電影《強盜女王》曾試圖還原普蘭的人生經歷。這部電影不僅讓普蘭名揚海外,也使其成為代表印度黑幫的文化符號。今天,影視劇中的黑幫角色也不時向普蘭致敬。
《強盜女王》主要圍繞普蘭的種姓和女性二重身份刻畫她的人生經歷。一方面,普蘭自小就見證了父母因其低種姓馬拉人的身份在土地糾紛中飽受欺壓。另一方面,普蘭不僅是童婚的受害者,還在少女時期屢次遭受高種姓塔庫爾人性侵。在此背景下,她毅然決定加入當地黑幫,并希望懲罰高種姓塔庫爾人,為自己和家庭報仇。影片中,普蘭加入黑幫后曾回村報復自己的丈夫。當她用土槍槍柄將丈夫打得頭破血流時,普蘭怒聲吼道:“任何一個娶小女孩的男人,我都會殺了他。”懲罰丈夫的行為讓普蘭很快在村里成了名人。然而,真正使她在全印范圍內名聲大噪的事,是她發起的貝邁大屠殺。
影片中,普蘭打砸搶燒高種姓村莊的行徑徹底激怒了塔庫爾幫派頭目羅摩·辛格。辛格一氣之下將普蘭的情人殺死,并對她本人實施了慘無人道的折磨。為了報復塔庫爾人,1981年,普蘭到辛格的窩點之一貝邁村,一次槍殺了該村22名塔庫爾男性村民。該事件成為印度自印巴分治以來規模最大的土匪屠殺案,甚至導致時任北方邦首席部長、印度副總統V.P.辛格下臺。貝邁大屠殺之所以舉國震驚,首先是因為其殺戮行徑惡劣,受害人數多。其次,此次殺戮行動由女性領導,這在全印范圍內都是極罕見的事。最后,一名低種姓女性一次殺死22名高種姓男性,這對印度高低種姓來說都是一次巨大沖擊。
貝邁大屠殺后,普蘭不但沒有成為人們心中殺人不眨眼的女惡棍,反而被尊奉為殺魔除暴的杜爾迦女神。在印度教神話中,杜爾迦是集眾神之力創造出的女神。在與牛魔王摩希剎的對戰中,杜爾迦面色平靜,手持三叉戟戰勝了邪惡勢力。作為代表宇宙實在的陰性力量,杜爾迦身上體現的毀滅性實際上還具有解放受壓迫者的崇高性。而普蘭被冠上杜爾迦的光環,英國左翼史學家埃里克·霍布斯鮑姆曾在其匪徒史研究著作《匪徒》中寫道:“土匪最終獲得了道德上的立足點,站在了人性與神性之間。”更進一步看,宗教意義上的杜爾迦也許只能給低種姓者以精神慰藉,但現實生活中的“普蘭女神”卻在后來以參政的方式為低種姓群體爭取到了切實的政治權力。

普蘭·黛維(1963—2001),曾經是幫派首領,后來成為政治家,為印度低種姓婦女發聲。電影《強盜女王》根據她的經歷改編而成,圖為影片中的普蘭·黛維,由希瑪·比斯瓦斯飾演。
影片的講述止于1983年。那一年,普蘭身穿卡其色警長制服,頭戴血紅色頭巾,在向圣雄甘地致敬后,她將一把司登槍舉過頭頂,宣布繳械投降。
影片沒有再講述普蘭“從良”后的政治生涯。實際上,1996年,普蘭加入代表低種姓和落后階層利益的印度社會黨,并成為北方邦米爾扎普爾市議員。實際上,在20世紀90年代,北印度地區政黨大力號召低種姓群體投身選舉政治,以對抗一直以來由高種姓主導的政治格局。這一趨勢也被稱為曼達爾種姓政治,以呼應印度1979年為確定落后種姓生存狀況而成立的曼達爾委員會。“曼達爾”,即落后種姓,也指低種姓群體。在此過程中,印度社會黨等一批基于種姓的地區政黨紛紛涌現。普蘭作為北方邦的低種姓“黑幫女王”,能夠在選民的支持下獲得政治地位,也映射了印度種姓和政治的關系在20世紀90年代發生了質的轉變。
《大西洋月刊》在1996年曾評價《強盜女王》中的普蘭“一半是陀思妥耶夫斯基式的,另一半是尼采式的”。一方面,雖然普蘭經受了種種苦難,但這些苦難后來成為她確定自我存在的重要經驗。另一方面,普蘭一生都在與種姓壓迫作斗爭,從政后,她仍強力維護低種姓群體的利益。這種超越性早已戰勝其身為低種姓女性的悲劇性。
一方面,在印度黑幫影視劇中,低種姓和高種姓間似乎存在著永遠不可化解的矛盾。印度憲法之父B.R.安貝德卡爾曾在其著作《國大黨和圣雄甘地對賤民做了什么》一文中將種姓形象地描述為幫派。這些幫派狹隘地維護本社群利益,對構成印度社會其他群體的態度是漠然的,甚至是鄙夷的。這造就出了一群“文化貧瘠、盆滿缽盈、舉止挑剔”的精英階層,而他們暴政、虛榮、貪婪的背后,是“貧窮、墮落、喪失自由和尊嚴”的底層民眾。當下,印度影視劇也著重體現這種矛盾。例如,在泰米爾語黑幫電影《羅波那》中,主角A.G.羅波那被塑造成一位代表低種姓的黑幫英雄。劇中,當他的死敵、安得拉邦副首席部長強調其所在種姓的主導地位時,羅波那說道:“那么我所在的部族就是推翻統治階級的部族。”
另一方面,在黑幫影視劇中,高低種姓之間的沖突又能通過選舉政治得到緩和。具體來看,黑幫和政治勢力相互利用,他們彼此“不離不棄”,繼而形成了一種扭曲的共生關系。在今天的印度,像普蘭一樣背負刑事犯罪指控卻依舊稱霸政壇的政客有一個龐大的群體。根據印度民主改革協會(ADR)2023年發布的報告,全印各邦議會中約44%的議員曾公開承認其背負刑事訴訟。而在前文提及的比哈爾邦,這一比例則高達67%。印度選民將選票投給支持有犯罪記錄的候選人看似瘋狂,其實是一種理性選擇。這是因為,在執法不力、社會階層分裂的地方,黑幫分子的名氣實際上構成了一種“暴力資產”。在那些國家機器未能觸及的角落里,幫派勢力便成為壟斷暴力、維持社會秩序的重要主體。這也正如霍布斯鮑姆所言,當中央政權統治薄弱或空心化,而地方權力中心處于動蕩調整期時,黑幫勢力橫流。
由此可見,雖然各類影視劇總是將黑幫描述為一群暴虐殘忍的法外之徒,但是,他們無法脫離社會——他們對政治權力的訴求、他們的生存方式、他們樹立權威的手段,一切都與政治、經濟、社會息息相關。在黑幫與種姓分化之間,政治資本、暴力資本、財富資本三位一體,共同成為印度社會運行的驅動力。當越來越多的黑幫影視劇用鏡頭放大印度社會的“陰暗面”時,也體現出印度底層社會秩序正持續對精英主導政治秩序發起挑戰。
1990年,奈保爾將他在孟買的經歷寫進了《印度:百萬叛變的今天》一書。他寫道:“幫派分子可以搖身變成政治名流,他們會得到政黨和影壇的青睞,他們可以把錢投資于電影拍攝。”在書中,奈保爾將擁有權勢的幫派分子形容為“中產階級人士”。今天,以低種姓形象出現的黑幫分子,對抗的也正是一部分有權勢的“中產階級人士”。在這些轉變中不變的是,黑幫影視劇所呈現給大眾的,都是關涉印度種姓階級矛盾的永恒話題。
(責編:李玉簫)